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我的妻子。”他说——一句多余的话,因为我对他对自己妻子的爱没有任何怀疑。我们走了十分钟,他又说了一次。我转过头来看他,他讲了我接下来要写的故事。
这事儿发生在他一生中最多事的那个星期,之后就一直在他心头萦绕。周五下午,他即将成婚。前一周的周五,他接到一个电话,通知他得到一个政府里的职位。这事儿让他非常高兴,满怀骄傲。私下里他一直写诗,去年还在诗歌杂志上发表过一些。有个协会会给他们认为的一年之中已发表的最好的诗歌颁奖,他的名字在榜单的前列。他的故事登上了报纸,其中一篇报道还附了他的照片。
如预期一般,那一周里他很激动,处于一种高度紧绷的紧张状态。几乎每晚他都会去看望自己的未婚妻,一个法官的女儿。每次他去,那儿总是挤满了人,信件、电报和包裹成堆。他往那边站上一会儿,男男女女就围上来和他说话,祝贺他顺利拿到政府职务,还有他在诗歌上取得的成就。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崇拜他,他回到家后,躺在床上无法入眠。周三晚,他去戏院,似乎整栋房子的人都认出他来。每个人都对他点头微笑。第一幕结束后,五六个男人还有两个女人离开了他们的座位,围到他身边,扎成一堆。同一排的陌生人伸长了脖子向他看过来。他以前从未得到过如此多的关注,而现在他的心智迷失在狂热的期待之中。
他陈述这段经历时解释说,那段时间对他而言非同寻常。他感觉自己飘浮在空中。见完这么多人,听了这么多溢美之词,他爬上床,依然头晕目眩。闭上眼睛,仿佛有一群人进入了自己的房间。似乎全城人的注意力都放到了他身上。他脑中由此滋生出最离奇的妄想。他想象自己驾着马车在城市的街道上穿行,窗户全都大开,人们跑出家门来到街上。“他在那儿!那就是他!”成千上万双眼睛注目着他。“是你!你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人!”这些眼睛说着这样的话。
我的朋友分不清,这些人对他的关切是因为他的新诗还是别的,比如他在政府里的新职位,或是他的一些出众表现。他那时候住的公寓远在城市边缘,位于一条靠近悬崖顶端的路上,从卧室的窗户向下看,目光可以掠过树林和厂房的屋顶,远眺大河。他辗转难眠之时,妄想不断涌入,让他更加兴奋,他起床,试图想点别的。
他自然而然地尝试控制想法,但当他坐在窗前,头脑清醒之时,发生了一件最意外和羞耻的事情。夜色如此澄澈。天空挂着月亮。他想要梦到那个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女人,或是想出几行绝妙的诗句,或是为他未来的事业制定一些计划。出乎意料,他的头脑排斥做这些事情。
他住处的一个街角有一家香烟店兼报刊亭,报刊亭由一个胖男人和他的妻子共同经营,那女人娇小活泼,有双明亮的灰色眼眸。早上去城里之前,他会停在报刊亭前买一份报纸。有时候他只看得到那个胖男人,很多时候那男人不在,只有那女人看店。在讲述这个故事的过程中,他至少向我保证了二十次,这女人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人,没有什么出众之处或是才华,只是因为一些他自己也无法解释的原因,她深深地搅扰了他的内心。在他心神不宁的那一个星期里,她是唯一一个在他脑中形象鲜明的人。当他想要想些更加高尚的想法时,却也只能想着她。在他还没搞明白情况之前,却已经打算和那个女人有一段爱情故事。
“我搞不懂自己,”他对我说,“晚上,城市安静下来,我应该睡下,却停不下对她的想念。就这么持续好几天,我白天也开始想她。我真是糊涂了。当我看到未婚妻时,又发现自己对未婚妻的爱根本没有受到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的影响,她是这世上我唯一想要共度一生的人,她还是提高我的声望和地位的可靠同盟,可是瞧啊,我又希望把别的女人揽入怀中。那女人以她的方式进入了我的生活。所有人都觉得我会成为一个干大事的人物,我自己也这么觉得。那天晚上从戏院出来后我走路回家,因为我知道自己肯定会失眠,为了满足自己突如其来的恼人念头,我去了烟草店,站在人行道上。那是一栋两层小楼,我知道那女人和她丈夫就住在楼上。我在黑暗中站了很长时间,身体紧紧贴住房子的墙,想象他们就在里面,而且肯定躺在一张床上。这让我怒火中烧。
