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在大正十四年(1925)的初夏,也就是本书出版的前一年。我刚探访完羽后的飞岛,归来时碰巧去了趟同国(1)的由利郡矢岛町,听熟悉当地掌故的老者们讲了些山中兽类的故事。为了去那里,我选择了山路,从位于海岸线上的金浦出发,越过鸟海山山腰,横穿茫漠的冬狮之原——据说这里曾有狼群出没。因为一路跋涉,到达当地后,听来的故事也更令我印象深刻。矢岛从前是生驹家(2)的城下町,从出羽国的本庄沿子吉川逆流而上,占据鸟海东北麓一带的笹子村、直根村等地的山中特产——玄米、竹笋、松茸等,都在这里集散。与此同时,这里也是山中兽类故事的云集之所。出于这个原因,我听他们讲完故事后,又从笹子前往直根村的百宅部落,在那里四处打听。

老者们所讲之事,在我这个成长于东海道山村里的人听来,多少有些异样。怪异之处在于,他们虽提到很多关于狼、熊、鹿、羚羊的故事,却完全没说起过野猪。提起日本的山中兽类,狼自不必说,还有熊、鹿、猿、羚羊等,但在我眼中,野猪的数量应该比其他兽类多得多,因此,老者们未提及野猪,在我看来很是不可思议。由此,我找准时机试着把话题转向野猪,但在场人士几乎都没有反应。接着,其中一个外表正直的人告诉我,这一带从未流传过与野猪有关的故事——过去或许有,这话令我十分意外。事实上我也是从那时开始意识到,自己认定无处不有的野猪,在东北地区似乎并不多见。这是我自小生长于东海道温暖地区而形成的认知错误。这样看来,如果将来能有一本《日本野兽风土记》,这大概也是个值得特书一笔的问题。

从动物分布上来看,就像位于寒冷地区的青森县也有椿花盛开的小岛(3),野猪们大概也会为了寻找适宜生存的栖息地而迁徙,因此,其大本营或许存在于我们意想不到的地域。但从地理上看,似乎可将常陆(4)的八沟山一带视为分界线,再往北,野猪的足迹就极其罕见了。

在福岛县的南会津、新潟县的山地地区,猎人的狩猎目标不是鹿,就是熊、羚羊、猿等。野猪当然也会出没于雪地,但硬要说的话,它们生性更偏好日照充足的疏林或茅草丛生的场所。陆前(5)本吉郡的海岸附近虽然在地理位置上更靠北,但也正是因为拥有此类条件,才有野猪出没。与之相对,鸟海山麓等地四处残留着大片密集的山毛榉林,这类地方想来并不适宜它们生存。

比起野猪,鹿的分布倒是意外地广泛。即便是在如今,从南边的宫古列岛往北,至奥羽、北海道都能见到鹿的踪迹。与野猪相比,鹿给人一种贵族的感觉,人们或许会因此认定它们的生存能力比野猪差,事实上,无论是在密林里或雪地中,鹿都自由自在地生活着。而今,这些鹿逐渐销声匿迹,很多地方都不再得见,究其原因,主要是由于人类的滥捕;在这一点上,野猪的情况又有不同。现下,常陆的八沟山一带,鹿与野猪都很少见了,但在从前,鹿的数量似乎远超野猪。

即便是现在,水户市、久慈郡太田的城镇居民中,仍有不少人认为,八沟山山麓一带的居民还在靠打猎谋生,但那已经是四五十年前的事了。不过,他们所讲的内容还是值得一听。但不出所料,故事里出现的兽类还是鹿。当冬天来临,下野(6)那须一带的高原地区被大雪覆盖之时,鹿群会迁徙至八沟一带的山地。鹿不像熊或獾那样需要冬眠,虽然它们未必讨厌雪,但若邻近地域更加温暖,它们就很可能向那里移居。鹿的四肢健壮如斯,又时常成群活动,或许也是出于迁徙的必要。

昭和元年(1926)秋季,我到常陆的八沟山(实际横跨磐城与下野三国)山麓地区寻访之时,当地的猎人已经所剩无几。彼时我在黑泽村(久慈郡)住了一晚,第二天便到中乡字(7)拜访一位猎人。走到他家门口,就被那由直径四尺(8)左右的大树切片做成的门柱吓了一大跳。进门后见到一个身材高大、需抬头仰视的汉子,他眼睛凹陷,脸上长满胡须。一瞬间,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莫非他是阿伊努人?那老者说话的模样,至今依然浮现在我眼前。他告诉我,这里以前也有很多熊,但现今已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了。不过他说,我接下来要去的福岛县白川郡有个乔木村,可以去那儿找个叫伊香的地方,当地有个诹访神社(9),不知道是否还在,那里每回祭祀都要供奉熊头,累累白骨都堆在神社前某户人家的院子里。

