一
罗萨林德·维斯科特,一个高大健壮的女人,二十七岁,正走在爱荷华州柳泉镇附近的铁轨上。这天也是她从上班的芝加哥返回家乡的第三天,时间是八月一天的下午四点左右。
当时的柳泉镇还是个只有三千人的小镇。不过现在它比那会儿大多了。镇子里有个公共广场,市政厅位于广场中心,周围是朝向广场的商业建筑。广场上光秃秃的,没有什么草皮,广场之外是纵横的笔直街道,沿街林立方正的房屋,街道向乡村绵延,深入广阔无垠的草原。
虽然她告诉大家,她短暂归家是因为有点想家了,而且她特别想和母亲好好谈谈某件事情,但罗萨林德一直没能和任何人说上话。事实上她觉得很难一直和父母共处一室,从白天到晚上。她满心想的都是离开镇子。在午后的烈日下她沿着铁轨向前走,不停自责。“我太情绪化了,这很不好。如果想做为什么不去做,别这么犹豫不决。”她想。
柳泉镇向东两公里,铁轨会穿越一大片平坦上的玉米地。那里有一小片洼地,一座桥架在柳溪上。这条溪如今差不多干涸了,河底淤泥片片裂开,柳树依然一路沿着灰色河道生长。罗萨林德离开铁轨,走到其中一棵树下坐下来。她的面颊发烫,前额被汗水打湿。她一脱下自己的帽子,头发立刻披散,其中几缕粘在她的红脸蛋上。她坐在一块像碗一样凹进去的地方,四周是行行排列的玉米地。在她面前,沿河有一条泥泞的小路,是夜晚从远处牧场过来的牛走出来的。不远处有一摊牛粪,上面落了一层灰,爬满了亮晶晶的黑色甲壳虫。它们忙着滚粪球,准备繁殖后代。
罗萨林德回家的时节,柳泉镇正是酷热难挨、尘土飞扬,每个人都恨不得从这儿逃走。谁也没料到她会回来,她也没提前写信通知。在芝加哥一个炎热的早晨,她起床之后,突然开始收拾行李,当晚就抵达柳泉镇,回到她住到二十一岁的房子,回到亲人中间。她从车站乘坐酒店巴士回家,悄无声息地走进维斯科特家。她的父亲正在厨房门前水泵边上,妈妈穿着污迹斑斑的围裙走到客厅欢迎她回家。所有的东西都和从前一样,没有变化。“我就想回家待几天。”她说,放下行李,亲吻母亲。
母亲和父亲当然很高兴看到女儿。她到的那天晚上,他们非常开心,准备了一顿大餐。晚餐过后,父亲像往常一样去镇上,但那天只去了一小会儿。“我只是想去邮局取晚报。”他略带歉意地说。罗萨林德的妈妈换了一身干净的裙子,一家人坐在漆黑的门廊上。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芝加哥现在热不热?今年秋天我准备做很多罐头。我想后面给你寄一箱。你还住在北边的老住处吗?傍晚去湖边的公园散步应该很不错。”
……
罗萨林德坐在离镇两公里远的铁路桥边的树下,观察着甲虫滚粪球。在烈日下走久了,她全身热得不行,薄裙子贴到了腿上,已经被树下草地上的土弄脏了。
她从镇上,从父母的房子里跑出来。这三天她每天都这么干。她没有挨家挨户地去拜访自己的女同学们,那些女孩和她不一样,都留在了柳泉镇,结了婚,生活稳定。她早上在街上碰到她们推着婴儿车,或许后面还跟着个小孩,她会停下脚步,然后简单交谈。“天真热啊。你还住在芝加哥的老地方吗?我丈夫和我希望带着孩子去那儿玩上一两个星期。你那儿离湖那么近,应该不错。”罗萨林德赶紧逃开。
她回家看望母亲的时间已经全部用来逃避了。
逃避什么?罗萨林德为自己解释。她从芝加哥回来,希望能够好好和母亲说说话。她真的想和母亲说说话吗?她难道没想过再次呼吸家乡的空气,再次直面生活和生活中的挫折吗?
她忍受炎热而不适的旅行,特意从芝加哥赶回来,可不是为了在尘土飞扬的乡村公路上散步,或是忍着热浪漫无目的地在铁轨上走。
“我一定有过期待,但那期待注定落空。”她有些茫然地想。
柳泉镇是个相当无聊沉闷的镇子,在印第安纳州、伊利诺伊州、威斯康星州、堪萨斯州、爱荷华州有上千个这样的镇子,但她认定它比其他镇子更无聊。
她坐在枯涸的柳溪边的树下,想起父母一直生活着的街道,她生长于此,直至成年。只是因为一些偶然的际遇,她现在不住那里了。她的一个哥哥,比她大十岁,结婚之后搬到了芝加哥,邀请她去做客,她到了之后就留在了那里。她哥哥是个旅行推销员,大部分时间都奔波在外。“要不要留在这里陪着贝丝,再学学速记?”他建议,“不想学也没关系。父亲能照顾好你。我只是觉得你可能想学。”
……
“已经过去六年了,”罗萨林德闷闷不乐地想心事,“我已经做了六年的城里女人了。”她思绪万千,内心潮涌。她在城里做了速记员,心里有什么觉醒了。她想成为一个演员,晚上去一个戏剧学校上课。在她上班的办公室有个年轻的职员,他们一起出去约会,一起去剧院,一起晚上在湖边散步。他们接吻。
她的思绪猛然回到自己的父母、回到她在柳泉镇的老家、回到她一直生长到二十一岁的街道上。
母亲的房子位于街道的尽头,从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前面的另外六栋房屋。她对那条街道和那些住在房子里的人了解多少呢?她了解他们吗?她十八岁到二十一岁之间都待在家,帮着母亲操持家务,以及漫无目的地等待。镇上的其他女孩和她一样也在等着什么。她们和她一样,从镇上的高中毕业,父母没有意愿送她们上大学,除了等待,她们无事可做。其中一些女孩——她们的母亲和母亲的朋友和她们说话仍会用对小女孩说话的语气——会有男孩子在周末或周三、周四的晚上上门来探望。其他人加入了教会,参加祷告会,成为某些教会组织的积极分子。
罗萨林德没参与这些活动。在柳泉镇那令人难以忍受的三年间,她只是等待。早上干些家务活,然后一天悄无声息地滑走。晚上,父亲去镇上,她和母亲坐在一起,没什么可说的。她上床之后总是睡不着,心中焦渴,盼望奇迹发生。屋子里几声响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些画面。
有一队人一直在离她而去,身影越来越遥远。她似乎趴在一个峡谷边上。仔细一看,又不是峡谷,而是两面大理石墙,墙面上刻满了奇怪的雕像。宽阔的台阶向下延伸,一直延伸。人们沿着两面墙壁之间的台阶一路向下,离她越来越远。
什么人?他们是谁?他们从哪里来?他们往哪里去?她全无睡意。卧室很黑。四壁和天花板都隐去不见。她像是飘浮在空中,峡谷上方——白色大理石墙的峡谷,正散发着奇妙而旖旎的光。
那些顺着台阶走到极远的人中有男有女。有时候也会有个年纪与她相仿但比她更甜美单纯的女孩从她身边走过。女孩步伐轻盈跳跃,像只漂亮的小兽。她的胳膊和腿就像树梢的细枝在风中轻轻摇摆。她也走下台阶,远去了。
其他人纷纷沿着台阶走。年轻的小伙子独自前行。一个高贵的老者和一个面目慈祥的女人一起。那是个多么引人注目的男人!人们能够感觉他体内无穷无尽的能量。他的面孔布满皱纹,他的眼神如此忧伤。他洞悉世事,但仍然葆有珍贵的品质。正是那些珍贵的品质让跟随他的女人眼中发出奇异的光。他们也一起走下了台阶,远去了。
众人走下台阶,远去——那么多人:男人女人,男孩女孩,拄着拐杖蹒跚前行的孤身老人……
罗萨林德在房间的床上睁开眼,头脑慢慢清醒。试图从梦境中抓住什么、明白什么。
她没能抓到什么。房子里的动静打搅了她的美梦。她的父亲正在厨房门口用水泵压水。水桶快满了,待会儿他会提进厨房,把它搁在厨房水槽边的箱子上。水会洒出一些到地板上。然后会响起一种像是孩子们赤脚跺地板的声音。然后她的父亲会去给闹钟拧发条。这一天就算过完了。紧接着,楼上卧室的地板上会响起他沉重的脚步声,他上床躺到了母亲身边。
她日渐成熟的那几年,父亲的房间晚上响起的声音令人难堪。后来她抓住机会进城之后,她再也不想回忆那些声音。在热闹的芝加哥,夜晚的寂静总是被千百种噪音打破——汽车飞驰而过的声音,半夜晚归之人回家的足音,酒鬼们夏夜的争吵声,即便在这样纷纷扰扰的骚动之中,仍有片刻的宁静。城市里夜晚持续不断的噪声和家里那种家常而持久的噪声不同。其中并没有生活的可憎的真相,他们没有紧贴着生活,不像柳泉镇的某条安静街道里某栋安静的房屋里的噪声那般令人心惊肉跳。在城里,无数个夜晚,她借着深夜的巨大噪声来摆脱家里的那些细小噪声。他的父亲走在去厨房的台阶上。现在他把水桶搁在厨房水槽边的箱子上。楼上她的母亲重重地躺到床上。那些美丽的人们走下大理石深谷的景象消失于眼前。水洒在厨房的地板上,就像是一个孩子光脚跺地板。罗萨林德想哭。她的父亲关上了厨房的门。现在他在给闹钟拧发条。过会儿他的脚步声又会在楼梯上响起……
从维斯科特家窗口望出去有六栋房子。冬天,六栋房子的烟囱飘出的烟升入天空。紧邻着维斯科特家的是个小木屋,里面住着一个男人。罗萨林德二十一岁去城里那年他三十五岁。他没结婚,他的母亲帮他操持家务,在罗萨林德高中毕业那年就去世了。之后这男人一个人住。他去广场边的旅馆解决午饭和晚饭,但他自己做早饭、整理床铺、打扫屋子。有时候他沿街慢慢散步,经过维斯科特家时,碰见罗萨林德独自坐在前廊,他会向她抬一抬帽子,寒暄几句,彼此相视。他有着长长的鹰钩鼻,蓬乱的长发。
罗萨林德有时候会想起他。让她颇感困扰的是,有时候他轻手轻脚地走过,似乎不想打搅她,却会从她的白日梦中穿过。
罗萨林德坐在干涸的河边时,又想到了这个单身汉,他这会儿应该四十多了,还住在她年少时住的那条街上。他的房子和维斯科特家隔着一道篱笆。有些个早晨他忘了拉上窗帘,罗萨林德在房子里忙活家务时,能看见他穿着内裤在屋子里走动。那可真是——不能细想。
那个男人的名叫梅尔维尔·斯通纳。他有笔小收入,不必上班。有些日子,他不出家门,不去旅馆吃饭,整天就坐在椅子里埋头看书。
街上另一栋房子里住了一个寡妇,养了几只鸡。街上的人戏称她的其中两三只鸡为“飞天鸡”。这些鸡飞过鸡棚的篱笆逃走,几乎每次都飞进单身汉的院子里。邻居们拿这事儿取笑。他们觉得这事儿意味非常。每当母鸡飞进单身汉斯通纳的院子,寡妇就会拿着棍子来驱赶它们。梅尔维尔·斯通纳走出自己的房子,站在房前的门廊上。寡妇在门前会挥舞胳膊,母鸡咕咕乱叫,飞过篱笆,跑过街道回到寡妇的院子。寡妇会在斯通纳的门前站一会儿,夏天,维斯科特家的窗户都是打开的,罗萨林德能听见那对男女的交谈。一个未婚女人站在一个未婚男人的门前站着交谈在镇上被认为有失体统。寡妇守规矩,但她仍然逗留了一会儿,她裸露的手臂放在门栏上。她的小眼睛多么明亮而饥渴!“如果我的鸡打搅你了,你大可以抓住它们宰了。”她恶狠狠地说。“我很乐意看它们沿路走来。”梅尔维尔·斯通纳回答,向她鞠了个躬。罗萨林德认为他在取笑寡妇,看到他这么做,她很高兴。“如果不是因为你的鸡乱跑,我不可能在这儿见到你。别让它们出事儿。”他说,又鞠了一躬。
这对男女相互注目了好一会儿。罗萨林德透过房间窗户看向那女人。他们没再说话。罗萨林德没搞明白寡妇身上产生的变化——那女人露出满足的神情。但邻家快要成熟的少女已经讨厌她了。
……
罗萨林德从树下跳起来,爬上了铁路路堤。她感谢上帝让她逃离柳泉镇的生活,给她机会在城里安顿下来。“芝加哥一点也不美。大家都说它就是个又大又吵又脏的乡下地方,也许确实如此,但那里生机勃勃。”她想。在芝加哥,至少是她在那里生活的两三年,她对生活有了一些了解。她读了一些专门类的书,这些书不会出现在柳泉镇,是这里的人们闻所未闻的;她去听了交响乐;开始明白一些线条和色彩的创造性;听过博学多才的人们讨论这些东西。在芝加哥,熙熙攘攘挤着数百万男女,嘈杂不休。在芝加哥,一个人总会见过,或至少听闻过那些非凡之人的存在,就像那个少女时代半夜幻想中所见的那个帅气老头,永葆了自身的珍贵活力。
当然芝加哥还有别的——那才是最重要的。过去两年,她在芝加哥和一个她能说得上话的男人一起待了很长时间。这些交谈唤醒了她,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女人,成熟了。
“我知道柳泉镇的人过什么日子,我也知道如果我待在这里会过什么日子。”她想。她感到轻松,几乎感到快乐。她在人生的一个紧要关头回到家,希望能和母亲吐露一点心声,如果说不上话,她也希望能在母亲身边感受到一些女性的陪伴。她认为每个女人心底都深埋着某种东西,一旦唤醒,便会转移到另一个女人身上。现在她感到自己怀着的期待、美梦和渴望全都落空了。坐在离家两公里的玉米地的洼地里,四周没有一丝风,她看着那些甲虫为了繁衍后代而辛勤工作,想到柳泉镇和镇上的人们,心里的结打开了。这趟归家之旅总算是有一些收获。
罗萨林德的身上还充溢着青春的脉动和精神。她的双腿健壮,肩膀厚实,沿着铁轨快步朝镇子走去。太阳即将西沉,天光迅速暗淡。掠过这片玉米地,她能够看到远处一个男人骑着一辆摩托车土路上飞驰。车轮扬起的灰尘被夕阳照透,团团尘土如同洒向田野的金粉。“就算是从母亲身上寻找,也不可能找到什么生活的答案和最佳选择,”她笃定地想,“每个人必须自己去找出答案,这是一趟只能独自前往的旅途。也许这条路会通向一个更糟糕更不堪的结果,但是如果不想行尸走肉一般活着,就必须踏上旅途。”
罗萨林德沿着铁轨走了一英里,停下脚步。她坐在河床边的树下时,一辆火车向东驶过去,铁轨边的草地上横着一个男人,一动不动,脸深深埋入荒草之中。一开始,她以为那人被火车撞死了,尸体被扔在一旁。她吓得魂飞魄散,转过身,准备轻手轻脚悄无声息地沿着铁轨离开。她又停下来,想着草里的男人可能没死,只是受伤了,她不能把他丢在那儿。她想象他伤得很重,但是仍然想要奋力活下去,她想要救他。那男人的腿并没有断,帽子就放在身边,就好像是那男人躺下之前特意搁在那儿的,可是没人会在这样酷热的天气里把脸埋在草里睡觉。她靠得更近一些。“喂,先生,”她大喊,“喂,先生——您受伤了吗?”
