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幢房子充满了老式的壁板、梁柱、雕刻,带有一个古旧的楼梯间和一个用古奇红木隔绝起来的回廊,可以说是一幢名副其实的古雅房子。它的别具一格不仅体现在过去和现在,在未来的若干年内同样如此。一些晦暗的秘密就深埋在红木墙壁之中,如同一潭深水,黄昏之后更多了一些诡秘之感。

艾多先生和古尔桥先生一起到了门口,踏上美轮美奂的门廊的时候,有六位安静的老人正等着接待他们。他们穿着同样的黑色衣服,一起跟有礼貌的主人和侍者滑步走上楼梯。客人到了客厅以后,老人们按顺序走到楼梯间的左右两边。这时,晴朗的白天已经消失在夜幕之中。当里面的房门关上的时候,古尔桥先生说道:“这些老人到底是谁?”然后他来来回回地走动着,一个老人的身影都没有看到。

从这之后,老人的身影再没有出现。这一夜,这两个朋友就是在这个房子里度过的,老人们的身影始终都没出现。古尔桥先生漫步于房间之中,瞧瞧走廊、看看门口的通道,还是没有发现老人的踪迹。

他们同样也注意到了另一个诡异的情形,即客厅的房门顶多只能维持十五分钟静止的状态。门也许会突然被打开或悄悄打开,也许完全敞开或只开一个小缝,然而经常又以无法理解的状况猛然关上。他们在吃饭时、喝酒时、谈话时、写作时、看书时,乃至在打瞌睡的时候,总能发现这扇门突然打开,随后他们又看着那扇门被莫名其妙地关上,然而看不到一个人影。这个现象大约发生了五十次之后,古尔桥先生跟他的朋友调侃道:“我觉得这六个老人肯定藏着什么秘密,汤姆。”

又到了晚上,两三个小时以来他们始终在写作。然后他们暂停了写作,玻璃杯就放在桌子上,房间的门窗都关得死死的,周遭一片静谧。汤马士·艾多在沙发上躺着,轻柔芳香的薄烟围绕在他的额头的四周。法兰西斯·古尔桥则在他的椅子上靠着,把脑袋放在紧扣的双手上,双脚交叉并拢,缕缕的薄烟也环绕在他的太阳穴周围。

他们信马由缰地聊天,那些古怪的老人自然就成了他们的话题。古尔桥先生把手表上的发条紧了紧,他的表马上就要走不动了,当他们的谈话停止时,手表终于也停下了。原本正滔滔不绝的汤马士·艾多突然沉默了,然后问道:“现在是什么时间?”

“一点钟。”古尔桥说道。

就好像订购了一个老人一样,店家很快地就处理了这笔订单(当然,在这家优质的商店里,每个订单都会被很好地处理),那扇门开了,门口站着一个老人。

老人只是在门口站着,没有走进来。

“六个老人中的一个!汤姆。”古尔桥诧异地低声说道。

“您有什么吩咐,先生?”老人说道。

“我没有摇铃啊。”古尔桥说。

“刚才铃声响了。”老人说道。

说到铃声时,他的口气有些强硬,表示那铃声来自教堂。

“我想昨天的时候我就见过你了。”古尔桥说道。

“我不太确定。”老人的声音有些阴森。

“我觉得你也应该看到我了,是吗?”古尔桥试探着问道。

“看到过你?”老人说道,“哦,不错,我确实看到过你,不过很多看不见我的人我都能看见。”

这个老人粗鲁、缓慢、冰冷而凝滞;这个老人说话谨慎而形容枯槁;这个老人没有眨过眼,似乎眼皮被固定在了额前;这个老人还有着一双火焰般的双眼,却似乎被螺丝拧死在了头骨上,凸出于灰发之外,这是个眼睛都无法转动的老人。

古尔桥先生忽然觉得,这个晚上突然好冷,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老人走进门,把门带上后坐了下来。他坐下时不是跟别人一样先把腰弯下,而像是在水上漂浮着然后沉下去一样,直到他被椅子接住。

“我的老伙计,艾多先生。”古尔桥说道,焦躁地想让他的朋友也加入这场谈话。

“我来……”老人眼睛动也不动地说道,“帮艾多先生说吧。”

“你要是曾经在这个地方住过……”法兰西斯·古尔桥继续说道。

“是的。”

“或许我和我朋友今天早上的疑问你能帮我们解释一下。他们把死囚吊死于城堡之中,是这样吗?”

