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东三河地区的一个贫寒村落,但离开村子时日已久,偶尔回去探访,发现家乡与从前相比,有了显著的变化。如今,每家每户的杂物间一角或茅厕旁边,都设有竹编或金属丝网围成的鸡舍。甚至还有人饲养安达拉或列谷红(1)等外国品种的鸡,而在三十年前,我小的时候,这些品种还连个影子都看不到。那时候的鸡都是放养的,每家至少有一对或三只,平时任它们在厨房和门外院子里自由来去。现在的人或许会觉得,只要通过别的途径赚钱买鸡蛋,就不用养那些到处拉屎、脏兮兮的鸡了。但在当时,这种观念尚不存在。

对农村人来说,只要有了家,生活上最不可或缺的就是鸡了。因此,与其说人们是在养鸡,不如说是与鸡一同生活。当时,我家里的鸡,品种都是自然而然决定好了的。那就是蓑曳鸡,因腰部垂着一圈蓑衣似的羽毛而得名。这种鸡体态纤细、羽毛金黄,十分漂亮。然而有一天,家里那只公的蓑曳鸡被老鹰抓走了,此后,我们再也没能找到与它美貌相当的鸡。父亲对此十分上心,几次三番招揽卖鸡的小贩到家里来,想重买一只作为弥补。可当他站在门口,有一搭没一搭地望着小贩带来的鸡啄食饲料,就发现里面并没有真正的纯种蓑曳鸡,想来都是蓑曳鸡与其他品种的杂交。

紧邻我家的一户人家,代代都养着小斗鸡。这种鸡肌肉紧实,鸡冠很硬。即使鸡群里的长辈老去,新一代的鸡代替了它们的位置,也会跟它们越长越像,几乎看不出差别。而且这家的鸡性格随主人,十分好强,吵起架来也很凶悍。外形倒确实漂亮。

越过一座山谷,有户人家养着倭鸡。这种鸡全身羽毛油光发亮,爪子呈白色,鸡冠特别红,整个姿态就像一幅画。那家人在厨房里堆了很多米袋子,倭鸡们时常成对在那里嬉戏,那场景也很漂亮。那家的老婆婆告诉我,因为是土鸡,所以爱待在素土地面(1)。这位老婆婆曾经拿着一张半纸(2)来找我,让我帮她画一对鸡,还说要用这幅画向荒神祈愿。当时,据说荒神大人最喜欢鸡趣图,而我的画就那样长久地贴在了她家那根漆黑的大黑柱上。

那时候,无论去村里哪户人家拜访,都能见到水彩画一般漂亮的鸡。氏神神社下面的一户人家中,还有一对毛色洁白的鸡。就这样,在村里人心中,鸡是一种外观美丽、叫声也动听的家禽。而当时的小孩子们也普遍认为,自家的鸡是全村最好的。

那时候,因为钟表还未在村里普及,如果没有鸡,就无法知晓一天的时刻。人们不时会听说,某家的鸡昨天被狐狸偷了,导致今天搞不清时间,出了大麻烦。或许是因为鸡太重要,所以当时的人都把鸡窝安置在厨房正对面的马厩上方。屋顶悬空挂着一根黑色的竿子供鸡停靠,下面挂着除粪的草席。人若是在夜里跨过大门进入厨房,便会看到马厩里的鸡在马的头顶朝你张望。一到早上,大门外晨光初露,公鸡就会急忙扑腾着飞下来,在厨房中央拍着翅膀,亮开嗓子打鸣。

当时的孩子都听过这样一个谜题:

早晨起床首先打扫厨房的是——谁?

答案就是公鸡。据说公鸡早上起来拍着翅膀打鸣,可以祓除这一天的魔障。年末进行扫尘时,也要取下鸡窝,把里面的粪便清扫干净,再换上新的吊绳。

鸡还被认为是一种美好的象征。过去曾有一位名气颇高的画家,受人所托画一幅世界上最美之物,画家答应下来,转头便流畅地作了这样一幅画:茅草屋顶,一只公鸡在打鸣。那人又请画家画出与此相反、世上最丑陋之物,画家挥毫而就的是茅厕屋顶,爬着一根南瓜藤。公鸡站在屋顶的画面之美,村人无不心生共鸣。有一次,我陪母亲去了趟邻村,看到村子地势最高处的那户人家,白壁的主屋房顶上站着只公鸡。母亲将它指给我看,当时还是孩子的我看得入了迷。这个村子把绑成十字形放在屋顶的木条叫作“矢筈”。

我曾听人说,鸡是神明的使者,但至今尚未有机会真正见识。小时候有个冬天,邻居招待我去泡澡,在轮番等待的时候,我们围坐在被炉四周,突然听到马厩上方的鸡叫了两声。当我惊讶地转头望向鸡窝之时,主人脸色大变,立刻站起身来,叫他老婆快把鸡弄下来。接着,他们就带着梯子过去,从鸡窝里把鸡抱了下来。在座的其他人都很不安,开始议论鸡在夜晚打鸣是否是某种不祥之兆。这家的长子立即点亮灯笼,跑去找村里的修验者。之后,女主人在容器里装了一升白米,恭敬地对着发愣的鸡一边行礼一边说:“感谢你给我们报信儿。”接着把米撒在鸡的面前。这会儿,去找修验者的长子还没有回来。

下面的内容或许有点怪异。我小时候觉得鸡喝水的动作很稀奇,还曾因模仿它们而被大人训斥过。我家主屋旁的厕所附近有一株南天竹,旁边有个石造的洗手池,上面长满了青苔。家里的鸡常常飞到池子上喝水。喝一口,便高高仰起头,嘴不停抖动着将水咽下去。我觉得非常好玩儿,有一次把手撑在洗手池上,也像鸡那样直接用嘴唇含一口水,仰起脸,不断嚅动着嘴把水吞下去。

村里人吆喝鸡的时候,使用的语言也很亲切。招呼它们的时候,嘴巴朝外尖尖凸起,一边“咯咯咯咯”地叫唤,一边伸出手掌。我也见过板着脸的老爷爷“咯咯咯”地唤鸡,如今回忆起来,仍觉得十分亲切和感服。与之相对,叫骂着驱赶鸡的时候,一定要发出“啵——”或“泼!”的声音,这是祖母教我的。还有“嘘”或“咻——”的叫法,但越是年老的人越不会用这两种。我经常大喊大叫地追逐鸡群,发出“哇”之类的吼声,结果被大人们批评。有一次,我正在大叫着驱赶家里的鸡,在廊檐上轧棉花的祖母见了,一脸莫可名状地笑了起来。那表情,像是觉得我已经无可救药了。

