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下面的那个人!”

他当时正在工作亭的门边站着,手上拿着一面小旗子,旗布都在短旗杆上卷着,然后就听到了这个叫他的声音。意识到这个地方的所在,谁都觉得他肯定知道这声音是从哪儿传过来的。可是相反,他却先是把头抬了起来,看向他头顶的正上方、即我现在所站立的陡峭山路的尽头,之后才转身看向绵长的铁路线。这是种有些奇怪的反应,怎么奇怪我也没法说清。可是即便他的身影深陷在壕沟中,已经缩成了一小团黑影,我则在高处站着,笼罩在一片火红的夕阳之中,甚至必须要把怒气未消的烈日余晖用手挡住才能看到他,不过我还是注意到了这个人。

“嗨!下面的那个谁!”

他原本在看着铁路,此时将头抬起看到了我,一个在高处站着俯瞰他的人。

“这里有没有能让我走下去的路,跟你聊聊天?”

他仰着头看着我,却并未答话,我同样也低头望着他,没有急着把我那无聊的问题重复一遍,逼着他尽快作答。这时,一阵微弱的震动从空气和我脚下传来,震动随即变得强烈起来,来势之强使我踉跄得往后倒退了好几步,好像有只无形的手要将我拉下山去。当疾驰而过的列车在烟雾的笼罩下从我眼前飘过、从底下的景色掠过之后,我又往下看,只见他正把那面引导火车通过的旗子收卷起来。

我把我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他似乎专注地打量了我一番,犹豫了一阵子,之后用手上卷了起来的旗子向离我二三百码的某个地方指了指。我冲下面叫了声“好”,就走向那个地方。到了那儿之后,我瞪大眼睛寻找,好不容易发现了一条蜿蜒向下的羊肠小道,就沿着这条在山壁上附着的小道走了下去。

这是条挖得很深的路,并且有着很大的高低落差。山路把一块湿冷的大石头凿穿了,越向下走就越是潮湿泥泞。我走了很长时间,时间长到能让我回想起他把这条小路指给我时那副被逼迫着的、不甘不愿的奇怪样子。

再次看到他的时候,他就在刚才火车驶过的那条铁路的中间站着,好像是在等我。他左手手臂靠在胸前的右手上,手掌摸着下巴。他这种如同在警戒或预期些什么的样子,使我停了下来,奇怪地望着他。

我顺着山路接着往下走,走到了铺着碎石子的铁道上,之后就快步向他走去,眼前的这个人蓄着黑胡子,看上去脸色蜡黄,眉毛浓密让人印象深刻。我所见过的最荒凉、孤寂的地方,就是他工作的地方。湿漉漉的锯齿状壁岩立在左右两边,头顶的一线天空是唯一的景色;这座大地牢蜿蜒向前,能隐约看到一条通路;路的另一端则隐没在一道阴郁的红光里;隧道入口漆黑一片,里面无尽的黑暗显露着阴冷、蛮荒、让人恐惧的气氛,显得无比阴暗;这块方寸之地好像得不到阳光的照耀,死亡的气息从厚厚的泥土中散发而出。在一阵阵呼啸的寒风之中,我被一股寒意猛地攫住,好像我已经不在人世间了。

在他尚未有什么动作之前,我就已经走到了和他触手能及的地方。他的眼神始终和我对视着,此时朝后面退了一步,之后举起了手。

“在这种地方工作真是好寂寞啊!”我开口说道。

我一边说话,一边将眼神朝下移。我希望自己别被当成不速之客,哪怕不能被当成贵客。我想在他看来,我仅仅是个一生都在狭小的视野中活着的人,只是突然有一天灵光一闪,才将自己对此类伟大铁路事业的兴趣唤醒了。我跟他聊天确实是基于这个目的,不过措辞是否恰当我就不能确定了,一方面是我跟人搭讪的技巧从来就很笨拙,另一方面是这个人身上总有某种让我感觉恐惧的特质。

他用好奇的目光盯着隧道口边上的红灯,朝那一带扫了一眼,似乎那里的什么东西少了一样,之后把头转过来看着我。他也要管那盏灯,大概是这样吧?

