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纪念富有灵感的、有成就的社会改革家埃利诺·拉思伯恩的一系列讲演中,做一篇演讲来对我们时代的社会改革问题作一个尝试性的一般估价,也许是适当的。如果说我们已取得了成就,那是些什么成就呢?我们西方社会和别的社会相比怎么样呢?这些就是我提出来要讨论的问题。

我选了“我们时代的历史:一个乐观主义者的观点”作为我演讲的题目,我觉得我应该从解释这个题目开始。

当我讲“历史”的时候,我想特别是指社会和政治的历史,但也指我们的道德和理智的历史。我说“我们”这个词,是指大西洋共同体的自由世界——特别是英国、美国、斯堪的纳维亚国家和瑞士,还有自由世界在太平洋的边哨站:澳大利亚和新西兰。“我们时代”则特别指1914年以来的这个时期。但是,我也指最近的五六十年,即从布尔人战争以来的时代,或像人们有时所称的温斯顿·邱吉尔时代;也指最近的一百年,大体上就是从废除奴隶制和约翰·斯图亚特·穆勒以来的时代;也指最近的二百年,大体上就是从美国革命,从休谟、伏尔泰、康德和伯克以来的时代;在较小的程度上也指最近三百年——从宗教改革以来的时代;指从洛克、牛顿以来的时代。“我们时代的历史”这句话就解释到这里。

现在我来谈“乐观主义者”这个词。首先,让我澄清这样一点:如果我自称是乐观主义者的话,我并不想让人以为我对未来有所了解。我并不妄想做一个先知,而且最不愿意做一个历史的先知。∗相反,我多年来一直试图捍卫这个观点:历史的预言是一种江湖骗术。(2)我不相信历史规律,特别不相信进步的规律这类东西。事实上,我相信,对我们来说,倒退比进步容易得多。

虽然我相信这一切,但我仍认为,我可以恰当地把自己说成是一个乐观主义者。因为,我的乐观主义完全在于我对现在和最近的过去的解释。我的乐观主义还在于我强烈赞赏我们自己的时代。无论你会对这种乐观主义抱什么看法,你将不得不承认,它有罕见的价值。事实上,悲观主义者的哀鸣已变得有点千篇一律。无疑,在我们的世界里,有不少东西只要我们对它们思索一番,就有理由抱怨它们;无疑,有时最重要的事情是找出我们自己的毛病。但是,我认为,事情的另一方面也应有申诉的机会。

因此,我正是对最近的过去和我们自己的时代持乐观主义的观点。这就把我最终带到了“观点”这个词,它是我演讲题目的最后一个词。我这篇演讲的目的是:用简单的几笔勾勒出我们时代的鸟瞰图。无疑,这纯属个人的看法——一个解释而不是一个描述。但是,我将用论据来支持它。虽然悲观主义者会认为我的观点是肤浅的,但我至少将以向他们提出诘难的方式提出我的观点。

这样,我就从诘难开始。我将向一种信念提出诘难,这种信念似乎为人们广泛持有,广泛地为各方面人士持有;不仅为许多无疑非常虔敬的教士所持有,而且也为某些像伯特兰·罗素这样的理性主义者所持有,而罗素无论是作为一个人,还是作为一个哲学家,我都是十分敬慕的。

罗素不止一次表达过我想提出诘难的这个信念。他抱怨说,我们的理智的发展已超过了我们的道德发展。

在罗素看来,我们已变得非常聪明,实际上已经过分聪明了。我们能够制作许多奇巧的玩艺儿,包括电视机、高速火箭和原子弹,或者热核炸弹,如果你乐意的话。但我们的道德和政治至今还未能达到这样的发展和成熟的程度,即还不能安全地支配和控制我们对自己的巨大理智力量的运用。正因为这样,我们现在发现自己处于道德危机之中。我们邪恶的民族自豪感阻碍了我们及时达到世界大同。