那时候,村人们对待鸡的态度和吆喝方式,似乎也正处在一个变化的节点上。在我远离家乡的时期,曾作为人们观赏对象的鸡,也开始变成了脏兮兮的生蛋机器。而最早这样对待鸡的,是村里那户养着黑色倭鸡的人家。当时,他们养了一只交趾鸡(1),体型肥硕得吓人,毛色灰扑扑的,脚上还长着毛,乍看根本不像鸡。如果用人类打比方的话,它就像是个来自遥远异乡的无赖汉,打鸣的声音也很难听,让人禁不住发笑。那时候,连孩子们都说,那样的鸡,生的蛋都嫌脏,根本吃不下去。而在当时,村里人若是出现轻微的肚子痛,都会吃一颗鸡蛋。

当时,我们这些少年人也听闻了关于本地鸡和外国鸡孰优孰劣的争论,大家经常在往返学校的途中讨论。有一天,我跟父亲相对而坐,聊起这个话题。据说村里有个长久卧病的财主,吃了交趾鸡的蛋毫无起色——无论那蛋有多大;而换成本地鸡的蛋以后,他连吃了三四天,即使静坐不动也感到自己手掌的脂肪变厚了。还有人说,吃了本地鸡产的蛋,走不到三步就能出现奇效。类似的传闻把本地鸡产的蛋视作灵丹妙药,给予高度赞美,实则也是因为把鸡蛋当药用的时日尚浅。所谓物以稀为贵。可没过多久,村里的家家户户都开始饲养外国鸡了。

饲养外国品种的鸡,首先要考虑的就是修建鸡舍。不同于体型纤细、食欲也低的本地鸡,外国鸡虽能生蛋,食欲却也十分旺盛。一旦养了外国鸡,屋子周围的麦田、菜地都会遭殃。因为这些鸡爱吃绿色的食物,即使是草也会啄个不停,因此招致了村民们的厌恶,只好修建鸡舍将其圈养起来。就这样,鸡舍也开始被称为“鸡厩”,即养鸡的厩。因为被养在鸡舍里,它们把自己弄得浑身脏兮兮也是没办法的事了。

十一

好像也就是在那个时期,住在河对岸的财主家开始衰败凋零,没多久就离开了原先气派的房子,搬到大道旁的一间石头屋里,做起了养鸡的生意。从职业发展来看,养鸡确实算是个潜力巨大的行当,但不管怎么说,这工作好像不太适合他们。此后,这家的男人时常用扁担挑着鸡笼,在村里家家户户门外游走。那时候,我姐姐得了肺病,他无比热心地建议我们喂她喝点本地鸡的鲜血,令我们异常震惊。我毛遂自荐,从鸡笼里抓出一只鸡,拿到厨房一角的案板上。因为家里人都不想目睹这一幕,就把入口处的纸拉门关了起来。我左手抱着鸡,把它的脖子按在案板上,右手取过柴刀,“啪”地砍下去。这一砍把我自己也吓一跳。接着,我迅速拿过一只碗,将汩汩流出的鲜血接在里面,端了出去。然而没有一个人愿意接手。最后,碗还是回到了我手中。因为不愿浪费,我只好一狠心一闭眼,将其一饮而尽。那味道很咸,久久留在舌尖不散。如今想来,真叫人不寒而栗。

十二

本地鸡就这样逐渐消失了。在这个时代,事物总在不断消亡。就连村里最后一户还养着本地鸡的我家,也不知何时开始饲养那种名为安达拉的黑鸡了。村里人的观念也发生了转变:既然要养鸡,就得养能生蛋的;养一整年只产几个蛋的本地鸡完全是浪费时间。大抵也是在这个时期,出现了一种名为“鸡蛋贩子”的职业。

虽说不再养鸡也是考虑到家里人都不在时,没人照料它们,可一旦没有鸡了,厨房的剩菜、剥落在地的谷物扔了又很可惜。老人们的这种想法不无道理,所以我们家又重新养了两三只。

就这样,鸡窝从马厩顶上迁移到杂物间或厕所旁,也在意料之中。人们养鸡不再是为了欣赏,只要鸡能生蛋,人就别无所求,因此鸡的叫声是否动听、模样是否好看,都不再受到重视。只要喂给它们大量的饲料,让它们尽可能多生蛋就行;而屁股又圆又大的鸡正好符合这种要求。因为圈养的鸡很脏,所以要把它们安置在不那么显眼的地方。自从村人们的养鸡观念发生变化,从追求花纹华丽、毛色鲜亮,变得只求实用、无所谓外貌,大家也开始变得懒惰,经常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虽说这该归咎于时代的变迁,但在拥有清亮嗓音与美丽羽毛的本地鸡消失之后,村里人的生活在审美上确实大不如从前了。

十三

当我们把视线从家养鸡转移到野鸟之上时,又会感受到另一种显著的变化。从前,我家房子周边一带有很多的野鸽子。站在家门口,便能清晰地看到前方的麦田里散落着许多半圆形的阴影,像一个个皮球滚落其中。那都是野鸽们的胸脯。

当时,地里还没像现在这样大面积栽种桑树,四处都种着茶树。由冬入春时,鸽子们便会成群结队地飞来啄食茶树的果实,一群往往有二三十只。站在家附近的树林里,便能听到它们发狂般的叫声不绝于耳,就像近来频繁响起的汽笛声。如今,却极少再见到它们的踪影,偶然听到鸽子拍打翅膀的声音,我便会仰头注视良久。

十四

一到冬天,天亮时分,我家的山茶与金桂树上就有各种鸟类飞来,停在上面歇脚。有斑鸫,还有成群的鹎。有着美丽羽毛的樫鸟(又叫松鸦)也偶尔光临。还有鸣声婉转的大山雀、成双成对的山雀。绣眼鸟也会在一天之内出现好几对。冬日晴朗澄明的天空中,不时有一群绣眼鸟鸣叫着俯冲下来。此外,我家屋后有个山谷,谷中常有清水涌出,那里的山鸡每天早晚也必定会跑到我家门口。一旦有人接近,它们便跺脚发出“咚咚咚”的声音扑腾起来,有时也会在我家后门口的引水筒下嬉戏。如今想来,我几乎是在这群鸟的陪伴中长大成人的。