“不错,你才知道?”他回答道,声音很是低沉。

仔细观察了这双凝视我的眼睛和这张忧郁的脸庞之后,我的心底产生了一种恐怖的感觉:他是鬼,他不是人。从此以后,我总是在猜测他是不是能看透我内心的想法。

此时换成我朝后退了一步。我在后退的时候,发现他的眼中也隐藏着对我的畏惧。因此,我心中的那个恐怖念头突然烟消云散了。

“你这个样子看着我,”我好不容易挤出一丝微笑说道,“似乎有些怕我啊。”

“我不清楚之前有没有见过你。”他答道。

“你见过我?在哪儿?”

他指了指刚才一直盯着的红灯。

“那儿!”我觉得不可思议。

他对我的反应好像很是警惕,没有说话,只是用点头回答了我。

“伙计,我怎么可能在那儿呢?好吧,即便我能够到那儿去,我到那里去干什么呢?你发誓你真的看到过我?”

“我想我可以确定,”他说,“是的,我敢发誓。”

他的态度现在十分明确,跟我一样。他迅速回答了我的话,并且措辞得体。他跟红灯标志有什么非常关系?是的,换言之,他承担着很多的责任,必须要做到警觉而精确,而且他还有跟其他人一样繁重的体力劳动。调整灯光、改变信号、不时将铁把手转动一下,这些事他全都要做好。而那些在我眼里好像漫长难捱的寂寞时光呢?他只说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这些已成了他平时生活的一部分。在这里他自学了一种语言(但是仅仅是会拼读简单的词汇、勉强读懂句子的意思)。他还努力学小数、分数乃至代数,不过数学这东西跟他相克。在执勤的时候,他是否必须要一直在空气潮湿的通道里待着,并且在两堵高墙之间站着,是否有不见天日之感?当然,这要看具体的情况和时间。晚上和白天的某些时间里,来往于铁道上的火车不多,若是天气好,他的确会到比这块低洼阴暗的地方稍高些的地方待着,不过因为电铃随时都可能呼叫他并且他也要随时警觉电铃的声音,所以在高处站着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惬意。

他把我带到了他的工作亭,有一个火炉、一张书桌(一本他必须要做某些记录的公务簿放在上面)以及一组有拨号盘、指针、铅字版的电报设备,还有他刚才提到的小电铃也在里面。如我所想,他做了些解释,说自己曾经受到过很好的教育,也许接受过的教育比职务所需的更好(但愿我这么说不算失礼);还说团体中像他这样的人有不少,他听说这样的日子跟警察局、济贫院乃至日子最艰苦的军队一样;他说他清楚,一个优秀的铁路员工大致就是他这个样子的。年轻时他曾学过自然哲学,相关课程还上了好几节(他怎么能期待我会相信这些呢?我坐得这么窘迫,而他甚至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可是后来不学好,大好的机会都浪费了,自此之后就一蹶不振。说到这儿时他倒没发什么牢骚。他把自己的床铺好就躺了下来。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还要把另一张床再铺好。

他平心静气讲的话都被我浓缩在这里,包括他那将炉火和我隔开的忧郁阴沉的目光。他偶尔也会忽然冒出来一句“先生”,尤其是在他说到青年时期的过往岁月时(似乎在要求我明白,他要说的是我觉得他是何等样人,他便是何等样人)。有好几次小电铃的响声把他的话打断了,让他先把讯息抄录好,之后把回答发送过去。有一回他还要在门外站着,在火车经过的时候舞动旗子,跟驾驶员说些什么话。我注意到,在工作的时候,他的确非常慎重,经常突然把话匣子关上,沉默地把工作做好。

总的来说,我觉得这个岗位上就需要像他这样的人。然而有那么两次,他正在和我聊天,忽然脸色一变就沉默了,转过头去看“沉默中”的小电铃,之后把小房间的门推开(为了阻挡不健康的潮湿空气,门经常是关着的),伸头去观察隧道口边上的红灯。这两回他回到火炉边的时候,我都注意到他神态异常,就好像一开始我们还没有交流时他带给我的那种难以描述的感觉。

“我原本还以为碰到了一个心安自在的人呢。”说着,我就站起来准备离开。

(我大概必须要承认,这句话使他产生了误会。)

“我觉得,以前我确实就是这样的人,”就跟第一次开口说话时那样,他的声音非常低沉,“然而我现在觉得很烦躁,我很苦恼,先生。”

他要是可以,就会再重复一遍这些话。可是他仅仅说了一遍,我马上就理解了。

“你因为什么而感觉不安呢?碰到了什么问题?”

