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谈话的题目中,应该强调“关于”这个词:我并不打算提出一个完备的理论之类的东西。我想向你们解释和举例说明一个传统理论所必须予以回答的那类问题,并概括地提出一些想法,这些想法可能有助于构造这类问题。首先我想说明我怎么会对这个论题发生兴趣的,以及我为什么认为它是重要的;另外,我还打算谈谈对待传统理论的几种可能有的态度。

我勉强算得上是一个理性主义者。我拿不大准,我的理性主义能否为你们接受,不过以后可以看出来的。我对科学方法非常感兴趣。在研究了一段时间自然科学方法以后,我感到再研究一下社会科学方法,可能是有意思的。正是在这个时候,我初次遇到了传统的问题。政治学、社会理论等领域中的反理性主义者通常认为,这个问题不能由任何理性理论来解决。他们的态度是,把传统看作某种仅仅给定的东西来接受。你必须接受它,你无法使它理性化;它在社会中起着重要作用,你只能理解它的重要意义并接受它。和这种反理性主义观点相联结的最重要人物的名字是埃德蒙·伯克。你们大家知道,他极力反对法国大革命的思想,而他最有效的武器,就是对我们称之为“传统”的非理性力量的重要性所作的分析。我所以提到伯克,是因为我认为,理性主义者从来没有正确地答复过他。相反,理性主义者倾向于无视他的批判,坚持他们的反传统主义态度,而不去接受这种挑战。无疑,理性主义和传统主义之间存在着一种传统的敌意。理性主义者倾向于采取这样的态度:“我对传统不感兴趣。我想根据万物本身的优劣来判断它们;我想找出它们的长处和不足,并且在这样做时我想完全独立于任何传统。我想用我自己的头脑而不是用很久以前活着的其他人的头脑来作判断。”∗

事情并非完全像这种态度所认为的那样简单,因为事实是说这些话的理性主义者本人也在很大程度上受一种理性主义传统约束,理性主义传统照例总是这样说的。这表明,某些对待传统问题的传统态度是有缺陷的。

我们的主席今天告诉我们,我们不必为反理性主义的反动感到不安,这种反动十分微弱,如果不是微不足道的话。但我感到确实存在着一种严重的反理性主义的反动,它存在于一些非常聪明的人中间,并且和这个特定的问题有关。很多杰出的思想家把传统问题变成一根大棒,用来打击理性主义者。我可以举出迈克尔·奥克肖特,他是剑桥的一个历史学家,一个真正有创见的思想家。最近,他在《剑桥大学学报》上发动了一次对理性主义的抨击。(2)我很不同意他的诘难;但我必须承认,他的抨击是有力的。当他发动这场抨击的时候,理性主义文献中很少有可以看作是对他的论证的一个恰当回答的东西。可能存在一些回答,但我非常怀疑它们是否恰当。这就是我为什么感到这个论题十分重要的原因之一。

促使我致力于这个问题的另一个原因纯粹是我本人的经历——我个人社会环境的变化。我从维也纳来到英国,发现英国这里的气氛迥异于我在那里长大的故乡。今天上午,我们听了J·A·C·布朗博士(3)的有趣的谈话,他谈到他称之为一个工厂的“气氛”的极端重要性。我确信他会同意,这种气氛同传统不无关系。我从大陆传统或气氛转到英国的传统,后来又一度转到新西兰的传统。这些变化无疑促使我去思考这些事情,并试图进一步探究它们。

某些类型极其重要的传统是地方性的,不可能轻易地移植。这些传统很可宝贵,一旦失去就很难恢复。我想到那种我特别感兴趣的科学传统。我看到,很难把它从已真正扎根的少数地方移植到别处。二千多年以前,这种传统在希腊毁灭了,在很长时期内,它没有重新扎下根来。同样,最近想把它从英国移植到外国的尝试也没有取得很大成功。再没有比一些海外国家缺乏研究传统更令人注目的了。如果有人打算在缺乏这种传统的地方让它扎下根来,那他会遇到一场真正的斗争。我可以提一下,当我离开新西兰的时候,那所大学的校长对研究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探究。作为其结果,他作了一次精彩的批判性发言,指责大学忽视研究。但不会有人认为,这些发言意味着科学研究的传统现在将建立起来,因为这是件很难实行的事情。可以相信人们需要这种传统,但这并不意味着这种传统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当然,我可以从科学以外的领域举出一些例子。为了提醒你们注意科学领域不是惟一需要重视传统的领域——虽然它是我主要谈论的领域——我只要提起音乐就可以了。我在新西兰的时候,得到一套美国灌的莫扎特《安魂曲》的唱片。当我放这些唱片的时候,我认识到缺乏音乐传统是什么意思。这些唱片是由一位音乐家监制的,而他显然对莫扎特以来的传统一无所知。结果非常令人扫兴。我不准备详细谈这件事了;我提这件事只是想表明,当我选择科学的即理性的传统的问题作为主要例证时,我并不想给人造成这样的印象,似乎它是最重要的或者说惟一的例证。