十五

数年前,我在东京郊外散步时,看到竹影中飞出一只小鸟,它一边“叽叽”叫着,一边落在旁边桐树的树梢上。那是我幼时经常见到的灰头鹀。如今再次得见旧友的身姿,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它,不禁开始回顾这些年忙碌奔波的生涯。小时候,我每天早上起床,到后门口的引水筒处洗脸时,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地面上嬉戏的三四只灰头鹀。舀水的勺柄上还时常沾有它们的白色粪便。这种鸟乍看眼睛周围脏脏的,像睡眼惺忪的老太太,却莫名给人一种亲近感。白天,它们总是出现在仓库深处,或杂物间外的橘子地里。地里长着许多巨大的橘子树,繁茂的枝叶相交,把树根周边遮蔽在一片暗影里,灰头鹀们便在这阴影里玩耍。此外,屋前的茶田与构树地里也能发现它们的踪影。灰头鹀又叫蓬鹀或薮雀,总是“唧——唧——”鸣叫,声音清脆,带有金属质感。我第一次亲手制作一种名为“夹鸟头(1)”的捕鸟陷阱时,最先捉到的就是这种鸟。当时,我在自家附近的桑园里,利用桑树枝的弹性做了陷阱。傍晚去查看时,发现弹簧松开了,树枝也已弹回原处,于是心情激动地走过去一看,小鸟被死死地压在地面,还有一息尚存。我将它拿起来握在手中,感觉到它温暖的脉搏正在跳动,接着就捧着它去找母亲展示了。

十六

跟薮雀外形相似的,还有体型略大一些的黄道眉鹀。曾几何时,我见过几只黄道眉鹀在麦田里排成一行,边叫边往前走。我把茅草穗做的箭搭在弓上射出后,白色的箭矢掠过麦田上方,惊得它们齐齐飞走。后来,我又在家门外的杉树林中发现了它们的巢穴,不禁感叹,真是太可爱了!

胸部为红色、背部黑色羽毛上点缀着纯白斑点的褐背鹟鵙,也时常两三只为一组,出现在我家附近。它们摆动尾巴时,会发出“咻——咻——咔嗒咔嗒”的声响。有一次,我在离家最远的一块茶田里放了个“夹鸟头”陷阱,但没几天就把它给忘了。等到想起来去查看的时候,发现一只中招的褐背鹟鵙躺在里面,像是被伯劳之类的鸟袭击过,背部皮肤破裂,露出内里红色的肉来。我拆掉陷阱,把它取出,但因为已经伤成这样了,我也无心带它回家,只好送去了朋友那儿。朋友的爷爷把鸟毛除掉后串起来烤了给我吃,我却毫无食欲。

十七

进山砍柴的时候,总有蓝尾巴根子(1)(红胁蓝尾鸲)飞来,静静待在附近。你若追赶,它也不会飞远,就像一位大叔。这是一种蓝色的鸟,每当我陪父母一起进山,都因为它们的存在而不觉无聊。虽然它们总在捕食树干里的虫子,但对我来说不止如此,它们更像是来陪我玩儿的。

在“放屁老爷爷(2)”这则民间故事里,被老爷爷握在手里舔了舔,又吞进肚里的鸟儿,在人们口口相传中,渐渐地变成了这种蓝尾鸲。

十八

我曾隔着二三间的距离狙击过这种蓝尾巴根子。枪弹射出的同时,我明明看到它跳了一尺多高,走过去寻找时,却怎么也找不到了。小路的石头上还留有两三滴血迹,照理说它不可能逃远,但我在草丛里翻找了好几遍,仍是一无所获。原本我也只是半开玩笑地开枪,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但打中后找不到尸体,却叫人难以断念。然而,就在我终于准备放弃离开的时候,竟发现它躲在距离小路二尺开外的春兰的叶阴下。我毫不犹豫地抓起它,发现鸟的腹部沾满黏糊糊的血,但它还没死。我一时之间忘乎所以,使劲把它摔向地面,事后感到一阵恶寒。

十九

杂物间门口光线阴暗的地方,时常有鹪鸟(鹪鹩)出现,敏捷地在石臼和水瓮间低低飞过。这种鸟体型很小,羽毛颜色也不起眼,却是鹰属。它飞进巨猪耳朵里,最终打败猪的逸话也展现出其英勇的性格,比起学校老师教的课本知识,这类逸话更叫我铭感五内。

二十

从早上起床到夜里睡觉,我们所在的地方都有鸟类环绕,即使夜里出门,也能见到夜鹰(角鸮)在空中掠过。当时,孩子们的任务,就是在秋冬季节捕捉各种小鸟饲养。从黄道眉鹀到灰头鹀,只要是出现在附近的鸟,都要抓来养一养。但绣眼鸟、山雀一类的鸟,更适合年长一些的人。随着养鸟数量的增多,家里的鸟笼很快就不够用了。为了应急,我也用装挂面的空箱子做过鸟笼。在箱子一边并排插上竹条,其中放入三四只不同种类的鸟。一旦有人接近,鸟儿们便会在箱中拍打翅膀四处逃窜。当时,家家户户都有一两个这样的鸟箱,一般挂在向阳的木格套窗上。

冬夜里,我睡觉前总会想到这些鸟,担心它们是否会被冻着,于是把刚脱下还带着体温的和服短外褂轻轻搭在装鸟的箱子上。这种时刻,我会产生一种说不出的安心感。有一次,我养了很久的绣眼鸟不知怎么就逃跑了,我噙着眼泪追在它后面,但它再也没有回来。“断舌雀(1)”里老爷爷的心情,大概也和我一样吧。太阳落山后,四周渐渐变暗,鸟儿想必也是因为孤单,才会出现在吹口哨声的人附近,落在引水筒下的水箱边缘,一边饮水一边鸣叫。这时候,把敞开的鸟笼轻轻放在它旁边,鸟就会自己走进去。这一刻的喜悦真叫人久久难忘。还有一次,我早上起床,发现一只养了很久、已经驯熟的绣眼鸟仰面朝天死在了笼里的栖木之下,就把它带到田里一个无人踏足的角落里埋葬了。如今想来,那也是一种孩子气的供养。说是养了很久,实则不及一年。但在当时,把一只秋天捕到的鸟养到春天,确实会让人产生一种相当漫长的感觉。

二十一

母亲时常噙着泪讲这样一个故事。村里一户有钱人家的家业衰败之后,父母带着孩子们连夜逃往东京,而家中最小、排行十三的儿子,将他那只心爱的绣眼鸟装在笼子里一并带走了。讲到这里,听的人也不禁眼含泪花。因为草鞋的夹脚处磨脚,必须夹一张白纸垫着才能继续走路,想到这些辛苦,大家都为他们感到悲伤。尤其是那个连逃亡都要带上绣眼鸟的孩子,他的心情引起了我强烈的共鸣。