“这件事我都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先生。确实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说。你要是有机会再过来的话,我想我会原原本本地跟你说的。”

“我的确准备再过来的。你觉得什么时间比较合适?”

“我早上睡觉,晚上十点钟左右起床,先生。”

“那十一点钟的时候我过来吧。”

他对我表示感谢,随后把我送到门外。“我等会儿会把白灯打开指引你,先生,”他用那特别的低沉声音说道,“直到那条路被你踩在脚下。那条路要是被你找到了,别大声说话,并且,走在路上的时候,也不要发出什么声音。”

看着他说这些话的表情,我感觉这儿好像更冷了,不过我没说什么,只点点头说:“嗯。”

“并且,你明天晚上从山上下来的时候,也别大声说话。在你走之前,我想问你个问题。你为什么在今天晚上大声喊:‘嗨!下面的那个人!’?”

“谁知道呢,”我说道,“我大声喊是想……”

“先生,我没有问你的目的。你就喊了那么几个字,那几个字的意思我懂。”

“那几个字的意思很明显。不错,我是喊了,因为我看到你就在下面。”

“还有别的原因吗?”

“还能有别的什么原因呢?”

“他们用超自然的方法对你传递什么信息,你有没有感觉到?”

“没感觉到。”

他跟我说了声晚安,就把手上的灯举了起来。我在铁轨旁走着(有种背后正有火车驶来的感觉,让我很不舒服),直到看到了那条小路。上坡路比下坡路走着轻松,我没费什么力气就回到了旅馆。

次日晚上,为了能准时赴约,远方的钟敲了十一下的时候,羊肠小道的第一道裂口就已经在我脚下了。他正在山下等我,手上举着点亮的白灯。“一路上我都没说话,”走到他身边时我跟他说,“那现在能不能说话了呢?”

“先生,当然能。”

“那么,晚上好,我的手在这里。”

“先生,晚上好,这里是我的手。”

我们一边说话,一边并排往他的工作亭走去,进了亭子、关好门,随后在火炉旁坐下。

“我已经下定了决心,先生,”我们刚刚坐好,他马上就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什么事让我感觉不安的话你不用问我第二遍。昨晚我将你误认作了别的人,使我感觉很烦躁。”

“你说的那件事就是认错了人?”

“不,因为我把你当成了那个人。’

“你说的是什么人?”

“我不清楚。”

“长得跟我很像?”

“我不晓得,他的脸我都没看仔细。他用左手遮住了脸,右手始终都在挥舞——非常用力地舞动着,就像这样。”

我注意观察他的动作,这种动作是在用手势表达意思,而且情绪非常激动,意思就是:“看在上帝的分上,赶紧走开!”

“在某个明月高悬的晚上,”他说道,“我在这里坐着,忽然听到有个声音喊道:‘嗨!下面的那个人!’我起身把房门打开,朝外一看,就看到隧道口的红灯边上站着这个‘人’,他就那么挥着手,就像我刚才做的那样。他的声音好像因为吼叫而变得有点沙哑,然后又大声喊道:‘小心!小心啊!’连续起来就成了:‘嗨!下面的那个人!小心啊!’我一把把我的灯抓起来,把红灯转开,一边喊着一边往那边跑去:‘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了?事情发生在哪儿?’人影就在隧道深处以外的地方站着,我差不多走到了他的面前,近到使我也感觉奇怪,他干吗要用袖子把眼睛遮住?我冲上前去,伸出手想拉开他的袖子,就在这个时候,人影突然消失不见了。”

“他到隧道里面去了?”我问道。

“没有。我跟着跑到了隧道里面,跑了大概五百码就停下了。我高高地举着白灯,看到沿着石壁和拱顶悄悄滴落的水痕、看到标示实测距离的数字。我用更快的速度跑了出来,因为我平生最痛恨的地方就是那里,举着我的白灯把隧道口那盏红灯的四周环顾一番,从铁梯爬到坑道顶上,之后又下来,再跑到了工作亭里。我用两种发电报方式询问外面:‘有警报。出了什么事没有?’而我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样的:‘一切平安。’”

为了摆脱那股顺着脊背慢慢往上攀爬的寒意,我说道,他看到的这个人影肯定是个幻觉;我跟他说,要是掌控眼睛功能的复杂神经不小心出了问题,这种人影就可能出现,并且病人会因为这些幻影而感觉不安,有的人会开始觉得他们痛苦的真正原因就在于此,乃至会使自己千方百计地相信这个幻影的存在。

