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末,我待在自己乡下的房子里。雨一直下。屋后是一片森林,屋前是一条马路,再往前是一片开阔的田野。这片地位于众多低矮山丘中的一座,地势陡降,转为平原。

这样的雨天,窗前路边树上的叶子也像雨点一样纷纷掉落,黄的、红的,还有金色的叶子重重地摔在地上。雨水残忍地打落它们。它们失去了最后一次在空中闪烁金光的机会。十月,树叶本该被风刮走,越过平原。它们本该舞动而去。

昨天早上,破晓时分我起床去散步。雾气很重,我迷了路。走到平地上,又转回山上,到处都是雾,像是一堵墙挡在我面前。有些树突然蹿出来,怪模怪样,就像是夜晚的城市街道上人们突然从暗处走到路灯的光圈之下。雾气之上,日光努力地慢慢照射进来。雾气缓缓流动。树梢也微微晃动。树下的雾气尤其浓重,泛着紫光,像是那种工厂小镇街道上弥漫的烟雾。

雾中一个老人走向我。我跟他很熟。当地人都说他脑筋不正常。“他精神有点问题。”他们说。他独自一人住在密林深处的一间小屋,养了条狗,他总是将它抱在怀里。很多个早上,我撞见他在路上散步,他跟我聊起那些男男女女——他的兄弟姐妹、堂表兄弟、姑婶妯娌、连襟兄弟。让人摸不着头脑。他不能编排身边的人,所以他从报纸上挑出一个名字,在脑中演绎。有个早上,他告诉我他有个表兄名叫考克斯,就在我写下这个故事的当儿,还是个总统候选人。另一个早上,他对我说,歌手卡鲁索娶的那个女人是他的小姨子。“她是我妻子的妹妹。”他说,边紧紧抱着那条小狗。他那双水气弥漫的灰色眼睛恳切地看向我。他希望我相信他。“我妻子是个漂亮苗条的女人,”他说,“我们以前一起住在一座大房子里,早上一起挽着手散步。现在她的妹妹嫁给了歌手卡鲁索。他成为了我们家庭的一员。”

记得有人对我说过,这个老人从来没有结过婚,我疑惑地走开了。九月初的一个早上,我看见他坐在他家附近小路的一棵树下。那条狗朝我乱吠,然后跑着钻进他的怀抱。那会儿芝加哥的报纸上都在报道一个百万富翁因为出轨一个女演员,和妻子闹得不可开交的事儿。老人告诉我,那个女演员是他的妹妹。他年逾六旬,报纸登载的女演员才二十岁,但他说他们童年在一起度过。“你看到我们现在的样子,绝对想不到我们以前多穷,”他说,“真的。我们住在山边上一栋小房子里。有次风暴来临,狂风几乎把我们的房子刮走。那风太厉害了!我们的父亲是个木匠,他为其他人盖结结实实的房子,但是自己的房子却盖得马马虎虎。”他悲伤地摇了摇头。“我的演员妹妹有麻烦了。我家的房子没盖牢。”我走小路离开时,他还在喋喋不休。

……

有一两个月的时间,那些每天早上从芝加哥投递到镇上的报纸,都在报道同一起谋杀案。一个男人谋杀了自己的妻子,似乎并未出于什么目的。这个故事大致如下——

那个男人目前正在法庭受审,毫无疑问将被处以绞刑,出事以前在一家自行车厂做工头,和妻子、岳母住在三十二街区的一间公寓里。他爱上了上班的工厂办公室里一个姑娘。这个姑娘从俄亥俄州的一个镇子来到这里。刚来时和她姑妈住在一起,如今她姑妈已经去世。在这个面色凝重的灰眼睛领班看来,她是这世上最美的女人。她的办公桌位于工厂附楼的靠窗角落,而这个工头的办公桌在楼下车间的另一扇窗户边上。他坐在自己桌前,整理部门里每个人工作完成记录的表格。他抬起头来,就能够看到那个女孩在她的桌前工作。他觉得那女孩极为可爱,但从未想去接近她,或是赢得她的芳心。他注视着她,像是远眺一颗星星,或是遥望层林尽染的十月穿越乡间低矮的山丘。“她是纯真、圣洁的,”他隐约这么想,“当她坐在窗边工作的时候,会想些什么呢?”