二十二

接下来让我们回到陷阱的话题。捕捉小鸟时制作的陷阱,在鸟类大量存在的时期,与鸟类渐渐减少之后,使用效果自然是不同的。前面也曾说过的“夹鸟头”陷阱,又叫“打头机”。这是一种连小孩儿也能轻松制作的陷阱,同时也包含了很多类似“过家家”的要素。具体制作方法是:首先,摘一些新芽冒出七八寸、尖端长有两三枚叶片的杜鹃枝,在鸟类喜欢聚集的地方并排插成半圆形。接着,将杜鹃枝尖端带叶片的部分聚拢,用红线扎起来,形成一个屋子的形状。然后,用手掌抚平杜鹃枝围出的空间,在里面撒满饵料。屋形空间开口外,则放上青竹做的陷阱。放在屋形空间内的饵料,包括从家中米柜里抓出的白米粒、红色的朱砂根果实、琉璃色的猫玉(龙须果)、南天竹的鲜红色果实等。一般认为,米粒会招来雀类,朱砂根果是鹎类的最爱,猫玉对鹟类极有吸引力,因此才在陷阱摆上这些色彩缤纷的饵食。若是不知原委的人,见了这陷阱,大概会感叹“这个过家家游戏真精致”吧。非要说明的话,这种陷阱大概就是利用漂亮的颜色吸引各种鸟儿。不只是饵料,围在四周的黄褐色杜鹃枝与绿色叶片的搭配,也足够夺人眼球。不管怎么看,它都不像一个带有杀伐气息的陷阱。

二十三

这种陷阱之所以能捕到大量的鸟,从鸟类的角度看,或许也是因为它们充分理解并接受了制作这种陷阱的孩子的心理。奇妙的是,一旦某个陷阱捉到了鸟,之后每天都会连续捉到。这种好运陷阱若是某天被田鼠撞上了,往后捕到的便都是田鼠,很少再有鸟类了。通过这种现象,孩子们也开始意识到命运的神奇之处。而在鸟类逐渐减少之后,捕鸟的陷阱也越来越精巧,甚至很少再显出人工制作的痕迹,即便如此,捕到的鸟类数量却大不如从前了。

二十四

就我个人而言,连“物哀”这类情感体验,好像也都是从鸟儿们身上学来的。在我很小的时候,曾与隔壁家的小孩儿一起捕鸟。先在仓库前的空地上撒米,接着仿照捕鼠的“升落(1)”,用筛子制作陷阱捕捉前来啄米的黄道眉鹀。我们躲在木板套窗后观察,当确定能捉住五六只的时候,就拉动绑在木棍上的线。筛子落下时,鸟儿们纷纷逃走,但仍有一只被捉到。我们跑过去抓起它一看,是只羽毛并不漂亮的雌鸟,有一只脚还是瘸的,具体情况就不细说了。

二十五

用囮子和粘胶捕捉飞到屋外防护林里的黄道眉鹀时,如果只捉到雌雄一对儿里的一只,实在令人难以平静。曾几何时,在一个室外尚结着霜的早晨,我捕到了一只黄道眉鹀的雄鸟,而另一只雌的无论如何都不碰粘胶。它虽然会停在粘胶旁边,但警戒心很强,不会继续往前走。接着,它飞上高高的树梢,发出悲怆的鸣叫。在我以为它已经离开的时候,它又在黄昏时飞了回来,还在那里守到了天亮。第二天早上,我在床上睁开眼,最先听到的就是那只雌鸟的叫声。当有别的黄道眉鹀成群飞过时,雌鸟先跟着它们飞了一阵,接着又再次飞了回来。就这样,它这种行为反反复复持续了一周左右,让人无言以对。在我捕过的数量众多的黄道眉鹀之中,做出这种行为的,它是第一只,也是最后一只。

二十六

两三年前,我回乡下老家时,听说平原中部的大松树上有啄木鸟筑巢。住在附近的土木工人发现后,多次跑去掳走巢里的幼鸟,此后,每当见到那个工人的身影,雏鸟的父母都会拍着翅膀发出悲鸣,模样十分可怜,让人很难不受触动。即使有人想帮忙,但它们的巢搭在很高的树梢上,常人难以施救。一位目睹过此情此景的猎人说,只要见过那一幕,往后打鸟也下不去手了。

二十七

鹡鸰又叫庚申鸟,据说是庚申神(1)的使者,决不能捕捉或玩弄。这种鸟腹部的羽毛有白有黄,据说黄色的是雄鸟,也有人说黄的才是真正的庚申鸟。它们总是发出“吱吱、吱吱”的叫声,在空中由远及近地上下飞舞。当它们落在我家石墙上,不断抖着尾巴频繁啄食时,我便悄悄躲在阴影处。只要保持一动不动,鹡鸰们就会泰然自若地跟着饵料走到我脚边来。即使驱赶,它们也不会飞远,跟其他鸟类确有不同之处。

二十八

翠鸟又叫翡翠鸟(1),擅长潜水和捕鱼,因而这样的人也被称为“翡翠”。我们村就有个绰号“翡翠”的男人。虽然没人知道他在哪儿出生、从哪儿来,但只要有人淹死、旁人无法捞到尸体时,就会拜托他帮忙寻找。

翠鸟的巢穴建在河边山崖上的横洞里,周围总是爬着许多蛞蝓,蛞蝓在崖壁上留下许多白色痕迹,据说能够防蛇。为什么翠鸟要把蛞蝓带到自己的巢穴旁边呢,这是童年时期的我心中的未解之谜。村里有个叫茂八的年轻伐木工,很爱恶作剧,他在鹈颈渊附近发现了翠鸟的巢穴,便顺着崖壁往上爬,但在接近鸟巢时,发现雌雄两只翠鸟正齐齐望向他。见此情景,他也不可能再打鸟的主意了,于是只好沿来路爬了下去。蛞蝓又被叫作“女腊姬”。

二十九

俗话说,水恋鸟(1)一叫,天必然会下雨。这种鸟会在夏初时发出哨笛般的鸣叫。人们常说:“只要水恋鸟叫了,下雨的日子就不远了。”传说中,这种鸟前世是女用人,常被吩咐喂马喝水,但她总是趁主人不在时偷懒,因此被罚转世为鸟。若天气持续炎热,水恋鸟就会到河边喝水,看到自己通红的身体映在水里,它就以为水里有火,不敢再喝,只好飞上枝头,向着天空呼唤雨水。当雨落下来,它就能用雨水润湿喉咙了。

三十

同样是小鸟,山雀却不像绣眼鸟那样容易捉到。有时使用囮子可以成功,但也是极少数。因此,要养山雀,只能抓雏鸟。但孩子们对此无能为力。另外,养山雀的鸟笼也不像养绣眼鸟的那么简单。我曾经想学学怎么做,但因为不擅长手工活儿,最后还是请了卖鸟笼的人帮忙。不过,前面提到的装挂面的空箱子,我也以它为材料做过鸟笼。山雀的饵食是毒八角、臭梧桐的果实。臭梧桐的果实又叫毘沙果,外壳特别硬。山雀停在树枝上,用嘴“咚咚”敲打毘沙果外壳的画面,也可谓是一道风景线。虽然饲养小鸟是孩子们的事儿,但每家每户的大人也很热心于此,总会帮忙照看。