应该明白,对于传统主要只存在两种可能的态度。一种是不加批判地接受一种传统,往往甚至还不知道它是什么。在许多情况下,我们都不能摆脱这种状况;因为我们经常恰恰认识不到,我们正面对一种传统。如果我把我的手表戴在左腕上,那我不一定意识到我正接受着一种传统。每天每日,我们都在没有意识到的一些传统的影响下做着成百件事情。而如果我们不知道我们正在一种传统的影响下活动,我们就会情不自禁地不加批判地接受这种传统。

另一种可能是批判的态度,其结果,可能接受一种传统,也可能拒斥一种传统,或许还可能取折衷的态度。但是,在我们能够批判一种传统以前,在我们能够说:“我们根据理性的理由拒斥这种传统”以前,我们必须知道并理解这种传统。现在我并不认为,我们能完全摆脱传统的束缚。所谓自由实际上只是从一种传统转变到另一种传统。但是,我们能挣脱一种传统的戒律;我们不仅可以通过否斥它,而且可以通过批判地接受它来做到这一点。如果我们对这种戒律加以思考,如果我们扪心自问:我们应该接受它还是否弃它,则我们就能挣脱这种戒律。为了做到这一点,我们首先必须认清这传统,我们还必须一般地理解一种传统的功能和意义可能怎样。正因如此,研讨这个问题对于理性主义者才是那么重要,因为理性主义者随时准备向一切,我想也包括他们自己的传统在内,提出挑战并加以批判。他们准备对一切都打上问号,至少在他们的头脑里是如此。他们不会盲从任何传统。

我想说的是,在我们非常宝贵的理性主义传统(理性主义者往往一点不加批判地接受它)中,也有相当多的地方我们应当对之提出疑问。例如,理性主义传统的一个组成部分是形而上学的决定论观念。理性主义者通常总是带着怀疑的眼光看待不赞同决定论的人。他们担心,如果我们接受非决定论,我们可能就会接受“自由意志”的学说,从而可能陷入关于“灵魂”和“神的恩典”的神学论证。我通常总是避免谈论自由意志,因为我不太清楚它的涵义,我甚至怀疑,我们对一种自由意志的直觉可能会把我们引入歧途。然而,我认为决定论是一种在许多方面都站不住脚的理论,我们没有任何理由接受它。实际上,我认为对我们来说,重要的是摆脱理性主义传统中的决定论因素。它不仅站不住脚,而且还给我们带来无穷的麻烦。由于这个原因,重要的是认识到非决定论——即决定论的否定——并不一定使我们陷于任何关于我们的“意志”或者“责任”的学说之中。

理性主义传统中我们应当提出疑问的另一个因素,是观察主义的观念。它认为,我们所以认识世界,是因为我们用自己的耳目环顾四周,把所见所闻记录下来,如此等等;而这就是我们知识的材料所由构成的东西。这是一种极其根深蒂固的偏见,并且我认为这种观念阻碍了对科学方法的理解。以后我还要回到这个问题上来。开始先谈这些已经足够了。

现在我简述一下,一个传统理论的任务。一个传统理论必定是一个社会学理论,因为传统显然是一种社会现象。我所以要提到这一点,是因为我想和你们简短地讨论一下理论社会科学的任务。这常常为人们所误解。为了解释什么是我所认为的社会科学中心任务,我想一开始先来描述一个为许许多多理性主义者所持的理论。我认为,这个理论的涵义同社会科学的真正目的恰恰相反。我把这个理论叫做“阴谋社会理论”。这个理论比有神论的大多数形式都更加原始,它类似于荷马的社会理论。荷马这样设想神的权力:特洛伊城前平原上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奥林匹斯山上种种阴谋的反映。阴谋社会理论,不过是这种有神论的翻版,对神(神的念头和意志主宰一切)的信仰的翻版。它发端于先否认上帝,然后问:“谁占据他的位置?”于是上帝的位置让给了形形色色权贵人物和集团——邪恶的权势集团,他们策划了大萧条和一切我们蒙受的不幸,所以应当受到谴责。

阴谋社会理论流传甚广,但真理的成分很少。只有当阴谋理论家取得了权力的时候,它才变得像是一种说明实际发生的事情的理论(我所称的“俄狄浦斯效应”的一个实例)。例如,当希特勒上台的时候,他相信“犹太人有学问的长者”擅长搞阴谋的荒诞说法,企图用他自己的反阴谋来战胜他们的阴谋。可是,意味深长的是,这种阴谋从来不会——或者“几乎从来不会”——如愿以偿。

更探明一个社会理论的真正任务究竟是什么,这段论述可以作为一个线索。我说过,希特勒搞了个失败了的阴谋。它为什么会失败呢?这不仅是因为其他人阴谋反对他,而纯粹是因为社会生活中一个十分引人注目的事实:一切都不会完全如愿以偿。事情的结果总是与预期的有点不一样。社会生活中,我们几乎从未造成我们原先希望造成的效果,我们还经常得到我们并不想得到的东西。当然,我们在行动时,心目中是有一定目标的;但除了这些目标以外(实际上这些目标我们可能达到,也可能达不到),我们的活动总是还会产生某些不希望的结果;而且,这些不希望的结果通常都无法消除。社会理论的主要任务就在于解释为什么它们无法消除。

