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攻的困难在增加——即使空战也是如此,如果这一点能被认识到,那么用双方协定来达成对它的限制,在这一点上或许就有了新的可能性。对西班牙和中国城市的轰炸,造成的平民伤亡与它们针对任何军事目标所达到的目标,这两者完全不成比例。如此滥杀无辜,激起了整个文明世纪的公众舆论来抗议这样的无差别战争形式。那些屠杀事例引发的恐惧,因一种普遍的危险之感而加深,如果允许对非战斗人员的屠杀成为当今战争正常伴随物的话,那就不仅是生命的危险,而且是文明的危险。不幸的是,中国很遥远,西班牙的这个问题则因为党派感情的强烈而变得模糊不清,这是以牺牲人类尊严的基本要求为代价的。为了应对那里的紧急情况,在战争进行了两年之后,英国政府带了一个头,任命一个委员会去查看一些轰炸现场,提出一份独立报告,说明它们是否具有足够的军事上的理由。这个行动似乎对此后数月的事态有一定抑制作用。这种努力,将来要产生更大作用和减少争议,就必须延伸至更大范围——致力于在战争的人道限制上达成一个新协议。

人们常常说,战争是无法加以限制的,如果无视人道考虑能形成军事上的优势,人道考虑就不会占上风。这个断言并不可靠,历史经验已经否定了它。根除被击败的民族,这样就没有他们东山再起的风险了,这是军事上的优势;然而,想进行这种根除的事例极为罕见,很可能从来就没有完成过,偶有发生也是历史的很早期。在武装力量的厮杀中,保存被击败民族的生命,这长期以来已成为正常做法,杀害战俘都已是非常罕见的,足以引起谴责,杀俘的一方也得去找理由。除了战争白热化中的一些地方事例外,拒绝怜悯的出现,通常是因为有报告说对方拒绝被怜悯。

在水井下毒,尽管有着明显的军事上的优势,但在战争的历史记录中极其少见。军事世界的约定导致了对战争野蛮的一种抑制,这要早于任何公约签署的出现。而且,交战的士兵早在考虑平民之前,就已经形成互相尊重的习惯。17世纪初期三十年战争的破坏,带来了接下来一个半世纪中都同意的对战争的有效限制和人性化。如果说这部分是因为技术和政治条件的改变,但也受到了“理性时代”人道主义观念的影响。在战区,军队发展出来了一种自我施加的对待平民人口的克制,有时甚至把自己的行为限制到几乎可笑的程度。

法国大革命战争带来了朝向野蛮的旧病复发,文明的恢复随后又受到了民族主义加剧的阻碍,受到了克劳塞维茨及其学派钦佩地研究拿破仑军事时所创之词“绝对战争”理论的阻碍。然而,19世纪的那些战争,显示出对许多战争习惯越来越多的改善。即使是1914—1918年的世界大战,如果说表现出了令人震惊的旧病复发,但在另外一些方面也出现了更进一步的人道主义进步。普遍而言,野蛮的重现其实是一些新技术发展的产物,因习惯而确立的那种人道限制还是倾向于受到保留。

也有一个共同认定,人们认为一个为自己生命而战的国家不会遵守任何规则;于是,作为一个推论,人们常常争辩说制定规则是无用的。这个共同认定可能为真,但也有一些保留;即便如此,也并不一定得出制定规则无用的合理推论。更值得注意的是,各类《海牙公约》和《日内瓦公约》的条款得到了多大程度的遵守。这些公约起到了约束作用,这样的证据比违反这些公约的证据更具有意义。

的确可以看到,不同于战争开始时,到了战争后期,当速胜的希望消失,或者是失败的担忧增长时,这些公约就容易被违反。在上次世界大战中,人们可以看到后期采用了无限制的潜艇战和使用毒气。即使是在阿比西尼亚,意大利人也是到出现了战争要被拖到雨季的严峻危险时,才使用了毒气。而且,他们采取了一些预防措施来隐瞒自己的毒气使用,以至于效果受限。如果能够合法使用毒气的话,毒气的效果就不会那么受限了。对这些战争规则的违反,违反者通常都要先去找合理性的借口,或者是伴随着合理性的借口。借口的通常形式,就是宣称另一方首先违反了这些规则。为了给自己的违反行为以必要的可信性,这样的指控多在违反行为之前提出,而这个掩饰过程有可能首先导致行动的拖延,其次也会对行动的范围和效果造成一定限制。

从上述情况可以合理地推断,侵略者在战争一开始,对是否使用普遍协议禁止的某种特定武器或行动方式,就会犹豫。它或许能在前面的外交冲突中为自己的开战行动找到借口,但在战争开始之前找到违反战争规则的借口很困难,因为在战斗开始之前不可能说敌方正在使用某种违约武器。