“是的,我觉得就是这样。”老人说道。

“那时,他们是面朝壮丽的景色吗?”

“转过你的脸,”老人答道,“面对城堡墙壁,在你被绑好后,你能看到猛烈地膨胀和收缩的石头,你的胸膛跟石头一道起伏。然后一场大火和震荡出现了,城堡迅速飞到了空中,之后你从断崖边坠落而下。”

老人好像觉得领巾很碍事,他将手放到喉咙上,脖子转来转去。这个老人脸庞肿胀,鼻子好像拴到了脸颊的一侧,似乎鼻孔里有根小钉子固定着一样。古尔桥先生感觉非常不舒服,此时他又觉得今晚一点也不冷,而是太热了。

“这真是强烈的景象啊,先生。”他说道。

“这种感觉也非常强烈。”老人答道。

古尔桥先生再次看着汤马士·艾多先生,可是汤马士坐在沙发上,脸上没有表情,只是专注地看着老人。此时,古尔桥先生觉得有一道火焰从老人的眼睛里射出来,射到了自己眼中,他看到这道火焰了。这个情景被古尔桥先生记下了,此时,那股驱使着他盯着老人那双冒火的眼睛的力量被他真切地感觉到了。

“这件事我必须要跟你说。”老人说道,他的眼神冷酷而恐怖。

“什么事情?”法兰西斯·古尔桥问道。

“它发生在哪儿你可知道?就发生在此处!”

古尔桥先生无法确定他指向的到底是房间的下方还是上方、是房子里的哪个地方抑或是古堡中的任何一幢房子的房间。老人的右手食指好像能够指向任何方向,使一道火光在空气中闪现,他对此非常疑惑。老人伸手一指,又喷出了火光。

“她是个新娘你可晓得?”老人说道。

“我晓得,并且结婚蛋糕他们都做好了。”古尔桥先生有些结巴,“这儿的气氛太压抑了。”

“她的确是新娘,”老人说道,“她是个有着淡黄色头发和明亮眼睛的美丽女孩,她没有一丝心机和个性,她容易上当、没有能力、无依无助而又孱弱,跟她的母亲一点都不像,不错!反而是跟她的父亲很像。”

然后,这个新娘的故事被老人娓娓道来。

她母亲对生活中拥有的一切都细心地保护着,在女孩的父亲死后(他死亡的唯一原因就是无助),“他”又重新开始跟她母亲交往。“他”曾经被这个大眼睛的、头发淡黄、不甚重要却有钱的女人甩在一边。

现在他又回到那个女人那里,再次服侍她、臣服于她,跟她跳舞、和她亲热。她稍有不顺就对他非打即骂,他全部承受了下来。他越多地承受这些,就越想获得金钱上的补偿,并下定了要获得一切的决心。

然而,他尚未得手,她就已经死去。她的身体被诡异地冻结了,无法融化,她也就永远凝固了那傲慢的姿态。某个晚上,她尖叫着把手放到头上,几个小时都保持着一种僵硬的姿势,然后就死了。然而,她没有给他留下一分一毫的金钱上的补偿!