草里的男人起身,看着她大笑起来。这人正是梅尔维尔·斯通纳,她刚刚想到的男人,正是因为想到他,她才得出这次回家一无所获的结论。他站了起来,捡起帽子。“你好,罗萨林德·维斯科特小姐。”他热情地打招呼,然后爬上路堤,站在她旁边。“我知道你回家了,但你来这儿做什么?”他问道,接着说,“我的运气真好!现在有幸能和你同路回家。你那么大声地喊我,应该不会拒绝和我同行吧。”
他们沿着铁轨前行,他手里一直拿着帽子。罗萨林德觉得他就像只巨鸟,上了年纪,也很聪明。她想,“可能是秃鹰”。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始说话,解释他为什么脸埋在草里躺着。他眼睛闪烁着光,罗萨林德怀疑他在嘲笑她,就像她曾见他嘲笑那个养鸡的寡妇一样。
他没有直接进入重点,让罗萨林德感到意外的是,他们竟然会一同散步聊天。打一开始,他的话就吸引了她。他比她大那么多,无疑更睿智。她竟然自负地以为自己比柳泉镇的所有人都更博学、更有见识。这个男人边走边说,这些话她从来没想过居然会从老家镇上的人口中听到。“我想解释一下自己刚才的行为,但得先等等。这些年我一直都想接近你,跟你谈谈,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你离开了五六年,长成大姑娘了。
“没别的特别意思,你知道的。我只是想靠近你,更了解你一些,”他急切地说,“我对每个人都这样。这大概是为什么我只能孤身一人,为什么我不结婚也没有亲密朋友的原因。我太热情,会让身边的人感到不舒服。”
罗萨林德被这个男人的新观点吊起了胃口,好奇起来。走着走着,已经能够看到铁道远处镇上的房子。梅尔维尔·斯通纳试着在一根铁轨上走,几步之后就失去平衡掉了下来。他晃动手臂试图保持平衡。罗萨林德产生了一种奇怪而强烈的感觉。有时候梅尔维尔·斯通纳像个老者,有时候又像个小男孩。和他在一起,她那飞速运转的头脑转得更快了。
他再次开口时,似乎已经忘记了他准备做出的解释。“我们是邻居,却很少交谈,”他说,“我还年轻时,你还是个小女孩。我坐在屋子经常里想起你。我们算是朋友。我的意思是说,我们想法相同。”
他谈及她一直生活着的城市,贬低它。“这儿生活单调乏味,但你所在的城市生活是另一种单调乏味,”他说,“我庆幸自己没有生活在那里。”
罗萨林德刚到芝加哥的时候,发生过一件震惊她的事情。在那儿除了兄嫂,她谁也不认识,有时候感到非常孤单,厌倦了哥哥房子里一成不变的聊天之后,她会出门去参加音乐会,或者去看戏。有一两回,她没钱买剧院的票,便壮着胆子独自在街头走,不敢左顾右盼,快步向前。当她坐在剧院里或是走在街上,怪事发生了。有人在声声呼唤她的名字。有次音乐会上她听见了这个声音,赶紧四下看了看。所有的面孔全都呈现出一种奇怪的半是厌倦半是期待的表情——听音乐的时候总是会不自觉露出来。在那个剧院里,似乎没人注意到她。她独自一人走在街上或公园时,也曾经听到过这个声音。它像是来自半空,像是来自公园的一棵树后。
她和梅尔维尔·斯通纳一起走在铁道上的时候,这声呼唤似乎从他身上传来。他显然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正努力组织语言,把这些想法传递出来。他腿很长,走路的步伐古怪得形同一只大鸟,也许还是只滞留遥远内陆的海鸟——这念头在罗萨林德脑中挥之不去,但是那声呼唤并非来自他身体中鸟的那部分。他身体里还有别的东西,藏着另一个人格。罗萨林德认为这声呼唤来自一个小男孩,如她以前在那个清醒梦境里梦见过的那些眼神清澈的男孩们中的一个,从大理石的台阶走向遥远之地。她突然产生了一个骇人的想法。“这个男孩藏在这个巨鸟一般的奇怪男人身体里面。”她告诉自己。这个念头打开了她内心的幻想。它解释了许多男人和女人的生活。她回忆起童年时在柳泉镇的主日学校上学时听到过的一句话,一句简短箴言。“上帝从燃烧的灌木丛中对我低语。”她差点大声说出这句话。
梅尔维尔·斯通纳踏着枕木快步向前,口中滔滔不绝。他似乎已经忘记解释自己为什么脸朝下躺在草地里,反而一直在讲述自己在镇上的独居生活。罗萨林德试着清空自己的想法,专心听他说话,但还是分神了。“我回家时希望更接近生活,离开那个男人几天,这样我能够好好想想和他的事。我以为回家离母亲近一些就能解答人生疑惑,但根本行不通。如果我因为遇到其他人而找到答案,那才叫奇怪。”她想。她脑子转个不停。她听着身边男人说话,思绪纷纷想着自己的事,转化成喋喋不休的内心低语。她心里有什么东西忽然松懈下来,自由而畅快。三天前她在柳泉镇下了火车,心弦就一直紧绷着。她看向梅尔维尔·斯通纳,他偶尔也看向她。他眼中始终有一丝笑意——嘲弄的笑意。他有一双灰色的眼睛,而且是鸟眼般的冷灰。
“我想起来——我一直在想——你吧,六年前搬到城里住,到现在还没结婚。如果你和我一样不结婚,或是不和任何人亲近,应该挺奇怪,还挺有趣。”他说。
他又说起自己在自己宅子里的生活。“我有时候会整天坐在房间里,不管外面的天气有多好,”他说,“你绝对看到过我那么坐着的样子。有时候我会忘了吃饭,整天读书,努力忘掉自我,夜幕降临我又无法入睡。
“如果我能够写作、绘画或是演奏音乐,如果我能够表达心中所想,情况会大不一样。然而,我不能像别人那样写作。我并不关心世人的所作所为。他们过得怎样,和我有关系吗?他们建造城镇,有像你现在所住的大城市,也有柳泉镇这样的小镇子,他们铺设了我们正在走着的铁轨,他们结婚生子、杀人、偷窃、行善。这些和我有关吗?我们正在烈日下走路,再过五分钟,我们会走到镇上,各回各家。你会和你的父母一起吃晚饭。然后你父亲去镇上,你和你妈妈一起坐在前廊上。会闲谈片刻。你的母亲会聊起她做水果罐头的打算。然后你父亲回到家,你上床睡觉。你父亲会到厨房门口打一桶水,拎进屋子,倒入厨房水槽边的水箱。会溅出一点水,落在厨房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哈!”
梅尔维尔·斯通纳转身,犀利地看向罗萨林德,她的脸色变得有点苍白。她的脑子飞快转动,像是一台失控的火车头。梅尔维尔·斯通纳身上有种力量让她害怕。他刚才桩桩件件指出来的寻常琐事,戳中了她内心的隐秘角落。简直就像他曾钻进过她的卧室,曾经躺在她的床上——她躺着思来想去的地方。他又笑了起来,干笑。“我要跟你说,我们对美国这地方知之甚少,无论是城市还是乡镇,”他语速飞快,“我们总是匆匆忙忙,总是东奔西跑。我静坐思考。如果我会写作,我会有所成就的。我能够猜出每个人的想法。这点会让人大吃一惊,还会让他们有点害怕,对吧?我能够猜到你和我一起走在轨道上时的所思所想。与此同时,我也能够猜到你母亲此刻的想法,以及她想要对你说的话。”
罗萨林德的脸煞白,手颤抖起来。他们走下铁轨,来到柳泉镇的街道上。梅尔维尔·斯通纳突然间像变了个人,看起来就是个在年轻女士身边有点微微局促和紧张的普通四十来岁的男人。“我准备去酒店了,必须就此分别。”他说。他踢踢拖拖地走路,在人行道上蹭出声音。“我想告诉你为什么我会脸埋在草里躺着。”他说,他的嗓音呈现出一种新的质地。那个他们一起在铁道上边走边聊时曾经从那男人的身体里跑出来,呼唤过她的男孩的声音。“有时我忍不了自己的生活,”他恶狠狠地说,挥舞着他的长臂,“我太孤独了,厌恶感涌上来时,我就得逃出这个镇子。”
这个男人盯着地面,没有看向罗萨林德。他的大脚继续在地上踢拖。“有次,冬天,我以为自己要疯了,”他说,“我突然想起一个果园,那地方离镇子五英里远,深秋梨子熟的时候我曾去过那儿。我突然生出去那个果园的冲动。天气很冷,我走了五英里,进入到果园中。地上都冻住了,覆盖着雪,我把雪拂到一边,把脸埋进草里。秋天我走到那里时,地面上落了许多成熟的梨。芬芳四溢。无数蜜蜂在果实上爬来爬去,它们啜汁,喝醉了,陷入狂乱。我记起那阵香甜的气息。那就是为什么我去那里,把脸埋在冰冷的草丛中。蜜蜂陷入生命的狂喜,我已然失去生命的喜悦。我一直在失去它,它离我很远。我总是想起那些渐行渐远的人们。今年春天时,我沿着铁路走到柳溪的那座桥。地面上长满了紫罗兰。那会儿我几乎没注意到它们,但今天我想起来了。那些紫罗兰花就像那些离我而去的人。追随他们的狂热漫上心头。我感觉自己像只飞过天空的鸟,被那种必须去追求弃我而去的事物的冲动所控制着。”
梅尔维尔·斯通纳不说话了。他的脸也已煞白,手也颤抖起来。罗萨林德几乎没忍住用自己的手碰碰他的手。她想要大喊、大哭——“我在这儿。我没有死。我还活着。”但她只是沉默地盯着他看,就像那个养着会高飞的母鸡的寡妇那样。梅尔维尔·斯通纳努力从自我表达引起的狂热中平复。他鞠躬微笑。“我希望你还有在铁道上散步的习惯,”他说,“那样我就知道以后怎么打发时间了。等你回到镇子上,我会到铁轨边扎营。”罗萨林德看向他。他对她开玩笑,如同当初对着那个站在他门前的寡妇那样。她没往心里去。等他走开,她慢步走在街上,那句当他们一起走在铁道上时在脑海中冒出来的简短箴言再次在她脑中响起。“上帝从燃烧的灌木丛中对我低语。”她口中一直重复着,直到回到自己家中。
……
罗萨林德坐在消磨了整个少女时代的房前门廊上。她的父亲没有回家吃晚饭。他是个煤炭和木材的经销商,在镇子西边面向铁路的地方有几座没上漆的木屋。那儿有个小办公室,靠窗的角落里放着一个火炉和一张桌子。桌上堆满了未回复的信件和煤矿木材公司的通知书,落了厚厚一层煤灰。他整天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就像一只笼中野兽,但和野兽不一样的是,他显然没有不满,也没有不安。他是柳泉镇唯一的煤炭和木材经销商。当人们想要这些东西,只能上他这儿,没别的地方能买到。他为此满足。早上他一走进办公室,便开始读《得梅因日报》,如果没人过来打搅,他就坐上一整天,冬天靠着火炉,漫长酷热的夏日则靠在通风的窗户旁,很显然他的心境并未因田野四季变换的风景而波动,无所思,无所求,无所悔,生活对他而言已经成为一件破烂而陈旧的东西。
在威斯科特的房子里,罗萨林德的母亲开始制作罐头,这事儿她已经念叨了好多次。她正在熬醋栗酱。罗萨林德能听见厨房里锅碗的声音。她的母亲脚步声很重,随着年纪上来,她日益发福。
罗萨林德因为想太多而疲惫。这一天很是情绪饱和。她摘下帽子,放在身边。隔壁梅尔维尔·斯通纳的房子的窗户就像眼睛注视着她,指责她。“你看看,你逃走得太快了。”那房子似乎在说。它对她冷笑。“你以为你了解大家,其实你一无所知。”罗萨林德用手捂着头。她确实想错了,那个住在隔壁房子里的男人无疑和镇上的其他人一样。和她自以为聪明的想法相反,他绝对不是一个死寂小镇上的迟钝居民,对生活全无了解。难道他的话语没有吓她一跳,把她从自我中拉拽出来?
