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晚上七点,玛丽·柯克兰走出她和父亲莱斯特·柯克兰医生同住的房子。那是一九〇八年七月,玛丽十八岁。她沿着特里蒙特大街走到美因街,穿过铁道抵达上美因区,沿路林立小店铺和旧房子,那儿很少人逗留,星期天的早上也相当安静萧条。她告诉父亲她准备去教堂,但她显然并不打算这么做。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干吗。“我要一个人走远点,好好想想。”在路上散步的时候,她自言自语。她觉得那天晚上很好,待在教堂里听一个男人讲一些明显无关紧要的事太浪费了。她的个人生活正面临危机,是时候好好想想自己的未来了。

玛丽察觉到自己这种严肃的思虑心,应该是前一天晚上她和父亲的那次对话引起的。在没有任何铺垫的情况下,父亲出人意料地宣告自己患有心脏病,随时可能会死。他们站在他的办公室里,他说了这些话,诊疗室后面是他们住的屋子。

外面夜幕降临,她走进办公室发现他正独自坐在黑暗中。这栋老房子位于伊利诺伊州亨特斯堡,办公室和起居室在二楼。医生站在女儿身边,从窗边向外俯瞰特里蒙特大街。美因街上周六夜生活的人声低语传来,转个街角就是,那辆向东开往芝加哥的夜班火车刚刚路过,时速五十五公里。酒店巴士哐哐当当地驶出了林肯大街,穿过特里蒙特大街,朝着下美因区的酒店开去。马蹄扬起的一团飞尘飘浮在寂静的空气中。一群没赶上车的人追着那辆巴士,特里蒙特大街上的车站排了一长遛马车,都是附近的农夫和他们的妻子为了晚上的采买和闲聊开到镇上来的。

公车驶离之后,又有三四辆汽车开到了街上。其中一个年轻男人扶着他的爱人下马车,他非常温柔地扶着她的胳膊,看到这情形,玛丽心底又涌起一阵被男人轻柔触碰的渴望,这种渴望以前也曾经涌起过,与此同时,她的父亲告知了他即将到来的死亡。

就在医生说话的时候,巴尼·史密斯菲尔德——他在特里蒙特大街正对着柯克兰家的地方开了一间马厩——吃完了晚饭回到他的马厩。他停下来给那一群聚在马厩门口的人们讲了个故事,引起一阵欢笑。街上的懒汉之一,一个穿着格子西装的强壮年轻人,没和其他人在一起,站到了马厩主人的面前。他看见了玛丽,想要吸引她的注意。他也讲个故事,讲的过程中不停比画,挥舞着胳膊,时不时偏头去看那个站在窗边的女孩是不是还在看。

柯克兰医生用一种冰冷平静的语调告诉他女儿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在这个女孩看来,父亲的一切都显得冰冷而平静。“我有心脏病,”他直截了当地说,“很久以前我就怀疑自己有类似的毛病,周三我自己去芝加哥做了检查。事实就是我随时可能会死。我本不想告诉你,但有个苦衷——我能留给你的遗产很少,你必须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

医生走近窗户,她的女儿站在窗前,手搭在窗沿上。这个消息让她脸色有点苍白,手微微发抖。尽管他表面看来很冷漠,但他还是颇有触动,想要安慰她。“目前,”他支支吾吾地说,“目前为止一切都还好。别担心。我当医生三十多年了,还不知道这些诊断很多都是胡说八道吗?就算是得了心脏病,也许得好几年才会发作。”他不大自然地笑笑。“我甚至听说,一个人要想长命百岁,最好的办法就是得个心脏病。”

说完这些话后,医生转身离开了他的办公室,走下木质楼梯到了街上。和女儿说话时,他一直想伸手搭她的肩膀,但此前他从来没有表露过他作为父亲的感情,无法彻底放下一些心结。

玛丽站了很久,一直注视着下面的街道。那个穿格子西服的年轻人名叫杜克·耶特,已经讲完了他的故事,人群又爆发出一阵笑声。她转身看向父亲离去的门,内心充满恐惧。迄今为止的人生里,她并未感到任何温暖和亲近。尽管那夜很温暖,她还是止不住哆嗦,她轻柔地用手在眼前快速挥了一下。