我将给你们举一个十分简单的例子。我们假设一个小村庄里有个人必须卖掉他的房子。不久之前,曾有个人因为迫切需要买了这个村子里的一所房子。现在有了一个卖主。一般情况下,卖主会发觉,他卖掉这所房子将得不到买者买同样房子所必须付出的那许多钱。就是说,某人想卖掉他的房子这个事实降低了市场价格。事实往往就是这样,凡是想卖掉什么东西的人,总是降低了他想卖掉的东西的市场价格;凡是想买进什么东西的人,总是抬高了他想买的东西的市场价格。当然,仅仅对于小的自由市场,事情才是如此。我并不是说,自由市场的经济体制不可能由别的体制来代替。但是,在一种市场经济中,情况就是这样。你们会同意我的观点:无需证明,想卖掉东西的人通常并不愿意降低市场价格,而想买进东西的人通常不愿意抬高市场价格。这里我们遇到了不希望的结果的一个典型事例。

所描绘的这种状况在一切社会状况中具有典型性。在一切社会状况中,我们总会遇到从事某种活动、需求某些东西、抱着一定目标的一个个人。就他们以自己所想望的方式进行活动并实现他们企图实现的目标而言,这里不发生任何社会科学的问题(除了这样的问题:他们的需求和目标能否例如依据某些传统来作出社会的解释)。社会科学特有的那些问题的产生仅仅由于我们希望知道没有打算得到的结果,特别是那些因我们做某些事而可能引起的不希望的结果。我们希望不仅预见直接结果,而且也预见这些不希望的间接结果。我们为什么会希望预见它们呢?这或者是因为我们科学上的好奇心,或者是因为我们想对它们有所准备;可能的话,我们会希望,去应付它们,防止它们变得太严重。(这又意味着活动,而随着这种活动又导致其他的不希望的结果。)

我认为,那些从一种现成阴谋理论看待社会科学的人,因而否认了他们自己有可能弄清楚社会科学的任务究竟是什么。因为,他们认为,我们实际上能够解释社会中的每事每物,只要问问谁需要它;可是,社会科学的真正任务(4)是解释那些谁也不会想望的事物,例如,一场战争或一次萧条。(我认为,列宁的革命、特别是希特勒的革命和战争是例外。实际上这些都是阴谋。但是,它们都是阴谋理论家上台这种事实的结果,最意味深长的是,他们没能实现其阴谋。)

社会理论的任务在于解释我们的企图和活动怎么会引起不希望的结果,以及如果人们在某种社会环境中干各种各样的事,那么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社会科学的任务尤其在于以这种方式分析制度(如警察、保险公司、学校或者政府)和社会集体(如国家、民族、阶级或其他社会集团)的存在和功能。阴谋理论家相信,制度完全可以理解为有意识策划的结果;至于集体,他通常赋予它们一种集团人格,把它们当作阴谋执行者,仿佛那就是一个个人。和这种观点相反,社会理论家应该承认,制度和集体的持续存在产生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需要通过对个人的社会活动及其未期的(并且常常是不希望的)社会结果与其预期的结果进行分析来加以解决。一个传统理论的任务也必须用同样观点来看待。很少有人会有意识地想创造一种传统;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也不大可能成功。另一方面,从未梦想创造一种传统的人,不抱任何这种企图,倒是可能达到这种效果。这样,我们得出传统理论的问题之一:作为人们活动的(可能是未期的)结果的传统是怎么产生的?更重要的是,它们怎么持续存在的?

第二个而且更重要的问题是:传统在社会生活中的功能是什么?我们能够说明学校、警察、杂货店、证券交易所或其他社会制度的功能。那么传统是否有可以像这样理性地理解的功能呢?我们能否分析传统的功能呢?这也许是一个传统理论的主要任务。我对待这个任务的方法,是要以分析一个特定传统(理性的或科学的传统)作为例子,我想以后为了各种目的要利用这种分析。

我的主要目的是在以下两方面之间作个比较。一方面是理论,把它们付诸科学检验之后,我们便视之为理性的或批判的态度(主要是科学假说)的结果,以及可能帮助我们适应这个世界的方法;另一方面是信仰、态度和一般传统,以及可能帮助我们适应尤其是社会的世界的方法。

人们常常讨论我们称作科学传统的这个奇怪的东西。人们常常对公元前第6、第5世纪以某种方式发生在希腊某地的这个怪物、这个理性哲学的发明物感到奇怪。实际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它会发生?又是怎样发生的呢?某些现代思想家断言,希腊哲学家第一次企图理解自然界发生的事情。我将向你们表明,为什么这是个不能令人满意的解释。

早期希腊哲学家确实试图理解自然界发生的事情。但是在他们之前,更为原始的神话创造者们已经这样做了。对于后来被早期希腊哲学家——我们科学传统的奠基人——的解释标准所取代的那种原始类型的解释,我们可以怎样来表征它呢?粗浅地说,当他们看到雷暴雨临近时,前科学神话的创造者说:“啊哟!宙斯发怒了。”当他们看见海洋波涛汹涌时,他们说:“波塞冬(5)发怒了。”在理性主义传统引入新的解释标准之前,这种类型的解释已经令人满意了。决定性的差异究竟是什么呢?很难说希腊哲学家引入的新理论比旧理论容易理解。我认为,理解宙斯发怒了这个陈述比理解对雷暴雨的一种科学解释要容易得多。在我看来,用波塞冬发怒了这个陈述来解释海上波涛汹涌,比起用空气和水面之间摩擦来作解释,要简单得多,也更容易理解。