经过这第二次的追求,他对她十分憎恨,乃至想要报复她。于是他伪造了她的签名,把所有的文件都签署了,她那十岁大的女儿是她理所当然的继承人,拥有她留下的那些财产,他就把她女儿监护人的角色留给了自己。他在她床上的枕头底下悄悄塞入这些文件,弯下身子对着冰冷的耳朵低声说道:“我傲慢的女主人,很久以前我就决定了,无论你活着还是死了,我应该得到的钱一分都不能少。”

因此,如今只留下来了两个人,那就是她那个大眼睛、头发淡黄的漂亮而驽钝的女儿和他。

他将她送入学校,那是间黑暗、沉重、古老而神秘的房子,一个充满心机又不择手段的女士陪伴着她。“这位女士是高贵的,”他说道,“对她的灵魂要重新塑造,你能帮我吗?”这位女士因为贪图金钱,接受了这项委托,最后她确实如愿以偿了。

女孩在恐惧中成长,她觉得他的魔掌会控制自己一辈子。从小她就被教导,要把他当成自己以后的丈夫,她要嫁给他,这是不能逃避的宿命,是上天的安排。想象一下这个场景吧!这个可怜的憨厚女孩如同手中的白蜡一样,在时间的风化中变得凝固。白蜡的意象融入了女孩的生命,成了她的一部分,直到他完全撕裂了她的生活。

她整整有十一年都在这黑暗的房子和阴沉的后院住着。对于她身边围绕的那种氛围,他充满嫉恨,他把窗户和烟囱都塞住,让红墙花园的果树被苔藓包围、让黄黄绿绿的走道布满野草、让屋子前面爬满坚韧的藤蔓,他要让她的周围布满凄凉而悲伤的景象。当极度的沮丧和恐惧充斥她的内心,在暗中监视着她的他,就会从隐密处突然跑来,把自己塑造成她唯一能够依靠的人。

所以,从她小时候开始,他就确保了凌驾在她软弱个性之上的强势地位,掌握了让她高兴或让她痛苦的支配能力。这时,女孩已经来到这个世界上二十一年又二十一天了,他把这个温顺的、惊恐的、憨憨的、刚刚新婚三个礼拜的女孩带回到了那个阴郁的家。

此后,他把控制她一切的欲望给打消了。在某个雨夜,他们重新来到了这个她成长的地方。

她在门槛旁边站着,面对着他,阳台上“滴滴答答”地落着雨。女孩说道:“这雨滴声就是催促我奔赴死亡的声音,先生。”

“哦!”他答道。

“用亲切的眼神看我,”她又看着他,“先生,给我一点仁慈。我希望得到您的宽恕,您要是能够原谅我,我什么事都愿意为您做!”

可怜的傻女孩不知不觉地把这句话变成了她常哼的歌:“我渴望得到您的宽恕,我请求得到您的原谅。”

他始终都在鄙视她,以至于觉得她不值得自己憎恨。同样的歌曲被女孩一遍又一遍地哼着,这么一来,他就觉得很厌倦。整件事好像马上就要结束了,只差最后一点。

“你这个笨蛋,”他说道,“快到楼上去!”

她马上顺从了他的命令,还自言自语道:“我什么事都愿意为您做!”他走到了新娘房间里面,笨重又闩紧的门却阻挡了他一下(一般他们自己在家的时候,只有在白天他才允许访客进来)。他看到在最远的角落,女孩畏怯地贴在墙壁上,好像马上就要融入身后的墙了。她的脸上胡乱地飘着淡黄色的头发,她正惊恐地盯着他。

“究竟有什么让你这么害怕?来,在我身边坐好。”

“我请求得到您的原谅,什么事我都愿意为您做。请原谅我吧,先生!”她还是重复说着那句话。

“这儿有一份文件明天你要亲自完成,艾伦,虽然已经有人看见了,但也要做完它。你在把它写好并将所有错误都改正之后,就喊来房子外面的两个人,当着他们的面签名。然后,你就要好好地保存这份文件,明晚我再到这里坐着的时候,我必须要从你手中拿到它。”

“为您效劳是我的荣幸,我一定认真地完成这件事。”

“那么,你就别再颤抖。”

“只要能得到您的原谅,我会努力不再发抖!”