这个举动仅仅表达了驱散笼罩在她身上的恐惧云团的愿望,却被站在马厩前离人群稍有点距离的杜克·耶特误解了。他看见玛丽抬起手来,笑了笑,四下观察,发现无人注意到他,便朝玛丽点点头,打了个手势让她下楼到街上来,那样他就有机会亲近她了。

……

星期天的晚上,玛丽步行穿过上美因区,转到威尔莫特大街上,沿路都是工人的房子。那一年,工厂从芝加哥向西迁移到平原小镇的第一站就是亨特斯堡。一个芝加哥的家具制造商在这座沉寂的农业小镇上建了一个工厂,希望能够摆脱城市里那些已经带来麻烦的劳工组织。绝大多数的工厂工人住在上城区,住在威尔莫特大街、斯威夫特大街、哈里森大街和切斯纳特大街上的那些廉价的粗制滥造的木头房子里。夏日温暖的夜晚,他们聚集在房子前面的廊道上,一群孩子在尘土飞扬的大街上玩耍。穿着白色无领衬衫的红脸男人们,不穿外套地睡在椅子上,或四肢张开懒散地躺在门前狭窄的草皮或硬地上。工人的妻子们成群结队,站在分开院子的篱笆旁闲聊。偶尔,其中有个女人的声音会尖锐起来,飘荡在这些热闹的小街上汇成的平稳声流之上。

两个孩子在路上起了争执。一个肩膀厚实的红发男孩打了另一个脸庞瘦削苍白的男孩,拳头落在肩膀上。其他孩子都跑了。红发男孩的母亲命令两个人停手。“住手,约翰尼,我说住手。你再不停我就拧断你的脖子。”那女人大喊。

那个苍白的男孩转身,从他的对手面前跑开。当他沿着人行道溜走时,与玛丽·柯克兰擦身而过,他那锐利的小眼睛里充满了仇恨,抬起头看她。

玛丽快步走过。在她的家乡这个陌生的新区里,生活的骚动总是翻涌又平息,对她而言充满了强烈的吸引。她的本性中自有一种黑暗和幽怨的东西,让她觉得在拥挤的地方感到自在,在这些地方,拳头和咒骂驱散了生活的黑暗。他父亲惯常的沉默,父母不幸婚姻的秘密,深深地影响了镇上的人们对她的看法,让她变成了孤家寡人,某种程度上也促成了她相当坚毅的决心,促使她自己去想明白生活中种种不能理解的事物。

在玛丽思考的背后是旺盛的好奇心和对于冒险的无畏和决心。她像个森林中的小动物,被冒险家的猎枪夺走了母亲,被饥饿驱动着前去寻找食物。这一年她曾二十次独自在镇上快速发展的工厂区走夜路。她十八岁,看起来已经像个女人,而且她觉得这镇上其他同龄女孩都不敢在这种地方独自走路。这种感觉让她有点骄傲,她一边走,一边大胆张望。

那些住在威尔莫特大街上的工人们,跟着家具制造商来到镇上的男男女女,不少说话都带外地口音。玛丽从他们中间穿过,喜欢这些古怪的声调。置身这条街道,她觉得自己已经离开了镇子,来到一片陌生的大陆。在下美因街,或是镇子东部的住宅街区,住着她认识的年轻男女,还住着商人、书记员、律师和更多亨特斯堡体面的白领,她总是感到一种针对自己的隐秘敌意。这种敌意并不是针对她的品性,她很确定这一点。她如此刻意隐藏自己,事实上,很少有人了解她。“只是因为我是我母亲的女儿。”她告诉自己,因而不怎么在她那个阶层的女孩们住的地方散步。

玛丽出现在威尔莫特街太频繁了,以至于很多人都开始感觉和她熟悉起来。“她是某个农民的女儿,喜欢进城走动。”他们如此说道。一个红发大屁股的女人从一个房子的前门探出身来对她点头。另一所房子的门前狭长的草地上坐着一个年轻人,背靠着一棵树。他正在抽烟斗,但他一看到她便把烟斗从嘴边移开了。她觉得他一定是个意大利人,他的头发和眼睛都那么黑。“嗨,美女!你能打这儿经过真是太荣幸了[3]。”他笑着说,向她挥手致意。