我认为,大致说来,早期希腊哲学家的革新在于他们开始讨论这些事情。他们不是不加批判地接受宗教的传统,把它们当作不可改变的(就像孩子们那样,如果阿姨改动了他们最喜欢的童话中的一个词,他们就要提出抗议),也不是仅仅承袭一个传统,而是向传统挑战,有时甚至发明一个新的神话来代替旧的。我认为,我们必须承认,他们用来代替旧故事的新故事,像旧故事一样,根本上说来也是神话;但对于这些新故事,有两点应当指出。

第一,它们不只是旧故事的重复或重新组织,而是包含了新的成分。这种情况本身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是,第二也是主要的一点是:希腊哲学家创造了一个新传统——对神话采取批判态度的传统、对它们加以讨论的传统;不仅向人讲述神话,而且由听众对这种神话提出质疑的传统。在讲述神话时,他们准备倾听他们的听众对这个神话的想法,从而承认听众或许可能有比他们更好的解释。这是前所未有的事。产生了一种新的提问方式。问题“你能给我一个更好的解释吗?”是和这种解释——神话——一起产生的;另一个哲学家可能回答:“对,我能。”他也可能说:“我不知道我能否给你一个更好的解释,但我能给你一个截然不同的但也说得通的解释。这两种解释不可能都是真的,因此这里必定有一种是错误的。我们不能简单地接受这两种解释。我们也没有理由只接受其中之一。我们实际上是想对这个问题知道得更多一些。我们必须对之作进一步的讨论。我们必须考察一下我们的解释是否确实说明了那些我们已知的事物,甚至是否还可能说明了迄今没有为我们注意到的事物。”

我的论点是:我们所称的“科学”之区别于旧的神话,不在于它跟神话截然不同,而在于它伴有第二级传统——对神话进行批判讨论的传统。以前,只存在第一级传统。一个确定的故事代代相传。当然,现在仍然有一个故事要传下去,但伴随这个故事的是未说出口的具有第二级性质的话:“我把它传授给你们,但告诉我你们对它是怎么想的。对它要多加思索。或许你们能给我们讲一个不同的故事。”这第二级传统是批判的和争辩的态度。我认为,它是一种新事物,它今天仍然是科学传统的最重要的东西。如果我们理解这一点,那么我们就会对许许多多科学方法问题抱完全不同的态度。我们就会明白,在某种意义上说,科学正像宗教一样,也是创造神话。你可能说:“但是,科学的神话和宗教的神话截然不同。”当然,它们是不同的。但是,为什么会不同呢?因为如果有人采取了这种批判态度,那么他的神话就变得不同了。它们改变了;它们朝着对世界(对我们能观察到的各种事物)提出越来越好的解释的方向改变。它们还激发我们去观察那些如果没有这些理论或神话我们永远也不会观察到的事物。

这里产生的批判性讨论也首次产生了系统观察这类问题。一个人接受传下来的一个神话,同时还受到无声的但传统的提问:“关于这个神话你必须说些什么呢?你能否批判它呢?”这个人将接受这个神话并把它应用于各种设想用它来解释的事情,譬如行星的运动。然后他会说:“我并不以为这个神话很好,因为它并没有解释行星的实际可观察的运动”,或者诸如此类的话。因此,导致我们的系统观察并指导这种观察的是神话或理论,这些观察旨在试探理论或神话的真理性。从这个观点看来,科学理论的增长不应看作是收集、积累观察资料的结果;相反,观察及其积累应当看作是科学理论增长的结果。(这就是我所称的“科学的探照灯理论”;这种观点认为,科学本身把新的光射在事物上面;科学不仅解决问题,而且在解决问题时还引起了许多新问题;它不仅从观察中获益,而且导致新的观察。)如果我们如此寻求新的观察以便试探我们的神话的真理性,那么当我们发现如此粗糙制作的神话在改变其性质,并最终变得可以说更加实在,或者和观察事实更相一致时,我们就不必感到吃惊。换句话说,在批判的压力下,神话不得不适应于这样的任务:为我们提供一个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的适当的、更详细的图景。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在批判的压力之下,科学的神话变得和宗教的神话如此地不同。然而,我认为,我们应该十分明白,科学神话在起源上正像其他神话一样,仍然是神话或发明。它们不是有些理性主义者——感觉—观察说的追随者——所认为的那种东西,它们不是对观察的整理。这一点很重要,我再重复一下。科学理论不只是观察的结果。它们基本上是神话创作和检验的产物。检验部分地是通过观察进行的,因此观察非常重要;但是,观察的功能并不是产生理论。观察在拒斥、排除和批判理论之中发挥作用;它激发我们产生可能经受住这些观察检验的新神话、新理论。我们只有理解了这一点,才能理解传统对科学的重要性。