领班想象着自己把这个女孩从她爱荷华州的家领到他三十二街的公寓去,带到他妻子和岳母面前。无论是白天在车间,还是晚上在家里,他脑中没日没夜想着她的模样。当他站在他公寓的窗前,望向伊利诺伊中央铁路的铁轨,目光越过铁轨看到大湖,那女孩似乎就在他身边。下面街上行走的女人们,他能从每个女人身上看到那个女孩的一点特质。一个女人走路像她,另一个女人做了个手势也让他想起她。除了他的妻子和岳母之外,他见到的所有女人看起来都像那个他在意的姑娘。

他屋子里的两个女人让他感到困惑不解。她们变得突然讨厌和庸俗起来。他的妻子尤甚,就像是某种增生在他身体上的讨厌的瘤。

傍晚,结束工厂的一天后,他回家吃晚饭。他一直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就算不说话也没人在意。晚饭后,他和妻子去一个摄影展。他们已经有了两个孩子,还有一个快生了。他们回到公寓坐下来。爬两层楼的楼梯都让他妻子筋疲力尽。她坐在她母亲旁边的椅子里,疲惫地抱怨。

岳母心地善良,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没要过一分钱。她女儿想要去看摄影展,她摇着手微笑。“去吧,”她说,“我不想去。我宁愿坐在家里。”她取出一本书,坐下来读。小的那个九岁男孩醒来大哭,他想要小便,岳母就去照料他了。

男人和他的妻子回到家后,三个人在无言中坐了一两个小时才上床睡觉。那个男人假装在看报纸,实际上在看着自己的手。尽管很认真地用肥皂清洗过,但指甲缝里还是残留着自行车毂机油的黑色污渍。他想着那个爱荷华女孩,想着她那双在打字机上敲字的洁白灵巧的手,觉得自己脏,心里不太舒服。

工厂那个女孩知道这个领班爱上了自己,这想法让她有点兴奋。自从她姑姑去世,她不得不住进一间出租屋,晚上也无所事事。尽管领班对她来说什么也不是,但是她可以利用他。对她而言,他变成了一个象征。有时他走进办公室,倚着门站一会儿,宽大手掌上沾满黑色机油。她看着他,却并非真的在看他。在她的想象中,站在那位置上的是一个高大纤细的年轻男子。在领班身上,她只看得到那双燃着怪异火焰的灰色眼睛。那双眼睛传达出渴望,一种谦卑而虔诚的渴望。在有着这样一双眼睛的男人面前,她觉得自己没必要害怕。

她希望自己的爱人能带着他眼中的目光走向她。偶尔,大概两个星期一次,她会在办公室里待得晚一点儿,假装有什么工作必须完成。透过窗户,她能看到那个领班在等待。等到所有人都离开之后,她才合上桌子,走到街上。与此同时,那个领班也走出工厂大门。

他们一起沿着街道走上六个街区,直至她上车的地方。工厂位于南芝加哥,他们走的时候,夜色降临。街道两旁排布着没有粉刷过的简易房子,脸上脏兮兮的孩子们在尘土飞扬的街道上奔跑尖叫。他们走过一座桥。两艘废弃的挖煤船停在河道里静静地朽烂。

他步履沉重地走在她旁边,努力藏起自己的手。离开工厂前他一丝不苟地清洗过双手,但在他看来,它们仍然像是两片挂在身上的肮脏垃圾。他们只在某个夏天结伴而行过很少的几次。“很热。”他说。他从来没对她说过天气之外的话。“真热。”他说,“我觉得可能会下雨。”

