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元前7世纪和公元前6世纪,几乎所有希腊城邦都经历了一段内乱和冲突时期。这种内乱和冲突的症状之一就是上一章提到的海外大移民。剧变不仅发生在小亚细亚和西西里岛上的殖民地城邦,也发生在欧罗巴更古老的希腊城市。殖民地和母邦的变革虽然起因不尽相似,但结果相同。因为旧有政体正在消亡,所以在稳固的政府形成前,必然会经历几十年的骚乱和内战。动乱时代多以“僭主政治”的建立而终结,即权力由一位违律且专制的君主把持。

第1节 “僭主”的含义

希腊人眼中的“僭主”仅仅是统治者获取权力的方式,而不是他行使权力的方式。僭主并没有暗指令人厌恶的自我堕落或政治上的治理不当。毫无疑问,不少“僭主”都具有很多优秀品质。他们行使权力也是出于维护国家利益的考量。“僭主”一词仅仅指统治者享有不受限制的专制权力,而僭主权力的获得方式也不是通过律法这一途径。严格来说,一旦国王废除所有对自己权力的限制,实行独裁统治,那么他就成了一名“僭主”。因此,我们称阿尔戈斯的斐冬国王为僭主,尽管他是古老王室赫拉克勒斯家族的合法继承人。在危难之际,人们推举的拥有绝对权力的独裁者也是“僭主”,尽管他的上位是国家意愿的结果——米提利尼的庇塔库斯就是这样登上王位的。在这些情形下,正是获取权力的反常手段和它的不受约束性,才为权力持有者赢得了这个不光彩的称号。但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无论是世袭还是通过选举,这些僭主都无权登上自己占据的王位。有时,他是一位军事冒险家,有时则是一位野心勃勃的贵族。最普遍的情形是,他是受到寡头政治压迫的最下层民众的守护者和首领。然而,无论他的权威来自何处,也不管他如何行使权威,只要他的地位违背律法,并且权力无限,他就是僭主。

庇塔库斯

第2节 寡头们的崛起

在摆脱旧式父权体制下的国王后,多数希腊城邦在政治走向上表现出些许共性。在绝大多数情况下,王权转交到世袭寡头手中。有时,古老王室的直接继承人相继离世。组成议事会且限制上任国王权威的亲王们和首领们并不会在自己人中选出一位继承王位,而是将王权瓜分,并将权力转交给自己的后代。于是,君主曾经拥有的特权成为少数大家族的私人财产。在其他情况下,虽然王位一直延续存在,但君权渐渐被大家族们剥夺,君主则成了寡头们的傀儡,仅仅在宗教庆典或国家盛会时作为官方的代表。这种“国王”的地位与祭司或享受公共津贴的人员相当。该情形甚至延续至公元前5世纪。

第3节 寡头政治治理不善

贵族世家联系紧密的寡头政治集团将王权逐渐瓜分,但很少能持续把控王权数载。通常,寡头政府压榨民众且管理不当,并且各大家族间的世仇无休无止,他们从未赢得旧有父权体制下的国王们所拥有的尊重和敬畏。君主制的优势在于它存在的年代久远,而当君主制被寡头政治取代时,新政府没有传统可以依循,只能自生自灭。寡头家族通常只占人口的一小部分。然而,对于普罗大众而言,王室家族的毁灭总是彻头彻尾的不幸。每个城邦的大家族都遭受这样的控诉,即他们唯我独尊、滥用职权且对下层人民无恶不作。先前的国王总是试图权衡各个阶级臣民间的利益关系,而他们的继任者却完全为少数人的利益服务,对其他阶级的权利熟视无睹。在统治阶级与被统治阶级为非同姓血缘时,寡头统治的压迫性表现得更明显。譬如,在伯罗奔尼撒半岛北部城邦中,多利亚贵族就对阿哈伊亚人或伊奥尼亚人作威作福。然而,就连在没有种族仇恨的地方,统治者与被统治者间的关系也总是不尽如人意。