不同于山雀,绣眼鸟的饵食很好做。把红薯蒸熟后放在鸟笼上就行。绣眼鸟会攀在笼顶,倒立着进食。吃了红薯,它们会原模原样地拉出来,在栖木下堆得高高的,很快,底部就会长出青色的霉斑。此外,将橘子切成两半直接喂给它们也行。绣眼鸟喜欢山里的水果,尤其木沙沙木(1)的紫色果实,是它们的最爱。木沙沙木在本地方言里读作木车车木(2)。吃了这种水果,鸟儿的粪便会变少,但颜色紫中带黑。它们还吃花楸的红色果实。这种果实又叫豆果(3),一大串红色的果实挂在枝干上,像簪子一样漂亮。如果从进山砍来的柴禾里发现了长着这种果实的树枝,孩子们就会非常开心。霜降之后,野木瓜也成熟了,但我们往往都吃进了自己肚里,很少分给绣眼鸟。

绣眼鸟身体衰弱时,会膨胀成圆圆的球形,站在栖木上一动不动。冬日的一个早晨,我发现自己养的绣眼鸟变成了这副模样,以为它是太冷了,就将笼子挪到阳光下,但它还是呆在原地。在它还健康的时候,一晒到太阳身体就会变小,活泼地动来动去,发出鸣叫,如今却毫无反应了。有一次我太着急了,用蕨类植物做的弓射它,箭没入鸟腹,它立刻就死了。那是一只会“啾呤啾呤”叫的雄鸟。

三十一

伯劳十分可恨。当屋外梅树上聚集的雀类在一起愉快地玩耍吵闹时,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只伯劳,不怀好意地摇着尾巴。只一瞬间,其他鸟类便安静下来,一只接一只地躲进竹林去了。由此可见,伯劳是和平的破坏者。

一个不注意,我家廊檐下挂着的绣眼鸟笼子,也会被伯劳袭击。虽然很快将其驱走,但绣眼鸟的眼部已经被抓得流血了,简直就像被山姥杀死的瓜子姬(1)一样,叫人气恼。

我曾有一只绣眼鸟被黄蜂咬死了。当时,我把鸟笼挂在院墙内的栀子枝上,自己出门玩儿去了。后来在路上遇到朋友,被告知“你的绣眼鸟被黄蜂咬了”,我吓了一跳,赶紧跑回去,果真看到一只黄蜂在笼子里啃咬我的绣眼鸟。鸟脖子几乎都快被咬断了。黄蜂与伯劳不同,可以钻进笼子里面。虽然我屡次见识过黄蜂袭击赤条蜂的巢穴,知道它们有多凶恶,但都比不上这一刻看到绣眼鸟被袭击时的震撼。

三十二

看到家里的蓑曳鸡被老鹰袭击时,我也很沮丧。后来回想,那一天四周静得可怕,平时能听到的鸟叫声完全消失了。午后,我们发现鸡不见了,喊了好几声,它们也没出来,接着就在屋边的橘子树下发现了被鹰啃食的鸡。最早看到那一幕的是我母亲,她一边找鸡一遍走近橘子树,惊飞了一只巨鸟。那鸟拖着长绳般的东西落在山脚柿子树的枝丫上,这才让人看清,是只老鹰。就在此刻,橘子树下传来奇怪的叫声。母亲往昏暗的树荫里一看,蓑曳鸡就蹲在那里。走过去才发现,它以一种怪异的姿态坐在地上,背后已被啃烂,隐约能窥见红色的内脏。母亲吓得赶紧把鸡抱出来,但也束手无策了。鸡就像是已经崩溃了似的,不时抬起头发出“嘎”的叫声。我们虽然想让它早点解脱,但又怕得下不了手。没办法,只好由我去一位相熟的叔叔家,找他帮忙。叔叔立刻赶来,把鸡抱去附近的竹林边杀掉了。

就这样,事情算是告一段落,但剩下的两只母鸡仍然不知去向。过了好一阵子,它们才从储藏室的稻草堆里爬出来,像是受到了极度的惊吓,很长一段时间都消沉无力。

三十三

据说,当鸡遭到老鹰的袭击时,被捉的一定是公鸡,母鸡则会得救。这是因为老鹰迫近时,公鸡会果敢地挡在母鸡身前,勇猛地与老鹰相斗。村里有个名叫山口文吉的老人说,他曾亲眼见过斗鸡与老鹰的搏斗,在历时约三十分钟的缠斗中,竟然是斗鸡气势更胜,而老鹰落败逃走。不过,那老鹰其实是只红隼,类似的例子也很罕见。

三十四

鸟与蛇搏斗时,程度之激烈,简直不像是单纯的生存竞争,而是累积了几世的宿仇。有一次,附近发电所的几个职员到我家来玩,跟我的家人们坐在廊檐下聊天。当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斜,突然有一只鸟飞来,落在储藏室前的石墙一端。那里趴着一条锦蛇。鸟与蛇就此展开了殊死之战,蛇昂起镰刀形的头,用尽全力应战,鸟一旦陷入危险就立即飞上天,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下来。我们眼见着蛇的身体染满了鲜血。发电所的职员们发出“嘘——”的声音驱赶,鸟却毫无怯意,反而一副兴奋的样子。大概打了二十多分钟,蛇看似再也无力反抗,鸟则在石头上轻轻一点,又立即叼起蛇头飞走了。确实是一场令人紧张的酣战。

三十五

那时候的鸟虽然不算特别多,但总是十五六只地成群飞来,有时还叫得特别起劲。村里人听了都会心生忧虑,猜测是否有人快要死了。事实上,那是鸟儿们出于某种爱好,故意发出的诡异鸣叫。但在寂静无人的山间听来尤为吓人。还有传言说,鸟一洗澡,就预示着有人要死了。而我曾在小河边看到四五只鸟聚在一起洗澡。

曾经有位猎人告诉我,他用枪打鸟后,陷入了窘境。因为村里有人说自家的田总是被鸟破坏,请他过去帮忙,他便去杀了一只鸟。但到了第二天,一大群鸟飞来围着他叫个不停,还一直跟在他周遭,即使回到家,鸟儿们也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这样的状况一连持续了好几天,猎人对此毫无办法。