告别这位老者后,我又去了上乡、矶神、蛇穴等部落寻访猎人。果不其然,这些地方的猎人,狩猎对象不是熊就是鹿,关于野猪的故事也很少。但他们并非完全不猎野猪,矶神的猎人会把打猎时穿的鞋吊在家中,那种鞋就是用猪皮做的,样式颇具古风。那猎人说,老人们曾告诉他,野猪里还有一种名为“白猪坊”的品种,全身长着白毛。日光深山里的温泉附近,也有猎人穿这种鞋打猎,不知为何,这鞋又被叫作“猪鞋”。从此类事实可以推测出,当地存在相当数量的野猪。

越往西走,野猪的传闻就越多。伊豆天城山的皇家狩猎场,在不久前还是狩猎者们争名夺功的场地,连同丹波的云之畑一起,时常出现在每年的新闻报道中。猎物里当然有鹿,但更常被谈及的还是野猪。此外,以三河的伊良湖为中心,近江的伊吹山麓自不必说,自伊势往纪伊方向也有诸多野猪的传闻。尤其是大和的玉置山,因出售祛除猪鹿的护身符而与武藏秩父的三峰神社拥有同等的知名度。

涩泽敬三先生所藏的《猎猪古秘传》(10)一书中,记录了许多民间打猎的故事,窃以为很有价值。书中所记年代想必是德川幕府末期,遗憾的是具体地点不明。不过,从内容可以推断出,是大和到纪伊一带的传说。其中我觉得最有趣的一条是,猎人一旦射中猎物,即使见它逃窜至他人领地,也一定要将其捉住。

中国地区(11)的野猪传闻也俯拾即是。冈山的山村、周防以及长门等地如今依然栖息着许多野猪。不记得是哪一年了,我住在石见那贺郡的温泉酒店,听熟悉当地掌故的老人们讲了一整晚猎野猪的事。四国也一样,说起打猎,自然就是打野猪。

从中国地区跨海行至九州,野猪的话题更是层出不穷,与之相对,鹿的存在感变得极其稀薄。不过,据说博多湾的能古岛,近年来由于从鹿儿岛县、马毛岛引进的鹿群大量繁殖,已经对本地农作物造成了危害。从岛上回来的时候,我还曾与猎人当日捕获的大鹿同船,但那算是人工繁殖的物种,此处不再赘言。

某年我住在福冈,其间数次到丰后的玖珠町、大野郡的三重町买猪肉回家。南海部郡的因尾村与东部地区的八沟山麓一样,流传着许多猎人与野猪的故事,据说他们会把猎物带到三重町附近处理。类似的传闻很多,当地虽然常有活着的野猪出没,但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千猪冢”的传闻。

千猪冢,是指猎人以捕获一千头野猪为节点,为供养野兽亡灵而立冢祭拜。福冈的佐佐木滋宽先生说这类冢到处都有,但我因为粗心大意,并未实际碰到过。我在肥后的五箇庄停留时,也曾听闻类似的说法。当地人告诉我,仁多尾就有这种冢,但我最终还是没能前去确认。

土佐也流传着类似的传闻,那里一般称其为“千头猪”,但比起立冢,当地人更倾向于把猎猪达到千头的情况视为不祥。此种传说并不局限于野猪。其他兽类,尤其是鹿,应当也有,流传时间似乎也更长,远江(12)“千头山”的地名传说即为一例。

在祭祀中供奉鹿首的情况也见于诹访神社,另一方面,打猎为生的人们也有到诹访神社上供的习俗。据说,只要把写有“奉纳诹访神社”的名牌放在路边,路过的马夫就会挨个儿将其挂在马鞍上带走。这是三河北设乐郡流传的说法。而在陆奥(13)黑石在的六乡村鹿之泽(14),不知何故,其岩壁上雕刻着许多鹿头,此事在菅江真澄(15)的纪行文里也曾出现过。

