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三、四、五,他们总共是五个人。

五个导游在瑞士大圣柏纳山顶修道院外面的长凳上坐着,目光深入天边群山,看着落日照在山顶雪峰上却没有完全渗透进去前所留下的点点余晖,如同一大桶打翻了的红酒泼在上面。

这个比喻不是我想出来的,它来自体格最健壮的德国导游。别的人也收回了远眺的目光,不时转过头看一眼在修道院门口的另一条板凳上坐着的我。跟他们一样,我也抽着雪茄,欣赏被酒色晕染的积雪,以及旁边那栋孤独的小屋。有的旅行者没能及时躲到小屋里避开风雪,人们挖出了他们逐渐凋零的尸体,可是大家都明白,在那么冷的地方,腐烂肯定是不会的。

在我们的注视下,积雪慢慢吸收尽了红色酒液,又成了一片纯白,天空湛蓝,蓝得让人目眩。风起,寒气在风的裹挟下像要刺穿人的骨头。五个导游把身上的粗呢大衣扣得更紧了。要想在这里活下去,最好的办法就是模仿导游的一切做法,所以我也把大衣扣得更紧了。

他们五个人的谈话被笼罩着晚霞的山色所中断,只有静默适宜这种壮美的景色。直至可以确定夕阳里有远山冒出头来,他们的交谈才又开始。他们之前谈话的内容我一点都没听到,说实话,因为那时那个美国绅士一直在缠着我说故事,他坐在修道院旅客休息室的火炉对面,就跟我讲述可敬的亚纳尼亚·道奇成为英国史上最大富豪之一的传奇故事。

“我的个乖乖!”一串法语从瑞士导游的口中冒出。跟其他作家一样,我搞不懂他干吗要讲脏话,只好写他是用法语说的,听上去可能更柔和一些。“要是讲到鬼……”

“鬼这种事我可从来都懒得提。”德国人说道。

“那你想说啥?”瑞士人问道。

“我要是真能告诉你那是什么就好了,”德国人道,“可惜我没那么广博的知识!”

我心里想道,他答得可真精彩,这也就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把屁股挪到板凳的另一边,这样能靠近他们一些,我的后面就是修道院的外墙,这样,我既能听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又不用加入他们的谈话。

“就如同闪电和打雷一样!”显得有些兴奋的德国人道,“有时有个什么人突然想去拜访你,然后在你一无所知的时候,他就把一个隐形邮差派过来时时提醒你——他要过去找你,你们讲那是什么?当你在拥挤的法兰克福、巴黎、伦敦或米兰的街道上走着,想到刚刚擦肩而过的那个人跟你的朋友亨利很像,然后又一个陌生人也跟亨利很像,之后你就会有一种奇怪的预感,亨利马上就要出现在你面前了——并且果然如此,虽然按道理说他应该在翠丝特才对,你们讲那是什么?”

“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其他四个导游纷纷如此说道。

“哼,你们怎么就这么死脑筋呢?”德国人说道,“那不勒斯有通心粉没什么大不了的,黑森林里有樱桃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那不勒斯,哦,那不勒斯,我想起了在齐雅饭店的纸牌派对上老玛雀莎·圣撒尼玛的尖叫。那是一个巴伐利亚家族办的派对,我负责招待,所以此事是我亲耳所闻、亲眼所见的。我是想说,老玛雀莎就在牌桌上,突然被胭脂染得通红的脸变得一片苍白,她哭着尖叫道:‘我那在西班牙的妹妹去世了!她冰冷的手在摸我的背,我感觉得到!’——要是在那一刻她妹妹真的去世了——你们讲那是什么?”

传说中在圣吉纳罗(San Gennaro)殉道后移灵之时所发生的事。每年的九月十九日是圣吉纳罗殉道日,意大利的拿坡里市会在是日举行隆重的纪念弥撒,民众在教堂聚集,等待血块溶成血水。 “当主祭说了一句话,圣吉纳罗的血块就会溶为血水,在我的故乡,这种众人皆知的事每年都发生一次  ,”来自那不勒斯的导游犹豫了一会儿后,面带讥讽地问他,“你讲那又是什么?”

“你说那个!”德国人有力地说道,“不错,我觉得我知道那是什么。”

“你想说是奇迹?”那不勒斯导游还是一脸滑稽地说。

德国人沉默地抽了口烟,突然大笑起来;随后他们都抽着烟一起发笑。

“哼!”德国人没过多久又说道,“我说的那些事都是真实发生过的。要是想看魔术,我会花钱请魔术师来表演,这样花钱还更有意义呢。即便没有鬼,离奇之事照样也会发生。还鬼呢!乔凡尼·巴提斯塔,把你那英国新娘的故事给大家说说。那件事就很诡异,同样没有鬼的参与。谁可以告诉我那又是什么玩意儿?”