第二天,她在桌旁坐着,按照吩咐把工作完成了。他不时地到她的房里来监视她,看着她吃力而迟缓地写着,并把自己抄写的内容复诵一遍,好像是个机器人一样,对其中的内容毫不思索,她就是这么做这种工作的。之前收到的每个指示,她都遵守执行。晚上,他们又聚在新娘的房中,他在壁炉边的一把椅子上坐着,女孩胆怯地从远处走过来,拿出怀里的文件交给了他。

这是一份遗嘱,内容是将所有的遗产留给他。他把女孩拉到自己的正对面,这样他才可以从容地看着她。然后,他简洁而清晰地问女孩,这件事她知道不知道。

因为之前她把文件放在怀里,所以墨水的污点沾上了她的白色洋装,她点头,眼睛睁得更大,脸色也更为苍白。她在他面前紧张地站着,被墨水污点沾染的手紧紧地捏着白裙子。

他抓住女孩的手臂,从容优雅地向她的脸逼近,直盯着她,说:“那么,你就可以去死了!我对你已经受够了。’

她颤抖了一下,一阵压抑而低沉的叫声从她的口中发出。

“我不会为了你的死而让自己有任何危险,所以你不用马上就死。不过你终究要死!”

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他坐在阴郁的新娘房间中,让女孩站在自己对面,阴沉地看着她。他在椅子上僵硬地坐着,眉头紧皱、双臂交叉,把她的脸捧在手里,看着她那双无神的大眼睛,用眼神告诉她“死去吧”;她在困倦中睡着了,他那突然叫出的“死去吧”的声音也会让她从战栗中惊醒;当她再次乞求得到原谅时,只能得到“死去吧”的回答;当漫漫长夜过去,阴暗的房间射入清晨的阳光,“今天还没死”之类的句子就会在她耳边回响。

在某个风声呼啸的清晨,一切都结束于太阳升起之前。因为手表坏了,具体时间他无法确定,但推算那时约为四点半。女孩在夜里试图从他的手里挣脱,还忽然尖叫一声,她是第一次这么放肆地宣泄自己的情绪,使得他只能用手把她的嘴捂住。然后,她就在墙壁角落安静地蜷缩着,身心俱疲地倒下了。他则从她身边离开,回到了原来的位子上,还是眉头紧皱、双臂交叉。

光线从苍白变成阴白,前所未有的黯淡显示着拂晓时分的沉闷。他看到女孩拖着身体、一步步向他靠近,看上去像个眼神飘忽、脸色煞白的女人,用弯曲而柔软的手推着自己向前。

“我乞求得到您的原谅!先生,我愿意为您做任何事,请给我一个活下去的希望!”

“死去吧!”

“你就这么狠心?就没有一丝希望了吗?”

“死去吧!”

惊吓和恐惧的神情填满了女孩睁得大大的眼睛,然后她开始咒骂,最后变得神情麻木。什么都完了,起初他还不能确定是不是一切都完了。他低头观察女孩,这时她的头发被初升的阳光照耀着,看上去像很多珠宝在闪烁,他看到有红宝石、绿宝石和钻石,在她的发间一闪一闪,然后他把女孩抱到了床上。

很快她就倒下了,如今,终究是一切都终结了,他获得的补偿则是无比丰厚的。

他想要出去旅行,不过他毕竟是个吝啬之人,深爱着金钱,所以还没想到要大肆挥霍。并且对这栋凄凉的房子,他早就厌倦了,只想转身离去,跟它彻底了断。可是,这是栋很值钱的房子,不能白白浪费了这些钱。他决定先把房子修整一新,然后卖个好价钱,最后就永远不回这里了。他雇了很多工人,整理了一番杂草丛生的花园,包括修剪爬满墙壁和窗户的藤蔓、清理走道上半人高的杂草以及把枯木锯断。

他跟工人们一起做这些事,甚至比他们更为投入。在某个傍晚,只有他一个人还在手拿镰刀工作着。此时新娘已经死了五个星期了,正值秋天。

“天色已经不早了,把工作放下,”他跟自己说,“今天就先这样吧。”