她幻想自己的爱人,一个高大清秀的年轻男人,还是个有房有地的有钱人,不知他会在什么时候到来。这个走在她身侧的工人和她的爱情幻想毫无关联。她之所以在办公室里待到其他人都离开,不被人发觉地和他一起走回去,只是因为他的眼睛,因为他眼中的渴求,渴求的同时又那么卑微,完全臣服于她。在他身边没有危险,不可能有危险。他从没有想过靠得太近,或是伸出手来触碰她。和他在一起,她很安全。

晚上在自己的公寓里,这个男人和自己的妻子、岳母坐在灯下。他的两个孩子在隔壁房间里熟睡。妻子很快会再诞下一个孩子。他陪着她去了一个摄影展,回来后他们即将上床睡觉。

他会躺下醒着想点事情,会听见另一个房间岳母爬上床,弹簧床发出的吱呀声。生活太熟悉了。他会醒着,期待着什么,渴求着什么——期待什么呢?

什么也没有。马上其中一个孩子会哭。孩子要起夜,要上厕所。任何奇怪或特别或愉快的事情都不会也不可能发生。生活太紧密、太直接了。这个公寓里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不会搅动他心中的波澜。他妻子提及的各种事情,她偶尔假意真心地激情迸发,她岳母干着用人的活儿却不要报酬的好意……

他坐在公寓灯下,假装阅读一份报纸——走神思考。他看着自己的手。它们硕大,变形,是一双劳动者的手。

那个爱荷华女孩的身影在房间里徘徊。他随她走出公寓,默默地在街上走了好几英里。没有开口的必要。他跟着她走,沿着一座山的山脊走到海边。夜色清澈,寂静无声,星光闪烁。她也是一颗星星。一切尽在不言中。

她的眼睛就像星星,她的嘴唇像昏暗中起伏的柔软山丘,星光照亮了平原。“她可望而不可及,遥远如星辰。”他想,“她像星星一样遥不可及,又不像星星,她呼吸,她活着,是像我一样的存在。”

大约是六个星期前的一个晚上,这个自行车工厂的领班杀掉了自己的妻子,现在他正因谋杀罪接受法庭审判。每天的报纸上都在报道这个故事。谋杀案发生的当晚,他照例带着妻子去了一个摄影展,九点钟动身回家。在三十二街区,一个靠近他们公寓大楼的转角处,一个男人的身影突然从一条小巷里蹿了出来,又蹿了回去。这个意外可能启发了这个男人杀掉他的妻子。

他们走到公寓大楼的入口,迈入幽暗的走廊之中。紧接着,非常突然,且明显未经考虑,这个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设想一下,刚才那个蹿进巷子的男人是想杀掉我们。”他想。他旋开了小刀,刺向自己的妻子,捅了两下,又捅了很多下——发疯一般。只听一声惨叫,他的妻子倒下了。

守夜人忘记点着楼下走廊里的瓦斯灯了。后来,这个领班推断,这就是他犯下罪行的诱因,还有那个从巷子里蹿出来又蹿回去的一闪而过的身影。“当然,”他自我辩解,“如果瓦斯灯亮着,我是不会做这种事的。”

他站在走廊里思来想去。他的妻子死了,一尸两命。楼上公寓发出一迭开门的声音。有好几分钟什么都没发生。他的妻子和她未出世的孩子死了——就是这样。

他跑上楼,快速思考对策。在楼下楼梯的黑暗中,他把小刀放回了口袋,又发现自己的手上和衣服上都没有血迹。情绪稍稍平复之后,他在洗手间仔细地清洗了这把刀。他对所有人讲述了同样的故事。“发生了抢劫,”他解释,“一个人从小巷子里蹿出来,尾随我和我的妻子回家。他跟随我们走进了大楼的走廊,没有灯光,守夜人忘了点着瓦斯灯。”于是——发生了一场争斗,在黑暗之中他的妻子被杀掉了。他不能描述清楚事件发生的具体情形。“没有灯光。守夜人忘了点着瓦斯灯。”他反复说。