玛丽走到了威尔莫特大街的尽头,转而走到一条乡村小路上。在她看来,距离她离开父亲一定过去了很长时间,但实际上这场散步没花上几分钟。路边一个小山丘顶上有个废弃的谷仓,谷仓前有个填满了烧焦木材的大洞,这些木材的前身是个农舍。洞旁散落一堆石头,石头上爬满藤蔓。房子的地基和谷仓之间有一个旧果园,而今已经遍生杂草。

她走入草丛中,许多杂草开着一簇簇的花。玛丽在一块石头上找了个坐的地方,那块石头抵着一棵老苹果树的树干。草半掩着她,在路上只能看到她的头。这样掩藏在杂草中的她看起来就像一只在高高的草地里奔跑的鹌鹑,一旦听到什么风吹草动,立刻停下,探出头来,警觉地观察四周。

医生的女儿以前来过这个废弃的老果园很多次。山脚下是街道开始的地方,坐在石头上能够听见威尔莫特大街上传来的微弱的呼喊和哭声。一道篱笆把这个果园和山那边的田地区分开。玛丽打算坐在树旁,等待黑暗笼罩大地,想出一些关于她未来的对策。她的父亲很快就会死这件事看似真实又不真实,她的脑子很难接受她父亲的肉体会死亡的想法。那一刻,父亲的死亡并不意味着成为一具冰冷无生气的尸体埋葬在地底,相反,对她来说,父亲并非逝世,而是动身去远方旅行。就像很久以前,母亲就是这样远游而去。这个想法中有着强烈却飘忽的宽慰。“好吧,”她告诉自己,“等那个时刻到来我也会动身,离开这里,闯世界去。”有那么几次,玛丽曾经和父亲到芝加哥过上一整天,她对自己不久可能会搬到那儿住这个念头着迷不已。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幅挤满成千上万陌生人的长街的景象。融入这样的街道,在陌生人之中生活,就像是从一片干涸的沙漠中走出,进入一片长满鲜嫩青草的凉爽森林。

在亨特斯堡,她常年生活在一片阴云之下,现在她即将长大成人,那团一直呼吸着的沉闷空气也变得越发压抑起来。的确,没有什么直接触及她在社区生活的位置的问题被指出来,但她察觉出一种针对她的偏见。当她还是个小婴儿时,事关她父母之间的丑闻就已经发生了。整个亨特斯堡都为之震动,当她还是个孩子时,人们有时会用半嘲弄半同情的眼神看着她。“可怜的孩子!这事儿太糟糕了。”他们说。有一次,一个夏日阴沉的夜晚,她的父亲驾车去了乡下,她独自一人坐在他办公室窗前的黑暗之中,听到街上一对男女提到了她的名字。“柯克兰医生的女儿是个好姑娘。”男人说。女人讥笑。“她正在发育,开始吸引男人们的注意了。你最好长个心眼。她会变坏的。有其母必有其女。”那女人回应。

玛丽在果园树下的石头上坐了十到十五分钟,思考镇上的人们是如何看待她和她父亲的。“流言本该让我们联系更紧密。”她自言自语,既然笼罩他们多年的阴云并没有拉近彼此的关系,那么她好奇死亡的临近能否做到这点。死神很快就要来拜访她父亲,那一刻看上去并不残酷。从某种程度来说,死神已经为她而改变,暂时变成了可爱而仁慈的老好人。死神的手即将打开父亲房子外面的门,闯入他们的生活。出于年轻人的残忍,她最先想到的是新生活里蕴含的冒险和可能性。

玛丽一动不动地坐着。在高高的杂草中,晚歌被打断的昆虫又开始歌唱。一只知更鸟飞到她身后的树上,发出一声清亮尖锐的鸣报。镇上新厂区的人声轻轻扬扬飘到山上,就像是呼唤着人们去礼拜的远处教堂的钟声。女孩心里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她双手抱头轻轻摇晃。对着亨特斯堡里生活着的人们,眼泪伴随着一种对生活于亨特斯堡的人们的温暖柔软的悸动涌出。