罗萨林德产生了那种疲倦紧张的人常有的体验。头脑虽然已经疲于思考,却无法停下,反而比平常转得更快。新思路打开了。她的头脑犹如一台飞行机器,离开地面,跃向空中。
它衔接上梅尔维尔·斯通纳的话语中曾经传递或暗示的想法。“每个人的身体都有两个声音,每个声音都想被听见。”
一个新的精神世界在她面前打开了。既然所有人都能被理解。那么也就有人可能理解母亲和母亲的生活、父亲、那个她爱着的男人,以及她自己。其中有个声音会说话。话语会从口中说出。它们大致相同,陷入固定模式。这部分言语大部分没有自发的生命力。它们历经许多时代而沉淀下来,其中的许多无疑曾是鲜活而有力的话语,发自肺腑,富含智慧。这些言语冲破了地域的禁锢,昭示了鲜活的真理。然后它们一直被重复,被无数人翻来覆去、无休无止、不知疲倦地讲述。
她想到那些她曾经见过的走在一起的男女,以及他们在街头马车上、公寓,或在芝加哥公园里的对话。她的哥哥,那个旅行推销员,和他的妻子在公寓里略带倦意地交谈,打发那些漫长的她和他们共度的夜晚。和他们待在一起,和别人待在一起,没有什么两样。就是那么回事。人们口中说一套,眼里流露出的却是别的。有时候口中表达的是爱,眼里却是仇恨的光。有时候情形又相反。真叫人困惑!
无疑有些事情深藏人们的内心深处,除非无意间透露,否则不会表达出来。一个人受惊吓或是惶恐时,口中才会说出启发性的活生生的话语。
夜晚她躺到床上,少女时代曾经见过的景象再次出现。她又一次看到那些在大理石台阶上的人们,他们走下台阶,离她而去,步入虚空。她的头脑生成语言,急切地要从她的口中说出来。她渴望和谁说出这些话,甚至差点起身去厨房找正在熬制醋栗酱的母亲,但她又坐下来,自言自语。“他们正走入心声的殿堂。”脑中的低语,和白天从梅尔维尔·斯通纳口中的话一样让她兴奋和陶醉。她认为自己的精神甚至身体,都迅速而惊人地成长了。她觉得轻松、年轻、非常强大。她想象自己如同那个她在幻觉中曾见过的少女那样,摆动着手臂和肩膀,走下大理石台阶——走入人们内心的隐秘角落,走入细密心声的殿堂。“这个我都能理解,还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她自问。
疑虑突然袭来,她微微颤抖。当她和梅尔维尔·斯通纳一起走在铁道上时,他也进入了她的内心。她的身体是一座房子,他穿门而去。他已经知道了她父亲房子里夜晚的细小噪声——她父亲在厨房边的水井打水,洒出的水啪嗒打在地板上。甚至在她少女时代黑暗中独自躺在床上,她都并非独自一人。那个住在隔壁的奇鸟似的男人就在她的房间、她的床上,和她待在一起。多年后,他仍然记得她家里的那些细小噪声,甚至知道为什么它们惊扰到她。
他了解的那些令人胆寒。他说出了自己所知的事实,这么做的时候,他的眼里含笑,也许是嘲弄的冷笑。
在威斯科特家,做家务弄出的声响仍然持续响起。远处田野上,一个男人干完农活之后,正在为他的马儿卸犁具,秋耕已经开始了。他在很远的地方,路的尽头更远处,大平原上微微高起的一片田地上。那个男人正在往马儿身上挂马车。她看得清清楚楚,像用了望远镜一样。他准备驾着马去远处的一个农舍,把马儿赶入马厩。然后他会走进屋子,屋子里一个女人正在工作。也许那个女人和她母亲一样正在熬制醋栗酱。那个男人会像她刚刚从铁道旁的小办公室回到家中的父亲一样咕哝几声。“我回来了。”他说,语气平淡、漠然、呆滞。生活不过如此。
罗萨林德想到累了。远处田野的男人已经上了马车,驾马而去。他的身后扬起一团尘云,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房子里的醋栗酱已经熬得够久了。她的母亲准备倒进玻璃瓶中,这个动作弄出了一些新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又想起梅尔维尔·斯通纳。多年来他一直坐着倾听各种响动,也是一种疯癫。
她自己也进入一种半疯半醒的状态。“我必须停下来,”她告诫自己,“我的弦绷得太紧了。”她手捂着脸,身心疲惫。
紧接着,一阵寒战穿过她的身体。梅尔维尔·斯通纳变成这样是有原因的。那段通向虚空,通向心声密语的殿堂的大理石台阶前有一道上锁的大门,爱才是打开大门的钥匙。她的身体又感到了暖意。“互相理解不一定会让人疲惫。”她想。生活归根到底是一件丰盈美满而欢乐洋溢的事。这次她回到柳泉镇也许会是她人生中的一件重要事件。因这次回家,她能够真正接近自己的母亲,走入母亲的生活。“这会是我第一次走下那道大理石台阶。”她想着,眼泪涌上来。再过一会儿,她父亲就会回家吃晚饭,晚饭之后,他又会再次离开。两个女人待在家里。她们也许会一起探索一点生命的秘密,她们会建立起姊妹情谊。然后,她也许能如所愿,和另一个对生活了然的女人好好吐露一下心声。那样,她回到柳泉镇,回到母亲身边,便有了个堪称美妙的结果。
二
罗萨林德在芝加哥的六年经历,也是千千万万个在那座城市里工作的未婚女性的经历。她不是为了谋生计而工作,她也不认为自己是个工人,工人一直只能是个工人。她从速记学校毕业之后,有一段时间她从这个办公室跳槽到另一个办公室,学会了更多技能,但对她正在从事的工作没有特别的兴趣。工作只是度过漫漫长日的一种方式。她的父亲除了经营煤炭和木材生意,还有三个农场,每个月给她寄一百美金。她把这些钱花在衣服上,因而总是比同事们穿得要好。
她很确定,自己并不想回到柳泉镇和父母亲一起生活。不久之后,她又明白自己不能一直和兄嫂生活在一起。她第一次仔细端详这座城市,它在她眼前徐徐展开。午休时分她沿着密歇根大道散步,或是走进一家餐馆,或是搭乘电车回家,她看到成双结对的男女。夏日星期日的午后走在湖滨公园,也是如此。在电车上,她看见一个小圆脸的女人把手放入男伴的手中。这么做之前,那女人环顾四周。对车厢里的其他女人,比如罗萨林德,这动作表明了一种态度,仿佛那女人大声说:“他是我的,别想靠近他。”
无疑,罗萨林德已经从她度过少女时代的柳泉镇的无知无觉中醒悟。城市至少在这方面点醒了她。城市是宽广的。它无限接纳。一个人只要抬起脚来,大踏步地走到陌生街道上,总是能看到陌生面孔。
周六下午和周日全天都休息。夏天是出行的好季节——去公园,或是走入霍尔斯特德大街的五彩斑斓的人群之中,或是约上六七个年轻同事去密歇根湖边的沙滩上玩一整天。人会变得很兴奋,会感到渴望——对同伴的渴望。就是这样。人总是想要占有——男人——同他一起远足,信任他,当然——占有他。
她读书——通常是男人或是男人气的女人所写。那些书中有关生活的“真知灼见”出现了基本错误。这些错误从未停止。在罗萨林德的时代,错误愈演愈烈。有人掌握了揭示生活的秘所的钥匙。其他人拿到了钥匙,闯了进去。生活的秘所里已经挤满了喧嚷粗俗的人群。所有这些讲述人生之道的书全都是这些刚刚闯入秘境的新人所写。某位作者掌握着钥匙,是时候被人听见了。“性,”他大呼,“是性,让我解开一切奥秘。”
这套说辞很管用,有时候也很有趣,但人会逐渐对此感到厌倦。
夏季周日的夜晚,她在她哥哥的房子里躺着睡觉。下午她出去散了个步,在西北方向的街上碰到一次宗教游行。圣母像被人抬到了街上。街道两旁的房屋粉饰一新,女人们从窗户里探出头来观看。老牧师穿着白色长袍慢悠悠地跟着。强壮的年轻人抬着圣母伫立的高台。游行队伍停了下来。有人开始用清澈洪亮的嗓音唱赞美诗。其他声音附和。孩子们四处跑动收钱。游行全程伴随着日常交谈的喧嚣声。女人们对街对面的女人大声呼喊。年轻的女孩走在街旁,当身着白袍簇拥着圣母像的年轻男人们转头看向她们时,她们便轻笑出声。每个街角都有卖糖果、坚果和冷饮的小贩……
晚上罗萨林德躺在床上,放下手头的书。
“对圣母玛利亚的崇拜也是性发泄的一种形式。”她读道。
“那又怎么样?就算是真的,又有什么紧要的?”
她从床上起来,脱下睡衣。她自己便是个处女。这有什么紧要的?她慢慢转了一圈,看着自己强壮而年轻的女性身体。这躯体便是性之所在。别人便是用身体来表达性。但它又有什么紧要的?
