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尔·布隆代尔[314]

1899年,我在高等师范学校的走廊上遇见他,头次见面就觉得他很有魅力,语言诙谐,好嘲弄人。1939年那个阴沉的早晨,就在他该做手术的那天的前一天,我再次看到他,紧紧握住他的手。他神情严肃,略带微笑,显得那么平静,以至于我们根本不知道,他是不是力图靠巧妙伪装的从容,来忽视令他担忧的疾病,或让人们放心。因此这两次见面场景之间的差别,不过是相隔三十年拍摄的两幅照片的正常差别:那一张,是两眼炯炯有神的青年,肤色黝黑,笑容满面;而这一张,脸上布满皱纹,显露出沧桑,笑容里已经没有了幻想,但也没有悲伤。但在布隆代尔的完整一生中,他身上值得注意的东西,是丰富多彩的、自由的、表面的和合乎规则的活动,与表现顽强的方式以及所有东西在任何时候所依赖的基石之间的对比。什么样的基石呢?

布隆代尔所珍视的东西,可能是在他的遗体火化时,我们最后一次知道的东西。有人向我们朗读了几行文字,是布隆代尔在直面他的命运时写的,他的字迹清秀优美,总是给那些收到过他的信的人带来极大的愉悦。这个晚上,在焚化炉前没有灵魂的环境下聚在一起的人中,谁都永远忘不了这些文字的独特风格。他的精神完全自由,彻底摆脱讲求实际的信仰,卓越地证明了胡格诺派的教育,证明了地道的法国道德传统,他从他母亲那里接受了这种传统的无可比拟的天禀。他的精神仿佛一座宝库,我们还需要说到美德吗?他可能已经唾弃这个伪善的词了;我们说的是从祖先那里继承的生存的力量和方式:痛恨各种谎言;讨厌不加分析就向成见低头;从来不用言词表达一种决心,即在公共或私人方面遇到严重危机时,宁可忍受一切,也不会违背内心的不妥协的戒律。

在这块底布上,再绣上一种闪光的想象力、一种对人和思想的难以满足的好奇心,这就是大胆而谨慎的布隆代尔,他乐于大胆创新,但又恪守应该遵守的老传统。他有冲劲,却无丝毫狂热;有信念,却一点不偏执;有原则,但对任何成见深恶痛绝,那些成见根本别指望能形成教条。他就怀着这种虔诚,他的所有朋友都曾受益的虔诚,为在他的好朋友勒塞纳的文稿中发现的一本哲学遗作集作序。勒塞纳是一位外科学泰斗,知识像文艺复兴时期的人那样全面,他在医治一个病人时不幸染上伤寒,竟在52岁被死神夺去生命。布隆代尔写道:“他爱生命,而且以出色的方式爱它。他对它的钟爱不是一种迟缓而沉静的爱,而是一种慷慨而活跃的热爱。他感谢生命让我们感觉到的全部的美,感谢它为我们的活动开辟的全部领域,感谢它向我们的思想提出的全部问题。”布隆代尔也享受到这些快乐。他在生命的餐桌上,像在他朋友的餐桌上一样,胃口好得让人高兴。而像恣意自我表现得到的快乐,并不属于他向来瞧不起的那些快乐。有人往往会觉得他20岁时开的玩笑、他好捉弄人的习惯有些过分,有种冷酷的余味。在最优秀的人身上,严酷只是一种极致的道德要求,是一种对卑鄙或庸俗的无情的反抗。

朋友……我已多次写到这个词。在布隆代尔的一生中,何处没有友谊?这是他的酷爱,是他最关心的事。

我们20来岁时的不妥协精神有点倔强,往往会对他的某些交往或同情感到惊讶。他所交往和同情的这些对象,是一些与众不同的人、一些不合常规的人,其情感整体上往往和他有极大差异,我们都很难理解他为何能接纳他们。可是,正是这种差异把他和他们的距离拉近了。我们不要认为他会把他们当作可以为他带来一些智力上的乐趣的研究对象,在远处观察他们。在布隆代尔身上,求知欲常常盖过一种人的仁慈天赋。他会整晚坐在一位正在生病或者养病的朋友床前,手里捧着一本书,理直气壮地跟朋友争辩:“不,你很清楚,这不是浪费我的时间……”他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表现出献身精神,在时间、自由、金钱或既得利益上做出了巨大牺牲;更可贵的是,他是好心好意自发作出牺牲的,这种自发性让人从心里面感到温暖。我们要注意别在这方面说得过多。我是在他亲切的目光注视下写下这些的。我知道,无论谁无意中发现了他那惊人的宽厚情感中的某个秘密,然后向公众披露,他是不会原谅的。对有些人来说,在某种严重情况下,友情表现得是一种同情的禀赋,是最冷漠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对不幸的人表现的同情,但布隆代尔不属于这些人。对他而言,友谊是什么?是不论什么情况,天天都会表现出来的禀赋。

说一下他的作品?其他人在别的合适的地方已经做过这件事了。为何不说一下他的才华呢?

布隆代尔是一位有魅力的、健谈的人,他首先会主动向你们作自我介绍。他才智横溢、生动活泼、能说会道,也知道倾听别人的意见。他在任何地方都如鱼得水,真是不可思议,无论在巴黎,还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无论在参谋部,还是在医院;无论在沙龙,还是在教室;他都能吸引思想最自由的人。他严格遵守他在《集体心理学引论》中提到的一些十分有趣的礼节,他这并不是仿效旧制度,而是作为最不守旧的人关心他的自尊和他人的尊严。

至于这位作家嘛……他属于让人从身体上和逻辑上都感到愉悦的一类作家,随便翻开他的一页书都令人快乐,有多少擅长写作的法国人能像布隆代尔那样为人带来快乐呢?我多次看到他的完美的文笔让一些真正的作家难堪,其中不乏一些名家。这些人笃信大学老师的文笔很差,而这种观点在他这里碰了壁。他的文章从不多余一个字。多么尖锐的讽刺啊!