突然路边有人打了个招呼。“哎!那边的小女孩。”一个声音大喊,玛丽一下子跳了起来。她的好心情顿时像阵风消失得无影无踪,转而变成灼人的怒意。

路边站着杜克·耶特,他在马厩前闲逛时,看见她动身开始星期天的晚间散步,就一直跟着。当她穿过上美因街区,走到新厂区,他确信自己俘获了她。“她不想被人看见和我走在一起,”他对自己说,“肯定是这样。她一定知道我会跟着她,但在她完全离开她朋友的视线之前,她不希望我露面。她有点傲慢,需要人来磨一磨性子,但我在乎那个吗?她偏离了自己的路线,给我这个机会,也许她只是怕她老爹。”

杜克从路上爬上小斜坡,走进了果园,当他走到那堆爬满藤蔓的石头堆前,他被绊倒摔了一跤。他站起来大笑,玛丽没等他走过,先朝他走过去,他的笑声打破了覆在果园上空的寂静,她跳上前,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他的脚仍然缠在藤蔓里,她已转身跑到了路上。“如果你再跟过来,或者对我说话,我就找人杀了你。”她大吼。

玛丽沿路下山,往威尔莫特大街走去。多年来镇上一直流传着有关她母亲的故事片段她都已耳闻。她的母亲,据说,在很久以前的一个夏夜没了踪迹。与此同时,镇上一个总是在巴尼·史密斯菲尔德的马厩前游手好闲的小混混和她一起私奔了。现在,另一个小混混试图讨好她,一想到这个就让她怒火中烧。

她思量着要拿什么东西作为武器,给杜克·耶特更痛快的一击。在绝望中闪现的是父亲那身体虚弱即将死去的身影。“我父亲就想弄死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她朝着那个年轻人大喊,他这会儿已经挣脱了果园里缠人的藤蔓,跟着她到路上。“我父亲就想杀人,因为镇上那些口口相传的关于我母亲的谎言。”

从威胁杜克·耶特的激动中回过神来,玛丽立刻为她的暴跳如雷感到羞愧,快步走开,眼泪喷涌而出。杜克垂着头走在她身后。“我没有恶意,柯克兰小姐,”他恳求,“我没有恶意。别告诉你父亲。我只是和你开玩笑。真的,我没恶意。”

……

夏日的暮色暗淡下去,人们三三两两地站在黑暗的门廊或是威尔莫特大街上的篱笆旁,脸上发出微弱柔和的椭圆光圈。孩子们的声音被压下去,也成群结队地站着。玛丽走过去,他们沉默不语,仰头注视她。“这位女士住得不远。她一定是我们的邻居。”她听见一个女人用英语说。当她转过头,却只看到一群站在房子前的黑人男人们。房子里传出一个女人为孩子唱的安眠曲。

那个年轻的意大利人,傍晚早些时候跟她打过招呼,现在显然刚要开始他的周日夜间冒险,他沿着人行道,快步走入了夜色之中。他身着周日的盛装,戴着一顶黑色圆顶礼帽,配白色硬领,系了一条红色领带。白得发亮的领子将他棕色的皮肤衬得像黑色。他男孩子气地笑,笨拙地抬了抬自己的帽子,却没开口。

玛丽边走边回头看,确认杜克·耶特没有跟着她。但在昏暗的光下看不到他的身影。她出离的愤怒也消失了。

她不想回家,又觉得这会儿再去教堂已经太晚。上美因街区那边有一条短街,向东延伸,翻过一个相当陡峭的山坡可抵达一条小河和一座桥,那是镇子向东的尽头。她顺着这条街走到桥上,在昏暗的光线之下看到两个在河边钓鱼的小男孩。

一个衣着破旧的宽肩男人沿街而来,停在桥上和她说话。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家乡的人聊起对她父亲的印象。“你是柯克兰医生的女儿吗?”他犹豫地问,“我猜你不认识我,但是你父亲认得。”他指着那两个拿着鱼竿坐在杂草丛生的岸边的男孩。“这俩是我儿子,除此之外,我还有四个孩子,”他说,“一个男孩,三个女孩。我的一个女儿在商店工作。她和你差不多大。”这个男人解释他和柯克兰医生的关系。他以前是个农场帮工,他说,最近搬到镇上在家具厂工作。去年冬天他病了好长一段时间,也没钱。他卧病在床时,他的一个儿子从谷仓阁楼上摔下来,头上摔了个很严重的伤口。