她哥哥和嫂子就睡在隔壁房间。在爱荷华州的柳泉镇上,此时他的父亲正在厨房门边打水。随即,他会提着这桶水走进厨房,把它放在厨房水槽旁箱子上。
罗萨林德的脸颊绯红。在芝加哥卧室的镜子前,她摆了个古怪又可爱的姿势。她如此年轻鲜活,又如此死气沉沉。她的眼睛闪动着激动的光,不停地慢慢旋转自己的身体,转过头欣赏自己裸露的后背。“也许我该学着自己思考。”她下定决心。多数人的生活观念里有着某种本质的错误。她明白了一些事,这些事情和那些睿智的作家明白并写入书中的道理一样重要。她也发现了某种生活的真相。她依然是所谓的处子之身。那又怎么样?“就算是性冲动通过什么途径得到了满足,我的问题就能被解答吗?我此刻孤独,就会一直孤独。显然就是这样。”
三
罗萨林德在芝加哥的生活就像一条溪流,显然退回到它的源头。它流淌向前,然后停步,转弯,掉头。就在她逐渐觉醒,开始明白一些事理的那段时间,她换了一份新工作,到西面角面朝芝加哥河的一家钢琴工厂工作,给公司的财务主管当秘书。那人三十八岁,生得十分瘦削矮小,一双苍白的手总是忙个不停,灰色眼睛笼罩着愁云。她第一次对工作产生了真正的兴趣,那些日子生活很充实。她的主管负责评估客户的信贷,却未能胜任工作。他并不精明,短时间内犯了两个代价昂贵的错误,公司因此损失了很多钱。“我的事情太多了。时间都消耗在处理琐事上。我需要帮手。”他解释,十分气恼,就这样公司聘了罗萨林德来帮他处理琐事。
这位新主管名叫沃尔特·塞耶斯,是芝加哥的社交圈和俱乐部里一个知名人物的独生子。每个人都认为他很富有,他也努力维持着人们想象中他应该过的体面生活。他的儿子沃尔特曾想做个歌手,并期望继承一笔可观的财富。三十岁时沃尔特结婚,三年之后他父亲去世,那时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
然后,他突然发现自己身无分文。他能唱歌,但他音域不够高。对一个体面人而言,搞音乐也不是种合适的挣钱方式。幸亏他妻子有些体己钱。他把这笔钱投资到钢琴制造业,谋得一个公司财务主管的职位。他和妻子从社交圈里淡出,一家人搬到郊区一栋舒服的房子里居住。
沃尔特·塞耶斯放弃了音乐,显然也抛弃了对音乐的兴趣。他住的那片郊区的男男女女在周五下午会去听交响乐,但他从不参加。“何苦折磨自己,幻想那种我不能到达的生活?”他对自己说。在妻子面前,他装作对工厂的工作越来越感兴趣。“真的很有趣。就像一场在象棋盘上排兵布阵的游戏。我会喜欢上它的。”他说。
他曾努力建立工作上的兴趣,但他没有成功。有些东西他就是上不了心。尽管他很努力,他还是没搞明白,他真正看重的是公司的盈亏仰赖他的判断。至于到底赚不赚钱,他其实并不关心。“都是父亲的错,”他想,“他活着的时候,我就没有操心过钱。我错误地成长了。对生活的这场战役我准备得很不充分。”他变得过度谨慎,失去了很多本该顺理成章的商机。后来,他又变得冒进,放宽信贷赊账,损失随之而来。
他妻子对自己的生活感到满足幸福。这栋郊区房子周边有四五公顷的土地,她专心养花种菜。为了孩子,她还养了一头奶牛。在一个年轻黑人园丁的帮助下,她整日在地里忙活,刨地,给花丛的根部施肥,不停种植、移栽。晚上他驾车从办公室回到家中,她挽着他的胳膊,兴致勃勃地带他闲逛。两个孩子跟在他们身后。她谈兴甚浓。两个人站在花园的一小片洼地上,她说起在那里铺砖的必要性。这项工程似乎让她心潮澎湃。“抽干水后,这里会变成附近最好的地方。”她说。她弯下腰,用铲子翻开软塌塌的黑土。一阵恶臭涌上来。“看看!多么肥沃的黑土!”她激动地说,“现在有点酸臭,只是因为上面有水。”她似乎在为一个不争气的孩子感到抱歉。“水抽干后,我会用石灰来净化一下。”她又加一句。她就像是个靠在熟睡的婴儿摇篮上的母亲。她的热忱让他烦躁。
罗萨林德去他的办公室上班之前,在沃尔特·塞耶斯的生活表面之下缓慢燃烧的怨恨之火已经耗费了他大部分精力和能量。他无力地瘫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嘴角是深刻下垂的法令纹。他对外表现得友善而高兴,但在那双愁云惨淡的眼睛后面,怨恨的火却一刻不停地缓慢燃烧。他似乎在努力从一个牢牢困住他的噩梦中醒来,这梦不怎么吓人,但不会停下。他养成了一些小的习惯动作。他的桌上放着一把锋利的裁纸刀。读客户来信时,他会拿着它,在桌子的皮革桌面上戳出一些小洞。如信件需要签字,他拿起自己的钢笔,恶狠狠地把它插进墨水瓶中。签字之前,他会再来一次。有时候会连续十几次做这个动作。
有时候沃尔特·塞耶斯表面之下的那些心思会吓到他自己。为了践行他所谓的“充实周六下午和周日的时间”,他开始了摄影。相机能让他远离自己的房子,以及他妻子和那个黑人正在忙着挖土的花园。他可以走入田野,走入城镇周边的一片片密林。也让他得以逃离他妻子关于花园规划没完没了的念叨。在房子旁边,秋天种入郁金香花球。之后,会有一个丁香花丛的篱笆把房子和道路隔开。住在这片郊区附近的男人们在周六晚上和周日早上都在修理他们的汽车。周日下午,他们开车带着全家兜风,在方向盘前安静而笔直地坐着。他们在乡村公路上飞奔一整个下午。驾车消磨时间。周一上午去道路尽头的城市上班,拼命地向它奔去。
有一段时间,操作相机让沃尔特·塞耶斯差点高兴起来。研究光线在一棵树的树干上或一片草地上的变幻勾起了他内心的冲动。摄影是一项充满不确定性的玄妙事业。他把自己关在楼上的暗房中,在那里度过许多夜晚。独自一人把相片浸入显影液中,拿起它们对着光看一会儿,又浸入液体中。控制眼睛的小神经都被调动起来。他觉得自己充实了——一点。
一个周日下午,他走入一小片树林,钻出树林爬上一片低矮山坡。他曾在那里读到过芝加哥西南面的低矮山地,就是他家所在的郊区,毗邻密歇根湖。低矮的山丘在平原上起伏,覆盖着森林。在山地尽头,又是一大片广袤的大平原,衔接天际。人的生命也是这样。生命太漫长,需要耗费在没完没了的无意义的事情上。他坐在山坡上,远眺大地。
他想起自己的妻子。她回到了那里,山丘之间的郊区,在她的花园里忙活个不停。那是一件值得去做的有价值的事,他不应该为此生气。
他娶她时,希望能够拥有自己的财产。除此之外,他还想着再搞点别的事业,和钱没关系,成功与否也不重要。他曾期望自己的生活积极向上。无论他多么努力,他都不可能成为一个好的歌者。但那有什么关系?总有一种活法——一种不在意那些东西的活法。事物变幻莫测的光影也许值得探索。他的眼前,午后的阳光在无尽平原的草地上舞动。像一阵呼吸,像突然从灰黄的枯草地上的红唇间吐出的彩色水汽。这份美景也许出自他自己的想象,出自他的身体。
他再次想到妻子,他眼睛熄灭的光彩重燃成火焰。他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刻薄不近人情。这影响不了什么。事实是什么呢?是他的妻子,在花园里辛勤劳作,随着四季流转,不断收获一颗颗小小的胜利果实——与此同时,她是不是变老了一点,瘦了,还有点俗气了?
在他看来确实是这样。她用一种得意扬扬的方式将那些绿色花卉种满那片黑色土地。显然这件事情应该去做,做的过程中有满足感。有点类似于经营一项生意,并且通过它盈利。整件事情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庸俗。他的妻子把手插入黑土之中,感受、抚慰那些作物的根须。她以相同的方式种下一棵细小的树苗——就像她拥有它。
无法否认的是,破坏美丽的事物她也参与了。花园也生长纤细而柔弱的野草。她毫不犹豫地拔起扔掉。他曾见她这么做过。
对他而言,他的内心也被拔掉了一些美好之物。难道他不是被迫接受拥有妻子和孩子的事实?难道他不是在自己厌恶的工作上消磨时光?他怒火中烧。为什么一棵应该被拔去的野草要假装成一棵有用的蔬菜?至于带着相机到处闲逛——难道不是一种伪装?他根本不想成为一个摄影师。他曾经想成为一个歌手。
他起身,沿着山腰走,仍然看着山下平原上光影变幻。晚上——和妻子躺在床上——和他在一起她是不是感觉正在花园中?她拔除他的什么东西,再种下别的什么——那些她想种下的东西。他们做爱就像他带着相机闲逛——只为了打发周末。她对他有点太坚决——太肯定。她拔出野草,以便种下她想种下的——“蔬菜”,他厌恶地大喊——为了让蔬菜生长。爱是一种芬芳,是从喉咙和嘴唇里迸出的灵动声调,是午后照耀在枯草上的阳光。修整花园、照料花草,与爱无关。
沃尔特·塞耶斯的手指颤抖。相机挂在他的肩膀上。他抓起相机带子,走向一棵树。将相机举过头顶,狠狠地砸向树干。那声清脆的破碎声——相机里那些精密部件都摔坏了——真是悦耳,和那首他突然唱出的歌声一样美妙。他举起相机,再次砸向树干。
四
罗萨林德在沃尔特·塞耶斯办公室的新工作一开始就和以前不一样。这个爱荷华年轻女孩曾经不停跳槽,不停搬家,徘徊在芝加哥城市北部,通过读书、看戏、独自在街头散步来寻觅生活的真相。新的工作立刻让她的生活有了目标和意义,但同时也让她困惑不已,后来竟促使她回到柳泉镇,回到母亲身边。
沃尔特·塞耶斯的办公室在工厂的三楼,相当宽敞,翻过墙就是河岸。早上罗萨林德八点走进办公室,关上门。对面是一间大房间,与她的工位隔着一道窄廊,用两块厚磨砂玻璃隔断,那是公司的主办公区。里面放着几个销售、几个会计、一个文书和两个速记员的办公桌。罗萨林德避开和这些人来往。她想要一个人待着,尽可能多地单独想想自己的事情。
她八点到办公室时,她的老板要九点半或十点才到。上午的那一两个小时,以及下午的晚些时候,她都可以一个人待在那里。她一关上门,一个人时便觉得自在。即便在她老家也是这样。她脱下外套,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摆弄东西,把它们放好位置。夜里已经有个黑人妇女拖了地板,擦去了老板桌上的灰尘,但她还是拿了块布,再擦了一遍桌子。然后她打开送来的信,阅读后归类。她想要花点钱买些花,想象着灰墙上的花篮里插上花束的情形。“以后再买。”她想。
房间四壁包围住她。“是什么让我在这里如此快乐?”她问自己。至于她的老板——她觉得自己对他几乎不了解。他是个害羞的人,很瘦小……
她走到窗前,望向窗外。工厂附近有一条河,河上架着一座桥,桥上马车和火车川流不息。天空灰沉沉雾蒙蒙,下午,她的老板离开之后,她会再次站到窗前,朝西看去,目送天边的落日下山。傍晚独自一人待在那里很惬意。来到这座城市生活是个多么正确的决定!因为一些原因,她来这儿为沃尔特·塞耶斯工作之后,这座城市就像她正身处的办公室一样,接纳了她,拥抱了她。傍晚落日斜晖穿透了巨大的云层。整座城市似乎都在飞升,离开地面,升入空中。那是错觉。那些笔直而僵硬地插入云霄、冰冷无情地向天空排放废气的工厂烟囱,如今也成为了光影中纤细而迷幻的线条和流动的色彩。高大的烟囱从建筑物中分离出来,跳入空中。罗萨林德所在的工厂也有个这样的烟囱。它也在向上跳跃。她觉得自己被抬高了,有种奇怪的失重感。这一天迈着无比庄严的步伐离开这座城市!这座城市就像烟囱一样渴望着天空!
早晨,密歇根湖上的海鸥飞过来,在河面上漂浮的垃圾里觅食。河水脏成油绿色。海鸥在河面之上飞行,有时候会让她想起傍晚时分看到的城市飘浮的模样。它们是优雅、活泼而自由的生物。它们如此快乐。就算是在垃圾中觅食,它们的动作也是优雅而美丽的。这些海鸥在空中娴熟地翻身,转向,展翅,滑翔,划下一条长长的曲线之后降落在水面上,轻点一下河水,仿佛亲吻河面,又再次起飞。
罗萨林德踮起脚尖向外看。她的身后那两堵玻璃墙对面是其他同事,但在这儿,在这个房间,她是一个人。她属于这里。这是种奇怪的感觉。她也隶属于她的老板,沃尔特·塞耶斯。她对那男人知之甚少,但目前她隶属于他。她伸展手臂,举过头顶,笨拙地模仿海鸥的动作。
她为自己的笨拙有点不好意思,转身在房间里踱步。“我二十五岁了,现在想像鸟儿那样优雅已经有点晚了。”她想。她厌恶父母缓慢呆滞的行为举止,她小时候还曾经模仿他们。“为什么不教导我变成一个身心优雅的人呢?为什么在老家没人认为优雅美丽很重要呢?”她自言自语。
罗萨林德的身体意识觉醒了!她在房间里走动时,脚步尽量保持轻盈优雅。玻璃门后的办公室突然有人说了句什么,她吓了一跳,随即自嘲一笑。她在沃尔特·塞耶斯的公司工作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觉得自己想要变得更加优雅美丽、挣脱年少时的迟钝和呆滞的渴望,都源自工厂那几扇面对河流的西向窗户,在那里她早上能看见海鸥觅食,傍晚能看太阳穿过五色缤纷的云层落下山区。
五
八月的傍晚,罗萨林德坐在柳泉镇老家的前廊上时,沃尔特·塞耶斯从河边工厂回到家,走入他妻子的郊外花园。一家人吃完晚饭后,他带着两个儿子出门散步,但他们很快就厌倦了他的沉闷,转而去找他们的妈妈。那个年轻的黑人帮工也从厨房出来,加入他们。沃尔特坐在藏在灌木丛后的一张椅子上。他点着了一支烟,但没有吸。烟雾安静地在他指尖缭绕。
沃尔特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坐着,努力不想事情。柔和的夜色很快笼罩四野。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了很长时间,如同一尊坐落在长凳上的雕塑。他休息了,陷入恍惚。这具紧绷的身体,向来活跃而敏感的身体,此刻变得毫无活力。它被暂时抛在灌木丛中的长椅上,呆坐着,等待灵魂回归。
这种暂时陷入半梦半醒的状态并不常出现。他和一个女人之间还有些事情需要解决,那个女人却离开了。他整个人生计划都被搅乱了。现在他想要休息,忘掉生活中的一切琐事。至于那个女人,他并没有想她,也不愿意想到她。他那么需要她,可真是荒谬,他怀疑自己是否对妻子科拉也有这样的感觉。也许他有过。现在她就在附近,离他只有几码远。天几乎全黑了,但她和那个黑人帮工仍在工作,刨地——就在附近——肥田,种植。
当他的思绪没有被干扰时,就像夏日夜晚山间的湖泊那样平静,一些小小的念头却浮上水面。“我希望你做我的爱人——遥远的爱人。待在离我很远的地方。”这些话语穿过他的头脑,就像烟雾缓缓地从他指尖上升。他想对罗萨林德·威斯科特说这些话?她已经离开他三天之久。他希望她再也别回来吗?还是他想对妻子说这些话?