我要求你们当中持相反观点、相信科学理论是观察结果的人,此时此地就开始观察,并提供给我你们观察的科学结果。你们可能会说,这不公正,此时此地没有什么东西值得观察。但即使你们毕生都把笔记本拿在手里,记下你们观察到的一切,最后把这重要笔记本遗赠给皇家学会,要他们用它搞成科学,那么,皇家学会可能把它作为珍品保存,但绝对不会把它作为知识源泉。(6)也许它会在不列颠博物馆的某个地下室里湮没无闻(你们可能知道,不列颠博物馆的藏品大都没有目录),但它更可能在垃圾堆里找到归宿。

但是,如果你说:“这些是当今有些科学家所持有的理论。这些理论要求:如此这般的事物在如此这般的条件下应该是可观察的。让我们看看它们是不是可观察到的,”那么,你能得到一些有科学意义的东西。换句话说,如果你选择观察时着眼于科学问题和这个问题出现时的总的科学状况,那么,你很可能对科学作出贡献。我不想教条地否认存在像所谓的偶然发现这样的例外(虽然即使这些发现本来也常常是在理论的影响之下作出的)。我不是说,观察如果不和理论相联系就永远没有意义,不过我想指出,在科学发展中,什么是主要的步骤。

这一切意味着,对于一个希望作出发现的年轻科学家来说,如果他的老师告诉他,“到各处去观察”,那这是一个糟糕的建议;而如果他的老师对他说,“设法去了解人们现在在科学上讨论些什么。找出困难所在,把兴趣放在不一致的地方。这些就是你应该从事研究的问题。”那么,这是一个很好的建议。换句话说,你应该研究当时的问题状况。这意味着,你要找寻并设法延续一条探究的路线,它以整个早期科学发展作为背景;你们要与这种科学传统一致。这一点十分简单而明确,但是,理性主义者常常不能充分认识到:我们不可能重新开始,我们必须利用前人的科学业绩。如果我们从头开始,那么,当我们死去以后,对后人来说,我们就会像亚当和夏娃死去那样遥远(也可以说,像尼安德特人那样遥远)。在科学上,我们总想取得进步,而这意味着,我们必须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我们必须继承某种传统。作为科学家,我们想要理解、预言和分析等等;从这个观点看来,我们生活的世界是极其复杂的。我几乎想说,它是无限复杂的,如果这种说法有意义的话。我们不知道我们应从何处着手又怎么着手分析这个世界。先哲并没有告诉我们。甚至科学传统也没有告诉我们。它只是告诉我们,其他人是从何处开始和怎么开始的,以及他们到达了什么地方。它告诉我们,人们已经在这个世界中构造了一种理论构架,它也许不那么好,但多少还起作用;这种理论构架为我们服务,作为一种网络,一种坐标系,我们可以参考它来看待这个世界上的各种各样复杂事物。我们使用它时,对它加以检验和批判。这样,我们就取得了进步。

我们有必要来看看,我们可用于解释科学增长的两种主要方式,一种不甚重要,而另一种十分重要。第一种用知识的积累来解释科学:科学像扩充着的图书馆(或博物馆)。像书籍越积累越多一样,知识也同样与日俱增。另一种用批判来解释:科学借助于一种比积累更加革命的方法增长,这种方法破坏、改变和改造一切,包括它最重要的工具即我们的神话和理论所由表达的语言。

颇有意思的是,我们发现第一种方法即积累的方法远不如人们想象的那样重要。科学中,知识的积累远不及科学理论的革命变化。这一点十分奇怪,也很有趣,因为人们乍一看来可能认为,对于知识的积累增长来说,传统大概非常重要,而对于革命式发展,传统则没有那么重要。但是,事情恰恰相反。如果科学能够仅通过积累而增长,那么科学传统的丧失就没有什么了不起,因为任何时候你都可以重新开始积累。可能会失去某种东西,但这种损失无关宏旨。然而,如果科学依靠改变其传统神话的传统而进步,那么,你就需要某种由之出发的东西。如果你没有可以改造或改变的东西,那你就什么也得不到。因此,你需要两种东西作为科学的开端:新的神话,以及批判地改变它们的新传统。但是,这些开端很少能开创。我不知道,从一种描述语言的发明(可以说,人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成为人)到科学的开端,究竟用了多少年月。整个这段时间里,语言这个未来的科学工具一直在发展着。它随同神话,随同用语言来描述、解释和论证事实的传统一起增长。(这一点后面还要谈。)每种语言,甚至在它的语法结构中,都包含和保存了无数的神话和理论。至于传统,如果这些传统毁灭了,那你甚至无法开始积累;积累的工具已经没有了。

我们已经举这个例子说明了传统在一个特定领域即科学领域中所起的作用。我现在(或许为时稍晚)来讨论一个社会学理论的传统问题。我又要提到J·A·C·布朗博士,今天他已是我的先行者。他谈到的许多东西都和我的论题密切有关,特别是有一点我还做了笔记。他说,如果一个工厂没有纪律,那么“那些工人就会变得焦躁不安、惊恐失措”。我不打算在这里讨论纪律;那和我没有关系。但我的论点可以这样提出:如果工人无所依傍,那么他们就会变得焦躁不安、惊恐失措。或者还可以更一般地说:每当我们身处我们知之甚少的一个自然环境或社会环境、无法预言将会发生什么的时候,我们全都会变得焦躁不安、惊恐失措。这是因为当我们无法预言我们周围会发生什么(例如,人们的行为将怎么样)时,就没有可能作出理性的反应。至于这环境究竟是自然的还是社会的,在此无关宏旨。