可把这种观点作一概括:我们是聪明的,也许过分聪明了,但我们也是邪恶的;这种聪明和邪恶的混合是我们灾祸的根源。

为了反对这种观点,我主张与此正相反对的观点。我的第一个命题如下。

我们是善良的,也许有点过于善良,但我们也有点愚蠢;这种善良和愚蠢的混合正是我们灾祸的根源。

为了避免误解,我要强调,当我在这个命题中应用“我们”这个词时,我把自己也包括了进去。

你可能会问我,为什么我的第一个命题应该是一个乐观主义者的观点的一部分。有许多不同的理由。一个理由是,邪恶甚至比一种有限的愚蠢更难对付,因为不很聪明的善良人一般都渴求学习。

另一个理由是,我并不认为我们已愚蠢得不可救药,这当然是一个乐观主义者的观点。我们的毛病在于,我们很容易迷入歧途,很容易像塞缪尔·勃特勒(3)在《埃瑞璜》中所说的那样,被别人“牵着鼻子走”。我希望你们允许我从我最喜欢的话中录引一段。勃特勒写道:“可以看到,埃瑞璜人是逆来顺受和长期遭受苦难的人,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当他们中出现一个哲学家时,他们很快地让常识匍匐于神圣的逻辑脚下,他使他们相信他们现存的制度不是建立在最严格的道德原则基础之上,由此使他们失去自制力……”

你可看出,虽然我的第一个命题是直接反对像伯特兰·罗素这样的权威的,但它远非是独创性的。塞缪尔·勃特勒似乎已经沿着同样的思路思考。

勃特勒和我对这个命题的表述在形式上都有点轻率。但是,这个命题可用以下方式表述得更加严肃。

我们时代的种种主要麻烦——我并不否认,我们生活在麻烦纷呈的时代——并非由于我们道德上的邪恶,相反,是由于我们的常常被引入歧途的道德热忱:由于我们渴望改善我们生活其中的世界。我们的战争基本上都是宗教战争;它们是关于怎样建立一个较好世界的各个竞争理论间的战争。我们的道德热忱常被引入歧途,因为我们没能认识到,我们的无疑过于简单的道德原则常常很难应用于(我们认为必须应用的)复杂的人类和政治形势。

当然,我并不希望你马上就同意我的命题或者勃特勒的命题。即使你同情勃特勒的命题,你也不大可能同情我的命题。你可能说,勃特勒是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代表作家。但是,我怎能持这样的观点:我们并不生活在一个邪恶的世界里呢?我已忘掉了希特勒和斯大林了吗?我并没有忘掉。但是,我没有让自己对他们耿耿于怀。尽管有这些人,并且我保持着警惕,我仍然是一个乐观主义者。他们及其亲近的帮凶,在这里可以搁在一边。更令人感兴趣的事实是:大独裁者有着大量的追随者。而我坚持认为,我的第一个命题,或者,如果你喜欢的话,勃特勒的命题,适用于他们的大多数追随者。那些追随希特勒和斯大林的人之所以追随希特勒和斯大林,用勃特勒的话说,大都因为他们是“易于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的人。大家知道,大独裁者诉诸各种恐惧和希望、偏见和嫉妒甚至仇恨。但是,他们主要诉诸一种道德信条,他们持有一种教训;他们要求人们作出牺牲。诉诸道德信条这种做法很容易被滥用,看到这一点是令人痛心的。但是,一个简单的事实是,大独裁者们总是试图使他们的人民相信,他们知道通往更高道德的门径。

为了说明我的观点,我可以提醒你注意一本近在1942年出版的著名小册子。在这本小册子里,当时的布雷德福的主教攻击某种社会形式,他把它说成是“不道德的”、“非基督教的”,他说:“当某种东西显而易见是魔鬼的作品时,……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谴责教会的一个牧师为毁灭它而工作。”按照这个主教的看法,这个作为魔鬼作品的社会不是希特勒的德国或斯大林的俄国;而是我们自己的西方社会即大西洋共同体的自由世界。这个主教在其中说了这番话的小册子,是为了支持斯大林真正邪恶的制度而写的。我完全相信,这位主教的道德谴责是真诚的。但是,道德的偏爱蒙住了他和许多像他这样的人的眼睛,他们看不见别人一眼就看到的事实;例如,无数无辜的人正在斯大林的监狱中遭受着折磨这个事实。(4)