“你父亲每天都来看望我们,缝好了我的汤姆的头。”这个农场帮工走近玛丽,手里拿着帽子站着,看着那两个男孩。“我很不安,你的父亲不仅照料我和这些孩子,还给了我的老太婆一些钱,让我们到镇上的商店、食品店和药店里买必需品。”这个男人说话声很小,玛丽为了听清他说了些什么身体得靠过去,脸几乎碰上这个农场帮工的肩膀。“你父亲是个好人,但我认为他不是很幸福,”他又说,“我儿子和我痊愈后,我就到镇上工作了,你父亲不肯收我的钱。‘你知道怎么和老婆孩子一起生活,也懂得怎么让他们幸福。拿好你的钱,花在他们身上。’他是这么对我说的。”

这个帮工穿过桥,沿河走到他两个儿子钓鱼的地方。玛丽扶着桥栏杆,看着河水缓缓流动。桥下的河水几乎笼罩在黑影之中,她觉得这就像是她父亲迄今为止的生活。“就像是一条总是流淌在阴影中的河流,永远不会流到阳光下。”她想,同时又担心自己的生活也会在黑暗中流逝。一种对父亲的全新而浓烈的爱意席卷了她,在想象中,她感到父亲拥抱了自己。年幼时,她一直梦想得到父亲的爱抚,现在这个梦想又回来了。她站着看那条河很久,决心这个晚上她应该做些努力让旧梦成真。她再次抬起头,那个帮工已经在河边升起一堆篝火。“我们钓到了牛头鱼,”他招呼她,“火光会把它们吸引到靠岸的地方。如果你想过来试试钓鱼,孩子们会借一杆鱼竿给你。”

“哦,谢谢,今晚我不想。”她说,然后担心自己会突然哭泣,如果这个人继续跟她说话,她会发现自己无法再应答,她急忙走开。“再见!”那个人和他的两个儿子大声说。这三个人十分自然地冒出的这句话,创造了一种尖锐喇叭式的效果,像一声欢乐的呼唤穿透了她内心的沉重。

……

柯克兰医生独自一人在办公室里坐了一个小时,那会儿他女儿玛丽出门晚间散步去了。天黑下来,那些在街对面马厩前的椅子和箱子上坐了一下午的人们都回家吃晚饭了。喧嚣退去,有时候会有个五到十分钟的静默。然后从一些远处的街道上传来一声孩子的哭声。马上教堂的钟声开始响彻。

医生并不是一个很整洁的男人,有时候会连续几天忘了刮胡子。他用瘦长的手摩挲自己半长不长的胡子。病情比他自认的还要严重得多,他的灵魂迫不及待地要离开他的躯体。他总是这么坐着,双手平放在大腿上,用一种孩子般的专注盯着自己的手,仿佛它们属于别人。他陷入沉思。“躯体真是奇怪的东西。灵魂栖居于此这么多年,但使用率却这么低。现在身体快要死了,腐烂了,就像它从未被人占有过。我很好奇,当初它为什么没有找个别的主人。”他为这个想法苦笑,还是继续往下想。“嗯,我对人性有足够的理解,我也有能用的嘴巴和舌头,但拙于言辞。当我的艾伦和我住在一起时,我让她误以为我是个冷酷无情的人,但我的内心却有什么在拉扯,试图挣开束缚。”

他想起他还是个年轻人的时候,就在这间办公室里,夜晚他总是沉默地坐在他妻子的身边,他的手多么渴望穿过他们之间的距离,去抚摸她的手、她的脸、她的头发。

镇上的每个人都不看好他们的婚姻,那又怎样!他妻子以前是个演员,跟着一个剧团来到亨特斯堡,之后就滞留于此。那会儿这个女孩子生病了,也没钱付酒店的房钱。年轻的医生帮着处理了,那女孩康复之后,他带她坐他的马车去郊外兜风。她以前的日子一直过得艰难,因而在这个小镇上过上平静生活的念头吸引了她。