纪律(布朗博士所提到的)可能是有助于人们在某个社会里确定方向的东西之一。但我敢肯定,布朗博士会同意,纪律只是这些东西中的一个,还存在其他一些东西,特别是制度和传统,它们可以让人清楚地认识到所期待的目标和怎样达到。我认为,这十分重要。仅当我们能够知道并深信存在着必定如此、不可能不如此的事物和事件的时候,我们所称的社会生活才能够存在。

正是在这里,传统在我们生活中所起作用才变成可以理解的了。如果社会中不存在相当程度的秩序和大量我们赖以调整自己的规则的话,我们就会焦急不安、惊恐失措、灰心丧气,因而无法在其中生活。这些规则的存在本身或许比它们的具体优劣更重要得多。人们需要它们作为规则,因此把它们作为传统传下来,而不管它们在其他方面是否合理、必要、有益、美好或合乎心愿。社会生活需要传统。

因此,传统的创造起了同理论创造相似的作用。我们的科学理论是工具,我们试图用它给我们生活于其中的混沌带来某种秩序,使我们得以作出理性的预言。我并不想叫你们把这当作一个深邃的哲学见解。它只是说明了我们理论的一个实际功能。同样,传统的创造和我们的立法非常相像,也起着把秩序和理性的可预言性带进我们生活于其中的那个社会的作用。如果你不知道世界会对你的活动作出怎样的反应,那么你就不可能在这世界上合乎理性地活动。每个合理的活动都假定了某种参照系,这个参照系以一种可预言的或部分可预言的方式作出反应。正如自然科学领域中的神话或理论发明具有一种功能(帮助我们把秩序带进自然事件)一样,社会领域中的传统的创造同样也有这种功能。

科学中神话或理论的作用和社会中传统的作用之间的相似之处还不止这一点。我们必须记住,科学方法中神话的巨大意义是,它们能够成为批判的对象,并且能够加以改变。同样,传统也有双重的重要功能,它们不仅创造某种秩序或类似社会制度那样的东西,而且提供给我们某种我们能对之起作用的东西,我们可以批判或改变的东西。对我们理性主义者和社会改革家来说,这一点是决定性的。很多社会改革家都有一种想法,他们想清洗干净社会这个世界的画面(像柏拉图所说的),用崭新的理性世界把过去一笔勾销,一切从头开始。这种观点是胡说八道,不可能实现。如果你重新构造一个理性世界,那就没有理由相信,它会是一个幸福的世界。也没有理由相信,一个作为蓝图勾勒出来的世界会比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更好一些。为什么它一定要更好一些呢?一个工程师并不光凭设计图来创造发动机。他根据早先的模型进行研制;对它作修改;反复地改动它。如果我们清洗我们生活于其中的社会世界,抹掉它的传统,在蓝图的基础上创造一个新世界,那么,我们很快就不得不改动这个新世界,作些小小的改变和调整。但是,如果我们准备做这些总是必需的小小改变和调整的话,那么,为什么不从此时此地我们在这社会世界中所占有的出发呢?你们占有什么和你们从哪里出发都没有什么关系。你们必须总是作些小小的调整。既然你们总得这样做,所以你们从此时此刻碰巧现存着的东西出发,是极为合情合理的,因为对这些现存的事物,我们至少知道鞋子在哪里夹脚。我们至少知道某些事物有缺陷,是我们打算改变的。如果我们创造奇妙华丽的新世界,那么我们将花很长时间才能找出它的毛病来。另外“清除画面”的观念(它是错误的理性主义传统的一部分)也是不可能的,因为如果理性主义者清除掉社会的画面,抹掉传统的话,那他必定连带地也把他自己所有的观念和他关于未来的蓝图一起清除掉。在一个一无所有的社会世界里,在一个社会真空里,蓝图毫无意义。蓝图只有在像神话、诗歌和价值观这样的传统和制度(它们都产生于我们生活于其中的社会世界)的背景中才有意义。离开了这些,蓝图毫无意义可言。因此,一旦我们毁灭了旧世界的传统,建造一个新世界的动机和愿望也必定随之消失。在科学中,如果我们说:“我们取得的进步不大。让我们清除全部科学,从新开始”,则将是巨大的失策。合理的做法是去纠正它,进行革命的改造,而不是去清除。你可以创造一个新理论,但这新理论的创造是为了解决旧理论所没有解决的那些问题。