在千头猪、千头鹿的传说里,“千”字或许也有一定的意义,想来,这与传说中以人为对象的“千人斩”不无关联。无论如何,它与猎猪行为联系在一起,并广泛流传于猎人间的现象很有意思。如上所示,如果一个地方没有出现大量野猪,也就不可能留下这类传说。提及九州栖息了大量野猪的著作,有柳田国男先生的《后狩词记》(16)。该书记录了日向椎叶村(西臼杵郡)的猎猪状况与狩猎方法。

在冲绳,人们把野猪称为山猪。其分布不只限于本岛山区,也远及八重山列岛的石垣岛。当地以万年青岳为中心,整个岛都是野猪的栖息地。这一来,山猪影响农作物收成的控诉也频频传来。这里也有以打猎为生的人,称为“犬引”,冲绳本岛的国头地区亦有此称呼。

为抵御野猪而设的栅栏称为“犬垣”,猎猪时大都使用长枪。我曾向如今已去世的岩崎卓尔翁请教石垣岛上使用的长枪形制。虽未见过实物,无法断定,但它与飞大野郡等地的山区传承的长枪应是有共通点的。

关于冲绳的野猪传闻,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在国头郡国头村听到的,至今仍记得很清楚。尤其是前面提到的千头猪,这里也有类似的版本。不过,此处流传的不是千头,而是百头。根据当地受访者的说法,这究竟是为了供养还是举办祭典活动,他也说不清楚;只记得捕获大量野猪的人都会招来亲友款待一番。毕竟是孩提时代的经历,受访者的印象也很模糊,但据说款待宾客的同时,同伴之间还会展开热闹的射击比赛,想来也是一种仪式。

据传,在相隔遥远的常陆的山村也有类似习俗。地点就在前文中提到的久慈郡黑泽村,亦即八沟山的山麓。该地区的猎人们直到明治中期还保留着俗称“百丸之愿”的行为。所谓“百丸之愿”,并非捕获的猎物达到一百头时的举措,而是如字面意义,事先假定“一百”这一数字,向山神祈愿。“丸”是心脏的狩词(17),要言之,这一行为就是在缔结誓约,要将一百颗心脏献祭给神明。有个照此法实现过愿望的人,刚好在前段时间离开人世。听闻此事,我实感不可思议。

眼下时移势迁,人们开始注重物质,考虑任何事情都主张其价值与意义,百丸之愿的目的对今人而言,或许已经难以理解了。结合我从当地猎人们口中听说的,用今天的话来解释,它就是一种激励,换言之,一种自我鞭挞。不过,猎人们自身未必真是这么想的。即使无法用明确的言语表达,但可以想见,其中必定掺杂了某种自傲或是对打猎的荣誉感。因此,将其比作“千元存款”虽有些词不达意,但二者间确有共通之处。

将这种情感类比为体育项目或许更易理解。当今社会虽然强调身心锻炼,但那不过是人们追求目的与意义时附加的说明,事实上驱动当事者内心的,必定是某种值得骄傲的优越感。按这种方式理解,八沟山麓的猎人们心中激荡的情感,应该类似从前在战场上斩下敌人首级、以此夸示战功的武士们的心境。说到这里,我又想起台湾原住民猎人头的习俗。

前面也曾提过的《猎猪古秘传》一书中写到,猎人中有名望的,又被称为“壮夫”或“萨夫”。“壮夫”[ますらお(masurao)](18)也许是“猿男”[ましらおのこ(mashiraonoko)]之讹,而“萨夫”[さつお(satsuo)]读音里的さつ(satsu),究竟是古语中“天之征弓”(19)的さつ(satsu),还是“海之幸山之幸”(20)的さち(sachi)呢?以上例子虽不能完全表达出さつ(satsu)、さち(sachi)的本质,但通过民间传说,尤其是猎人们口口相传的说法可以得知,其中包含一种“威力旺盛的灵魂”之意。在天龙川腹地的猎人所形成的社会里,人们认为,存在一种名为“シャチ”(syachi)的神威被世代传承,简单来说,狩猎成果也是由猎具中是否依附着“シャチ”(syachi)、其状态如何而决定的。幸运弹(21)、幸运枪等名称就是由此而来。如果因为某种缘故致使シャチ(syachi)游离体外,该物的躯体便已形同废物;以此为中心思想的插画,数量也颇为丰富。与之相关的内容,我曾在杂志《民族》上以《三远山村手记》为题发表过,此处不再赘述。这种シャチ(syachi)与前面提到的“萨夫”的さち(sachi)、さつ(satsu)之间的语义关联已经得到了证明,它们的相似之处也绝不仅仅是语音。由此可见,这种旺盛的シャチ(syachi)、サチ(sachi)(22)之灵魂,若能有肉体来容纳继承,此人无疑能享有名望。值得探询的是,如何才能成为“萨夫”,或者说,此事与千头猪、千头鹿的故事是如何发生关联的。窃以为,常陆八沟山麓的狩词中提到的“百丸之愿”等,大概也是经由类似的途径,将这种信仰的记忆默默植入人们心底,直到后来发展为“千人斩”这种可悲的愿望。