趁着大家静默无语的时候,我转过头飞快地瞥了他们一眼。我觉得点上一根新雪茄之后开口说话的那个人是巴提斯塔。我想他应该是个热内亚人。

“那个英国新娘的故事?”他说道,“靠!故事?不过是点小破事儿罢了。对了,这件事倒是有的,绝对不是虚构的。绅士们,你们可仔细听好喽,我可没有道听途说。俗话说人不可貌相,不过我下面要讲的,绝对都是真人真事。”

他连续好几遍都在重复这句话。

就在十年前,我把导游证书带着,到伦敦庞德街上的朗式饭店去见一个英国男士,他准备做一次长期旅行——也许一年,也许两年,我和我的证书都得到了他的认可。他问了我一些旅行方面的问题,我都一一回答了,对此他很高兴,最后他出高价请我为他服务六个月。

他这个人开朗、英俊又年轻,一位英国中产阶级出身的漂亮姑娘爱慕着他,他们正准备结婚。简而言之,这次旅行可以说是他们的蜜月之旅。当时是初夏,为了避过三个月的暑期,所以他就在里维耶拉把一栋老别墅租了下来,跟我的老家热内亚离得不远,就在通往尼斯的路上。那个地方我知道吗?当然知道,我跟他说那一块儿我熟得很,那是座有不少大花园的老城堡。那儿四周都有茂密海树的包围,却又有空旷的感觉,从外面看有些阴暗、漆黑,不过里面却很宽敞,富丽堂皇且历史悠久,并且还是在海边。他说,他听到的和我告诉他的内容都是一样的,我对这个地方的熟悉让他很是高兴。所有这种避暑的地方都一样,里面没多少家具。它看上去有些阴暗,他主要是为了它的花园才租下这里的,如此一来,他和他的未婚妻就能在凉爽的树荫下消磨整个夏天了。

“巴提斯塔,如此一来一切都很顺利喽?”他问道。

“毫无疑问,先生,一切都会非常顺利。”

我们上路之前买了一辆旅行马车,这辆车是为我们量身打造的,各个方面都很完美。我们准备好了所有的东西,一样都不缺。然后就是举行婚礼了,他们都很高兴。看到所有的事情都井井有条,一切都这么美好,能够回到家乡,还能在漫长的旅途中教美女卡洛琳娜说意大利语,我感到很开心。卡洛琳娜也感觉很幸福,她年轻漂亮,性格开朗。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就过去了。可我注意到——(热内亚人突然压低音量)我恳求大家仔细听!我注意到有的时候女主人会陷入诡异的沉思,有时显得无比痛苦,有时又很害怕,她被一股不确定的、阴暗的恐慌所笼罩。我想是我们第一次爬山的时候我才注意到这个的,那时走在最前面的是主人,我走在夫人的马车边。那是一个傍晚,地点在南法,她让我把主人请来。他回来后陪着她走了很久很久,深情而热烈地跟她聊天。他向打开的马车窗户伸出自己的手,然而她却没把手伸出来。他偶尔会开心地笑着,似乎在有意逗她高兴。慢慢地,她也开始笑了,之后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又都恢复了正常。

这有些怪异。我就跟美女女仆卡洛琳娜打听,夫人是否感觉不舒服?——答案是没有。心情不愉快?——答案是没有。害怕遇到劫匪或旅途疲劳?——答案依旧是否。而使这件事显得更诡异的是,在回答我这些问题的时候,美女女仆都在看旁边的风景,从来没正视我。

然而,有一天,她终于把秘密告诉了我。

“你要是非得搞清楚的话,”卡洛琳娜说道,“我注意到我是无意中发现的,女主人似乎是被鬼缠上了。”

“如何缠上的?”

“在梦中。”

“什么样的梦?”

“一张脸出现在她梦里。在婚礼前的三个晚上,她都连续梦到了一张脸——同样的一张脸,并且那还是一张——”

“一张非常恐怖的脸?”

“不,不。那张脸五官清晰、面孔黝黑,还留有灰色胡须和黑色头发,那张脸属于一个穿黑衣的男子,他看上去神秘而又沉默,长得还不错。她从没有看过这张脸,跟任何一张她曾经看到过的脸都没有相似之处。那张脸就在一片黑暗的梦中紧盯着她,就这么盯着她。”

“后来她有没有再梦到?”

“以后就没有了。就是这样她已经觉得够麻烦了。”

“为什么她会被这个梦所困扰?”