他对这栋房子充满憎恨,讨厌进到里面去。黑暗的门廊如同墓碑般呆立着,这栋房子如同被下了诅咒一般。他站在门廊旁边,在这附近,新娘房间那老式窗户前面的树枝摇摆不定,在这里发生过所有的事情。虽然这个夜晚没有一丝风,然而突然,他看到树枝向自己扫来,把他吓了一跳。然后树枝又恢复到原位,他抬头向上看,树枝之间站着一个人影。

那个身影看上去像是个年轻男子,他抬头看他时,男子也正在向下瞧,这时树枝还在剧烈摇摆。此时,人影迅速地往下滑,在他的前方站定,人影的年纪跟女孩差不多,是个身材修长、有着淡棕色长发的少年。

“你是从哪里蹿出来的盗贼?”他一把抓住男孩的衣领说道。

男孩的身子摇晃了几下就挣脱开了,然后对着他的喉咙和脸挥了几拳。他们两人靠得越来越近,可是突然男孩猛地向后退了几步,带着惊悚和绝望的语调大声喊道:“你这个比恶魔更可恶的东西,别碰我!”

他手里拿着镰刀,眼睛盯着男孩,静静地站在那儿。女孩临死前的表情又在男孩的脸上浮现,他完全没想到这种表情还会在自己眼前出现。

“我才不是盗贼,就算我是,你的钱我一毛也不会动,哪怕你拥有能买下好几座岛屿的财富,我也不会动的。你是个杀人犯!”

“你说什么!”

“大约在四年前,”男孩指着一棵树说道,“我就爬上了它,那是我第一次爬到树上看她,我见到了她,和她聊天。后来我又无数次爬上去,去看望她、跟她交谈。我就在树叶里隐藏着,她把这个东西从窗口递给了我!”

他把一束淡黄色的头发拿出来,头发上绑着表示哀悼的丝带。

“她这一辈子,”男孩说道,“是可怜可哀的一辈子。她把这束头发给我以代表一切。除你之外,她在别人眼里早就已经死了。我要是再大一点,能早些跟她相遇,我就能把她从你手中拯救出来了。第一次爬上去时,我看到她被困到网里,什么都吃不了,我只能努力把网弄坏。”

说这些话的时候,男孩忽然悲哀地叫了起来,起初声音很微弱,然后越来越激烈。

“杀人犯!你把她带回来的那个晚上,我就在树上,她在窗前数死亡的“滴答”声我也听到了。曾经有三次,你在让她闭嘴、一点点把她杀死的时候,我就在树叶里躲着。从树上我清晰地看到,她在床上躺着死去,我同时也盯着你看,想要搜集你犯罪的证据。对于我来说,还没有弄清你是怎么杀死她的,不过我会一直查下去,直到刽子手结束你的性命。只要你还没死,我就会一直缠着你,我是爱她的。杀人犯,对于你我绝不原谅!我爱她!”

男孩的帽子在爬下树时已经掉了,头发露了出来。男孩想要跑到栅栏门那边,却要先通过他。这段距离大概有两辆马车那么远,男孩从那个他所憎恶的人身边闪过,那个他彻头彻尾地憎恶的人。他就那么静静地、一动不动地站着,目光始终停留在男孩身上。男孩看向他的时候,他看到自己的双手延伸出一道红光。他明白,在他的意识觉察之前,手中的镰刀已经飞了出去,在他没做之时,事情已经发生了。刀子切开了男孩的头,男孩在他的面前倒下。

在夜色的掩盖下,他在树脚下埋了男孩。第二天清晨,他就把树边的泥土翻动一遍,并整理了一番周边的灌木丛。工人们开始工作时,谁也没发现异常。

曾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长期的辛苦努力和策划已经彻底胜利,摆脱了新娘、保住了性命、获得了财产,因而全身心地放松了下来,可是如今,因为男孩的死,他什么也得不到了,这种犹如脖子被绳索勒住的感觉让他极为难受。

此外,他在这间恐怖而阴郁的房子里被拘禁着,马上就无法承受了。他担心把这房子卖给别人之后,别人会发现这件事,所以他就只能在这里住着。他把一对老夫妻雇来当仆人,并胆战心惊地在这里住着。有很长一段时间,花园是最让他揪心的地方,他想,究竟是置之不理,还是将之整理一番?到底应该怎么干,才能把这件事彻底掩盖过去、不让人生疑呢?