三十六

从前,鸢的数量并不多。但若把捕到的老鼠放在门口,很快就会被鸢抓走。我小时候有天傍晚,看到大群的鸢从西边天空飞来,又往东边去了。虽然不确定那是否就是鸢,但肯定不是普通鸟类。一群刚飞过,一群又接着来了,整体数量十分惊人。老人们也说这场景难得一见。也有人认为,它们个头比鸢要小,可能是雏鸢,或者一种名为蛇鹰的候鸟。

三十七

鹰是百鸟之王,射了它会遭报应。北设乐郡下田村有个名为金子的居酒屋,那里的老板据说就是因为射中了鹰而遭报应,发疯死了。不过,猎过鹰的人也并非都会有此下场。听闻猎鹰有特别的技巧,下面就是一个例子。因为鹰只在它熟悉的某棵树上栖息,绝不另择他木,只要找到那棵树,在附近挖个洞藏好,在树枝上挂一些兔肉或猴子肉做诱饵,然后等着就行。当鹰出现时,会先咬一口肉,第二口就会把肉带走,所以只需瞄准那一瞬间开枪。开枪之后一定要迅速躲进逃跑的暗洞。因为鹰常常雌雄一对一同行动,其中一只中了枪,另一只便会立即朝洞口袭来。以上内容听来还带有弓箭时代的气息,猜测应该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

三十八

有传闻道,鹰的眼球是治疗黄疸的灵药,此外还能治疗各种眼疾和疑难杂症。具体使用方法是,在药罐内注水,放在火上,将鹰的眼球吊在罐子上方。待水沸腾时,眼球里会有液体滴落,将罐内的沸水染成鲜黄色。

三十九

事情发生在明治三十年左右。一天,名仓(北设乐郡)八幡的杉树林里飞来一只大鸟,栖息在树梢。外观有些奇特,让人分不清究竟是鸟还是兽。几天过去,大鸟仍是一动不动。村里人觉得奇怪,就开枪打它。待它落下来一看,原来是只年老的鹰。神奇的是,鹰的翅膀内侧还写着“鞍马”两个字。想来它是饱经沧桑、命数已尽了吧。

四十

众鸟的故事之中,人气最高的就是鹰。其中最受欢迎又具有一定真实感的话题之一,就是鹰的羽仓(1)。它与猴子的猴酒(2)、山姥的麻线球(3)一同构成了某种“致富谈”。据说,如果找到鹰的羽仓,夫妇二人一辈子都会有享不完的福。羽仓一般都在深山中难以涉足的危险地点,能挡风遮雨,老鹰在这里拔下自己的羽毛珍藏。若是发现了它的所在,一定要趁老鹰不在的时候,从下往上一根一根地抽取。这样一来,羽仓中的羽毛便能取之不尽。四十多年前,有人在凤来寺山中发现了一个羽仓。从远处能望见岩石之间堆积着漂亮的羽毛,但因为位于高崖之上,根本无法接近。另外,传闻黑仓(北设乐郡)的小鹰明神峰上也有羽仓。

关于羽仓,还有下面这样的说法。因为鹰过于爱惜自己的羽毛,若是不小心被猎人击中,意识到自己将要死亡,它们便会用嘴一根根拔下自己尾巴上的羽毛,悉数折断撕烂。

四十一

多分村的宫渊里,曾有成群的鸳鸯嬉戏。宫渊上流的鹈颈渊也是个很大的水潭,它们也时常到这里来。此外,大海村的二之池、长篠的碁石池,也都是鸳鸯们在这一带玩耍的固定场所。

据说鸳鸯飞行时只顾着看水面,所以只要在它们接近时,伸出一根长竹竿,它们便会撞上竿子坠落下来。当往来于长篠村与大海村之间的渡船开始以拉铁索的方式行船后,鸳鸯们不时会撞上铁索而坠落。一个冬天一般有五只左右。此外还有一种罕见的鸭子模样的大鸟,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故。这些都是艄公告诉我的。

段户山的森林中有一条河,在河上以圆木击打鸳鸯或鸭子使其坠落,原理与撞击铁索相似。河流就像流淌在森林中的隧道,早上天还未大亮时,鸳鸯或鸭群会从这“隧道”中经过。在山中劳作的伐木人们看准时机,拿着圆木守在那儿。待它们接近,就将其击落。一位伐木人告诉我,这种情况不必刻意击打,只要伸出圆木,它们便会接二连三地撞上去,掉下来。这种狩猎方法听来怪异,难以使人信服,但鸟在空中飞翔时,好像确实看不见前方。山鸡会撞上电线掉落,也说明这一推测无误。

四十二

北设乐郡的群山中,生长着许多槲寄生。到了冬天,槲寄生的果实变为红色,孩子们便会采来吃。山鸡也喜欢槲寄生的果实,它们通常会在黄昏时分出现在槲寄生上。猎人们对此了然于胸,守株待兔地等着山鸡出现,这种行为被称为“槲寄生待”。虽然山里的食物并非都算得上“山珍”,但通过“槲寄生待”猎到的山鸡,味道确实鲜美无比。将山鸡肉与饭混在一起煮,叫作“山鸡杂炊”。

四十三

啄木鸟在本地被叫作“寺阻”或“寺破”(1)。人们一般认为,这种鸟与寺庙有仇,才在院墙上戳洞,但据说远离村庄的神社,也是它们的受害者,社内的板壁一端被戳出了许多直径三四寸的小洞。有人说,这是啄木鸟为了筑巢而做的试探,也有人说它们是在找吃的,但实际似乎另有原因。丰根村牧野岛字的神社里,有一块板墙上被打了二十多个洞。其中三分之一的洞都从室内钉上了木板修复,另外三分之二,大概是修复以后被弄出来的。

四十四

下面再说回山鸡。都说山鸡的尾巴上有十三段斑纹,这斑纹是用来诓骗人类的。家里人告诉我,遇到山鸡时不用逃跑,但也不要逗弄它。明治三十几年,我家的保姆背着妹妹出门,直到太阳下山还没回来。我们发动邻居一起搜索二人可能出现的地方,很快就在山中找到她们并带了回来。当时,保姆已经带着妹妹进入距离村子较远的深山中。后来听她说,一开始她只是在山口处发现了一只山鸡,一心想将它捉住,不知不觉就走进深山里去了。当她在茅草丛中捉住山鸡的尾巴时,山鸡迅速抽出尾巴,向前跑了三四步。她又去捉,山鸡又往前跑几步。就这样,她一直跟在山鸡身后,丝毫未觉察天色已晚。在北设乐郡的御殿村,也有人讲过与之完全相同的经历。