我们简短地考察了传统在社会生活中的作用。我们已经认识到的东西现在会有助于我们回答这样的问题:传统是如何产生的?它们是怎样流传下来的?它们又是怎样变成老框框的?这一切都是人类活动的意外后果。现在我们能理解,为什么人们不仅试图了解他们的自然环境的规律(并且常常以神话的形式把这些规律传授给他人),而且也企图了解他们的社会环境的传统。现在我们能够理解,为什么人们(特别是原始人和儿童)倾向于墨守他们生活中的可能是或者可能成为一致性的东西。他们墨守神话,并且倾向于墨守他们本人行为中的一致性。这一切首先是因为他们害怕不规则性和变化,因而也害怕引起不规则性和变化;其次,因为他们希望消除其他人对他们的合理性或预言能力的怀疑,而这也许是希望他人也以同样方式行事。因此,他们既倾向于创造传统,同时又倾向于通过小心地遵循他们所发现的传统以及竭力要求其他人也遵循它们而重新肯定这些传统。传统的禁忌就是这样产生和流传下来的。

以上对作为一切传统主义之特征的强烈的感情褊狭,作了一定程度的解释,对于这种褊狭,理性主义者总是正确地加以反对。但是,现在我们清楚地看到,由于这种倾向而导致攻击传统本身的那些理性主义者是错误的。现在我们也许可以说,他们实际是想用一种新的传统——容忍的传统——取代传统主义者的褊狭;更一般地说,是使禁忌主义的态度让位于另一种态度:批判地考察现存的传统,权衡它们的利弊,始终不忘它们是既有传统这一事实使它们具有的价值。因为,即使我们为了用更好的传统(或用我们认为是更好的传统)取代它们而最终抛弃了它们,我们也总该意识到,事实是一切社会的批判和一切社会的改善都必定参考社会传统的某一框架,有些社会传统是借助于别的社会传统来批判的,正像一切科学进步都必须在科学理论的框架里实现,而有的科学理论靠别的科学理论来批判一样。

这里对传统所说的话有许多也适合于制度,因为传统和制度在大多数方面非常相似。然而,似乎最好(尽管也许不很重要)保留这两个词在一般用法上可能存在的差异,而我将试图以阐明这两种社会实体的同和异作为我谈话的结束。我并不认为,根据形式定义来区分“传统”和“制度”这两个词是个很好的做法,(7)但是借助于例子可以解释它们的用法。事实上,我已经这样做了,因为我已经提到过学校、警察、杂货铺和证券交易所,把它们作为社会制度的例子,在别的地方提到的对科学研究的强烈兴趣、科学家的批判态度、容忍态度、或者传统主义者的褊狭(或就此而言,理性主义者的褊狭)等都是传统的例子。制度和传统有许多共同之处;其中包括它们必须由社会科学用个人、他们的活动、态度、信仰、期望和相互关系等项来分析。但我们或许可以说,凡在一群(变化着的)人遵守某套规范或执行某种显而易见的社会职能(如教书、当警察或销售杂货),而这些社会职能服务于某种显而易见的社会目的(如传播知识、防止暴力或防止食物匮乏)的地方,我们倾向于说到制度。而主要在当我们希望描述人们态度的一致性、行为方式、目的或价值观或者情趣爱好时,我们则说到传统。因此,和制度相比,传统同人及其喜爱和憎恶、希望和恐惧等的关系也许更为密切。可以说它们在社会理论中处于人和制度的中间地位。(我们说“现存的传统”比说“现存的制度”更自然。)

只要考虑到我有时所称的“社会制度的矛盾状况”,即事实上一个社会制度在某些环境中可能以某种迥异于其显而易见的或“正常的”功能的方式起作用,对这种差异就可以看得更清楚。关于寄宿学校背离其“正常”职能的情况,狄更斯已经说得不少了;警察不是保护人们免受暴力和敲诈之害,反而以暴力或囚禁的威胁来敲诈他们,这样的事时有发生。同样,议会反对派的显而易见的职能之一是防止政府窃取纳税人的钱,而在某些国家里它却以另一种方式起作用,成了按比例分赃的工具。社会制度的矛盾状况维系于它们的特性,即事实上它们执行着某些显而易见的职能,以及事实上制度只能由人(他们难免犯错误)或由其他制度(它们因此也难免犯错误)来控制。无疑,谨慎地建立制度上的监督,这种矛盾状况便可大大减轻,但要完全消除是不可能的。制度的作用就像堡垒一样,最终也取决于控制它们的人;而制度控制的上策是优先提供机会给那些打算为他们的“正常的”社会目的而运用制度的人(如果有这样的人的话)。

正是在这里,传统起着作为人和制度居间者的重要作用。当然,传统也可能被歪曲;和这里描述的矛盾状况相应的某种东西也会影响它们。但是,因为它们不像制度那样带工具性,所以它们受这种矛盾状况影响也较少。另一方面,它们几乎像制度一样和个人无关,即同操纵制度的那些单个人相比,传统与个人的关系较少,可预言性则较大。也许可以说,制度的长远的“正常”职能主要取决于这种传统。正是传统给人(他们行踪无常)提供抵御堕落的那一背景和目的的确定性。一个传统可以说能够把它的奠基人的个人态度远远传播到他个人生活的范围以外。