我想,这里你已看到了一个典型的拒绝面对事实(哪怕是显而易见的事实)的例子;一个典型地缺乏批判的例子;一个典型的心甘情愿被“牵着鼻子走”(再用勃特勒的话来说),被宣称我们的“现存制度不是建基于最严格的道德原则”的人牵着鼻子走的例子。你在这里看到了一个例子,如果把过多的善和过少的理性批判相结合,那善可能是多么危险的东西。

但是,这位主教并不是孤立的。你们中有些人可能记得大约四五年前《泰晤士报》上一篇来自布拉格的未加驳斥的报道。在这篇报道中,一位著名的英国物理学家据说把斯大林描述为一切科学家中最伟大的一位。今天,斯大林的魔道学说已经成为(即使只是目前)党的路线本身的基本成分。人们不知道这位著名物理学家现在会怎么想。这完全表明,如果有人挺身而出声称知道通往更高道德之路,那么我们令人惊异地易于被这人牵着鼻子走。

今天,斯大林的信奉者提供了一个令人沮丧的场面。但是,如果我们仰慕基督教的殉教者,那么对于那些正在俄国监狱里遭受折磨然而仍信仰斯大林的人,我们就不能不抱有一种哪怕是勉强的敬慕之情。他们信仰的是一种我们知道是不好的事业;今天,甚至党员也知道这一点。但是,他们虔诚之至地信奉它。

如果我们记得,大独裁者全都被迫对人类的善良表示敬意,那么,就能明白我们这一方面的麻烦是多么重要。独裁者对他们并不相信的道德不得不在口头上敷衍一番。共产主义和民族主义两者都被当作道德和宗教信仰。这是他们仅有的力量。而在理智上,它们近于荒谬。

共产主义信仰的荒谬是显而易见的。它诉诸对人类自由的信仰,但却造成了史无前例的压迫制度。

不过,民族主义的信仰同样荒谬。这里我并不暗指希特勒的种族神话。我指的是一种所谓的天赋人权——所谓的一个民族的自决权利。甚至像马萨里克这样伟大的人道主义者和自由主义者也会把这个荒谬的东西认做人的天赋权利之一,想到这一点是令人清醒的。这足以动摇人们对哲学之王的智慧的信念。凡是认为我们是聪明又邪恶而不是善良又愚蠢的人都应当仔细思考这一点。因为,任何人只要稍微花点功夫批判民族自决原则,都一定会明白它的荒谬绝伦。这条原则等于要求每个国家都应该是民族—国家:国家应局限于自然疆界之内,这个疆界应和一个种族集团所处的地域相吻合;因此,应该由种族集团即“民族”来决定和保护国家的自然边界。

但是,这种民族—国家并不存在。甚至冰岛——我能想到的惟一例外——也只是这条通则的一个貌似的例外。因为它的边界不是由它的种族集团决定的,而是由北大西洋决定的——正如它的边界不由冰岛民族保护,而由北大西洋公约保护一样。民族—国家并不存在,只因为民族主义梦想的所谓“民族”或“种族”并不存在。长期定居在有着自然边界的国家里的同质的民族集团是没有的,或者说几乎是没有的。各个种族的和语言的集团(方言常常等于语言壁垒)到处都是水乳交融的。马萨里克的捷克斯洛伐克建基于民族自决的原则。但是,从它建立之日起,斯洛伐克人就以这个原则的名义要求脱离捷克的统治;最后,它被其日耳曼少数民族以同一原则的名义消灭了。实际上每当把民族自决原则运用于确定一个新国家的疆界时,都产生类似的形势。在爱尔兰,在印度,在以色列,在南斯拉夫,都是如此。到处都有少数民族。正当的目标不可能是“解放”他们,而应当是保护一切少数民族。民族集团的压迫是严重的罪恶;但民族自决也不是可用的药方。另外,英国、美国、加拿大和瑞士是在许多方面违反民族性原则的四个明显的例子。这几个国家各自设法把许多种族集团联合起来,而不是由一个定居集团决定其疆界。因此,这问题似乎不是不可解决的。