妻子的声音突然响起。一个孩子在玩耍时踩到了一棵植物。“如果你们不小心一点,就别踏进我的花园了。”她拉高了嗓门,大喊:“玛丽安!”一个女仆从房子走出来,领着孩子们离开了。他们不情愿地沿着小路向房子走去,又跑回来亲吻他们的母亲。先是拒绝,然后是接纳。这个吻也是对自己命运的接纳——顺从。“哦,沃尔特。”这位母亲大喊,但长椅上的男人却没有回答。树蛙开始呱呱叫。“这个吻是接纳。任何与他人肢体上的接触都是接纳。”他反应过来。
沃尔特·塞耶斯内心的小声音正在翻涌。他突然想放声歌唱。一直以来,他被人说嗓门太小,没有太多表现力,他不可能成为一个歌手。没错,可是此时此地,夏日静夜的花园之中,却最适合一个细嗓子歌唱,就好像每当他平静放松的时刻,内心深处会响起的歌声。有个夜晚,他和那个女人罗萨林德待在一起,他开车带她去乡下兜风,他突然产生了和此刻想歌唱一样的冲动。他们坐在一排,他把车开进一片天地。他们之间久久沉默,几头牛走过来,站在附近,夜色中它们的身影很柔和。突然他像是变了个人,身处全新的世界,开始唱歌。他唱了一首又一首,唱完后静静坐了一会儿,开车驶出田野,穿过一道门,上了大路。他把那女人送回了她的住所。
他张开嘴,唱起同样的歌,打破了夏夜花园的宁静。他想和那三只藏在树梢后的树蛙一起歌唱。他想要让歌声从地面高扬,离开地面,升入树梢,远离妻子和年轻黑人正在耕作的土地。
歌声没有唱出来。他的妻子开始说话,说话声驱散了唱歌的欲望。为什么她不能像另外那个女人一样保持沉默?
他开始玩个小游戏。一个人的时候他有时候会这么做。他的身体像一棵树或是一株花,任由生命在其中畅流。他曾梦想成为一个歌者,但此刻他也想成为一个舞者。那会是世间最美妙的事——像风吹过树梢那样摇摆,像烈日之下田野上的枯草在云的光影中肆意变幻色彩,每个时刻都是新鲜的,亦是生亦是死,一直活着,对生活无所畏惧,让生命和血液在他的身体里流淌,不挣扎,不抵抗,去跳舞。
沃尔特·塞耶斯的孩子们在保姆玛丽安的照看下回了屋子。天太黑了,他妻子无法再料理花园。正值八月,是田地和花园收获的时节,但是他的妻子已经忘记了收获的喜悦。她正在为明年做计划。她走在花园小径上,身后跟着那个黑人帮工。“我们要在那里种些草莓。”她说。年轻的黑人帮工低声表示赞许。他完全认同她的想法。
沃尔特的孩子们已经上床睡觉了。他们紧紧地和他,和妻子,和他所身处的花园,和城里河边的那间办公室联系在一起。
他们不是他的孩子,他突然明白。他自己的孩子是十分特别的东西。“男人和女人一样,也会有自己的孩子。那些孩子也是出自他们的身体,他们到处玩耍。”他想。在他看来,在他想象中诞生的孩子,在这个非常时刻正在他坐着的长椅旁边玩耍。这些寄居在他身体里面、又能从他的身体里分离出的活物,此刻正沿着花园小径奔跑,在树枝间跳跃,在柔和的光线里跳舞。
他脑中浮现出罗萨林德的身影。她已经离开了,回到爱荷华州的亲人身边。她在办公室留了一张纸条,说她可能会离开几天。他和罗萨林德之间那种正常的雇主和雇员的关系早就被取代了,可是要维持正常的男女关系,他并不具备那个条件。
此刻他想忘了罗萨林德。他为了她内心一直挣扎。两个人想成为情人,但他一直抗拒这个想法。他们曾经聊过这个话题。“嗯,”他说,“不可能的。我们会给彼此带来不必要的烦恼。”
一直以来,他都努力不让两个人的关系更进一步。“如果此刻她在这个花园,和我待在一起也没关系。我们会成为情人,然后再忘了这回事。”他对自己说。
他的妻子沿着小路走过来,在附近站住。她一直小声说着明年花园的种植计划。黑人帮工就在她旁边,他的影子在灌木丛中摇曳。他的妻子穿了一条白色长裙。他能很清晰地看见她的模样。在昏暗的光线中,她看起来如少女般青春。她伸出手,抓住一棵树苗的树干。手像是脱离她的身体。她的身体前倾,压得小树一晃。白色的手臂在空气中缓慢地摆动。
罗萨林德已经回家,准备告知父母她的恋情。虽然纸条上她没有透露任何事情,但沃尔特知道她回家就是为了这件事。做这件事多少有点奇怪——告诉别人自己的恋情,试着向别人解释它。
对无言坐在花园里的沃尔特而言,夜晚是他的一部分。只有他幻想中的孩子才懂得。夜晚是个活的东西,它走向他,拥抱他。
“夜晚是死神的兄弟。”他想。
他的妻子站在很近的地方,她的声音轻柔,仍在说花园的未来计划,黑人帮工应答的声音也如此轻柔。那个黑人的声音里有一种乐感,甚至还有动感。沃尔特想起他的往事。
年轻的黑人帮工来到塞耶斯家之前曾身陷麻烦。他是个野心勃勃的人,见过世面,被弥漫在美国空气中的美国梦所感染。他想要出人头地,努力自我学习,想成为一个律师。
他不远万里从非洲丛林出来,为的是在美国某个城市做个律师!多么伟大的雄心壮志!
他卷入麻烦之中。他努力上完大学,开了一家律师事务所。有一天晚上,他出门散步,命运引导他走入一条刚刚发生命案的小巷,一个白人女性一个小时前在那里被人杀了。女人的尸体被发现,同时,他被人看见在附近走路。塞耶斯夫人的哥哥是个律师,为他摆脱了谋杀犯的指控,庭审结束,年轻的黑人无罪释放。他说服自己的妹妹收留他做个园丁。这个年轻的黑人已经没什么机会在城里做律师了。“他经历了不幸,侥幸逃脱。”这位兄长如此说。科拉·塞耶斯留下了这个年轻人。她把他一直拴在身旁,拴在她的花园里。
显然两个人互相捆绑了,人不可能束缚别人,却不被束缚。他的妻子不再和年轻黑人说话,他从小路进了厨房门。他住在花园角落里的一个小房间里。在房间里他有些书和一架钢琴。有些夜晚时刻,他会歌唱。现在他正准备回自己房间。通过自学,他已经和同类大不一样。
科拉进了屋子,沃尔特仍一人坐着。过了一会儿,年轻黑人悄无声息地沿着小路回来。他站在科拉曾经站着对他说话的树下,将手覆在她曾经抓过的地方,然后悄悄离开。他的脚踩在路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一个小时之后,年轻的黑人在自己的小屋里低声歌唱。他有时候半夜唱歌。他曾经过着怎样的生活啊!他离开自己的亲人,离开深棕色皮肤的女孩,努力考上一所北方的大学,接受那些想要提高黑人地位的粗鲁之人的资助,听命于他们,和他们捆绑在一起,试着遵从他们建议的生活方式。
现在,他身处塞耶斯花园边上的小屋。沃尔特想起妻子曾经提起过这个男人的一些小事。法庭号房里的经历吓坏了他,他不想离开塞耶斯家。教育、书本塑造了他,他也不能回到亲朋好友的身边。在芝加哥,大多数黑人都挤在南部的几条小街区。“我想成为奴隶,”他告诉科拉,“你可以付点钱给我,如果那样会让你舒服点,但钱对我没有什么用。我想成为你的奴隶,如果我确信自己不用离开你们家,我才会幸福。”
黑人唱了一首低沉的歌,歌声就像一阵微风吹过池塘的水面。没有歌词。他记得自己是从父亲那里学会这首歌的。在南方的阿拉巴马州和密西西比州,当黑人捆扎棉花送到河上的蒸汽机船上,他们会唱起这首歌。他们又是从其他棉花捆扎工那里学会这首歌,那些人早已不在人世。更久以前,还没棉花需要捆扎之前,非洲大地上已经有人唱起这首歌谣。年轻的黑人乘小船顺流而下,准备在黎明时分攻打一个镇子。然后他们会唱起这首歌来鼓舞士气。这首歌针对的是要被攻打的镇子里的妇女,其中有威胁,也有抚慰。“早上,你们的丈夫、兄长、情人都将被杀死,我们闯进镇子来到你们身边。我们会紧紧抱住你们,我们会让你们忘了他们,用火热的爱情和强健的体魄让你们忘记他们。”这就是这首古老歌谣的含义。
沃尔特想起很多事情。这个黑人歌唱的其他夜晚,他坐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他的妻子会过来找他。房间里有两张床。妻子在床上坐起来。“你听到了什么了吗,沃尔特?”她问。然后她上前坐到他的床上,有时会钻入他的怀抱。很久以前,在非洲的村子里,这首歌从河面传来时,男人们会站起身,准备战斗。这首歌是一种挑衅,一种嘲弄。但这些意味已经消失了。年轻黑人的房间在花园的角落里,而沃尔特和妻子睡在高地上的大房子里面。这是一首悲伤的歌,充满了种族悲情。埋藏在地底深处的某些东西想要生长。科拉明白。歌声触及了她心底的本能。她伸出手,触碰、抚摸她丈夫的脸和身体。歌声让她想要紧紧抱住他,占有他。
夜越来越深,花园里有了一些寒意。年轻黑人停止歌唱。沃尔特起身,沿小路向屋子走去,但没有进门。相反,他走过一道通往大路的门,沿着街道一直向前,直到开阔的乡野。当晚没有月亮,但星星明亮闪烁。有那么一会儿,他走得很快,不时回头看,像是害怕被人跟踪,但等他走到一片平坦开阔的草地时,他放慢了脚步。他走了一个小时再停下,坐在一个干草垛上。不知为什么,他知道自己这一晚不会回自己的房子。早上他会去办公室,等着罗萨林德出现。然后呢?他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我应该编些故事。早上我会打个电话给科拉,编个愚蠢的理由。”他想。他这么一个大男人,没有必要的理由竟然不能在野外过夜,这可真是一件荒谬的事情。这念头刺激了他,他起身,继续向前。在繁星满天的柔和夜色里,面对着广阔的平原,懊恼很快消退了,他轻轻唱了起来,但他唱的并不是那天他和罗萨林德一起待在车里,母牛经过时他曾唱了一遍又一遍的那支歌。而是那首黑人歌曲,那首年轻黑人战士所唱的歌,却因奴隶传唱而变得轻柔、悲伤。但在沃尔特的口中,这首歌已经没有多少忧伤。他几乎欢快地向前走,口中的歌谣流露出一丝嘲弄,一种挑衅。
六
柳泉镇威斯科特家所在的那条短街尽头是一片玉米地。罗萨林德还是个孩子时,那里还是一片草地,更远处是一片果园。