“百丸之愿”等例子自不待言,在从前的狩猎环境中,事先规定猎物数量再开始狩猎的行为似乎颇为常见。《后狩词记》中也提到一个令我感兴趣的问题,在肥后、日向等地的猎人之间,有这样一种行径:为了获得猎物,要以海里捕获的一种叫“鬼鲉”的鱼来邀请山神。关于这种现象,这本书里写道,狩猎前要先用白纸裹住鬼鲉,向神起誓,一旦捕获野猪,便会让鬼鲉见光;然而每当捕到猎物,却又要在外面多包一层白纸,祈求神明再赐丰收,若能实现便让鬼鲉见光;就这样一层一层增加白纸的张数。然而,我听到的传闻却与书中记录相反,是事先定下猎物的数量,用这个数量的白纸层层裹住鬼鲉,每当捕到猎物,便揭下一张白纸;就这样直到揭完最后一张白纸,便在山顶找个清净的所在,将鬼鲉放置于此。据说放下鬼鲉的瞬间,会听到一种极其恐怖的枪响般的声音。关于此事,我在日向鞍冈村(西臼杵郡)偶然结识的老猎人曾说,他过去和同伴一起弄到了鬼鲉,但又害怕太过贪心会招致灾祸,便学传闻里的样子在外面包了五张白纸。不知是否真是神明显灵,他很快就猎到了五头野猪,于是照旧按传闻里说的,把风干的鬼鲉放在了山顶,但当时并没听到什么特别的动静。

在丰后大野郡的猎人社会里,有一种狩猎时的习俗与前面提到的千头猪、百丸之愿或有关联,那就是当获得猎物时,先剖开其五脏六腑,取出心脏,放在一早准备好的白纸中央。猎物的心脏又被称为“神幸(23)”,用它在纸上染出一团红色的圆。染好之后,就成了日本随处可见的国旗。接着将染就的旗子串在签子上,插在地面用于祭祀。飘着旗子的地方被视为神明寓居之所,有些地方的人还视其为神之冢。这也让人不禁猜测,我们日常所见的日本国旗,来源是否也与这习俗有关。从猎人社会中传承的现象来看,将血视为神的象征以及血与禁忌的关系并非无稽之谈。又比如所谓的“十二染木”(十二串),用猎物的血染红木签,视其为神的标记予以祭拜,这种行为见于土佐本川村(土左郡)的猎人之间。

对马的陶山庄右卫门曾策划实施过一次猎猪行动,虽称不上狩猎,但纵观我国近世(24)的野猪历史,此次行动也算得上是最惨烈的。从元禄十三年开始,他前后共花费九年时间捕猎野猪,数量达八万几千头。而当时全岛人口总数只有三万二千,猎猪量接近人口数的三倍。大概也是因为猪与人数量悬殊,若不挑起一场大决战,人类命运就会面临危险吧。因此,在《追捕猪鹿纪要》(25)中,由神主诵读的文书里写着如下内容:

猪鹿年年妨害收成,致使粮食减产……人们为抵御猪鹿而荒废农业,郡中因此谷物不生,难以为继,此事神明应亦知悉……

实在令人悲痛。可是从野猪的立场看来,这是一场灾难厄运,一种巨大威胁,同时也是它们死前的最后一场噩梦。此后他们仅用了九年,就将岛上的野猪悉数灭绝,唯有一对青壮野猪受到例外怜悯,被放生于朝鲜的绝影岛。