从这两个名词最典型的用法来看,可以说“传统”这个名词的涵义之一暗指仿效,或者指这传统的起源,或者指它流传的方式。我认为,“制度”这个名词没有这一内涵,一个制度可能有也可能没有仿效的起源,它可能通过也可能不通过仿效而延续它的存在。另外,有些我们称之为传统的东西也可以称之为制度,特别是那些(亚)社会的制度,传统在那里一般得到遵循。例如我们可以说,理性主义的传统即采取批判态度,在科学工作者的这个(亚)社会内部是制度(或者说,不落井下石的传统几乎就是英国的一个制度)。同样,我们也可以说,英国语言尽管是由传统传下来的,但却是一种制度,而惯用法比如避免分离不定式则是一种传统(尽管它在某个团体内可能是制度)。

考虑到社会语言制度的某些方面,以上说的几点可以得到进一步例证。K·比勒把语言的主要功能——交流——分析为三种功能:(1)表达功能,即用于表达说话者情感或思想的交流;(2)发出信号、激发或消释,即用于激发或消释听者某种反应(例如语言反应)的交流;和(3)描述功能,即描述某种事态的交流。就每种功能总是由其前面一种功能伴随但不一定由其后面的功能伴随而言,这三种功能是可以分离的。前两种功能也适用于动物语言,而第三种显然是人类所特有的。在比勒的这三种功能之外,还可能(而且我认为必须)再加上第四种功能,而且在我们看来是特别重要的一种。这种功能就是(4)论证或解释的功能,即表述和比较与某些确定的疑问或问题相联系的论证或解释。(8)某种语言可能具有前三种功能而不具有第四种功能(例如,(9)当一个孩子处于刚刚“叫出”事物名称的阶段时)。既然语言作为制度具有这些功能,它就可能处于矛盾状况。例如,说话的人可以用它来表达感情或思想,同样也可以用它来掩饰感情或思想,也可以用它压制论证而不是激发论证。有些不同的传统同这些功能的每一种都有联系。例如,从各自语言的表达功能来看,意大利传统和英国(那里有“说话含蓄”的传统)传统的差异十分鲜明。但是,这一切只有关系到人类语言特有的两种功能——描述和论证的功能时才变得真正重要了。就语言的描述功能而言,我们可以把语言说成是真理的媒介;当然它也可以成为谬误的媒介。如果没有一个传统以反对这种矛盾状况,并支持把语言用于正确描述(至少在一切没有强烈的欺骗动机的情形下)的目的,那么,语言的描述功能就会随之消失;因为这样,儿童就决不会学到语言的描述用法。更可宝贵的或许是对抗同语言的论证功能相联系的矛盾状况的传统。这种传统反对把语言误用于假论证和宣传。这是一种清晰地说话、清晰地思维的传统和规则;它是一种批判的传统,即理性的传统。

理性的当代敌人想破坏这种传统。为此,他们想破坏和歪曲人类语言的论证功能甚至描述功能;想不切实际地回复到语言的情感功能——表达功能(关于“自我表现”已谈得太多了),也许还有发出信号或激发的功能。我们很清楚地看到,在某些类型的现代诗歌、散文和哲学(这种哲学不作论证,因为它没有可论证的问题)中,这种倾向还在起作用。理性的新敌人有时候是反传统主义者,他们寻找新的和给人深刻印象的自我表现或“交流”的手段,有时候又是赞颂语言传统智慧的传统主义者。这两种人都隐含地坚持一种语言理论,它只看到语言的第一或第二种功能,而实际上则是支持逃避理性,逃避理智来负责的伟大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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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48年7月26日在牛津大学麦格达伦学院理性主义出版协会第三次年会上作的报告的讲稿(会议主席是A·E·希思教授);首次发表于《理性主义者年鉴》(The Rationalist Annual),1949年。

(2) 重新发表于M·奥克肖特:《政治学中的理性主义及其他论文》(Rationalism in Politics and Other Essays),1962年,第1—36页。

(3) 这里指演讲《工业团体中的理性行为和非理性行为》(Rational and Irrational Behaviour in Industrial Groups),《文学指南》(The Literary Guide)作了摘要,1948年10月。

(4) 在这演讲之后的讨论中,有人批判我拒斥阴谋理论,并断言卡尔·马克思揭示了资本主义阴谋对于理解社会的极端重要性。我在回答时说,我应该提一下我受惠于马克思,他是最早批判阴谋理论的人之一,是最早分析在某些社会状况下人的自愿活动所产生的未期结果的人之一。马克思明确而又清楚地说,资本家一如工人,也被社会状况(或“社会制度”)之网抓住;资本家是不得不为其所为,他像工人一样不自由,他活动的结果很大程度上不是他所打算的。但是,马克思这种真正科学的(尽管照我看来是过分决定论的)态度被他后来的追随者——庸俗马克思主义者所遗忘。庸俗马克思主义者提出了一种流行的阴谋社会理论,这种理论并不比戈培尔关于“犹太人有学问的长者”的神话好一些。

(5) 波塞冬(Poseidon),希腊神话中的海神。——译者

(6) 参见第一章第Ⅳ节。

(7) 关于对这种做法的批判,参见我的《开放社会及其敌人》第11章。

(8) 亦可比较后面第12章。这里不能讨论为什么我把论证功能视同解释功能;它们是通过对解释及其与演绎(或论证)的关系作逻辑分析而得出的。

(9) 一张普通地图也是一个描述的例子,而它不是论证的;虽然它当然可用来在一种论证语言的内部支持一个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