“而你想象中的声音,”我说道,“我们只要压低声音进行交谈,对风吹过这奇怪山谷所发出的声音,以及风吹动电报线时发出的疯狂的‘簌簌’声仔细倾听,就能明白了。”

我们认真听了一阵子,他说没有听到异常的声音,还说非常熟悉电报线的“簌簌”声和风声,毕竟他曾经在此度过了漫长的时光,独自一人成天守着铁道。可是他还请求我,允许他说完这些话。

我对我的无礼表示歉意。他把我的手按住,缓缓说道:“看到‘人影’之后还没有六个小时,就有重大的意外发生在这段铁路上,那十个小时中,伤者和死者通过隧道送去医院的时候,全部从那个人影所站立的地方通过。”

我的全身涌起一种让人不快的恐惧之感,我努力地要将之抑制住。无法否认,我跟他说,这是个不一般的巧合,为了让他留下深刻印象,事先的计划非常巧妙。然而毋庸置疑的是,确实是连续地发生了这些不一般的巧合,在把这种事情搞清楚之前,还要考虑到这些因素。我又接着说(因为我看到他似乎想要反驳我),一个人只要稍有常识,用平淡无奇的现象来制造巧合这种事就不太可能去做。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再次请我允许他把话说完。

我也再次对我的无礼打断表示歉意。

“这个事情,”他再次把手掌放到我的手臂上,双眼无神地看着前方说道,“已经发生了一年多了。过了六七个月,我已经没有那么震惊了。此后,有天早晨,太阳刚刚升起,我在门边站着看向那盏红灯,那个幽灵又出现了。”说到此处,他停下来凝视着我。

“他大声喊叫了吗?”

“没,这一回他是沉默的。”

“他有没有舞动手臂?”

“也没有,他在光线里倚着墙站着,就像这样,双手在面前挡着。”

我再次观察他的动作。我在坟墓的石像上看到过这种动作,那是在表示哀伤。

“你有没有向他走过去?”

“我又坐回到了亭子里面,一来是整理一下思绪,使自己平静些,二来是因为看到他我有种要昏厥的感觉。过了一会儿我又走到门外,此时天已经亮了,那幽灵也就不见了。”

“有没有引起什么事?后来有什么事发生吗?”

他好几次都用食指碰了碰我的手臂,每一次都一脸惨白地点头:“那天,从隧道里出来一列火车,我看到车厢靠我这边有一扇窗户,里面有个东西看上去似乎是头和手混在了一起,并且还在扭动。一看到这东西,我赶紧发信号让驾驶员停车。驾驶员把蒸汽关掉,猛踩刹车,不过还是滑行了至少一百五十码之后火车才停下来。我就跟在火车边上跑,这时恐怖的哭喊声和尖叫声传来。在其中的一间客房里,有个年轻漂亮的女士猝死其中,他们将尸体抬进亭子里面,就在我们之间的这块地板上放着。”

我看着他指着的地面,不由得往后靠了靠,随后把头抬起来。

“先生,这是真事。没有一点虚构。我已经一五一十地跟你说了这些事。”

我的嘴巴此时干得要命,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电报线和风发出的声音似乎是一阵悲惨的哭嚎,好像要续接这个故事一样。

他接着说:“先生,现在,你听我接着说,然后再对我内心的不安加以评判。在一个星期之前,幽灵又来了。从那之后,他始终都在那里,断断续续地、偶尔地现身。”

“你说的是红灯那里?”

“就在‘危险’警示灯那儿。”

“他看上去像在干吗?”

他把刚才的手势动作用更激烈的情绪做了一遍:“上帝啊,赶紧闪开!”

然后他说道:“他使我没法休息或安静下来。他始终在呼唤我,数十分钟里一直在持续着那无比痛苦的声音。‘下面的那个人!小心!小心啊!’他在那儿站着,一直在对我挥手,把我的小电铃弄响……”

我注意到了最后的这句话,问道:“昨晚我待在这儿的时候,你之所以走出去两次,就是因为他弄响了你的电铃?”