第4节 科林斯的僭主们

科林斯很好地诠释了一个希腊城邦是如何从王权统治历经寡头统治和民众冲突而走向僭主统治的。和多数伯罗奔尼撒的城邦一样,科林斯被一群多利亚人征服,但多利亚人没有将先前的伊奥利亚居民驱逐出去,而仅仅让他们低人一等。阿勒忒斯国王曾是赫拉克勒斯族王子,也是这些入侵者的领袖。阿勒忒斯国王的子孙在位数百年,但在公元前750年,君主统治因寡头集团的阴谋而遭废黜。两百多个多利亚家族都自称是巴齐斯的后裔——阿勒忒斯家族早期王室成员之一,夺取并占有了国家政权。他们一直掌权约九十年。在这期间,纷争和骚乱从未中断。为了躲避巴齐斯家族的恶政,一批又一批的科林斯人离开,在远方建立了殖民地。譬如,克基拉和叙拉古都是一位和本国寡头集团政见不合的杰出公民移居海外而建立的。最终,民愤爆发,瓦解了统治阶级的统治,导致科林斯迅速陷入混乱。这次起义由一位叫“库普塞罗斯”的人领导。库普塞罗斯的母亲来自巴齐斯家族,父亲厄提翁则是下层庶民。由于是混血后代,库普塞罗斯自然无法参与政事,而体内的巴齐斯家族血液让他愤恨自己的无能。于是,当科林斯城内民愤沸腾的时候,库普塞罗斯趁机一马当先,武力推翻了巴齐斯家族。作为科林斯僭主,库普塞罗斯在位三十年,在人民中声望很高,甚至无需武装军队来保护自己的安危,地位极其稳固。对于寡头余孽,库普塞罗斯表现得冷酷无情。不少寡头遭到屠杀,有些则被流放,而所有寡头都需缴纳重税。然而,对于刚刚摆脱混乱状态的民众而言,库普塞罗斯很受欢迎。与无政府状态相比,他的独裁统治要好得多。虽然库普塞罗斯征收的税额巨大,但税款的用途——特别是库普塞罗斯向德尔斐阿波罗进献的丰盛祭品——无可厚非。库普塞罗斯的宫廷让整个科林斯城都熠熠生辉。库普塞罗斯驾崩后,他的儿子佩里安德继位。除了与库普塞罗斯本性中的专横如出一辙外,佩里安德还完全继承了他父性格中阴暗邪恶的一面。佩里安德出身显贵,完全忘记了父亲威望的来源。对科林斯人而言,佩里安德是一位冷酷的主宰者。在雅典卫城上,佩里安德建立了一所堡垒性质的宫殿。他的身边围绕着一群外国雇佣军,而雇佣费用支出来源于他对本国公民的苛捐杂税。然而,佩里安德统治的最糟糕之处是他对臣民私生活的干预。为了孤立民众,佩里安德禁止一切社交活动。他关闭了竞技馆,以防年轻人聚会;并禁止公众宴会,而公众宴会正是多利亚人城市生活的一个突出特征。佩里安德的密探遍布民间,以侦察企图推翻他统治的各种阴谋。一旦有人太过富有或太受欢迎,佩里安德就会将他驱逐出国,或未加审判就将他直接处决。据传,佩里安德是从米利都暴君色拉西布洛斯处学来的暴政。据说,在佩里安德继任后不久,他就派人前往色拉西布洛斯处咨询治国良方。色拉西布洛斯没有书面回答他,却领着科林斯信使来到一片玉米地,随后绕着玉米地走了一圈。一旦发现有比其他株玉米长得高的一株,他就和随从们将那株玉米剪掉。信使如实向佩里安德禀报了色拉西布洛斯的所作所为。佩里安德对此心领神会。只要发现某人的财产或影响力盖过他人,就认为他有成为反叛领袖的可能,佩里安德就会冷酷地彻底摧毁他。这些谋杀行动和对恶意侮辱民众而偶发的奇思异想的沉迷让佩里安德成为全希腊人最深恶痛绝的人。佩里安德的私人生活糟糕透顶。妻子因他而薨逝,他和唯一幸存的儿子嫌隙颇深。他的儿子亦先他而亡。因此,佩里安德驾崩后,王位由他的一位侄子继承。然而,佩里安德富丽堂皇的奢华宫殿,供养的成群诗人和艺术家,以及他的强硬统治与精细政策,都使他从当时的诸多君主中脱颖而出。蕴含佩里安德人生观的简略词句还使他成为希腊“七贤”之一。佩里安德征服了埃皮达鲁斯和埃伊纳岛,收复了克基拉,历经四十年一直大权在握。然而,他一生的主要成果就是科林斯今后再也不能接受僭主统治。佩里安德肆意妄为的暴力行径和对百姓征收繁重的苛捐杂税,尤其是他对臣民的恶意侮辱,都让科林斯人铭记百年,致使科林斯人成为僭主统治一贯的反对者。他的侄子,继任者普撒美提科斯继位还不满一年,就被阴谋杀害。当时,科林斯正遭受斯巴达人入侵,而科林斯人却将斯巴达人当成了解救者。正是斯巴达人让科林斯人永远地摆脱了库普塞罗斯家族的统治,也让科林斯人一直对斯巴达人感激不尽,并成为斯巴达人永远的盟友。