然而,面对这一切明显的事实,民族自决的原则今天仍然被公认为我们的一条道德信仰;并且很少受到责难。最近,一个塞浦路斯人在致《泰晤士报》的一封信中诉诸这条原则。他把它说成是一条公认的道德原则。他自豪地宣称,捍卫这条原则的人是在捍卫神圣的人类价值和天赋人权(显然甚至在威吓他们自己的持不同意见的同胞时也是如此)。这封信并未提到塞浦路斯的少数民族;这封信被发表了;长长一系列有关这个问题的书信都始终一点没有回答它的道德学说;这一切事实对于证明我的第一个命题很有帮助。其实,我觉得毫无疑问的是,丧命于正义的蠢行的人多于死于邪恶的人。

民族主义的宗教是狂热的。许多人都准备为它献身,深信它在道德上是善的,在事实上是真的。但他们错了;正像他们的共产主义伙伴错了一样。很少有什么信条比相信民族性原则的正义性制造更多的仇恨、残忍和无谓的痛苦了;然而,人们现在仍然普遍认为,这条原则将有助于消除民族压迫的苦难。当我看到甚至在今天人们仍毫不犹豫、毫无疑问、几乎一致地接受这条原则——甚至那些政治利益显然与之相左的人们也接受它时,我承认,我的乐观主义有点动摇了。但我不愿放弃这个希望,即有朝一日这条所谓的道德原则的荒谬性和残忍性终将被一切有头脑的人认识到。

但是,现在还是让我们把这一切关于道德热忱被引入歧途的令人沮丧的描述搁在一旁,转到我们自己的自由世界上来。我抵制住为支持第一个命题而提出进一步论据的诱惑,提出我的第二个命题。

我已经说过,我是个乐观主义者。作为一种哲学信条,乐观主义最为人所知的是莱布尼茨精心为之辩护的那个著名学说:我们这个世界是一切可能世界中最好的世界。我认为,莱布尼茨的这个命题不正确。但我肯定,当你听到我的涉及我们自由世界——大西洋共同体社会的第二个命题时,你将授予我乐观主义者这个恰当的头衔。我第二个命题是这样的:

尽管我们存在种种严重的麻烦,尽管事实上我们的社会肯定不是最好的可能社会,我断言,我们的自由世界是至今人类历史进程中出现过的最好的世界。

因此,我并不附和莱布尼茨说我们的世界是一切可能世界中最好的世界。我也不说,我们的社会世界是一切可能的社会世界中最好的一个。我的命题只是,我们自己的社会世界是至今最好的社会世界——至少就我们所具有的历史知识而言是如此。

我想,现在你们会赋予我自称为乐观主义者的权利了。但是,你们或许怀疑我是个唯物主义者——怀疑我把我们的社会称作最好的社会,是因为它是有史以来最富裕的社会。

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这并不是我称我们社会为最好的社会的理由。无疑,成功地或几乎成功地消灭饥饿和贫困,我认为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但是,我赞赏的主要不是尼龙,也不是营养品,不是涤纶也不是电视。我说我们的社会世界是“最好的”,我指的是仅仅十四年前,被前布雷德福的主教污蔑为魔鬼作品的那种价值观念;我指的是通过基督教从古希腊和圣地,从苏格拉底,从《圣经·新约》和《圣经·旧约》传给我们的那些规范和价值观念。

没有任何时代,没有任何地方,人作为人之受到尊重超过我们社会。人类的权利和尊严从来没有受到过如此的尊重,也从来没有过这么多人准备为别人、特别为那些比自己不幸的人作出巨大牺牲。

我认为,这些都是事实。

但在更仔细地考察这些事实之前,我想强调,我也充分注意到了其他事实。即使在我们的世界里,权力仍然在腐化。国民的仆人仍然时时表现得像祸害国民的主人。金元独裁者仍然比比皆是;一个正在请医生诊治的理智正常的人如果对他的身体状况表现出理智的兴趣——即一种批判的兴趣,那么他必须准备被人当做令人讨厌的低能儿看待。