“我越想越愤怒,走回家,上了床,气得发颤。诗集和散文集总是会深深打动我,所以我在床边柜上放了几本书。
“可是那晚书中的声音就像亡灵的声音,我听不见,读不进去任何文字。我尝试去想那个我爱的女人,她的身影在那一刻也变得遥不可及。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真是痛苦的煎熬。
“周四一早,我走进那家店。那个女人单独站着。我猜她应该清楚我的感受。也许她也一直在想我,就像我想着她那样。她的嘴边挂着怀疑而犹豫的微笑,穿着一件廉价布料的裙子,肩膀那里还破了个洞,年纪至少比我大上十岁。我试着把硬币放在她面前的玻璃柜时,手抖了一下,硬币掉落,发出非常尖锐的噪音。从喉咙里滑出的嗓音听起来也不像我自己的,喑哑低沉。‘我想要你,’我说,‘我非常想要你。你不能离开你的丈夫吗?今晚七点到我的公寓来。’
“那个女人晚上七点到了我的公寓。那个早上,她什么都没说。我们相对而视一分钟之久。我忘了这世上的一切,眼中只有她,接着她点了点头,我就离开了。现在我回想此事,已经想不起她说了些什么。她七点到我的公寓,天已经黑了,你要知道那是十月。我没点灯,还把仆人打发走了。
“那天我状态很糟糕。有几个人到办公室来看我,但跟他们交谈时我头脑一直昏昏沉沉。他们把我的心不在焉归咎于马上要结婚了,笑着离开了。
“就在我婚礼前一天的早上,我收到一封未婚妻写给我的信,信的内容非常美好。前天晚上,她也无法入睡,爬起来写了那封信。她在信中写到的每件事情都非常透彻而真实,但她自己作为一个鲜活的存在,似乎已退到了远处。对我而言,她像只鸟儿,在高空中渐渐飞远,而我呢,只能像个困惑的男孩赤脚站在农舍前面的泥路上,看着她逐渐远去的身影。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说说这封信。她作为一个清醒的女人,在信中倾吐了她全部的心声。诚然,她对生活一无所知,但她是女人啊。我想象着,她躺在床上,紧张不安、心乱如麻,就像我之前那样。她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将迎来一个巨大的转变,又高兴又担忧。她躺着把这事儿细细思考了一遍,然后起床,开始在纸上和我交谈,告诉我她的担忧和喜悦。和大多数年轻女人一样,她听过忠告和流言。在信中,她是那么善良美好。‘漫长的婚后生活里,我们会忘记自己是男人或是女人,’她写道,‘我们会成为人本身。你必须谨记,我是个无知的人,时常犯些愚蠢的错误。你必须爱我,要耐心且仁慈。时间久了,等我学会了更多你教会我生活之道,我会报答你的。我会温柔而热烈地爱你。我身上是有这种可能性的,否则我根本就不会结婚。我担忧,也快乐。哦,真高兴婚礼马上就要举行了!’
“现在你明白我当时糟糕的处境了吧。在办公室里,读完未婚妻的信后,我立刻变得非常坚定而强大。我记得当时的情形,自己从椅子上站起来,来回踱步,为自己将要成为如此高贵的女性的丈夫而骄傲。当时,在认识到自己是一个软弱的人之前,我曾对她感到担忧,就像我对自己的担忧。我下定决心,不再软弱。我决定当晚九点去看望我的未婚妻。‘我现在很好,’我对自己说,‘她高尚的品格拯救了我。我会回到家,让那个女人赶紧离开。’当天早上我曾打电话给我的仆人,告诉他那天晚上我不需要他在公寓,那会儿我正要拿起电话,通知他待在家里。
“然后我突然想到。‘任何情况我都不希望仆人在那儿,’我想,‘如果在我结婚前夜,他看见一个女人进了我的房间,会怎么想?’我放下电话,准备回家。‘我希望仆人别待在公寓,也只是因为我不想让他听到我和那个女人的对话。我不能对她无礼,我必须跟她好好解释。’我对自己说。
“那个女人七点来了,然后,你应该猜到,我让她进来了,把自己下定的决心忘得一干二净。看起来就像是我好像没有过其他打算。我的门上有个门铃,但她没按,只是非常轻地敲了敲门。在我看来,那晚她的举动都很安静而温柔,但又坚定敏捷。我真的想清楚了吗?她进来时我就站在门内,已经站着等了一个半小时。我的手在颤抖,和早上在店里我正要把硬币扔进柜台上,她看着我时一样。我打开门,她快步走进来,我把她拉入怀中。我们一起在黑暗中站立。我的手不再颤抖。我感到强烈的幸福和坚定。
“尽管我试着把一切讲明白,但我没说清楚我的妻子是个怎样的人。我一直强调的是另一个女人。我一直盲目地声明自己对妻子的爱,睿智如你也该明白那不代表什么。说实话,如果我没有谈及这件事情,我会感到更心安,你一定觉得我爱上了烟草商的妻子。但那不是真的。在婚前的那一周里,我的确非常在意她,但是在她来我的公寓之后,她就从我的脑子里被剔除了。