科林斯出土的货币

第5节 短命的僭主政治

当时,库普塞罗斯家族作为僭主统治国家的起起伏伏的故事特别典型。整个希腊都在上演着相似的故事。在众多城邦中,广受欢迎的领袖将人民从寡头统治的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而继任他权力的后代们滥用权力,不久就被人民罢黜王位。在多数情况下,僭主传承到第二代就会被推翻;而少数情况下,一代僭主的人生起伏就足以展现整个崛起、兴盛和瓦解的沧桑故事。西锡安是唯一一个僭主持续统治超过百年的城邦。王位父子相传直到第四代。然而,对僭主们而言,西锡安的情形格外有利。奥萨戈拉家族代表伊奥尼亚人起身反抗多利亚人。更重要的是,这个家族的成员既有能力也很节制,从未像其他多数城市的统治者一样,出现过有辱僭主身份的暴行。尽管如此,他们最终还是衰落。之后也未出现追随者。在迈加拉,一位僭主忒阿根尼的故事就足以包含科林斯三代人或西锡安四代人所经历的变迁。在雅典,庇西特拉图家族统治了两代;在叙拉古,代诺麦奈斯的三个儿子一共才在位二十年。没有一个城邦曾建立过接近永恒的王朝的统治。

残暴的法拉里斯对犯人施以铜牛之刑

我们决不能断然认为只有民主领袖才渴望僭主政治。阿格里真托的法拉里斯或许是他所代表的阶级中最残暴的一个,而他就是一个寡头统治者。在担任地方官期间,法拉里斯利用职权成功夺取最高权力。库迈的阿里斯托得摩斯是一位杰出的将军,从伊特利亚人的侵略中挽救了自己的城邦。前文提到的阿尔戈斯的斐冬国王是一位世袭君主。在摆脱一切律法约束后,斐冬国王拥有绝对的权力。不过,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僭主政治是寡头统治走向民主政治的必经之路,是一个城邦要摆脱世族统治必须付出的沉重代价。从这个方面考虑,僭主统治也不能说完全有害。僭主统治粉粹了寡头统治的蛮横自傲,结束了寡头间无尽的仇怨,并且教会他们要和本国民众平等相处——尽管所谓的平等仅仅意味着他们要同等地为一位僭主效力。历经僭主统治的国家就不会再陷入家族寡头统治这一更糟糕的政体当中。

如果我们继续探究这些僭主们的内政措施,就会发现他们的政府有很多值得肯定的地方。只有在被罢免的寡头集团们的陈腔滥调中,所谓的僭主才会骄奢淫逸。然而,僭主们大兴土木的目的常常是出于国家利益的考虑。他们为此建设公共工程。独裁者的财政方针就是竭尽全力让穷困阶级安定下来,为他们寻找由富人出资的雇佣机会——我们所处时代的政客也很熟悉这种计谋。值得注意的是,僭主们最先公开支持文学艺术。他们的统治时期通常都伴随着思想文化的蓬勃发展。

僭主们与国外势力联系密切。佩里安德是吕底亚国王的亲密盟友;佩里安德的继任者的埃及化名字——普撒美提科斯——同样昭示着他与赛斯时期法老们的紧密同盟关系。萨摩斯岛的波利克拉特斯与埃及的雅赫摩斯二世共进退。色雷斯下属小国切索尼的米太亚德和邻近野蛮部落的王室通婚。庇西特拉图“通过获取斯特律蒙河附近土地上的人力和财力让自己强大起来”,即通过色雷斯的雇佣兵和黄金壮大自己。简言之,僭主们教会了自己的臣民与“野蛮人”和平相处的方式。这种联系的主要结果就是促进了贸易的迅速增长。

所有流传下来的关于僭主的事迹都蒙上了被罢免的寡头们的仇恨。因此,我们必须谨慎对待有关僭主穷凶极恶的故事。诚然,在僭主中,有不少冷酷残忍且贪得无厌之徒。然而,一旦我们想到,是他们将人民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那么用四五十年的僭主统治换取远离寡头统治的永久自由似乎也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