但是,这一切与其说由于缺乏善良的愿望,还不如说由于愚蠢和纯粹无能。此外,还存在着许多与之抗衡的东西。例如,在属于自由世界的某些国家里(我是指比利时),为使医院成为令人愉快而不是令人压抑的地方这样明确的目标,适当考虑到敏感的病人和现行惯例可能损害其自尊心的病人,医院服务正在极其成功地加以整顿。在那里人们认识到,在医生和病人之间建立一种真诚的和理智的合作,保证决不怂恿一个人,甚至一个病人放弃他最后的自我责任心,是多么重要。

但是,让我们转到更大的问题上来。在消除迄今一直困扰人的社会生活的那些最深重的邪恶方面,我们自由世界如果没有完全获得成功,也已很接近于完全成功。

让我列举我认为是社会合作所能消弭或减轻的一些最深重的邪恶。它们是:

贫困

失业和某些类似形式的无社会保障

疾病和痛苦

刑法的残忍

奴隶制和其他形式的农奴制

宗教歧视和种族歧视

缺乏教育机会

严格的阶级差异

战争

让我们看看已取得了哪些成就,不仅看看在大不列颠这里,以福利国家的方式,取得了哪些成就,而且看看在自由世界一切地方以这样那样的方式取得了哪些成就。

赤贫实际上业已消除。这问题现在不再是大规模的现象,几乎已成为找出仍然存在的孤立事例的问题。

失业和其他形式的无保障的问题已完全改观。我们现在正面对因大规模失业问题已基本解决这一事实而引起的种种新问题。

在对付病痛的问题上,正在取得相当持续的进展。

刑法改革基本上消除了这个领域里的残酷现象。

反对奴隶制的斗争的成功历史已成为这个国家和美国的永恒骄傲。

宗教歧视实际上已经消失。种族歧视已减少到超过了人们的最大希望。使这两项成就显得格外惊人的是下述事实:宗教偏见,甚至种族偏见,可能像五十年前那样普遍存在。

教育机会问题仍是个十分严重的问题,但人们正在认真地、努力地解决它。

阶级差异到处都已大大减小。在斯堪的纳维亚、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和新西兰,事实上都已接近于无阶级社会。

我的第八点是战争。这一点我必须讨论得更充分些。也许最好把我在这里必须说的话表述为我的第三个命题。

我的第三个命题是:自从布尔人战争时期以来,还没有过一个自由世界的民主政府处于发动一场侵略战争的地位。任何民主政府都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携手联合,因为它们背后没有联合起来的民族。侵略战争几乎已成为一种道义上不可能的事情。(5)

布尔人战争在英国引起了感情的突变,导致道德上转向赞成和平。正是因为这种态度,英国在抵抗德皇问题上犹豫不决,并只是在比利时受到了侵犯后才参与第一次世界大战。在这种态度的影响下,英国曾准备容忍希特勒。希特勒的军队开进莱茵兰,这是希特勒的不容置疑的侵略行动。然而,这个国家的舆论使政府不可能应付这种挑战——虽然在这样的形势下应付这种挑战本来是最合理的措施。另一方面,墨索里尼对埃塞俄比亚的公然进攻严重地激怒了英国公众舆论,以致明智地企图分裂墨索里尼和希特勒的霍尔-拉瓦尔计划由于公众义愤的爆发而化为泡影。

一个更有说服力的例子是,公众对先发制人的对俄战争问题的态度。你们也许记得,在1950年前后,甚至伯特兰·罗素都主张先发制人的战争。必须承认,有种种充分的理由赞成这样做。俄国那时尚未拥有原子武器库;而且这是防止俄国人得到氢弹的最后机会。

我并不羡慕美国总统有权在这样可怖的选择间作出抉择。一种选择是发动一场战争。另一种是听任斯大林获得毁灭世界的实力;而这种实力确实不该赋予他。伯特兰·罗素坚持认为,从纯粹理性的观点看,第二种选择甚至比第一种更糟糕,这无疑是正确的。但是,决定并不是这样作出的。即使在这些紧要的形势下,并且胜利实际上是确定无疑的,一场侵略战争在道德上也还是不能允许的。