他利用晚上的空余时间,学习中级的园艺课程,还让仆人一同帮他整理花园,可是从不允许他们在花园里独自工作。他为了能够随时观察周边的情况,把一个凉亭建在了树旁。

树的形状随着季节的改变发生着变化,他感受到的危险和恐惧也随之有所不同。在枝叶繁密的夏天,他觉得长在高处的树枝就跟那个男孩长得一模一样,他好像看到坐在树杈上的男孩,在风中摇摆着;当落叶萧萧之时,他感觉那些飘落在地上的树叶,堆积成了一个墓地的模样,或者变成说故事的文字排在路上;在树叶全部掉光的冬天,他觉得粗大的树枝砸向他,如同男孩的幽灵狠狠地给了他一拳,叫嚣着威胁他;在树干的汁液渗爬而上的春天,他就问自己,树干是否会同时吸起地底干涸的血液?他经常会怀疑,在这一年,树枝的形状是否会变得跟男孩更为相像?

他一再地周转、投资自己的财产。他在股市、黑市进行交易,同时在最隐秘的市场得到了巨额的利润。十年之中,这些投资使得他的财富暴涨了十一倍(这一点被跟他做生意的货主及商人所证明)。他对财富的疯狂迷恋,好像从百年前就开始了,已经根深蒂固。而他也在暗中调查了男孩,终于知道了他的身份,然而此事后来不了了之,他也就忘了这个男孩。

自男孩被埋在树下的那天晚上以来,树木的年轮又多了十圈。现在,狂风暴雨肆虐着大地。从夜里开始就下起了雨,雨整整一夜都在肆虐大地。清晨时分,仆人传给他的第一个消息就是:闪电击中了那棵树。

让人惊诧的是,树干被闪电直直劈开,变成了枯萎的两半,一半倒在老式花园的红墙上,造成了一个巨大的缺口,另一半倒在了房子上。从树干顶梢一直到接近土壤的部分,被活生生地劈开。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大家都过去看那棵树,这又再度唤醒了他的恐惧。他在凉亭里坐着,好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对每个前来观察的人都要用目光审视一遍。

不久,越来越多的人过来观看,人数的增多让他的恐惧感也随之增加,他于是就封住了花园大门,谁也不让进来。然而有些从远方来的科学家要察看这棵树,在某个关键的时候,他竟然一时大意让他们进来了。

他们想把树根旁的废墟挖开,以便对废墟和周边的土地进行仔细检查。绝对不行!除非让他死掉!这帮科学家居然还带了钱过来!他早就该打发掉这群人,他把这群科学家赶出了花园,决定封死大门,永远不让任何人进来。

然而科学家没有放弃,他们把那个老仆人买通了。这个卑鄙的忘恩负义的家伙,总是抱怨自己的薪水太低。晚上,科学家们偷偷进入花园,拿着十字镐和铲子、打着灯笼冲向树的方向。他在房子另一边的塔楼里躺着(在那之后,新娘的房间一直都空着),不久,他梦到了铲子和十字镐,立即就起床了。

他跑去房子里距离树最近的一扇窗户旁边,在那儿能够看到科学家们、点着的灯笼和附近的土堆。他们发现了尸体,借着微弱的灯光,他们全都蹲下来仔细察看。其中一个科学家说:“头骨早就破裂了。”另一位说道:“再瞧瞧这边的骨头。”还有的说:“这儿的衣服让我看看。”随后第一个开口的那个科学家说道:“这儿有一把生锈的镰刀。”