因为对人类生活造成了威胁,对马的野猪很快就遭到灭绝。事实上,随着人类生存权力的不断扩张,逐渐消失的野猪大概不计其数。鹿、熊、狼也是一样。站在人类的立场上看,这也是为了生存,是没办法的事;但当对手的数量急剧减少,人类就像失去了优秀对手的勇士,难免心生怅惘。就这样一点点蚕食同伴,最后只剩自己,也不无寂寥。讨厌也好,憎恶也罢,毋宁说都是爱意的表现,其实我们与动物的关系,很大程度上也是如此。陶山庄右卫门将那对野猪放生至朝鲜孤岛的行为,与平清盛将源氏遗孤流放至蛭岛的传说亦有相通之处。这么一想,人都是寂寞的。

众所周知,我国历史上曾与熊袭、佐伯、八束胫、虾夷等原住民族反复发生过多次斗争,而与动物之间的交流虽然几无记录可寻,其频繁程度亦不难想象。流传至今的狩猎习俗中,仍然残留着些许痕迹。

猎人从狩猎场上归来,就像武士从战场凯旋,心中振奋异常。九州的阿苏、五箇庄的猎人们一旦打到猎物,便会吹响号角传递信号,一行人齐声唱起献给山神的歌儿一同下山。听到这声音,村里的女人小孩便会到山口处迎接。这是名副其实的“出村相迎”。此外,南会津的桧枝歧在猎熊时有种称为“胴缔”的活动,即把掏出内脏后的熊皮绷在圆木桶的桶身上,做出活熊的模样,让年轻人背着它混迹在出村相迎的村民中前进。行列之中,还有人在腰间垂挂显摆用的荷包,上面绣着满月——这是他此前第一箭射中猎物时所获的荣誉。仅仅听人讲起这些,眼前似乎就有画面浮现。

另外,以猎物下颚骨做装饰的风俗也颇为盛行,不仅仅局限于前面提到的福岛县伊香。在肥后的五箇庄久莲子村,有位名叫平盛春永的村民家中,便将野猪的下颚骨整齐排列在主屋门柱间的横木上作装饰,数量差不多有两百个。遗憾的是,他家因为遭遇火灾,那些东西都烧没了。不知为何,冲绳的猎人似乎也很珍视野猪的下颚骨,有用它装饰家门的风俗。中国台湾地区的原住民中好像也有类似的风气。另外,日本中部等地的猎人,会将狼的下颚骨佩戴在腰间,作为驱魔之物。二者间或有某种关联。

针对本国动物数量不断减少的现象,动物学家中似乎也有人提出,这是因为动物社会里出现了厉害的流行病。明治三十年(1897)前后确实有过类似的情形,但也恰好是在同一时期,我们的民族文化迎来一个巨大的转换期,过去的生活传统仿佛因患上传染病而倒下,接连消亡。不仅动物,人与动物的交流也被我们忘却,这是不争的事实。

民间传说中也有符合动物学家观点的说法。例如在陆中的远野地区,曾有数百头狼成群结队地翻过当地的山崖,此后便踪迹渐杳。下课回家的小学生们经过山崖时发现数不清的兽类,从前面看像牛犊那么大,绕到后面看又像狗那么瘦,它们纷纷抬起前爪,头部微垂,像树桩一样坐在裸露的山地上。它们有时仰头吠叫,下一刻却又消失不见了。这类传闻在别的地方也有。

另外,在阿伊努民族的传说里,鹿群之所以消失,是因为它们一起渡海去了本土(26)。据说渡海时,后面的鹿会把脖子放在前一头鹿的屁股上,一头接一头,如念珠般串连在一起,越洋而去。

接下来提到的故事类型稍有变化。肥后的五箇庄(八代郡)等地,数十年前还栖息着大量的野猪与狼。耸立在肥后与日向交界处的内大臣山绵延处便有此类兽群。当猎人们注意到时,一群狼早已从远处包围了一群野猪,就像是在海里包围一大群沙丁鱼的鲣鱼,伺机从外部发起进攻。野猪里有浑身黑毛的,有长着黑白相间的杂毛的,还有浑身覆满白毛的。它们就这样从一座山迁移到另一座山。狼群会在何地攻陷那群数量可观的野猪呢?见到这一幕的人都非常好奇。以上是久莲子村的平盛春永先生告诉我的,他的父亲曾是五箇庄首屈一指的猎人,也是亲眼见过野猪群的人之一。