四十五

山鸡会在深夜里翻山越岭。据说此时,它们会变成一团红色的火焰,拖着长长的尾巴,就像人的魂魄。也有人说,这就是所谓的“山鸡尾巴上的十三段斑纹”。

山鸡的尾巴被认为有驱魔之效,很多村人都将其插在门口之类的地方。不过,那斑纹其实并没有十三段,最多也只有十一段。

拥有十几段斑纹的尾巴,常被挖井人作为工具,在挖井时探测选址地是否有水源。将山鸡尾巴在选好的地方放置一夜,第二天早上可以根据露水浸湿尾巴上斑纹的段数,来判断该处是否有水源、水深几何。

有的山鸡据说肉很臭,无法食用。但这其实不是山鸡本身臭,而是装粪便的大肠被刺破了。不管怎么说,山鸡是一种什么都吃的鸟类,捕捉后必须尽早掏出内脏,否则肉很可能变臭。

四十六

野鸡和山鸡都是鸡类,其中的雄鸡据说都很擅长激烈的打斗。我年幼时,曾在不到十米的距离外目击过它们的激斗。村子靠近北山皇家森林的篠谷,修有净琉璃姬的祠堂,有一次,我带着便当到那里去给做工的父亲送饭。翻过冬日百草枯黄的山脊,进入皇家森林的地界时,周边的景色瞬间变了个样。古老树木繁茂的枝叶彼此相交,将光线挡在外面,林子里十分昏暗。粗壮的藤蔓蛇一般缠在大树上,倒在地上的朽木也随处可见。经过这些地方后,我突然听到一阵激烈的振翅声,于是停下脚步,战战兢兢地透过树木间的缝隙向前张望。原来,有两只红色的大鸟正面对面地在那里搏斗。那是一块相对平坦的地面,周遭树木也较稀疏,视野很好。两只鸡的大小相当,跳起来有两三尺高。我看着它们跳起后贴在一起落地,分开后又跳起,气势凶猛地相互扑打,踢来踢去,红光闪闪的羽毛整个儿倒立起来。这场景太出乎意料,我心生恐惧,急忙朝父亲所在的方向奔跑,一边跑还一边回头看那两只鸡。之后,我将此事告知父亲,他说那是山鸡的互搏,在山中不时就能见到,还说比起鸡的打斗,山鸡互搏要精彩得多。那天所见的红色大鸟就这样烙印在我脑中,久久不曾褪淡。

四十七

跟山鸡一样,野鸡在山中鸣叫时,会发出地底回响般的声音,让人听了心生孤寂之感。我家附近偶尔会有野鸡带着雏鸟出现。野鸡的雏鸟长得跟鸡一模一样,但因为是野鸡,动作比普通的鸡灵敏许多,有人接近时,它们便“唰”地隐入草丛中逃走了。我家曾在田地割过草后,发现里面藏有七枚野鸡蛋,母亲将它们收拣起来,从衣袂或怀里掏出来给我看过。据说野鸡很笨,总是不挑地点到处生蛋。

四十八

有种鸟叫“尼号鸟”(1)。传闻这种鸟围着某户人家叫个不停时,就意味着这里快要死人了。因为寓意不好,所以大家都不喜欢它。事实上,这种鸟就是秧鸡,总在日暮和天明时鸣叫。日暮时听到它们的叫声,确实很像病人在眼前呻吟。因为“呻吟”在我们方言里的发音为“你好”,故称其为尼号鸟。我小时候的一天,家里人都出门了,只剩我和弟弟两人待在主屋里。这时,家附近的竹林里传来这种鸟的叫声,我们吓得不轻,立刻跑去邻居家了。

还有一种鸟叫“乌衣鸟”(2)。它与尼号鸟虽然种类不同,但叫声很相似。虽然我没见过,但它们总在夏夜黎明时鸣叫,声音很大,在小河对岸的村子里鸣叫时,我们这边也能听到。当尼号鸟与乌衣鸟此起彼伏地啼叫,果然还是会被视为不祥之兆,预示某家有人快要死了,听到的人都会害怕。

四十九

绿鸠的数量很稀少,叫声也不像鸟类,给人一种深邃之感。

哈——哦哈哦哈哦哈哈哈哈

据说一个人在山里劳作时,听到这种声音,会产生孤独感,接着就想回家。

有一种鸟叫“追牛鸟”。似乎是指知更鸟,但村里人不这么叫。

嘘——嚯咿嚯咿嚯咿

怎么听都像是赶牛的人赶牛时发出的声音。

格叽咚鸟在夜晚鸣叫。

格叽,咚咚

在山里劳作的人说,它们的声音听来都很寂寥。格叽咚鸟还会发出“叽,咚咚”的叫声,也有人认为这就是“佛法僧鸟(1)”,它又被称为“祈祷鸟”。

佛法僧鸟栖居在凤来寺山中,雄鸟的叫声很像“佛法”的发音(2),雌鸟接在后面,发出“僧”的叫声。夏夜里,不止佛法僧鸟,还有许多别的鸟都会鸣叫。猫头鹰被称为“五郎助(3)”,红角鸮又名“御君宝(4)”。这些鸟都会出现在屋外的防护林。据说有一天,一只猫头鹰大白天被鸟群赶出来,飞进了邻居家的主屋。第二天,又有一只杜鹃飞过去,二者都被他们捉住,关进笼子里养起来了。

五十

在关于鸟的故事的最后,再讲一个猎人的梦吧。做这个梦的人,出生于北设乐郡的三濑,名为原田为作,是个木讷质朴的男人。如果他还活着,眼下应该已经八十多岁了。三濑位于本地有名的明神山山麓,是一个有着二十多户人家、驻扎在险峻山底的部落。为作年轻时是个猎人。有一次,他受本乡町的客户之托,要去打两只啄木鸟。据说将其焙焦,即是治疗肺病的灵药,因此虽然当时已经禁止捕鸟了,人们还是会偷偷猎捕。打完鸟没多久,为作在夜里做了个奇妙的梦。

梦里,为作站在自家门前,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脱俗的铃声。他觉得奇怪,便抬头望向天空,发现一只白色的鹰在蔚蓝的晴空中打着圈儿翱翔。仔细一看,那鹰的羽毛一根根清晰毕现,每根羽毛上都系着银色的铃铛,奇妙的铃声就是这些铃铛相互碰撞时发出的。为作正看得入迷,突然意识到鹰瞄准自己飞了过来。他连忙躲进屋檐下,但为时已晚。鹰已经捉住他的脚,将他拖了出来。他吓得回过头一看,刚才的鹰竟然变成了高鼻梁的天狗。天狗对他说:“你虽然是为了帮人治病,但也没必要剥夺活生生的鸟儿的性命啊……若是想帮人治疗肺病,就按我说的去找三种药配在一起。”话音刚落,为作便睁眼醒来。