夏日午后,小罗萨林德经常去那里,独自坐在一条小溪的岸边,小溪蜿蜒流向柳溪,一路吸收农田的排水。小溪在平坦开阔的地面上冲出小片洼地,她背靠一棵老苹果树坐着,光着脚差点碰到水。她的母亲不让她光着脚丫在街上乱跑,但她一走进果园就把鞋子脱了,这让她觉得有种裸露的快感。
抬头穿过树枝,小罗萨林德能够看见广阔的天空。云团散了又聚,聚了又散。阳光躲在一片云朵之后,灰色的影子静静地在远处田野上流动。她的童年世界,威斯科特家的房子,梅尔维尔·斯通纳正坐在他的房子里,同一条街上其他孩子的哭闹声,她所知生活的一切此刻都很遥远。在这个安静的地方,就像夜里睁眼躺在床上,只是更加甜蜜美好。这里没有家务事沉闷的响声,呼吸的空气更清甜。小罗萨林德玩起一个小游戏。果园里的所有苹果树都是老树,虬枝横生,她逐一为它们取名。曾有个想象有点吓到她,却也让她觉得很美好。她想象着晚上她上床睡觉之后,这些树从土里拔出根来,四处走动。树下的野草,篱笆后的灌木,全都从土里出来,四处乱蹿、狂舞。这些老树,就像是高贵的老先生,头凑在一起交谈。他们一边闲聊一边轻轻地前后摇摆身体。灌木和野花围着小草不停转圈,小草蹦蹦跳跳。
有时候,温暖明媚的下午,小罗萨林德靠树坐着玩“生命舞动”的小游戏,直到感到害怕,才停下来。附近的田地里人们正在种植玉米。马儿挺着胸脯,用它们宽阔强壮的肩膀把玉米苗推到两边,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时不时响起一个男人短促的呼声。“嘿,说你呢,乔!加把劲,弗兰克!”那个养鸡的寡妇还养着一条没毛的狗,偶尔会突然狂吠,显然没有人招惹它,它只是无理由无意识地乱吠。罗萨林德忽略掉所有声音。她闭上眼睛,努力进入人类声音到达不了的领域。不一会儿,她就达成了愿望。远处传来一阵呢喃低语般的甜美声音。一阵撕裂声之后,树木全都站到了地面之上。它们脚步庄重地朝彼此走去。马上,疯狂的灌木和野花开始不停奔跑跳舞,快乐的小草蹦蹦跳跳。罗萨林德不能在想象的世界待太久,这里太疯狂了,太开心了。她睁开眼,站了起来。一切和平常没两样。树木牢牢扎根地面,野花和灌木回到篱笆边它们自己的位置,小草在地面上沉睡。她觉得她的父母和哥哥,每个她认识的人都不会赞同她和它们一直待在一起。这个生命舞动的世界很可爱,但同时也很危险。她知道这一点。有时候她也会有点失控,然后她就会被大人责打。这个想象中的疯狂世界必须藏起来。她有点被吓到。有一次同样的事情发生之后,她哭了,走到篱笆边哭起来。一个正在种玉米的男人走过来,叫住他的马。“怎么回事?”他大声问。她不能说,所以撒了个谎。“被一只蜜蜂蜇了。”她说。那个男人笑起来。“会好的。你最好穿上鞋。”他建议。
走路的树和跳舞的草,已经是罗萨林德童年时代的旧事。她从柳泉镇高中毕业之后,又在家里闲了三年,才去城里。闲居的那三年里,她在那片果园还有别的遭遇。那时候她一直读小说,和其他女孩聊天,她知道很多事情,但终究不明白。家里阁楼上有个摇篮,她和哥哥在婴儿时代都曾经睡过。一天她上到阁楼,找到了它。摇篮的床垫被放进了一个箱子里,她找出了它。她铺好了摇篮,等着给孩子用。弄完之后,她感到害羞。母亲也许会爬上阁楼,看到它。她迅速把床垫放回了箱子,走下楼梯。脸颊羞得通红。
多么令人困惑!有一天,她去一个快要出嫁的女同学家里。还来了几个其他女孩,她们一起走进新房,新娘的嫁妆就放在床上。真是柔软可爱!所有女孩都走上前,站在嫁妆前,罗萨林德也跟她们一起。有几个女孩很害羞,其他女孩则很大胆。其中一个瘦削的女孩,胸部平平,身体平得像块门板,她的声音尖细,面孔也是尖细的。她怪异地喊起来:“多好看,多好看!”她喊了一遍又一遍,声音不像人类的声音,而像是深林中受伤的小野兽,在某个遥远的地方,独自受了伤。那女孩跪在床边,伤心哭泣。她说她一想到自己的同学要结婚了就忍不住伤心。“别结婚!哦,玛丽不要嫁人!”她恳求。其他女孩笑话她,但罗萨林德站不住了,匆匆离开了那间屋子。
这是罗萨林德身上的一件事,还有其他事情。有一次她在街上看见一个年轻男人,他在杂货店做记账员,罗萨林德并不认识他。但是她却幻想自己嫁给了她。她的念头让她羞愧不已。
所有的事情都让她羞愧。夏日午后她走进果园,背靠苹果树坐下,脱下鞋袜,就像她小时候做的那样,但孩童时代的想象世界却一去不复返,再也打捞不回来了。
罗萨林德肢体柔软又匀称强壮。她起身从树下离开,躺在草地上。她在草地上展开身体,平摊在坚硬的地面。她感到自己体内的意识、想象力和活力全都离开了,只剩下一副躯体。地面硌着她的身体,她的身体压迫着地面。四周都是黑暗。她被囚禁了。她紧贴着监狱的墙壁。一切都陷入黑暗,笼罩在无声之中。她的手指抓住一把草,在草丛中玩耍。
她一动不动,也并没有睡着。似乎有什么东西想要接近她,进入她,和她身下的土地和树林,和天上的云都没有关系,那是一团白色的生命奇迹。
这种事情没有发生。她睁开眼,头顶是天空,树木静静耸立周围。她又背靠着一棵树坐下来。一想到夜色即将降临,而她必须离开果园回家,她便害怕。她感到厌倦,这种厌倦让她在别人面前表现得迟钝呆滞。生命的奇迹藏在哪里?它没在她身体里,没在土地里。它一定在头顶的天空上。夜晚马上降临,星星都出来了。也许生活中根本不存在奇迹。它是上帝的事。她想要向上飞升,立刻去上帝的神殿,去到那些抛去了人间沉重和迟钝的轻盈而强壮的死者中间。一想到他们,她的疲惫感就消退了一点,有时她在傍晚离开果园时几乎是轻松的。有些类似优雅的东西注入了她高大强壮的身体。
……
罗萨林德从爱荷华州柳泉镇的家里离开之后,一直觉得生活本质上是丑陋的。某个方面而言,她厌恶生活和人群。在芝加哥,有时候世界丑陋得难以置信。她努力摆脱这种感觉,但那感觉缠绕着她。她走过拥挤的街道,街道上的建筑如此丑陋。人山人海拥向她。他们的面孔却毫无生气。他们身上的那种死气沉沉也侵染到她身上。他们都不能冲破自身的枷锁,获得白色的生命奇迹。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纯白的生命奇迹。它也许只是一种想象。生活的一部分本质上是肮脏的。污点由外而内渗透了她。又一次夜晚她途经拉什街大桥回城北自己的住处时,她突然抬起头来,看见碧绿的河水正从湖里向内陆流淌。旁边就是一家肥皂厂。城里的人们让河流转向,让河水从湖里流向内陆。有人在河流向城市人们聚居区域的入口处建了一家巨大的肥皂厂。罗萨林德停下脚步,视线由河看向聚居区。男男女女,车水马龙从她身旁穿过。他们都是脏的。她也是脏的。“一整片海洋和无数块肥皂也洗不干净我了。”她想。生活的污秽似乎已经成她的重要组成部分,她涌上来一阵冲动,她差点翻过大桥栏杆,跳入脚下这碧绿的河中。她的身体剧烈颤抖,她低下头,看着桥面,匆匆离去。
……
现在,成年的罗萨林德正和父母一起坐在餐桌前。三个人没一个在吃东西,只是盯着她母亲准备的食物。罗萨林德看着母亲,想起梅尔维尔·斯通纳曾经说过的话。
“如果我会写作,我会有所成就的。我能够猜出每个人的想法。这点会让人大吃一惊,还会让他们有点害怕,对吧?我能够猜到你和我一起走在轨道上时的所思所想。与此同时,我也能够猜到你母亲此刻的想法,以及她想要对你说的话。”
女儿突然从芝加哥回到家中的这三天,母亲一直在想些什么呢?母亲对女儿的生活有些什么看法呢?母亲有什么重要的话要对女儿说吗?如果有,她们准备什么时候说呢?
她瞥了一眼母亲。这个老妇人的面色凝重严肃。和罗萨林德一样,她有一双灰色的眼睛,但麻木得就像城里菜肉市场里陈列在冰块里的死鱼眼。母亲脸上流露出的东西让罗萨林德有点害怕,她的喉咙发紧。这是个尴尬的时刻。房间里有一种奇怪的紧张感,三个人突然一起从桌边站了起来。
罗萨林德去帮母亲洗碗,父亲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读报纸。女儿不想和父亲对视。“如果我想做什么自己想做的事,我得打起精神来。”她想。奇怪的是——她仿佛看见梅尔维尔像鸟一样瘦削的脸和沃尔特热切又疲惫的脸飘浮在母亲的头顶之上。此刻,母亲正靠在水槽边清洗碗碟。这两个男人的面孔都在讥讽她。“你认为自己能,但其实你不能。你还是个年轻的傻瓜。”他们似乎这么说。
罗萨林德的父亲好奇这次女儿回来会待多久。晚餐之后,他想离开家去镇上,这样做的时候他对女儿有种强烈的愧疚感。两个女人清洗碗碟的时候,他拿上自己的帽子,走到院子开始劈柴。罗萨林德出来坐在前廊上。碗碟已经洗好了,再晾干半个小时她的母亲就会把它们收进碗橱。她一直这么做。她一遍又一遍地整理,拿出碗碟,又放回去。她赖在厨房里,就像是她害怕睡觉前的这些时间,必须在此度过,才能够上楼睡觉,滑入梦乡。
亨利·威斯科特在屋角碰上了女儿,他有点吃惊。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点不自在。他停了一会儿,盯着她看。她的身体散发着活力。一团火焰在她灰色深邃的眼睛里燃烧。她的头发黄得像玉米须。这一刻,她是一个纯粹的可爱的玉米地女儿,理应被这片玉米地上某个男孩热烈地爱上——如果这片土地上有和她女儿一样可爱却不为人知的男孩的话。这个父亲希望悄悄离开房子。“我要去镇上一会儿。”他支支吾吾地说。还停留了一会儿。他内心某种沉睡已久的东西苏醒了,是被她女儿惊人的美所唤醒的。他那老房子一样的身体里燃起了一小团火。“你看起来真好看。我的女儿。”他懒洋洋地说,转过身背对着她,沿着小路走出大门,走到街道上。
罗萨林德跟着父亲走到门口,站着看他慢悠悠地走过那条短街,转过街角。她和梅尔维尔聊天引发的情绪又回来了。是否有可能父亲有时也有和梅尔维尔一样的感受?是否孤独曾让他几近发狂?是否他也在夜晚寻找一些已经遗失的、隐藏的、淡忘的美好?