如上所述,曾经大量存在的兽类很快消失踪迹的原因似乎只有两种,一种是传染病说,一种就是阿伊努民族传说里提到的那样,动物们连缀成串远渡重洋而去。但在我看来,恶疾的流行或是原因之一,而人类无节制的滥捕滥杀才是导致它们灭亡的主要原因。在这一点上,多产的野猪或许不在其内,但一年只能生一头幼崽的鹿,很可能是因此才迅速销声匿迹。与此同时,传闻中的“大量存在”究竟是否属实,也很难确定。

不管怎么说,这片国土上的兽类日益减少一事的确可悲。随着人类知识水平的不断提高,人与动物已经无法共存了。它们远离人群消失无踪,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我在本书中提到的三河丰川上游的兽类故事,其实也是关于它们的最后记录,或者该说是它们的足迹、余韵,甚至更为幽微之物,而且永远无法再现,记之亦不过聊增谈资。不过,反过来想,我们的民族在努力咀嚼、试图理解高水平的现代科学的同时,还跟未开化民族一样拥有与动物交流的经历,从另一个角度看,也不失为一种幸福。狸也一样,我们的生活与之密切相关,无法单纯地将其视为动物。正因距离很近,也不适合将其视作异类,或是另一个世界的生物。

* * *

(1) 本书中出现的“国”皆为旧时律令国,同国意为同一地区。此处指出羽国(属东山道,今山形县与秋田县)。

(2) 生驹家:战国时代的武将家族。江户初期,赞岐高松藩生驹家发生内乱,后被贬至出羽国由利郡矢岛。

(3) 原文为“椿岛”,应是指青森县夏泊半岛北部的椿山。椿:指日本山茶。与中国山茶同种不同属,形态也不同。

(4) 常陆:日本古代律令国之一,属东海道,如今的茨城县。

(5) 陆前:日本古代律令国之一,属东山道,包括如今宫城县的大部分和岩手县的一部分。

(6) 下野:日本古代律令国之一,属东山道,如今的栃木县。

(7) 字:日本行政区划中,市町村以下的区划名称。分为大字和小字。

(8) 尺:长度单位。在日本,1尺对应的长度因时代不同有所变化,但在这本书写作的时期,1尺约为30.3厘米。

(9) 诹访神社:本社位于长野县诹访市,分为上社与下社,各在一地。全国各地都有分社。

(10) 原书日文名为《猪狩古秘伝》。

(11) 中国地区:此处是日本的地名,指本州西部冈山、广岛、山口、岛根、鸟取五县所占地域。

(12) 远江:日本古代律令国之一,属东海道,相当于现在的静冈县西部地区。

(13) 陆奥:日本古代律令国之一,属东山道,相当于现在的福岛县、宫城县、岩手县、青森县。

(14) 鹿之泽:原文为ししが沢,しし用汉字表记可写作“狮子”“鹿”“猪”等,结合后文,此处应为“鹿”。

(15) 菅江真澄(1754—1829):江户后期的旅行家,博物学学者。

(16) 《后狩词记》:柳田国男民俗学研究的原点之一。以椎叶村为研究对象,以古老传说为基础,收集和介绍了当地狩猎场所的名目、狩猎相关的语言及狩猎状况等。

(17) 狩词:源于前面提到的《后狩词记》及更早的《狩词记》,此处指与狩猎相关的语言。

(18) 本段主要论述日语词汇的读音问题,故在括号里同时标注假名及罗马音,方便读者理解。

(19) 天之征弓:“征弓”读作さつゆみ(satsuyumi)。“天之征弓”又作“天之栌弓”[あまのはじゆみ(amanohajiyumi)],“栌”为神圣之意,此处的“さち(sachi)”应亦作此解。

(20) 海之幸山之幸:意为山珍海味。此处的“幸”指大自然的产物,读作“さち”(sachi)。

(21) 幸运弹:写作“シャチ玉”,是猎人从捕获的猎物体内取出子弹后,将铅原料回收制成的新弹丸,被认为可以再次命中猎物,故称幸运弹。“幸运枪”与之同理,写作“シャチ鉄砲”。

(22) サチ:さち(sachi)的片假名。原文中提到シャチ(syachi)时皆用片假名,提到さち(sachi)、さつ(satsu)时多为平假名,此处例外。译文中的平、片假名区分皆遵循原文。

(23) 神幸: 意即“心脏”。原文为こうざき(kouzaki),无对应汉字,以音读方式译出。

(24) 近世:即日本江户时代。

(25) 原书日文名为《猪鹿追詰覚書》。

(26) 本土:即日本的本岛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