卡洛琳娜摇了摇头。

“应该是夫人的问题,”美女女仆说道,“她也搞不清,其中的原因让她自己也觉得奇怪。不过昨天晚上我听到她跟主人说,她若是在意大利的城堡看到某张画像上有那张脸(她对此非常恐惧),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

听完这些之后,我没想到自己也开始有些担心,生怕哪幅有这种邪恶眼神的画像被我们碰到。我晓得那里的画有很多,我们距离那里越来越近的时候,我真希望把那里所有的画都扔到维苏威火山口里面。好在那晚天色阴暗,强风凛冽,我们就要抵达里维耶拉的时候,雷声响起。整个山区都雷声响彻,震得人头皮发麻。在花园倾斜的石墙裂缝中间,几只蟋蟀来来回回地跑着,似乎是被吓傻了。青蛙们则兴致高昂,一个劲儿地叫着。被打湿的树梢上有水珠滴下,海风的呼啸似乎是某种怪兽的悲鸣之声。还有闪电——就像圣罗伦佐的身体,天空因它而变得无比明亮!

热内亚或附近的老城堡是什么模样我们都能想得出来——它如何被海风和时间一点点侵蚀;低矮的窗户是怎样随着铁栏杆生锈变黑;一大片灰泥怎样连带着漆在外墙上的花饰图纹慢慢剥落;院子里是怎样蔓延着杂草;外墙是怎样崩塌毁坏;高大的建筑是怎样慢慢成为一片废墟。我们住的那个城堡是真正的城堡,据说已经有好几个月都对外封闭了。几个月?我觉得应该是封闭了好几年!一股坟墓般的泥土味从它里面散发出来。墙上爬着成熟的柠檬,倒塌喷泉的外围长着灌木,宽阔的露台上有几棵橙树,屋里就散发着三者混合的气味。老旧的气味弥漫在每个房间,逐渐在幽闭的空间中淡去,在橱柜和抽屉里消散。在跟大屋连接的小穿堂里走着,那种感觉让人窒息。你要是转过画来——再回到画上面来——它依旧放在原地,如蝙蝠一般在画框后面的墙上挂着。

整栋房屋的百叶窗都关得严严实实。屋里负责照看房子的是两个相貌丑陋、头发灰白的老妇人;其中一个在门口站着,拿着纺锤,一边念叨着什么一边喘气,那样子看上去连撒旦都懒得理。主人、夫人、美女卡洛琳娜以及我都到了城堡里面(虽然我的名字是在最后,不过走在最前面的却是我)。我打开窗户和百叶窗格,把身上的雨滴、灰泥屑抖落,当然还有那些偶尔会睡在人们衣服上的蚊子,或是长着大斑点、丑陋肥胖的热内亚蜘蛛。

傍晚的光线被我引到房间里面后,他们三个人也跟着进来了。然后我们就到处去检查那些画像,我则走到了另一个房间。对于可能看到的跟那张脸相似的画像,夫人极为恐惧,我们也都一样,不过我们没有看到那东西。圣母和圣婴、圣方济、圣赛巴斯提安、维纳斯、圣卡德琳、天使、盗贼、化缘的修士、晚霞中的教堂、战争、白色骏马、森林、使徒、总督,这些都是我再熟悉不过的老朋友,并且都曾很多次看到——是的。穿着黑色衣服的、英俊黝黑的、留着灰胡子和黑头发的、神秘又沉默的男子,那个在黑暗中紧紧盯着女主人的人——这个人没有在这些画里出现。

我们把所有房间都走了个遍,把所有画像都看过了,之后就走到了外面的花园中。有个园丁把这里租了下来,他很用心地整理了这个花园,并且在宽阔的园地里还有很多树荫。有个乡村式的露天阶梯型剧场建在旁边,一片绿坡地就是舞台;有三个入口在后台侧边,有一道由香气四溢的枝叶组成的屏幕。夫人那双明亮的眸子睁得大大的,连舞台都看得很仔细,好像期待屏幕上浮现出那张脸。可是什么都没有。

“克蕾拉,可以了,”主人温柔地说,“什么都没有。你可以放心了吧?”

女主人非常高兴。很快她就适应了这座阴森的城堡,每天不是跟主人在绿荫下散步,就是弹琴唱歌、临摹城堡里的古画。她容貌艳丽,他感到美满幸福。早晨,天边还没出现鱼肚白,我便准备好了主人晨骑的马匹,他笑着跟我说:“巴提斯塔,一切顺利!”