此时他已满身大汗,但心情十分愉快,刚才梦里的不就是神谕吗。他心中大悦,想着:我的好运快来了吧,得赶紧把梦里听到的灵药配方写下来。但当他执笔记录时,其中两味药记得很清楚,另一味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这可真是太可惜了。

最后他告诉自己,难得神明显灵赐予我灵药,我却把它忘了,一定是因为我的信仰程度不够深,得想办法再让神明出现,告知我答案。此后,他每日都沐浴净身,连续二十一天不间断地等待着神明显灵,但最终无果。此后四十几年,他一刻也不曾忘记那个梦。以上内容,是昭和五年的冬天,我从为作本人那里听来的。

* * *

(1) Andara(アンダラ)、Reguhon(レグホン)在原文中都以片假名的形式出现,是鸡的品种的外来语日文音译,暂未查到对应外语原名。故以日文发音为标准音译。

(1) 日文里的“鸡”读作“にわとり”(niwatori),“素土地面”写作“土間”,此处读作“にわ”(niwa)。二者联系起来,“にわとり”就是“にわにいるとり”,“鸡”也可读作“とり”(tori),此处即指在素土地面上的鸡。

(2) 半纸:全张日本纸的一半,长24至26厘米,宽32至35厘米。

(1) 交趾鸡:即“コーチン”,鸡的一个品种。原产中国。

(1) 夹鸟头:早年日本乡间的一种比较残忍的捕鸟陷阱。用竹枝、木条、钓鱼线等为工具,利用弹簧原理设计的捕鸟装置。当小鸟走进陷阱装置内啄饵时,踩在一条横木上,便会启动装置,使上面的一根木条落下来夹住鸟头。

(1) 原文为ばかったらし,直译即蠢蛋儿,但中文里这种鸟并无此种花名,故选了另一个较为诙谐口语化的译法。

(2) 放屁老爷爷:日本民间故事。大致内容如下:一位老爷爷上山砍柴,不小心吞了一只小鸟进肚,肚脐眼里随之长出一根羽毛。老爷爷拔掉羽毛,放的屁便开始唱吉祥祝福之歌。他回到家,把事情经过讲给老奶奶听,还演示给她看,屁声果然又变成了歌。这件事被京中的将军知道了,命人带老爷爷前去表演给他看,老爷爷奉命前往,逗乐了将军,获得了很多赏赐。邻居家的坏心老头儿得知此事后,询问了老爷爷事情经过,并有样学样地进山抓了只小鸟吃掉,接着进京求见将军,说他放的屁也会唱歌。然而他没能放出唱歌的屁,却在殿上失态拉了屎,将军大怒,将其打入牢笼。故事的细节在不同地区略有不同。

(1) 断舌雀:日本民间故事。大致内容如下:一位善良的老爷爷救了一只受伤的麻雀,并把它养在家中。而他老婆是个贪心的老太太。有一天,老爷爷出门了,老太太因为被麻雀偷吃了糨糊而生气,把麻雀的舌头剪掉,并把它放回了山林。老爷爷回家后得知此事,因为担心麻雀而出门寻找,找到麻雀后,受到其家族的热情款待。离开前,麻雀们拿出一大一小两个箱子让老爷爷选一个带走,老爷爷选了个小的那个,带回家后发现里面全是金银珠宝。贪心的老太太认为大的那个箱子里一定有更多的财宝,便跑去找麻雀索要箱子。麻雀嘱咐她回家再开箱,但老太太忍耐不住,半路就打开了,里面跑出许多魑魅魍魉蛇鼠虫,把老太太吓死了。根据地区不同,该故事细节有不同的版本。此处作者所指,应是老爷爷丢失了麻雀的心情。

(1) 升落:即“枡落し”,一种捕鼠装置。“枡”意为斗。将米斗倒扣,用木棍支撑一角,斜斜盖在地面,内部撒上米粒等为饵,待老鼠进入后,触动木棍,米斗便会整个扣下来,捉住老鼠。

(1) 庚申神:庚申信仰中受到祭拜的对象。庚申信仰,是以中国道教的“三尸”为根本,混合佛教、日本民俗信仰等形成的一种民间信仰,不同地区信仰的内容也有差别。庚申神可保佑丰收、招福纳财、祓除厄运等。

(1) 翡翠鸟读作“しょうびん”,写作“翡翠”;也可读作“かわせみ”,写作“翡翠”“川蝉”或“鱼狗”。

(1) 水恋鸟:即红翡翠,翠鸟的一种。

(1) 原文为きささき(kisasaki),仅表音。

(2) 原文为キシャシャキ(kisyasyaki),仅表音。

(3) 原文为ズノミ(zunomi)。

(1) 瓜子姬:日本民间故事。大致内容如下:从前,山里住着一对老夫妇,老婆婆在河里洗衣服时,见到一个顺水漂来的大瓜,将其捡来带回家,与老爷爷一起切开,发现里面有个漂亮的小女娃。老两口没有孩子,见状非常高兴,为她取名“瓜子姬”,用心抚养她长大。瓜子姬很快长成一个美人,有富商闻言前来提亲,老两口答应后,为了采买嫁妆,留下瓜子姬出门赶集去了。接着,山姥出现,将瓜子姬骗出家门……故事的后续在不同地方有所差别,东日本的讲法一般是山姥将瓜子姬杀死了,西日本则是说瓜子姬逃过一劫,等到了救援。也有些地方的故事中出现的不是山姥,而是天邪鬼等。

(1) 羽仓:鹰存储自己羽毛的地方,民间传闻找到它能发家致富。

(2) 猴酒:猴子以山中果实所酿之酒,它们会将其藏在某个地方。传闻找到它能发家致富,但也有地方的民间传说认为,看到这种酒就会丧命。

(3) 麻线球:用纺好的麻线绕成的线球。传闻找到山姥的麻线球能发家致富。

(1) 原文为テラソ(teraso)、テラッポー(terappou)。

(1) 原文为ニオイ鳥。“ニオイ”在后文中又写作“ニホイ”,为作者家乡方言中的“呻吟”(ニホウ)之意,发音近似“你好”,故译作“尼号”。

(2) 原文为ウイ鳥,按发音音译为“乌衣”。

(1) 佛法僧:鸟类的科目属,又叫三宝鸟。因这种鸟叫声很像日文中的“佛法僧”的发音,故名。

(2) “佛法”发音为“ブッポウ”(buppou),“僧”发音为“ソー”(sou)。

(3) 因为猫头鹰叫声很像“五郎助”的日文发音。

(4) 原文为オクンポ(okunpo),音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