婚后,紧接着孩子出世,她突然发现自己不能再和这个沉默冷酷的男人生活下去了。有传闻说,她和一个年轻的混混私奔了,因为同时有个酒馆老板的儿子也从镇上消失了,但这些传闻不是真的。莱斯特·柯克兰自己把她送去了芝加哥,她在一个剧团里找了工作,去了遥远的西部。他把她送到她酒店的门,把钱放入她手中,一言不发地转头离去,甚至连个告别吻都没有。

医生坐在他的办公室里,追忆这些时光,还有那些表面不动声色、内心翻江倒海的动情时刻。他怀疑那女人是否知道这些。他问过自己无数次。自打他们在旅馆门口分开,她从未写信回来。“也许她已经死了。”他猜想过千百次。

一年多来,在一些奇怪的时刻,一件怪事频频发生。在柯克兰医生的意识里,记忆中妻子的身影与女儿的身影重叠了。每逢这些时刻,他试着把两个人的身影分开,让它们之间保持距离,却没能成功。他轻轻转过头,恍惚中看见一个少女的白色身影从他女儿住的房间里走出去。漆成白色的门,在窗外吹来的一阵微风轻拂下慢慢摇摆。风悄无声息地吹过房间,吹落了角落里桌子上的几张纸,发出像是裙摆摩擦的细小沙沙声。医生站起身,全身颤抖。“是谁?是你吗,玛丽,还是艾伦?”他颤声问道。

通向街道的楼梯上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有人打开了外门。医生虚弱的心脏剧烈跳动,重重跌回自己椅子。

一个男人走进了房间。他是个农场主,医生的病人之一,进屋后他划着一根火柴,举过头顶,大喊:“有人吗?”医生从椅子里站起来答应了一声,那人吓了一跳,手里火柴掉落在他的脚边,微弱地燃烧着。

年轻的农夫双腿健硕,就像两根撑着沉重大厦的石柱,他两腿之间那根火柴的微弱火焰在微风中继续摇曳,在墙壁上投出舞动的影子。医生混乱的意识不肯驱散幻想,反而顺着眼前的新景象继续生发。

他忘记了农夫的存在,梦回自己的婚后生活。墙上摇曳的光唤回了另一道舞动之光。那是他婚后第一年的一个夏日午后,他和妻子艾伦驾车去乡间。那会儿他们正在布置自己的房子,艾伦在一个农夫的房子里看到了一面旧镜子,已经闲置了,就靠在库房的一面墙上。因为设计上的一些古雅元素,艾伦喜欢上这面镜子,农夫的妻子顺手送给了她。回家的路上,年轻的妻子告诉丈夫自己怀孕了,医生内心从未如此澎湃。他把那面镜子搁在膝盖上,他妻子驾着车,在宣布那孩子到来的消息时,她把目光移开,眺向田野。

那一幕如此深刻地印入这个病中之人的脑海!太阳西沉,掠过路两边种满嫩玉米和燕麦的田地。大平原的土地是黝黑的,时不时穿过林荫小道的马路在昏暗之中看起来也是黝黑的。

他膝盖上的镜子捕捉到了西沉的阳光,反射出一个巨大的光斑,光斑在田野和树梢之间跳跃。当他站在这个农夫面前,地板上燃烧火柴的微光让他回忆起另一个有着跳跃光影的夜,他已经了解自己的婚姻和人生为何失败。很久以前的那个夜晚,艾伦告诉他,他们的婚姻即将迎来的巨大的挑战,他依旧沉默不语,因为他想不出能够传达感受的话语。他为自己想了一套托词。“我告诉自己,就算不说,她也应该能明白。对玛丽也是这样,我一生都这么告诉自己同样的话。我是一个傻瓜,一个懦夫。我总是沉默,只是因为我害怕表达感情——就像个笨拙的傻瓜。我是个傲慢懦弱的人。

“今夜我就会去说。就算是它会要了我的命,我也要对那女孩说。”他大声说,心思又回到他女儿的身上。

“喂!这话什么意思?”农夫问,他手里拿着帽子站着,等着说出此行的目的。

医生从巴尼·史密斯菲尔德的公共马厩里牵出马来,骑去乡下,看望那农夫即将生第一胎的妻子。她细瘦,胯窄,胎儿却很大,医生拼尽全力,那女人已经吓坏了,她呻吟着,挣扎着。她的丈夫在屋子里进进出出,两个邻居女人来了,一声不吭地等候差遣。事情全部结束已经过了十点钟,医生准备动身回城。