“我现在说的是实话吗?我一直很努力地讲述我身上发生的事情。刚刚说到,我再也没有想过那个来我公寓的女人。现在,实事求是地说,也不是真的。当晚九点,我去找了未婚妻,如她在信中要求的那样。那个女人和我一起去了,以一种难以理解的方式。这就是我要说的——你看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和烟草商的妻子发生点什么,我就不能再继续我的婚姻了。‘一码事归一码事。’我对自己说。
“那晚我抱着一种对我们共同生活的结果的信念,去看望我的爱人。我可能把事情说得混乱了。就在刚才,我还说那个女人,烟草商的妻子,和我一起去了,但我并不是说她真的去了,而是她对自己欲望的信念和她看待问题的勇气,附着到我的身上了。这够清楚吗?当我走到未婚妻的家门口,一堆人站在那儿。有些是我从未见过的远房亲戚。我走进房里,她立刻抬起头来看我。我的脸一定容光焕发。我从未见过她这么动容。她认为她的信深深地影响了我,当然,也确实是这样。她跳起来,跑过来见我,就像一个快乐的孩子。当着那些转过头来好奇地看着我们的人群的面,她说出了心中的想法。‘啊,我真是开心,’她大声说,‘你明白了。我们会成为两个完整的人。我们不必拘泥于丈夫和妻子的身份。’
“你能想见,所有人都笑了,但我没笑。我的眼中含泪。幸福地想要大喊。你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白天在办公室里,我读到未婚妻写的信时就告诉自己,‘我会照顾好这个可爱的小女人。’我说那话有些自鸣得意,你懂的。在她家,她那样大声说出想法,每个人都笑,我对自己说,‘我们会照顾好彼此。’我在她耳边说了差不多的话。说实话,我放下了自负。另外那个女人的精神也让我这么做。在所有聚在一起的人面前,我抱紧了未婚妻,我们接吻。其他人认为我们能彼此相互影响是很甜蜜的事,可是如果他们知道了真相,会作何感想呢,不过这事儿只有上帝知道了。
“那晚之后,我再也没有想起过那个女人,这话我已经说了两次。但这只是部分事实,有时,当我独自夜间漫步或是在公园散步时,就像我们现在这样,夜色像今晚一样温柔而迅速地降临,对那女人的感觉突如其来地闯入我的身体和头脑。那次见面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她。第二天我结婚了,再也没回到她的街道上。但时不时的,比如现在这样走路时,一种迅猛尖锐而质朴的感觉会涌上来,就好像自己是地里的一颗种子,遇上春日温暖的甘霖。就像自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棵树。
“现在你也看到了,我结婚了,一切都很好。对我而言,婚姻是非常美好的存在。如果你说我的婚姻不幸,我会说你是个骗子,并且摆出事实反驳你。我一直在对你讲述那个女人,说出她让我有一种解脱感,我以前从来没这么做过。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蠢到担心会让你留下我不爱自己妻子的印象。如果我不是直觉相信你能理解这些,我是不会说出这些的。现在,我的内心有些激荡。今天晚上我会想起那个女人。此事时有发生,经常发生在我上床休息之后。而我的妻子就睡在隔壁房间,房门敞开。有月亮,一道狭长的月光落在床上。我半夜醒来,妻子的头枕着我的一只胳膊睡得正熟。
“我现在讨论的到底是什么呢?一个男人不会谈论他躺在床上的妻子。我要说的是,经过这次谈话,我今夜会想起那个女人。我的念头不会再回到婚前那一周的状态。我会好奇后来那女人怎么样了。有那么一刻,我会感觉自己又紧紧抱住了她。我会想上一整个钟头,对她的感觉比对任何人都要亲密。然后,我会回忆起自己和妻子一样亲密的时刻。我妻子依然是个清醒的人。也有那么一刻,我闭上眼睛,那女人迅捷、明智、坚定的目光注视着我的灵魂。我会神游,然后会快速睁开眼睛,看着身边这个我发誓共度一生的可爱女人。然后我睡去,早上醒来,我将重新感受那最非比寻常的经历之后走出黑暗中的公寓的感觉。我的意思是,你明白那对我意味着什么——当我醒来,那个女人会彻底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