第二天,他意识到无论到哪儿去都有人跟踪,自己被严密监控了。一周不到,他就被关押了起来。周围的局势越来越糟糕,骇人的诡计和刻骨的仇恨紧逼着他,瞧瞧这些执法者是如何对待他的!他被指控在新娘的房中毒杀那个女孩,大家控诉他小心谨慎地不让自己被波及,控诉他冷眼旁观新娘因为无法自卫而死去。

对于要首先审判他的哪一宗谋杀案,他们还没有议定。经过数次调查,他被判有罪,必须接受死刑。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浑蛋!他们想要杀了他,就罗织了这些罪名。

他的那些财富也无法救他,最后他被吊死了。传闻中的他,就是现在讲述这个故事的我,一百年前,我就在兰卡斯特城堡被吊死了,死的时候面向墙壁。

听到这句让人毛骨悚然的话的时候,古尔桥先生有种想站起身来大声喊叫的冲动。然而两道熊熊火焰从老人眼中喷出,使他动也不能动、喊也没法喊。可是,他还是有着非常敏锐的听觉,他听到了两下钟声,刚刚听见这个声音,他就看到他的面前站着两位老人。

两位。

他眼睛的火光跟他们的双眼相连,两双眼睛一模一样,两个人有着频率相同的说话声,同样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有着同样扭曲的鼻子和额头,乃至脸上的各种表情也分毫不差。就好像是同一个模子印出了这两个老人,不存在孰优孰劣,两者之间,没有谁看起来更为模糊,都是那么真实。

“你来到楼下大门的时候是几点?”两个老人同时说道。

“大约六点。”

“那时在楼梯那儿站着六个老人!”

古尔桥先生想要把眉毛上的汗水擦一下,两个老人接着齐声说:

我被解剖了,可是我的骨头尚未被拼凑好挂到铁钩上。此时流言开始出现,说有鬼魂出没于新娘的房间,的确有鬼魂在那里出没,因为我就在那里。

那儿有我们所有人,房间里不仅有我还有女孩。我在壁炉旁边的椅子上坐着,她的鬼魂还是那副瘦弱苍白的样子,拖着身子沿着地板向我走来。不过我已没法再命令她干什么了,她从夜里一直到早晨都在跟我说:“活过来吧!”

男孩依旧在窗外的树上躲着,在月光下他来回走动,树木也震颤不休。从那时起,他就始终在看着我的痛苦,有时候还变成灰黑的影子及苍白的光线在我面前显现。他就这么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他头上没戴帽子,他的发间直挺挺地插着一把镰刀。

每天从半夜开始直到破晓,男孩都在树里躲着,而在新娘房中,她则拖着身子向我爬来,从来都没有停下,却从未真正靠近我,可是透过月光她总是在我面前出现。无论能不能看到月亮,鬼新娘总是不停地说话,从半夜开始直到破晓,她只说一句话:“活过来吧!”

可是,这样的生活维持了大概也就三十天,新娘的房间重新变得安静而空阔。一般来说这破旧的土牢可并非这样,房间的这种安静使我恐惧不安,十年过去了,可鬼魂还是经常出没。凌晨一点的时候,你们看到的老人就是我;到了凌晨两点,我就成了两个老人;凌晨三点时我又成了三个人。到了正午十二点,我就分裂成十二个老人。一个小时就会有一个老人增加,我的煎熬和痛苦也就强烈十二倍。从正午十二点至凌晨,我就是处在极度不安和煎熬中的十二位老人,在忧惧中等着刽子手。凌晨十二点一刻的时候,十二位老人同时消失,他们都在兰卡斯特城堡外面出现,每张脸都面对城墙!