当父亲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她穿过那道门,走到街上。“我去果园的那棵树下坐一会儿,等母亲收拾完厨房。”她想。
亨利·威斯科特沿着街道走到法院附近的广场,进了伊曼纽尔·威尔逊的五金店。没过多久,另有两三个男人加入他的行列。每晚他和这些镇上的男人坐在一起,却不说什么话。只是为了逃离自己的房子和妻子。其他人也为相同的目的前来。他们之间建立起一种微妙而奇特的男性友谊。团体中的有个小老头干的是房屋油漆工的工作,没结婚,一直和他妈住在一起。他年纪已近六十,但是他的母亲还活着。这是会让人多想的事情。晚上油漆工迟到了一会儿,引发一阵轻微的骚动,骚动持续一阵子,然后平息下来,就像空屋子里的灰尘一样。这个老油漆工在家里会做家务吗?会洗碗、煮饭、整理被褥吗?还是说,他那老迈的母亲来干这些事儿呢?伊曼纽尔·威尔逊讲了个他以前经常讲的故事。那是在俄亥俄州的一个镇子,他年轻时候曾住在那里时听说过一个传言。那个镇上有个和油漆工一样的老男人,也是妈妈还活着,母子住在一起。他们非常穷,冬天甚至没有足够的被子保暖。他们挤在一张床上。这是个纯洁的故事,好比一个母亲把孩子抱到自己的床上。
亨利·威斯科特坐在店里听着伊曼纽尔说起这个已经讲了二十遍的故事,想着自己的女儿。她的美让他觉得有点骄傲,让他觉得自己高于自己的老伙计们。他以前从来没觉得自己女儿漂亮。为什么他以前从未注意过她的美丽?为什么她在酷热的八月,从大湖边的芝加哥回到柳泉镇呢?她回来真的是因为她想见自己的父母吗?有那么一会儿,他为自己笨重的身体、破旧的衣服和胡子拉碴的脸感到羞愧,他心里那团微小的火焰便熄灭了。粉刷匠走了进来,他如此坚持和依赖的那种微妙而奇特的男性友谊又重新建立起来了。
在果园中,罗萨林德在老地方靠着那棵树坐下,在这棵树下她曾经在幻想创造过童年跳舞的植物精灵,也是在这里,她曾作为一个从柳泉镇高中毕业的年轻女孩,试着来这里切断和本来生活之间的关联。太阳下山了,黑夜在草地上蔓延,延长了树木投下的阴影。果园已经荒废很久,许多树光秃秃的已经死了。枯枝的影子就像伸出来的细长胳膊,在草地上摸索前进的道路。瘦长的手指四处抓挠。没有风,没有月亮,这个夜晚很黑,会是个炎热而星月黯淡的平原之夜。
再过一会儿天就全黑了。草地上匍匐的阴影已经几乎看不见了。在这个镇子,在果园里,罗萨林德觉得周围全是死亡的气息,她突然想起沃尔特曾经对她说起过的话。“夜晚,当你独自一人身处乡间,试着和夜色、黑暗、树影融为一体。如果你有过这样全身心投入的经历,你会得到一个惊人的故事。你会发现,尽管白人已经占据这片土地数代之久,他们四处建设城镇,从地里挖煤,修铁路和城镇,但他们从来没有真正拥有过这片大陆的哪怕一寸土地。它仍然属于那个已经肉体上消亡的种族。红番印第安人,尽管他们几乎消亡了,但依然拥有美洲大陆。他们用想象让这片土地住满了鬼魂、神明和魔鬼,因为在他们的时代里,他们热爱这片土地。我说的这些话,四处都可以找到证据。我们的城镇没有动人的名字,因为我们并没有以美的方式建造它们。如果一个美国城市有个好听的名字,一定是从别的种族文化中偷来的——一个仍然占据我们所生活的这片土地的种族。在这里,我们都是异乡人。夜晚,当你独自一人身处乡间,或是美洲的任意一处,试着和夜晚融为一体,你会发现死亡只存在于征服的白人中,生命却在那些已经消亡的红番印第安人中延续。”
这两个男人的精神,沃尔特·塞耶斯和梅尔维尔·斯通纳的精神,控制了罗萨林德的意识。她察觉到了。就像他们就在这里,在花园草地和她坐在一起。她十分确定梅尔维尔已经回家了,现在正坐着倾听她的心声,仿佛她提高了声音呼唤。他们想得到她的什么呢?她是不是突然爱上两个比她年长的男人?树枝的影子像是在果园的道路上铺出一块精致而柔软的毯子,人走在上面不会发出声音。两个男人从地毯上走来,走向她。梅尔维尔从附近过来,而沃尔特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他的灵魂向她靠近,两个男人目的一致,他们为她带来了男人对于生活的思考,那些是他们想教会她的。
她起身,站在树下,全身微微发抖。她让自己陷入怎样的境地!她还要持续多久?她将获得什么生活和死亡的智慧?她回家是为一件简单的谜底。她爱沃尔特,想要献身于他,但这么做之前,她感到了返回母亲身边的召唤。她想过,她应该鼓起勇气告诉母亲她的爱情故事。她会对母亲坦白,接受长辈的建议。如果她的母亲理解支持她,那会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情。如果她母亲不理解——无论如何,她会还债,会承担一些古老的不能明言的责任。
那两个男人——他们想从她这里获得什么呢?这件事和梅尔维尔有什么关系呢?她努力不去想他。至于另一个男人沃尔特的身影里,有一些不够勇敢、不够坚决的品质,她深陷其中。
她伸手抱住老苹果树的树干,脸贴在粗糙的树皮上。她的内心如此澎湃激动,甚至想要让脸在树皮上擦出血,让身体上的疼痛来抵消内心的紧张和痛苦。
果园和街尾之间的空地已经开垦成玉米地,要走到街上,她必须沿着一条小巷走,钻过一道铁丝网,穿过养鸡寡妇的院子。果园中一片死寂,她钻过铁丝网,到寡妇的院子之后,还得穿过谷仓和鸡舍之间的狭窄门道,必须用手指扶着那些粗糙的门板。
她的母亲坐在前廊上等待,隔壁屋子的窄廊上坐着梅尔维尔。她看见他时,步履匆匆,微微颤抖。“他真像一只黑色的秃鹫!以死亡为食,以美好瞬间的消逝为食,以夜晚古老的声音为食。”她想着。她走进家门,无力地躺下,头枕着自己的胳膊,仰面躺着。她的母亲坐在旁边的一张摇椅上。街道尽头的转角处有一盏路灯,微弱的光线穿过廊前的树照在她母亲的脸上。照得她苍白而安静,如同死者一般。罗萨林德闭上了自己的眼睛。“我不能。我会失去勇气。”她想。
还不是很着急说她想说的事情。她的父亲还要两个小时才回家。镇上的寂静被街道对面一所房子里的喧哗声所打破。两个男孩在房子里追逐打闹,大喊大叫,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门被关得砰砰作响。一个婴儿哭起来,接着一个女人大声训斥。“安静!安静!”女人喊,“难道你们没注意到自己吵醒了宝宝吗?现在我又得花时间哄他睡觉了。”
罗萨林德的手指合拢,手紧紧攥着。“我回家是为了告诉你一些事情。我和一个男人相爱了,但我不能嫁给他。他比我年长很多,而且已经结婚,有两个孩子。我爱他,而且我认为他也爱我——我知道他爱我。我希望他和我在一起。我回家告知你们一声。”她用一种低沉却又清晰的语气说。她不知道梅尔维尔是否听到了她的这番话。
什么也没发生。罗萨林德的母亲坐着的摇椅依然慢悠悠地前后摇摆,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声音一直不停。街对面的房子里,婴儿停止了哭泣。罗萨林德说出了自己特地从芝加哥赶回家要说的话,觉得一阵轻松,几乎开心起来。两个女人之间的沉默一直持续。罗萨林德走神了。现在她母亲会有一些反应。她会被指责。也许她母亲在父亲回家之前什么都不会说,也可能会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他。她会被认为是个差劲的女人,被迫离开这个家。但没关系。
罗萨林德等着,就像坐在自己花园里的沃尔特一样,她也神游了,意识离开了身体,从母亲身边飞到那个她深爱的男人身边。
某个夜晚,和这个夜晚一样安静的夏夜,她和沃尔特一起去了乡间。在此之前,有很多个夜晚,在办公室里他曾和她长谈。他发现,他可以和她说话,想和她说话。他对她敞开心扉!他们不停地交谈。在她面前,这个男人很放松,卸下了已经成为身体习惯的紧张感。他告诉她,自己曾经想要成为一个歌者,却最终放弃了这个目标。“不是我妻子也不是孩子们的错,”他说,“离开我他们照样能活下去。问题在于,没有他们我活不下去。我是个失败的男人,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个失败者,我需要紧紧抓住一些东西——一些能够解释我失败的东西。我意识到这点,我是个依附者。我现在不会再开口唱歌,因为我至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失败为何物,我能够接受失败。”
这就是沃尔特说过的话,在那个乡间的夏夜,在车里,她坐在他的身边,他突然开始唱歌。他闯入一个农场的大门,默默沿着一条已经长满野草的小路开车。车灯已经熄灭,车还在向前。它停下来,几头奶牛走了过来,站在旁边。
然后他开始唱歌,一开始歌声很轻柔,他一遍遍重复,歌声也变得更加大胆激烈。罗萨林德开心到想要哭出来。“因为我,他现在能唱歌了。”她骄傲地想。在那一刻,她无比强烈地爱上了这个男人,但也许她感受到的根本不是爱。其中有骄傲,对她而言,这一刻是她的胜利。他冲破黑暗,从失败的深渊之中爬了出来,来到她的面前。是她向他伸出手,给了他勇气。
在威斯科特家的门廊上,她还仰面躺在母亲的脚边,努力思考,努力厘清混乱的思绪。她已经告诉妈妈,她想要把自己托付给那个男人沃尔特·塞耶斯。说完这番话之后,她已经开始怀疑一切是否真实。她是个女人,她的母亲也是个女人。母亲会对她说什么呢?一个母亲会对一个女儿说什么呢?男人之于生活——它到底需要什么呢?她还没有明白地了解过自己的欲望和冲动。也许通过和另一个女人交流,比如她的母亲,她能够得到想要的答案。如果在黑暗和沉默之中,母亲能够对女儿唱起歌,那会是多么奇妙的事情。
男人搞不明白罗萨林德,他们总是这样。就在那个晚上,她父亲多年来才第一次真正注意到她。她坐在门廊上,他在她面前停下来,昏花的老眼中燃起一团火,这团火也经常在沃尔特的眼中燃烧。这团火是不是想要烧死她?究竟是女人的命运被男人所毁灭,还是男人的命运被女人所毁灭?
一个小时前,在果园中,她清楚地感觉到那两个男人——梅尔维尔和沃尔特,静悄悄地从树影铺成的柔软地毯上走向她。
他们又来了。他们的精神越来越接近她,接近她内心的真实,柳泉镇的街道一片寂静。这是死亡的寂静吗?她的母亲已经死了吗?现在坐在椅子上的母亲是否成了一具没有生息的死物?
摇椅发出的轻微吱呀声一直在响。两个男人的灵魂一直在她的身边徘徊。梅尔维尔,胆大而狡猾。他离她太近了,知道太多关于她的事情。他无所畏惧。沃尔特的灵魂是温和的。他很有礼貌,善解人意。她怕梅尔维尔,他离她太近了,太了解她生活中黑暗愚蠢的部分。她翻了个身,向斯通纳家方向的暗夜看去,回忆自己的少女时代。那个男人离她太近了。远处路灯的微弱光线透过廊前的树木照在她母亲的脸上,目光掠过灌木,她影影绰绰地看见梅尔维尔坐在门前的身影。她希望可以用意念摧毁他、抹去他,让他不复存在。他在等待。母亲睡觉之后,她上楼回到自己房间睁着眼躺下,他就会侵入她的隐私。她的父亲会回家,脚步一直拖拖拉拉,然后会走进家门,穿到后门,他会打一桶水,提进房子,把它放在水槽旁的一个箱子上。然后他会给钟表拧发条——这些都是他会做的事。
罗萨林德辗转反侧,梅尔维尔体内的生命已经占据了她,它紧紧抓住她,她挣脱不了。他等会儿就会走进她的卧室,侵入她的秘密。她无处可逃。她想象他嘲弄的笑声在这间安静的屋子里响起,那笑声盖过了日复一日平凡生活的琐碎声音。她不想让这种事情发生。梅尔维尔突然消失会带来平静。她希望可以用意念杀掉他,杀掉所有男人。她希望母亲靠过来,那样就可以将她从男人手中救走。当然,母亲一定有话要说,一些真心且实际的话。
罗萨林德让自己不再去想梅尔维尔的样子。好像是她从楼上卧室的床上爬起来,用手抓住那个男人,让他滚出去。她把他推出房间,然后关上门。
她的意识跟她开了个玩笑。梅尔维尔消失没多久,紧接着沃尔特就进来了。想象中,在夏夜的大牧场上,她和沃尔特坐在车里,他唱着歌。长着柔软宽鼻子的牛挤在他们附近,喷出清新牧草味道的鼻息。
罗萨林德的意识中有了甜蜜。她暂停想象,等待着她的母亲开口。在她的面前沃尔特打破了他长久的沉默,很快,这对母女之间长时间的沉默也会被打破。