农夫牵出马,把它带到门口,医生骑马离开,感到异常脆弱,同时又很坚定。现在看来,他下决心要做的事情多么简单。也许等他回到家,女儿已经上床睡觉了,但他会把她叫醒,一起走进办公室,然后他会对她完整讲述自己的婚姻和它并未使他蒙羞的失败。“我的艾伦有非常可爱和美丽的特质,我必须让玛丽了解这些。这会让她变成一个美丽的女人的。”他想,对自己的决定满怀信心。

十一点,他到了公共马厩的门口,巴尼·史密斯菲尔德、杜克·耶特和另外两个人正坐着说话。马厩老板把他的马牵到马房的暗处,医生抵着屋子的墙站了一会儿。镇上的守夜人也和那伙人站在门口,他和杜克·耶特之间爆发了口角,但医生并没有听见他们之间你来我往的口舌之争,以及杜克对愤怒的守夜人的大声嘲笑,他陷入一种古怪踟蹰的情绪之中。

有件事他热切地想做,却想不起来。事关他的妻子艾伦,还是女儿玛丽呢?这两个女人的身影又一次在他的心底混淆,还有第三个影子也混淆进来,就是那个他刚刚助产过的那个女人。所有的事物都混淆了。他穿过街道,朝着通往他办公室的楼梯口走去,然后停在路中央,环顾四周。巴尼·史密斯菲尔德拴好了医生的马,关上了马厩的门,门上挂着的灯罩来回摆动,在站着和争吵的人们脸上身上投下奇形怪状摇曳的影子。

……

玛丽坐在医生办公室的窗前等着他回来。她如此沉浸于自己的思绪,完全没注意到街上杜克·耶特和其他人交谈的声音。

当杜克走到街上,她看到他眼中男人自信傲慢的神情,又升起夜晚早些时候在果园里对他的强烈怒气,但她马上忘了他,专注地想自己的父亲。童年的一桩旧事又缠绕心头。五月的一个下午,她十五岁,她的父亲让她陪他傍晚一起下乡。医生去看望住在离镇上五英里的一间农舍的女病人,下过一场瓢泼大雨,路变得泥泞难走,天黑时分他们才抵达那农夫的房子,他们进了厨房,在餐桌旁吃了一顿冷饭。出于一些原因,那个晚上她的父亲表现得很孩子气,近乎快乐。路上他没怎么说话。虽然年纪还小,玛丽已经长高了,身形变得女性化。在农场厨房吃完了冰冷的晚餐,他和她一起在房子附近转了转,然后她坐在了狭窄的门廊上。她的父亲在她旁边站了一会儿,手插在裤兜里,由衷地仰头笑起来。“一想到你很快要成人了就感觉奇怪,”他说,“当你成为一个女人时,你觉得会发生什么,嗯?你想过怎样的生活?会发生什么转变?”

医生也坐到走廊上,挨着自己的孩子,那会儿她以为他会伸手揽住她。但他跳起来走进了屋子,留她独自坐在黑暗中。

记起这件小事情的同时,玛丽也想起童年的那个夜晚,她曾经撞见过父亲在试图打破沉默。在她看来,是她,而非她父亲,才是他们死气沉沉的生活的罪魁祸首。她在桥上遇到的那个农场帮工并不觉得她父亲冷漠。那是因为他一直以温暖而慷慨的态度对待这个贫病交加的男人。她的父亲说过,这个帮工知道怎么做父亲,而玛丽也记得当她走入夜色时,那两个在岸边钓鱼的男孩子呼喊她的那份热情。“他们的父亲知道怎么做一个父亲,是因为他的孩子们懂得坦诚。”她内疚地想,自己也应该坦诚。夜晚过去之前,她就这么做。很久以前的那个夜晚,她跟在父亲身边骑马回家,他徒劳地尝试来打破那道隔在他们之间的墙。大雨让他们必经的那条河水上涨得厉害,当他们快回到镇子,却不得不在一座木桥前下马。那匹马不安地打转,她父亲牢牢握住缰绳,时不时抚慰它几句。桥下,泛滥的河水发出巨大咆哮,沿路绵长平坦的田野上形成了一个洪水湖。在那个时刻,月亮破云而出,风吹过水面掀起小浪。洪水湖上覆盖着粼粼月光。“我想告诉你,你母亲和我的事情。”她父亲哑声说,就在那一刻,木桥开始发出危险的爆裂声,马发狂逃奔。当她父亲再度控制住那头受惊的牲口,他们已经回到了镇上的街道,他那温吞沉默的天性又一次占据了上风。