当鬼魂第一次出现在新娘房间时,我就意识到这是没有尽头的惩罚,除非我能跟两个活人讲述这个故事。过了一年又一年,我始终在等着新娘房间中同时到来两个活人。后来我得知(我不知道是如何得知的),要是有两个睁着眼睛的活人在凌晨一点的时候在新娘房间出现,他们就会看到坐在椅子上的我。

终于,不断有鬼魂出没于这栋房子的传言,帮我把两个冒险者带来了。半夜时分,他们爬楼梯的声音传进我的耳中,我没把壁炉的火生起来(我如同闪电般迅速地到了那里),然后我看到他们进到屋里来了。其中一位先生活泼、快乐而勇敢,大约四五十岁,正值壮年;还有一位三十来岁,他们还带着几瓶酒和一篮食物。陪伴他们的还有个年轻女士,为了生火照明,他们带来了煤炭和木柴。那位活泼、快乐、勇敢的先生将阴暗的房间点亮后,就带着年轻女士去了屋外长廊,目送她安稳下楼,之后笑着回来了。

他把门锁好,四下打量房间,拿出篮子里的食物,在壁炉前的桌子上放好,还把酒倒满杯子,就吃喝起来。他的伙伴也这么干,虽然带头老大是他,然而很显然,他的年轻伙伴跟他同样自信而快乐。他们喝着酒,把手枪放在桌子上,然后面对火光,开始抽烟聊天。

他们的共同点很多,一道旅行,经常一起玩闹。谈笑的时候,年轻的那个先生说,冒险找刺激是对方最喜欢的生活方式。

他的回答是这些话:“并非如此,侦探先生,我也不是一无所惧,事实上我自己就是我所害怕的。”

看上去年轻伙伴脑袋有点不灵光,就问他此话怎讲?

“当然,”他答道,“我不相信这儿真有什么鬼魂。嗯,我没法跟你说,要是待在这里的只有我一人,我会有多么丰富的想象力?或者,我是否也会变得疑神疑鬼?不过,要是身边还有一个人,尤其还是你这个侦探,我就能够把那些鬼魂的无稽之谈驳斥得体无完肤了。”

“我实在不敢担当今晚的这种角色。”年轻伙伴说道。

“你是个非常重要的角色,”他回答的口吻更加严肃了,“就如同我刚才说的那样,今天晚上我绝对没法一个人度过。”

马上就要到一点了,较为年轻的先生把最后一句话说完,就垂下了头,如今垂得更低了。

“侦探先生,醒醒吧!”他极为兴奋地喊道,“时间的数字变小了,说不定糟糕的情况就要来了啊!”

年轻先生试图清醒过来,可是又再次垂下了头。

“醒醒吧,”他催促道,“侦探先生!”

“我马上就不行了,”年轻先生含糊不清地说道,“我快不行了,有一股莫名奇妙的诡异力量在影响着我。”

看着这个年轻的同伴,他忽然感觉非常害怕,我则通过其他渠道,也感应到了一股新的恐怖感。我感到看着我的人逐渐对我屈服了,我的身上被施加了一道咒语,要我让那个年轻先生尽快睡过去。

“起来动一动,侦探先生!赶紧起来!”他说道,“努力啊!”

他来到摇椅的后边想要把同伴摇醒,然而没有用。这时响起了一点钟的钟声,我在他面前出现了,就看到他在我对面呆滞地站着。

我虽然有着得不到好处的失望,但还是必须要把我的故事告诉他。我是个让人恐惧的鬼魂,正在进行毫无意义的忏悔。我想事情将会跟此前一样,即便有两个活人来了,我也永远没法获救。在我出现的时候,其中一人的知觉就会陷入睡眠,他听不到我的话、看不到我的身影,我只能把故事告诉其中一人,可这却是没有意义的,啊!可悲啊!

在两个老人同时用这些话对他进行折磨时,古尔桥先生忽然想到自己正单独和鬼魂相处,这种处境太过危险了。而艾多先生之所以不能动,是因为在一点钟时他就已经被催眠了。当这个事实突然被他意识到时,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惧在古尔桥先生心中涌出,他强烈地挣扎着,试图从这四条燃烧的火绳中挣脱出来。他拼尽全力把它们扯断,终于破开了一个空隙。脱身以后,他把沙发上的艾多先生扛起来,赶紧冲下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