“嗯,有两次。”

“哦,你瞧”,我说道,“你怎样被自己的幻想所欺骗!昨天晚上我就在这儿,我的眼睛和耳朵都是好的,我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在这儿,电铃就在我前面,可是在那期间,电铃根本就一点动静都没有。不,它也不会在别的时间响起来,除非车站跟你联络,通过物理传输它才可能响起。”

“到目前为止,先生,我从来没有误判过电铃。到底是人为的还是幽灵弄响了电铃,我向来都很清楚。铃声要是幽灵弄出来的,电铃的震动就是没来由的,我没说眼睛一定能看到电铃的振动。我毫不奇怪你并未听到电铃响,可是我的确是听到了。”他摇摇头说道。

“那你出去的时候,看到了幽灵吗?”

“他就在那儿。”

“两次都是的?”

“两次都是。”他的语气非常坚定。

“那现在你能不能跟我一道走到外面去找他?”

他看上去不太情愿的样子,牙关紧咬,不过最终还是站起来了。我打开门,在阶梯上站着,他则在入口处站好。阴郁的隧道口边上,就是“危险”警示灯,此时还能看到山路两旁那湿冷高耸的石墙。今天晚上夜空晴朗,星星历历可见。

“他还在那儿吗?”我注意到了他表情的变化,问道。此时,他的眼睛因为太过用力而往外凸起,不过我专注地看一个地方时,倒没有这般凸起过眼睛。

“他不在那儿,”他说,“没有。”

“我觉得也是。”我说道。

我们又到了工作亭里,关上门,在各自的座位上坐好。我此时在想,面对现在这种对我来说比较有利的状况,我应该怎样好好利用这个优势呢——突然,他却煞有介事地诉说了起来,好像他觉得我们对此问题的分歧一点都不严重,这使我觉得那点优势也就微不足道了。

“先生,现在你大致可以理解,”他说道,“使我这么不安而惊恐的原因了吧!问题是,这幽灵到底想干什么呢?”

我跟他说,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完全理解了。

“他究竟想警告什么呢?”他看着火炉,眼神偶尔才飘到我这儿,沉思着说道,“到底有什么危险呢?危险在哪里呢?这条铁轨的什么地方非常危险,会有致命的灾难发生。根据前几次的经验来说,毋庸置疑,这一次肯定也会出事。不过他这回带来的灾难却使我心中无比悲痛,我到底应该怎么做啊?”

他把手帕拿出来,将发烫的前额渗出的汗滴抹去。

“我要是给前后任何一站或者前后两站都发出‘危险’的警报,却不知道怎么向他们解释危险在哪里,”他把双手手掌擦拭一遍,接着说道,“我就会惹祸上身,并且得不到一点好处;他们会觉得我发疯了。事情肯定会这么发展——警告:‘有危险!注意!’答:‘在哪儿有什么危险?’警告:‘不晓得,不过看在上帝的份上,注意!’他们就会把我开除。否则他们还能如何?”

痛苦在啃噬着他的心,谁看了都会觉得于心不忍。这是个尽职尽责而正直的人,被一股莫名其妙的人命关天的责任感所摧压,正承受着巨大的精神磨难,并且这种磨难已经远远超过了他能够忍受的极限。

“他首次在‘危险’警示灯下面站着的时候,”他双手插到两鬓的发间,极度痛苦地撕扯着头发,接着说道,“为什么不把那起意外即将发生的地方告诉我?要是必须得发生,要是能够避免,为什么不跟我说应该怎么避免呢?再次出现的时候,他为什么不跟我说:‘她马上就要死了,让她不要出行了?他为什么只是把脸遮住?要是他那两回现身,不过是为了向我证明他确实能够预见危险,因而要我做好面对第三次的准备,那现在他为何不明白地警告我?而我,上帝怜悯我吧!我不过是这个荒僻车站的小小调度员罢了!为什么他不去找那些有能力做些什么或者说话分量够重的人呢?”

我看着他这么痛苦,为了这个可怜的人,并且为了避免公共安全出现意外,我现在一定要让他先冷静下来。我放下那些关于现实和非现实的问题,跟他说一个人只要尽忠职守,就肯定可以成功,而他能够感到安慰的是,虽然那些让人不知所措的幽灵为什么现身他并不知道,最起码他对自己的职责是了解的。较之于试着对他说理、破除他的执著念头,这么做显得更为成功,他终于冷静下来了。夜色越来越深了,他的工作也开始繁忙起来,所以在凌晨两点的时候,我离开了他。我表示这个晚上可以留下来陪他,不过他没有同意。

我在羊肠小道上走着,一次次地回头看那盏红灯。我不觉得有任何隐瞒的必要,这红灯我一点都不喜欢,要是把它放在我的床下面,我铁定无法入睡。那两起意外的预警和联想我同样不喜欢,对那个过世的女孩也无法不感到同情。我不觉得有隐瞒这些的任何必要。

可我还是在不断地想着,要想揭开这起事件的谜团,应该如何做呢?我肯定他这个人刻苦耐劳、严谨而聪明。不过,就他现在的心理状态来说,他在这个岗位上还能坚持多长时间呢?他的职位虽然很低,可是他负责的工作却非常重要,而我敢不敢用生命做赌注,担保他还可以继续做好这份工作呢?