自由世界仍然准备参与战争。它准备参与反对严重不平等的战争,就像它过去不止一次做过的那样。但是,只有在面对赤裸裸的侵略时,它才会这样做。因此,就自由世界本身而言,战争已被征服。

我已简短地讨论了我列举的八大社会邪恶。

我认为,最重要的是指出自由世界已取得了什么成就。因为,我们已变得过分怀疑自己。我们怀疑自我正义性之类的东西,我们觉得自命有道德是讨厌的。我们的最大收获之一是不仅容忍别人,而且还严肃地扪心自问:其他人是否就不正确,总的来说是否就不是较好的人。我们已了解到基本的道德真理:任何人都不应在他自己的案件中当审判员。无疑,这是某种道德成熟性的一个征兆;但是,一个人可能矫枉过正。在发现了自命有道德的毛病以后,我们便陷入了它的老一套的反面:陷入了老一套的妄自菲薄和与自命不凡相反的姿态。知道了一个人在他自己的案件中不能当审判员以后,我们成为我们的反对者的辩护人。于是,我们变得对自己的成就视而不见。但是,这种倾向必须加以抵制。

当赫鲁晓夫先生在印度之行中控诉英国殖民主义时,他无疑相信他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我不知道他是否了解他的谴责基本上导源于英国(中间经过列宁之手)。假如他知道这一点的话,他可能会把这作为相信他的言论的一个附加理由。但这样他就错了;因为这种自我谴责是英国特有的优点也是英国特有的缺点。事实上,印度的自由观念诞生于英国;就像现代一般政治自由观念诞生于英国一样。那些为列宁和赫鲁晓夫提供道德弹药的英国人和那些向印度提供自由观念的英国人密切相联系,甚至是同一些人。

答复赫鲁晓夫先生的那位英国大政治家对他自己、对我们不同的生活方式谈得这样少,对此我总感到遗憾。我完全肯定,这位政治家根本没有给赫鲁晓夫先生留下什么印象。但是,我认为,他本来是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假如他用以下例子指出我们自由世界和共产主义世界之间的不同,我肯定赫鲁晓夫先生会理解他的。我们的政治家可以这样说:

“我们两国之间的差异可作如下解释。假如我的长官安东尼爵士明天突然死了。我可以向你保证,在我们国家里,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不会有哪怕一瞬间想到可能是我谋杀了他。甚至一个英国共产主义者也不会这样想。这就解释了我们各自行事方式的不同。毫无疑问,这并非种族上的不同,因为我们可以从莎士比亚那里知道,在不太久以前,我们也曾用那另一种方式行事。”

我认为,答复这一切荒唐而可怕的对英国的谴责是重要的。这种谴责常发端于英国,但流行于今日世界。因为我相信观念的力量,包括错误的和有害的观念的力量。我相信我所称的观念的战争。

观念的战争是希腊人的发明。它是曾经作出的最重要的发明之一。实际上,用语词战争代替刀剑战争的可能性正是我们文明的基础,特别是我们文明的一切立法和议会机构的基础。这种用语词和观念进行战斗的习惯是把铁幕两边的世界联合起来的少数东西之一(虽然在另一边,语词仅仅不充分地取代了刀剑,有时还用来为杀人做准备)。要知道希腊时代以来观念变得多么有力,我们只须记住,一切宗教战争都是观念的战争,一切革命都是观念的革命。虽然这些观念经常地是错误的和有害的,而不是正确的和有益的,但是,如果有些较好的观念找到足够有力的理智的支持,它们或许就有延续下去的必然趋势。

这一切可以表述成我的第四个命题。它是这样的:

观念、特别是道德观念和宗教观念的力量,至少同自然资源的力量一样重要。

我完全知道有些政治学学生强烈反对这个命题;完全知道有一个所谓政治实在论者的很有影响的学派,他们宣称“意识形态”(照他们的叫法)对政治现实没有什么影响,而且就是有的话,这种影响也必定是有害的。但我认为,这是个站不住脚的观点。如果它正确的话,那么基督教就不会对历史产生影响;美国就成为不可思议的东西,或者只是一个有害的错误的产物。