那一两天,他们没有特别审问他,他还有时间处理那把刀。他走了很远去丢掉它,丢在南芝加哥的那条河里,河的桥下停着两艘废弃朽烂的挖煤船,而那座桥,他曾经和那女孩在夏日的数个夜晚一道穿过去搭电车,那女孩纯真而圣洁,遥远如星辰,却又不是星辰。

后来他被逮捕,立刻招认——坦白一切。他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杀掉妻子,很谨慎地没提任何有关那个办公室女孩的事。报纸想要挖掘出犯罪动机。他们到现在都还在努力。他和那女孩同行的那几个夜晚,被人撞见过,那女孩被牵连进这个案子,她的照片登在了报纸上。这对她而言是个困扰,当然了,她完全可以证明自己和这个男人全无关系。

……

昨天早上一场大雾笼罩我们这个城市边缘的小村子,清晨我散步走了很远。我转出低地正要返回我们的小山村,遇见了那个家族成员众多且结局千奇百怪的老人。他抱着狗,和我同行了一会儿。天气寒冷,狗儿呜咽着打哆嗦。老人的面孔在雾中若隐若现,随着雾气上方的空气慢慢摇晃。他说起那个杀妻的男人,因为从城里投递来我们村庄的报纸上连篇累牍的报道,那人如今名声大噪。他走在我身边,展开了一个他和他弟弟之间过往的冗长故事,他们曾经住一起,现在他兄弟成了杀人犯。“他是我的弟弟。”他一遍又一遍地说,摇着头,生怕我不信,摆出了一些事实。“那人和我住一起的时候还是孩子,”他又开始了,“我们会在我父亲屋后的谷仓里一起玩。我们的父亲去出海了。就那样我们的名字开始搞乱了。你懂的。我们姓氏不一样,但我们是兄弟。我们有同一个父亲。我们在父亲屋后的谷仓里一起玩。在谷仓里的干草堆上一起躺上好几个小时,那里暖和。”

雾中,老人瘦弱的身躯看起来像是一棵虬节的小树。接着变成一个飘浮在空气中的虚影。它来回晃动,像是吊在绞架上的尸体。那张脸恳求我相信它口中的故事。我心里所有男男女女之间的联系都混淆了,乱套了。那个杀妻的男人的灵魂进入这个路边小老头的身体里。

它奋力对我讲了一个故事,这故事它永远无法在城里的法庭上当着法官的面讲出来。生而为人的孤独感、触不可及的美丽,它试图通过这个呢喃的老者的口中传递出来,老者孤独而疯癫,怀中抱着一条小狗,在一个大雾弥漫的清晨站在乡村小道的路边。

老人的手抱得太紧,小狗痛得呜咽起来。他的身体一阵抽搐。灵魂似乎努力在挣脱这具躯壳,要穿过这片大雾,滑过平原,去往城市,去那个歌手、那个政治家、那个百万富翁、那个杀人犯、他的兄弟、姐妹、堂兄弟那里,降落在城市里。这个老人的愿望如此强烈,我的身体因为同情而颤抖。他的手臂紧紧箍着小狗的身体,它吃痛大叫。我走上前,把他的手臂扯开,狗摔在地上,趴着呻吟。它一定受伤了,也许断了肋骨。老人盯着躺在他脚边的小狗,就像在公寓大楼的走廊里,那自行车厂的工人盯着他死去的妻子。“我们是兄弟,”他又说,“我们的姓氏不同,但我们是兄弟。你知道的,我们的父亲出海去了。”

……

我坐在自己乡间的屋子里,天下着雨。眼前的山坡地势陡降,转为一片平原,平原的前面是那座城市。一个小时前,那个隐居林中小屋的老者从我的门前走过,小狗没跟他一起。也许我们在雾中交谈时,他弄死了那个与他相依为命的小生命。那条狗现在应该像那个工人的妻子和她腹中的孩子一样,已经死了。窗前道旁树上的叶子像雨点一样落下——黄的、红的、金的,重重地摔在地上。雨水残忍地打落它们。它们失去了最后一次在空中闪烁金光的机会。十月,树叶本该被风刮走,越过平原。它们本该飞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