这就是一种限制,它潜在的重要性要超越战争的人道化而走向阻止战争。侵略得以成功,最大的可能在于它一开始就有决定性的优势。现代战争条件的普遍趋势是有利于防守,进攻者的机会越来越缩至仅仅是开始的那个阶段,所以就变得依赖一些出其不意的技术手段。我们越是能够在和平时期多多签订这类禁止协定,我们就越能减少最初进攻的前景,因为侵略者为避免侵略招致的憎恶要付出惊人代价。尽管分开的每一条线都脆弱如丝,但它们交织起来就可能具有钢的强度。

任何能够阻碍侵略早期决定的东西,都是对侵略的一种威慑,也是对阻止战争的一种贡献。只有潜在的侵略者,才会对这种前景极度反感。所以,任何大国想不被贴上潜在侵略者的标签而反对这种限制,就变得更为困难。所以,不要视此为徒劳地想使战争人性化,我们可以有利地引导我们的努力来强化这些战争规则,如同众所周知的楔子细端是可以辟出大空间的。

最明显的措施之一,就是确保更多地不伤害非战斗人员。从道德角度来讲,这是很难被反对的。军人更难于反对,因为他们的职业传统就创造了对攻击平民的一种本能厌恶。尽管近来民族主义的加剧,导致了以签署国际协定来直接阻止战争受挫,但整体而言,就各地公众的思想状态来看,他们是期待在战争的人性规则上迈出新的一步的。如同前面谈到的那样,这将是朝向阻止战争的间接一步。

任何关于扩大战争中保护平民的建议,都必然遇到异议。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现代战争中,相对于人力,机械力量的重要性日益提高。因此,就有理由认为:由于战斗部队越来越依赖平民来源来满足他们的需要,所以这些平民来源就不能免于攻击。然而,这个论断是可以归谬的,它的逻辑结论会是:攻击所有医生和护士,也有着军事上的必要,因为这些人有助于治愈伤员,让他们回到战斗序列,甚至攻击育龄妇女和少女也是必要的,因为如果战争长期打下去,这些人就提供了新的兵源。对这种极端逻辑的一种实际纠正,长期以来为人们广泛接受,它足以应对战争的新变化。那些对军事力量有直接贡献的人,比如兵工厂的工人,包括在广义的战斗人员范畴中,其他的平民人口则归为非交战人员。

空袭的发展,最为严峻地损害着迄今为止给予非交战人口的免于伤害的措施,所以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在这个方面可以实施什么限制?废止炸弹,废止轰炸机,废止轰炸,所有这些都被人们提出,作为达到这个目的手段。然而,如果认识不到阻碍着这些步骤的实际困难和逻辑困难,那就是迂腐的。炸弹只是一种利用重力而非线状无烟火药发射的廉价炮弹,轰炸机只是执行其他类型飞机虽然功效差点但也能轻松适应的功能,轰炸与炮击很接近,除非可以接受放弃使用所有爆炸性投射物,否则难以禁止。然而,即使种类没有什么不同,但轰炸对文明的危险在程度上要高得多,这个事实可能最终会推翻这些考虑,出现一种双方同意的虽不合逻辑但可起作用的限制。与此同时,比较容易达成协定的是这样的第一步:在一个国家建立一些非军事区,确保不受空袭。这些非军事区,可以为人口中的非交战人员提供一个避难所,这些非军事区清晰地远离任何军事性设施,被所有军事交通避开。到了战时,可以由一个中立的委员会来监管它们。这些非军事区的范围要显明可见,夜间也要清晰地显示出来。如果说达成这样的协定也有其困难,但与对所有国家都产生的普遍好处相比——让未来战争中的双方毁灭得到一些有效限制,这些困难就不重要了。

更好但或许更难以达成的是:用一个协定将轰炸限定于陆地和海上军事行动的最邻近地区。希特勒1935年5月就曾这样建议。尽管很难确定“战区”的精确范围,而且它在实际交战中多半会伸缩变化,但即使是伸缩变化的范围也是一个范围。比起现在的缺乏任何此类限制,还是要好一些。即使这个伸缩范围伸得太远,以至于这个范围被突破,那些国家的处境也不会比没有这个范围更糟——只要它们想到可能会发生这种情况,作出防御部署。从一位战略家的眼光来看,被阻止去打击敌方力量的军火来源,这当然是显而易见的不利。然而,从一位考虑更宽广因素的大战略家的眼光来看,对双方的这种不利,或许可视为相互抵消,而由此带来的共同好处,会在一种长期计算中被视为翻倍增长,时间越长,利息越高。战胜国常常最受害于那些成功的,但目光短浅的战略家,这些人除了最后一战外,看不到更为超越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