我的第四个命题,也即观念力量的学说,是18、19世纪自由主义和理性主义思想所特有的。

但是,自由主义运动不只是相信观念的力量。它还持有一种我认为是错误的观点。它认为,对立的观点几乎不必交战。这是因为它认为,真理一旦提出,总会被人认识。它相信真理显现论——对压制和颠倒真理感兴趣的力量一旦消灭以后,真理就不会被人错过了。

这个重要和有影响的观念——真理是自明的——是我不能赞同的一种乐观主义。我确信这个观点错了,与此相反,获得真理是艰难的,甚至常常是痛苦的。于是,这就成了我的第五个命题。

真理是难以获得的。

这个命题在某种程度上解释了宗教战争。虽然它是个认识论问题,但它很能说明文艺复兴甚至古典时代以来的欧洲史。

现在让我在余下的时间里对这段历史——我们时代的历史,特别是从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运动以来的历史——作短暂的一瞥。

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运动可以看作是两种观念间的斗争。一种观念认为真理是显现的——真理是一本打开的书,凡是心地善良的人都可以阅读。另一种观念认为真理是隐蔽的,只能被上帝的选民辨出;这本书只有教会的牧师能够读懂,也只能由教会的权威加以解释。

虽然在第一种观念里,“书”指的是《圣经》,但到了后来它是指自然之书。培根认为,这本自然之书是打开着的书。那些误读它的人是受了偏见、急躁和“预想”的错误影响。只有当你不带偏见地、耐心地、不预先想象书的内容来读它时,你才不会犯错误。错误总是你自己的过错。正是由于你自己的反常和邪恶,你才拒绝认识显现在你面前的真理。

我认为,这个朴素但错误的观点,即认为真理是显现的观点,成为促进现代学术的激励力量,成为和古希腊人那种较多怀疑论色彩的古典理性主义对立的现代理性主义的基础。

在社会观念的领域里,真理是显现的这个学说导致了个人道德和理智责任心的学说以及自由的学说;它导致了个人主义,以及一种理性主义的自由主义。这种学说使得教会的精神权威及其对真理的解释成为多余的,甚至是有害的。

另一方面,一种对真理更带怀疑色彩的态度导致了强调教会权威,强调独裁主义其他形式。因为,如果真理不是显现的,那么你就不能让每个个人去解释它;因为这必然会导致混乱,导致社会崩溃,导致宗教分裂以及宗教战争。可见,这本书必须由一个压倒一切的权威来解释。

这里的争论可以说是个人主义的理性主义和独裁主义的传统主义间的争论。

理性主义和独裁主义的传统主义之间的争论,也可以说是以相信人、人的善和人的理性为一方,以不相信人、人的善和人的理性为另一方的争论。

我可以承认,在相信人和不相信人之间的争论上,我的感情完全站在朴素自由主义的乐观主义者一边,虽然我的理性告诉我,他们的认识论是完全错误的,真理事实上是难以获得的。我厌恶使人们处于监督和权威之下的观念。但另一方面,我必须承认,担心权威和传统江河日下的悲观主义者是有识之士。大规模的宗教战争、法国和俄国的革命等可怖经验证明了他们的智慧和先见之明。

但是,虽然这些战争和革命证明了谨慎的悲观主义者是明智的,但并不证明他们是正确的。相反,我相信,历史的结论——当然,我是指我们时代的历史——一般说来支持那些相信人和人的理性的人。

自从宗教改革运动以来,在我们自由世界社会里,确实看到了以往任何时代所无法比拟的权威的没落。它现在是一个没有权威的社会,或者像有人所说的,一个没有父亲的社会。

宗教改革运动通过强调个人良心而废黜了作为负责人类世界的统治者的上帝:上帝只能在我们的心里,通过我们的心来统治。新教徒相信正是通过他自己的人类良心上帝才统治世界的。对世界的责任是我的也是你的:这是新教徒的信念;当布雷德福的主教呼吁他的牧师去毁灭一个乃是魔鬼作品的社会世界时,他是作为一个模范新教徒说话的。