可是,有个想法却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我要是没有对他坦白并给出折中的建议,就直接把他的话告诉他的上级,这不就是对他的背叛吗?我最终决定,要找这个领域里医术最好的医生给他看看,现在要帮他守住这个秘密。他跟我说次日晚上他值班的时间改变了,能够在白天获得一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随后在天黑后不久就要重新投入工作。我跟他约好了,我们不会让他的工作有丝毫耽搁。

次日风清气爽,为了享受这份美好,我提前走出了旅馆。当我从一条荒僻小道穿过,抵达那条深邃山路的顶点旁边时,太阳还没完全落山。我跟自己说还有一个小时的散步时间,半小时去程、半小时回程,随后就要去见那个调度员朋友了。

在接着散步之前,我来到崖边上,就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地方,随意地向四周环顾。此时,我看到有一个男人出现在隧道口,右手激动地挥舞着、左手遮住了眼睛,那时我全身是一种怎样的毛骨悚然,简直无法形容。

只过了一会儿,这股把我攫住了的诡异恐惧就没有了,因为在一瞬间我发现,这个人影确实是真的“人”,并且站在他面前不远处还有一小群人,他的手势好像是在给他们排练。“危险”警示灯还暗着。在昏暗的阴影下面,一间我从未见过的低矮小屋出现在我眼前,那个小屋是用一块防水布和几根木头搭建起来的,比一张床也大不了多少。

直觉告诉我出事了,内疚和恐惧感不断从心中闪过,害怕因为自己独自留下了调度员,使他的行为无人监看,导致了什么致命的灾难。我赶紧冲下了山。

“出了什么事?”我向那群人喊道。

“今天早上调度员死了,先生。”

“你说的不是那个工作亭中的人吧?”

“先生,就是他。”

“你说的是我认识的那个人?”

“先生,你要是认识他,一眼就能把他认出来,”有个男子一脸严肃地把帽子脱下来,将防水布的一角掀开,跟我说道,“他的遗容平静极了。”

“啊!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尸体又被小屋的防水布盖上,我把他拉住,失态地问道。

“先生,火车头把他撞倒了。全英国最熟悉这项工作的就是他了,可是不知道怎么了,他没有跟外侧的铁轨保持适当的距离。当时还是白天,他把打开的灯高举到头顶上。当隧道里钻出火车头的时候,他正好背对着它没有看到,然后就被撞倒了。列车驾驶员就在那边,事情怎么发生的他最清楚。从头到尾把事情跟这位绅士讲一讲,汤姆。”

那个男子身穿深色粗呢上衣,走回他刚刚站着的隧道口。

“我在隧道里转这个弯道时,先生,”他说道,“就看到站在尽头的调度员先生了,我似乎是用望远镜看到他的。不过那时减速已经来不及了,并且我晓得他从来都是很谨慎、很小心的。不过他好像没有听到鸣笛声,在火车向他冲过去的时候,我关上汽笛,使劲朝他大声喊叫。”

“你朝他喊些什么了?”

“我对他喊:‘嗨!下面的那个人!小心!小心啊!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赶紧闪开!’”

听见这句话,我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啊!不过就是几秒钟,可是真是太恐怖了,先生。我不停地冲着他喊,嗓子都要冒烟了。我用一只手挥舞着朝他示意,一只手挡着眼睛不敢看,不过最终还是这样。”

就让故事在这里打住吧,对于更多不可思议的前因后果,已经没有再多说的必要了。在这儿,我只想再说一句:这几天来始终在缠绕、折磨着不幸的调度员的那几个字,就是英国火车驾驶员的警告之言,驾驶员的手势跟我两次看到他模仿的手势一模一样——“嗨!下面的那个人!小心!小心啊!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赶紧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