心理学家的人数与他们的出版物的数量同样可观。我们应该庆幸两者都在不断增加。《心理学文摘》告诉我们,1929年,全世界至少有1 627位心理学家,美国或加拿大有682位,法国(包括阿尔及利亚)有90位。比例不相称,却说明是合理的,我们在人数上占优势:因为除非有误,这个数字表明在北美,每10万平方公里约有4位心理学家,而在法国有7位……

文如其人,这就是布隆代尔写的。布隆代尔有一次在谈到迪尔凯姆时写道:“他的精神几近虔诚的严肃,处处隐藏着某种无情的东西。他的著作中有激情,有愤怒,有严厉。我不记得在其中遇到过微笑。”布隆代尔会微笑。不过他的微笑并非总会让他的所有读者高兴……

我应该提提那些论战的著作吗?例如1924年写的那本关于精神分析的书?狂热得无法自制的布隆代尔,是不是有点被狂热冲昏了头脑?我不知道,但是阅读这本笔调机敏而大胆的小书,可能是一种乐趣,我不需要那些权威来质疑这种乐趣。如他指出弗洛伊德和加尔的那种对比:“首先,这两人都来自奥地利的维也纳,因此有重复的强迫倾向,衡量这种重复的影响是精神分析学家的事。”还有,他像绷着脸说笑话那样得出那种残酷的结论:“我们似乎就是这样不知不觉地被引向一种妄想狂的定义,它同时也定义了精神分析法,而且患妄想狂的人说到底似乎就是一个发展不顺的精神分析家。”这样摘录句子确实十分有趣,但我们应当克制。布隆代尔就像那种骑马比武的武士,许多人更喜欢默默地围着他,而不是拿武器迎面攻击他。

因为他始终而且处处感到一种特殊的需要即理解。凡事他都渴望追本溯源,他悄悄了解了医学和精神病学的一些老创始人和前辈。对他而言,关于加尔、他最讨厌的布鲁塞、雷奈克、马让迪、埃斯基罗尔、法尔雷或劳伊莱特,没有他不知道的东西。他不是为了做学问才迫不得已读他们的书,而是愉快地、好奇地读,想从那些了无生气的形式下面,弄懂他们的思想的深刻意图。因此,这位哲学家比我努力去充任的历史学家珍贵。

他确实很少看重所谓博学专深的编纂作品。比起关于“以平方公里计的心理学家”的百篇就职论文,他更喜欢有文学修养的人的富有营养的精神食粮。他写道:“这是我的不可救药的肤浅,我更乐意反复阅读普鲁斯特专门描写电话和细心周到的电话女郎的篇章,而不是规定电话接线员选择方式的工作,尽管这一工作很值得尊重。”如果有人在重读这些文字时,对它们表现出的一点科学精神感到气愤,那无疑是个傻子……曲解?误会?都不是。这是一种嘲笑,是绝不会在这位社会学之父嘴角上露出的嘲笑。而且布隆代尔鼓励我们都去对无精神的知识与为精神所用的知识之间的分界进行一种思考。

人们在刚刚失去一位亲密朋友时,怎么会忍住不提有关他的人性方面的问题呢?也就是说,他快乐吗?

我相信布隆代尔是快乐的,因为他可以不受限制地专注于他的兴趣爱好,自由地从事他的工作,而不是迫于压力,迫于令人生厌的需要去做。他快乐是因为他的书能找到读者,而且他们是真心喜欢这些书。他快乐是因为在斯特拉斯堡,他能打造一个好客之家,接待和聚集情投意合的朋友,满足他的大方开朗、喜好交际的本性的迫切需求。

对他来说,这能够缓解他的长期背井离乡的生活带来的严酷。布隆代尔是巴黎人。他热爱这个大城市,然而战后连连恶化的严峻局势,迫使他等了很久才回到巴黎跟同事和伙伴团聚。大学的头头们以故意刁难外地人为乐,他只得忍气吞声,这些外地人不论是谁,都算作无名之辈。布隆代尔要想获得某种老资格,必须跟在他们后面排队慢慢来,行政文件对这些人的称呼仅仅是“职员”,没有更多的礼数。他差一点终身就是当一个副教授。

他至少没有碰到他认为可能是严峻考验的事。他参加过上一次战争。他先后义不容辞地在法国部队里服役过,之后又到了东方营,我们不用别的修饰语,免得惹他生气。这回他专门是在后方做工作,没有建树,他很苦恼,眼睁睁地看着人们该做的不做,不该做的却做了。他又一次写出下面这样的话:“我们要认识事物,只有靠我们的批判意识和才智——而我们的最难推卸的责任,是决不要忽略用它既针对他人,也针对我们自己。”的确。但是,要避免由于忽略而犯下过失,往往只有非常崇高的灵魂才能做到……

请原谅,我不想说布隆代尔是如何懂得死亡的。他不会希望我这么做。在这个终极考验中,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彻底地显示出他的本性——十分温和,十分从容,无微不至地关心他人的痛苦,却毫不关心他自己及自己的苦难——我们长期了解他,爱戴他,对此不应感到惊讶。我们把人工绣上去的图景从底布上除掉,使表面的鲜亮光华褪去,让他的本色显露出来。我们要照亮他去世的图景,就要把它和他生的图景结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