因为她的出现,那个不再唱歌的歌者已经开口唱歌。歌声是生命真实的信条,是生命战胜死亡的胜利。
沃尔特开口唱歌的时候,对她而言是多么巨大的慰藉!生命在她的身体里畅流!她突然间变得那么有活力!在那个时刻,她最终下定决心,她想要更加靠近这个男人,想要和他发生最亲密的身体接触——从他的身体中找到她想从他的歌声里找到的东西。
通过肉体来表达她对这个男人的爱,她会找到那个生命的白色奇迹,在莽撞笨拙的少女时代,她躺在果园的草地上曾经梦到过的奇迹。通过这个歌手的身体,她会靠近、触碰到那个生命的白色奇迹。“如果可能,我愿意为此牺牲一切。”她想。
这个夏夜变得多么平静祥和!现在她对生活理解得多么透彻!沃尔特在田野中曾唱起的歌,用一种她不懂的语言在牛面前唱起的歌,现在她全明白了,连那首陌生的外国歌曲的含义她都明白了。
那首歌唱的是生命与死亡。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值得歌唱的?她突然明白了歌曲的含义,并不是因为她自己突然开窍。沃尔特的灵魂正在帮助她。它把梅尔维尔嘲弄的灵魂推到一旁。这个觉醒中的女人的意识里还有什么没被沃尔特的灵魂所影响?现在它正在对她讲述这首歌的故事。歌词似乎在镇上的街道上流淌,描绘了太阳正在一座烟雾缭绕的城市里缓缓下山,从大湖飞来的海鸥在城市上空滑翔。
现在那群海鸥飞过了一条河。河水绿油油的。罗萨林德站在城中心的一座桥上,她已经完全认清了生活的肮脏和丑陋,准备跳入河中,用自杀的方式,洗清自己。
没什么大不了的。鸟儿发出了怪异尖锐的叫声。鸟叫声就像是梅尔维尔的声音。它们在头顶上空盘旋。再过一会儿,她就会跳入河中,然后鸟儿会按照一条长而优雅的曲线降落。她的身体会消失,被河水吞没,冲走,腐烂,但真正活在她身上的东西会随着鸟儿长而优美的飞行曲线升入天空。
罗萨林德在母亲的脚边,身体紧绷,一动不动地躺着。在这座炎热宁静的镇子上空,在所有城镇的地底,生命一直在唱歌,一刻不停地唱着。生命的歌声在蜜蜂的嗡嗡声中,在树蛙的鸣叫之中,在将棉花捆扎运上货船的黑奴的喉咙之中。
这首歌是一个旨意。它一遍遍讲述生与死的故事,生命永远会被死亡所击败,死亡也永远被生命所击败。
……
罗萨林德的母亲长时间的沉默终于被打破,罗萨林德试着抹掉那首兀自在她脑中唱起的歌——
太阳在城市上空西沉——
生命被死亡击垮,
死亡被生命打败。
工厂烟囱变成了光柱——
生命被死亡击垮,
死亡被生命打败。
罗萨林德母亲的摇椅依旧在晃动。她苍白的嘴唇结结巴巴地吐出话语。玛·威斯科特的生命考验到来了。她一直是个失败者。现在她必须从罗萨林德身上获胜。她必须要让女儿明白所有女人的命运。年轻的女孩带着梦想、希望和信任长大成人。但有个阴谋。男人掌握话语,他们为一种名为爱情的东西写书、歌唱。年轻女孩们相信了。她们结婚,或和男人在没结婚的情况下发生亲密关系。新婚之夜,女人会经受野蛮的冒犯,那之后,女人只能尽力自我拯救。她退守内心世界,在内心里越走越远。玛·威斯科特一生都躲藏在自己内心的房间里,躲藏在家中的厨房里。时间流逝,孩子出生,她的丈夫对她的需求越来越少。现在新的麻烦出现了。她的女儿即将经历同样的事情,经历那毁掉她一生的事情。
她曾经多么为女儿自豪,罗萨林德出去闯世界,按自己的方式生活,穿着体面,走路有气质,是多么优秀、挺拔、骄傲的女性,根本不需要一个男人。
“上帝啊,罗萨林德,别那么做,别那么做。”她一遍又一遍地低语。
她多么希望罗萨林德保持清醒和纯洁!她也曾经是个骄傲而挺拔的年轻女孩。谁能想到有朝一日她会成为又胖又老又笨的玛·威斯科特?她的全部婚姻生活都困守在自己的房子里,在房子的厨房里,但她已经用自己的方式看透了女人的命运。她的丈夫知道怎么赚钱,他让她衣食无忧。他是个迟钝沉默的男人,但他和柳泉镇上的其他男人一样,是个好男人。男人赚钱,大吃大喝,晚上才回家,回到妻子身边。
在玛·威斯科特结婚之前,她是个农夫的女儿。她见过畜生之间的那事儿,公的是如何与母的交配。其中无疑有痛苦的忍受,很残酷。生命以这种方式延续。她自己的婚姻生活昏暗而糟糕。为什么她会想要结婚呢?她试着对罗萨林德解释。“一个星期六的夜晚,我和父亲来镇上,在美因大道上看到他,两个星期后,我又在一次乡间舞会上遇见了他。”她说。她说话的样子,就像一个跑了很远来捎一个紧要口信的人。“他向我求婚,我同意了。他向我求婚,我同意了。”
她不能跨越自己的婚姻。她的女儿会不会认为她在男女关系上并没有什么更深的见解?毕竟,她全部的婚姻生活都只是待在丈夫的房子里,像个牲畜一样干活,洗碗、洗衣服、做饭。
她一直在思考,这些年她一直在思考。
生活里有个可怕的谎言,整个人生就是一个谎言。
她已经想明白了,在她所生活的世界之外,还有一个世界,那是个天堂般的地方,没有嫁娶,没有性,风平浪静,人们生活得极为幸福。因为一些未知的原因,人们被赶出了那个地方,被扔到了地面。人类犯下了不可原谅的原罪,性之罪,这便是惩罚。
她身上有原罪,她的丈夫身上也有。她曾想要结婚,为什么她会想?男人和女人注定犯下这桩足以毁灭他们的原罪,除了极少数圣人能够逃脱,没人能摆脱这桩罪孽。
她想了些什么啊!婚后不久,她的丈夫索要完她之后,沉沉地睡了过去,但她睡不着,悄悄爬起来,走到窗边看星星。星星很安静。月亮庄严而缓慢地在天空中移动。星星没有罪孽。它们彼此互不触碰。每颗星星都和其他星星分开,神圣不受侵犯。星空之下的地面上,一切都是堕落的,树木、花草、田野间的牲畜、男人和女人。全都是堕落的。它们短暂地活着,随即就会腐烂。她自己就在衰老。生命是一个谎言。生命靠着一种名为爱的谎言延续。真相就是生命因为原罪而出生,生命靠着原罪而延续。
“没有什么爱情。都是假话。你提到的那个男人追求你,只是想对你犯罪。”她说着,重重地起身,走进了屋子。
罗萨林德听着她在黑暗中的响动。玛走到门前,看她的女儿还紧张地躺在门廊上,等待着什么。她反对的情绪如此强烈,以至于让她有点窒息。对女儿而言,站在她身后那团黑暗中的母亲,已经变成了一只大蜘蛛,拼命将她拖入一张黑暗的网中。“男人只会伤害女人,”母亲说,“他们忍不住想伤害女人。他们天生就是这样。他们所谓的爱情根本就不存在,都是谎言。
“生活是肮脏的。让一个男人触碰自己会弄脏一个女人。”玛·威斯科特几乎尖叫着说出这些话。这些话似乎是从她身上、从她的内心深处挖出来的。说这些话的时候,她起身走入黑暗,罗萨林德听见她慢慢地爬上楼梯,走进楼上的卧室。她轻声哭泣,发出那种肥胖的老妇人的抽泣哽咽。她爬楼时发出的沉重脚步声停止了,家里安静下来。玛·威斯科特没有说出她的内心所想。她已经想清楚了,自己到底要和女儿说什么。为什么说不出口呢?反对的情绪没有释放出来。“这世上根本没有爱情!生活是谎言!只会将人引向罪孽、死亡和腐朽!”她在黑暗中呐喊。
罗萨林德发生了一些匪夷所思的转变。她母亲的身影淡出了她的头脑,想象中母亲重新变成一个少女,和其他少女一起去拜访即将嫁人的朋友。她们一起在房间里,床上放着白色婚纱。其中一个同伴,一个瘦弱平胸的女孩跪在床边哭了起来。哭声来自那个女孩,还是威斯科特家里那个疲惫失败的老妇人?“别那么做。哦,罗萨林德,别那么做。”一个声音哽咽着喊。
家里变得像外面空空荡荡的街道和繁星点点的天空一样安静。罗萨林德一直看着天空。她心里的不安慢慢缓解,她试着思考。有一种东西在前后摇摆中达到了平衡。那仅仅是她的心跳吗?她的头脑清醒了。
那首沃尔特唱过的歌依然在她心里回荡——
生命被死亡击垮,
死亡被生命打败。
她坐起来,把头埋进胳膊。“我回柳泉镇是为了拷问自己。它是不是有关生死的拷问?”她问自己。她的母亲已经上楼,回到了楼上黑暗的卧室。
那首歌仍在她心里回荡——
生命被死亡击垮,
死亡被生命打败。
真的如母亲所说,这首歌是男人的说辞吗?是男性对女性的召唤,还是一个谎言?但它听起来不像个谎言。这首歌从沃尔特的口中唱出来,她已经离开他了,回到母亲的身边。另一个男人梅尔维尔走近了她。他也唱着生与死的歌。当这首歌在一个人心底停下的时候,是不是就是死亡来临的时刻?如果不会死亡呢?歌声在她的心底一直回荡。多么令人不解!
表达完最后的反对之后,玛·威斯科特哭着上楼,回自己的房间睡觉去了。过了一会儿,罗萨林德也跟着上楼。她没脱衣服就倒在了床上。两个女人都躺着等待。梅尔维尔坐在自家门前的黑暗之中,这个男人知道这对母女之间发生的所有事情。罗萨林德想起了城里工厂附近的芝加哥河上的那座桥,想到在河上飞翔的海鸥。她希望自己此刻身在那里,站在桥上。“如果现在能跳进河里就好了。”她想。她想象自己迅速坠落,比鸟儿俯冲向河面还快。它们俯冲下来,打捞起她丢弃的坠落的美丽生命。那就是沃尔特歌中所唱的东西。
……
亨利·威斯科特自伊曼纽尔·威尔逊的商店回到家。他拖着重重的步子穿过屋子,走到后门的水泵旁。紧接着传来水泵抽水慢悠悠的嘎吱声,然后他走进屋子,把水桶搁在厨房水槽边的箱子上。水泼溅出一些到地板上,响起一阵啪嗒声——像是孩子们在赤脚跺地板……
罗萨林德起来了。盘踞在她身上的寒冷僵硬和疲惫消失了。她冻得僵硬的手之前一直紧紧揪着自己,现在它们都松开了。她的旅行包就在柜子里,但她忘了拿。她迅速脱下鞋拿在手里,穿着袜子走到走廊。父亲脚步沉重地走过她身边时,她屏住呼吸贴着走廊的墙壁站着。
她的脑子变得无比清楚和警觉!有一列向东开往芝加哥的火车,会在半夜两点经过柳泉镇。她等不及了。她准备步行八英里,去东边的另一个镇子。“现在就必须动身。”她跑下楼梯的时候想着,她走出了屋子,没弄出一点动静。
她走在梅尔维尔家门口人行道旁的草地上,他走下台阶撞见了她。他开起玩笑。“天亮之前,我也许又有一个机会和你一起散步了。”他向她鞠躬。罗萨林德不知道她和她母亲之间的对话,他到底听去了多少。但那都没关系了。所有玛·威斯科特已经说出口的,应该说出口的,罗萨林德能说的,能理解的一切,梅尔维尔都知道。这个想法让罗萨林德感到无限安慰。是梅尔维尔让柳泉镇摆脱了死亡的阴影。一切尽在不言中。她已经和他建立起超越语言、超越激情的知己之情——关乎生命和生活的情谊。
他们沉默不语地走到镇子边上,梅尔维尔伸出手来。“你会和我一起走吗?”她问,他摇摇头,笑了笑。“不!”他说,“我会待在这里。我离开的时机很久以前就过去了。我会老死在这里,和我的想法一起死在这里。”
他转过身,穿过街尾路灯投出的光圈之后,走入一片黑暗,那里已经成为通向东边那个镇子的乡间小路。罗萨林德站着目送他离去,他那大步而拖沓的步态又让她想起巨鸟。“他就像是芝加哥河面上飞翔的海鸥,”她这么想,“他的灵魂在柳泉镇上空飞翔。每当死亡降临这里,他就会俯冲下来,用他的思想,吸取他们身上的美。”
一开始她沿着玉米地之间的小路走得很慢。夜晚安宁而广阔,她能够心平气和地散步。一阵微风拂过玉米锯齿般的长叶,周遭没有一点恼人的人声喧哗——那些声音是只有肉体活着、灵魂早已死去的人发出的,那些人接受死亡,信仰死亡。玉米叶子相互摩挲,发出细小而美妙的声音,就像什么东西在新生,衰败腐烂的那部分生命被扯掉了,扔在一旁。新生可能就要降临这片土地。
罗萨林德跑起来。她逃开了那个镇子和她的父母,就像一个跑步运动员脱下沉重和多余的衣服。她也希望脱掉那些束缚她身体的外衣。她想要裸着身体,拥抱新生。距离镇子两公里外的柳溪上横跨着一座桥。柳溪现在是干涸的,但在黑暗之中,她想象着此时的它水量充沛,水流湍急,水色碧绿。她一直跑得很轻松,现在她停下来,站在桥上,急促地喘气。
过了一会儿,她又继续上路,走到呼吸平缓,才又跑起来。她的身体充溢着活力。她没问自己未来将如何,她将怎么面对那个难题。她跑着,尘土飞扬的道路从黑暗中涌到她的面前。她向前奔跑,总是跑进一道微弱的光线中。黑暗在她的面前展开。奔跑中有种愉悦,每一步她都获得逃跑的快乐。跑的时候,她感觉脚下的光线变得更加明亮,就像是黑暗看到她感到畏惧,闪到一边,避开了她。她获得了勇气,觉得自己心中已有光明。她是光的缔造者。她前近,黑暗就害怕,就退却。有了这种想法,她发现自己能够一直不停地跑下去,她有些希望自己能够一直跑下去,穿过这片土地,穿过乡镇和城市,用自己的身体将黑暗驱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