玛丽坐在办公室窗边的黑暗之中,看见她的父亲骑马回到街上。他的马被牵走之后,他却没有像平常那样,马上上楼回办公室,而是在马厩门口的黑暗中逗留了一会儿。有一次他想穿过街道,但立马又返回了那片黑暗。

那些在那儿坐着小声说话的男人们之间突然爆发了一阵口角。镇上的守夜人杰克·菲舍尔一直在对其他人讲述他在内战中参加过的一场战役,杜克·耶特取笑他。守夜人生气了,抓着他的宽肩膀,跛着脚走来走去。杜克·耶特的响亮嗓音盖过了他刻薄受害者的尖锐愤怒的嗓音。“你应该从侧面偷袭,我告诉你杰克。是的,长官,你应该侧面偷袭那个南方士兵,包抄成功后,再把他打成肉酱。要我就这么干。”杜克大声说,哄笑着。“你会下地狱的,一定会。”守夜人回答,满是无奈的愤怒。

那个老兵沿路离开了,身后是杜克和他狐朋狗友还有巴尼·史密斯菲尔德的笑声,他刚把医生的马牵了进去,走出来准备打烊。挂在门上的灯罩来回晃动。柯克兰医生又一次穿过街道,到达楼梯口时,他转过身来对着那群人喊话。“晚安。”他愉快地说。一缕头发被夏日轻柔的晚风吹过玛丽的脸颊,她跳起脚来,像是被黑暗之中伸向她的一只手碰了一下。她千百次看见自己的父亲夜间骑马归来,但他以前从没对马厩前的闲人们说过一句话。她甚至怀疑这个正在上楼的男人不是她的父亲而是别的什么人。

木楼梯上传来沉重迟缓的脚步声,玛丽听见她父亲放下了他一直带着的小药箱。这个男人那奇怪的雀跃心情还在持续,但他的意识已经陷入了混乱。玛丽想象着她能看见他在门口的黑影。“那女人生了个孩子。”门外玄关传来愉悦的声音。“生孩子的是谁呢?是艾伦,还是别的女人,还是我的小玛丽?”

一连串的字句,一次控诉,从那男人的嘴中蹦出。“谁一直在生孩子?我想知道。谁一直在生孩子?生活没有出路。为什么孩子却不断出生?”他问道。

医生的口中爆发一声大笑,他的女儿身体前倾,攥着椅子的把手。“一个孩子出生了,”他又说,“呃,真奇怪,一个孩子经我的手降生于世,与此同时,死神就站在我的身侧。”

柯克兰医生在玄关地板上跺脚。“我的脚又冷又麻,为了等一条生命从另一条生命里挣脱出来,”他沉重地说,“那女人努力过了,现在我必须努力。”

跺脚声和病人口中疲惫沉重的宣言之后,房子里一片寂静。下面的街道上又传来杜克·耶特的一声大笑。

然后柯克兰医生沿着楼梯向后摔下去,滚到了街上。他没有发出任何呼喊,只有他鞋子在楼梯上发出的咔嗒声和身体倒下时发出闷响。

玛丽没有从椅子上起身。她闭着眼睛在等,心脏狂跳。一阵虚弱感完全彻底地控制住了她,从头到脚都涌起一阵情感的小浪,就像是许多柔软如发的细小生物在她的身体上玩耍。

杜克·耶特把死者扛上了楼,放在办公室后面一间屋子的床上。一个和他一直坐在马厩门前的男人举起双手,又紧张地放下。他的手指间夹着一支被遗忘的香烟,火光在黑暗之中上下翻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