“不错,先生。非常顺利,感谢上帝。”

这儿没有别人前来拜访。我把美女女仆带到露天咖啡厅、大教堂,去参加乡村庆典,去剧院看木偶戏、听歌剧。漂亮的小女仆被眼前的这些事物逗得心花怒放,意大利语她也学会了。上帝啊!真是难以置信。对于那个诡异的梦,女主人是否真的彻底忘记了呢?我会偶尔向卡洛琳娜提到这个问题。然后,美女卡洛琳娜跟我说——应该是了。真是让人高兴啊。

主人有一天收到一封信,就喊我过去。

“巴提斯塔!”

“先生,我在这儿!”

“有人把一位男士介绍给我,今晚他会在我们这儿就餐,他的大名叫做戴隆布拉先生。我要让你把王储规格的晚宴准备妥当。”

这个名字还真是奇怪,这个姓氏我是第一次听说。可是近来有很多包括贵族在内的人,因为政治立场问题遭到奥地利的追捕,因此就把名字改了,此人也许就是这样。不过是个名字罢了!对我而言,戴隆布拉仅仅是个名字而已。

戴隆布拉先生当晚就来了(此时热内亚导游努力压低音量),我把他领到老城堡那间作为接待室的大房间。主人对他的接待很是热情,还把众人介绍给他。夫人站起身来行礼,突然脸色大变,一阵哀鸣从她口中发出,随即她就在大理石地板上昏倒了。

我这时才注意观察这位戴隆布拉先生,看到他的表情有些神秘、沉默,皮肤黝黑、五官清晰,穿着一身黑衣看起来很帅,并且是灰胡须、黑头发。

主人把夫人扶起来,将她送进房间,我也请女仆卡洛琳娜赶紧跟上去。后来卡洛琳娜跟我说,当时女主人差点就被吓死了,并且整个晚上那个诡异的梦都搅得她心神不安。

主人也是心情烦躁——差不多要发疯了,他陷入极度的焦躁不安之中。戴隆布拉先生言谈中一再表达对女主人病重的慰问之情,看上去是个儒雅有礼的绅士。好几天来都刮着非洲季风(他是在住宿的马尔他十字饭店听到这个消息的),他说这对健康损害很大。他祝愿这位美丽的女士可以早日恢复健康。他请求主人能让他先行告辞,期待等到女主人身体恢复之后再登门拜访。主人当然没有让他就这么离开,晚上他们两人还共进了晚餐。

晚餐后不久戴隆布拉先生就走了。隔了一天,大门口又出现了他骑在马上的身影,他在马背上坐着,关切地询问女主人的情况。那一周他这样来了两三次。

综合美女卡洛琳娜的消息以及我自己的观察,我觉得主人已经下定了治好夫人幻想恐惧这个毛病的决心。他心地善良,通情达理并且有着坚定的意志。他跟女主人说,要是让这种幻想蔓延,就会导致忧郁,甚至让人发疯,他跟她说她自己就能决定一切,只要她能在这次莫名的软弱中挺过来,如英国淑女招待一般客人一样,成功地招待戴隆布拉先生,她就可以永远克服这个恐惧了。为了让此事有个了结,戴隆布拉先生又来到了这里,夫人在招待他的时候,虽然心中压抑着巨大的恐惧,却没有流露出一点异状,这一晚就这么平静地过去了。对于夫人的改变,主人非常高兴,而为了确认夫人的问题是否完全消失了,他就经常邀请戴隆布拉先生前来。他对绘画、写作和音乐都很在行,只要他在,任何地方都能变成热闹的社交场所。

我有好多次都注意到,事实上女主人并未完全康复。在戴隆布拉先生面前,她总是低着头不敢正视他,或者要是他在场,她就会有不祥的预感,她看着他的眼神会透露出一种着迷和惊恐的复杂感觉。而当我注意观察这个男人的时候,常常能够发现,戴隆布拉先生在半暗的大房间里或花园的阴影中站着,凝视着她,或者这么说:“在一片黑暗之中紧紧盯着她看。”说实话,美女卡洛琳娜对梦中那张脸的形容我始终没忘。

戴隆布拉先生第二次造访此地之后,主人就说:“好了,我亲爱的克蕾拉,你瞧,什么事都没发生!戴隆布拉来了,然后走了,你就像摔碎玻璃一样摔碎你的恐惧吧。”

“他还要——他还要过来吗?”夫人问她的丈夫。

“还会过来?嗯,这是肯定的嘛,他会常常过来的!你冷吗?你怎么了?”(此时女主人浑身颤抖。)

“不、不,亲爱的——但是——他把我吓坏了。你确定他必须要常常过来吗?”