但是,独裁主义者和传统主义者都认识到,一个无权威的或无父的社会必定会导致毁灭一切人类价值。我已说过,他们是明智的,而且在某一方面他们是较好的认识论者。然而,他们错了。因为,还存在其他革命,即光荣革命和美国革命。还有我们现在的自由世界、我们的大西洋共同体。这是一个由我们自己的个人良心的相互影响来治理的没有父亲的社会。而且,像我企图说服你相信的那样,这是迄今存在过的最好的社会。

独裁主义的错误是什么?他们的明智为什么要予以否弃?我认为,在我们自由世界里有三个因素已成功地代替了被废黜了的权威。

第一个因素是我们对真理的权威的尊重,这是一种非个人的、人与人之间的、客观的真理,我们的任务是去寻找这种真理,我们无力去改变它或者随意解释它。

第二个因素是在宗教战争中汲取的教训。因为,我认为,在这些战争中,我们确实汲取了教训:我们确实是从我们的错误中汲取教训的(虽然在社会领域和政治领域中,这似乎是罕见的和困难的事)。我们领悟到,宗教信念和其他信念,只有当它们为人们自由地和真诚地抱有时,才是有价值的;企图强迫人们去遵从,那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抵抗这种强迫的人正是最好的、其实也是惟一最值得争取他们拥护的对象。因此,我们不仅学会了宽容异己的信仰,而且也学会了尊重它们,尊重真诚地持这些信仰的人。但是,这意味着,我们慢慢开始区分真诚与教条的固执或懒散,开始认识这条伟大真理:真理不是显现的,不是一切渴求真理的人都能一眼望见的,而是难以获得的。我们还领悟到,我们切不可从这条伟大真理中引出独裁主义的结论,相反,应当怀疑一切自称是教导真理的权威的人。

第三个因素是,我们还领悟到了:只要互相倾听意见,互相批判,我们就能越来越接近真理。

我认为,这种批判形式的理性主义,尤其是这种对客观真理的权威的信仰,对于一个建立在互相尊重基础上的自由社会来说是必不可少的。(正因为这样,所以重要的是不要让我们的思想受相对主义和非理性主义这类理智上的误解的严重影响。相对主义和非理性主义是对教条主义和独裁主义感到失望的可以理解的结果。)

但是,这种批判态度同时也为调和理性主义和传统主义留下了余地。批判理性主义者可能赞赏传统,因为虽然他相信真理,但他并不相信他自己确实占有了真理。他可能认为通向真理的每一步、每一途径都是有价值的,甚至是无法估量的价值;他可能看到,我们的传统常常有助于鼓励这一步步的逼近,也看到,如果没有一个理智的传统,个人就几乎不可能向真理迈进哪怕一步。正因为如此,对理性主义的批判态度、理性主义和怀疑论之间的妥协,长时期来一直是英国中间道路的基础:尊重传统,同时又承认必须改革它们。

未来将带给我们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但是,过去和当代的成就向我们表明了人类力所能及的范围。这些成就可能教育我们,虽然观念是危险的,但我们能够从我们的错误中学会怎样把握它们;怎样批判地对待它们,怎样驾驭它们,怎样把它们运用于我们的斗争,包括我们向隐藏的真理前进一小步的斗争。

* * *

(1) 纪念埃利诺·拉思伯恩的第六次演讲,1956年10月12日,布里斯托尔大学。(以前没有发表过。)

(2) 参见我的《历史决定论的贫困》,1957年,以及第16章。

(3) 塞缪尔·勃特勒(1835—1902),英国小说家、讽刺作家。——译者

(4) 这本小册子是吉尔伯特·柯普的《阶级斗争中的基督教徒》(Christians in the Class Struggle),前面有布雷德福主教写的序言,1942年。比较我的《开放社会及其敌人》(1950年和以后各版),第1章注③和第9章注。

(5) 这篇演讲发表在苏伊士冒险之前。在我看来,这次冒险行动的可悲历史支持了我前面三个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