“那是自然的,克蕾拉!”主人高兴地说道。

主人时刻期待着她可以完全康复,并且越来越好。她容貌艳丽,他感到美满幸福。

“巴提斯塔,一切顺利吧?”他又一次问我。

“不错,先生。非常顺利,感谢上帝。”

我们大家一道——一道(热内亚导游稍稍放大了音量接着说)从城堡离开,到罗马去参加嘉年华会。整天我都在外面待着,和一个同英国家庭来的导游,以及我的一个西西里岛朋友一起。晚上回到饭店的时候,我碰上了卡洛琳娜,她从来没有一个人离开过家门,此时心神慌乱地奔跑在大街上。

“发生了什么事?卡洛琳娜!”

“哦,巴提斯塔!哦,上帝啊!我的女主人去哪里了?”

“你说的是夫人?卡洛琳娜。”

“今天一大早她就失踪了——主人今天出门的时候跟我说别叫醒她。她因为身体不舒服,所以整个晚上都没睡好,现在已经太累了,让她在床上躺着好好休息,晚上恢复过来再起床。可是她失踪了!她失踪了!主人回来之后,撞开门才发现她已经失踪了。我纯洁、善良而美丽的女主人啊!”

漂亮的女仆一边哭着,一边激动地撕扯着自己的衣服,她慌乱地喊叫着,我根本就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她,只能任由她如中枪般在我怀里昏倒。然后主人就过来了,看他的表情、声音和整个样子,都好像换了个人一样。我先把小女仆在她房间的床板上安顿好,让饭店的女招待照顾她。然后主人就带着我搭马车狂奔于黑暗之中,从荒凉的平原上一路穿过。第二天早晨,我们停在一个简陋的驿站,发现所有的马匹在十二小时前已经被租光了,分别去往不同的方向。“看这里!”戴隆布拉先生正赶着马车经过,突然大喊一声,车上的角落里则蜷缩着一个受到了惊吓的英国小姐。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听说(说到这里,热内亚深吸了一口气)她的消息。我只知道那张她在梦中看到的恐怖脸孔跟她在一起,被共同遗忘到伤风败德的沉默之中。

“你们讲那是什么?”得意洋洋的德国导游说道,“还鬼呢!这个故事中可没什么鬼。我再跟你们说个故事,你们再看看那是什么?还鬼呢!这个故事中也看不到鬼影啦!”

德国导游开始说他的故事。

曾经有一位英国的单身老绅士准备到我的祖国去旅行,就雇我当导游。他是个生意人,因为经常跟德国人做买卖,所以对德语也不陌生,他幼年时曾在德国住过,我想那是在大约六十多年之前,从那之后就再没回去过。

他名叫詹姆士,有个同样是单身汉的双胞胎弟弟约翰。这兄弟俩感情非常好,共同在“古德曼牧场”做买卖,可是没有在一起住。詹姆士先生在伦敦牛津街再往南一些的波兰街住着;约翰先生则在埃平森林居住。

詹姆士先生准备跟我在德国游览一个礼拜的时间,要视生意情况确定具体的出发日期。约翰先生到波兰街(我那时也在那儿住着)这里来,准备跟詹姆士先生同住一个礼拜,可是隔了一天他就告诉哥哥说:“我觉得身体不舒服,詹姆士。我想应该是痛风轻微发作,应该没什么大问题。我回家叫我的老管家照看我,他对我的健康状况了如指掌。我要是好了一些,肯定会过来给你们送行;我要是感觉身体还是不行没法回访,你们能否在出发前来看看我?”詹姆士先生当然没有异议,他们就握手定下了这件事(他们握手时总是两只手都用上),之后约翰先生乘着自己的旧式马车,回到了家中。

隔天晚上(即那个星期的第四天)就出事了。詹姆士先生举着点燃的蜡烛,穿着法兰绒的睡袍,到我的房中把熟睡的我叫醒。他在床边坐着,看着我说道:“我想我已经得了某种怪病,威廉。”

这时,我注意到有某种异样的神情出现在他脸上。

“威廉,”他接着说,“我一点也不害怕、不羞惭地跟你说这件事,不过我无法跟别人说。你的祖国是个通情达理的国家,总会仔细调查神秘事件,会慎重思考并判断难以理解的事情——或将之看成是无法判断和思考的——或者不管是什么情况,都可以得到妥善处理,从来都是如此。就在刚才,我看到了我弟弟的灵魂。”

我必须要说,当时一听到这句话,我感到全身的血液突然沸腾了起来。

“就在刚才,我看到了。”詹姆士先生又说了一遍。他凝视着我的眼睛,我知道现在他非常镇定,“我弟弟约翰的灵魂。我在床上躺着,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这时他到我房间中来了。他身穿白衣,诚挚地盯着我看,之后飘去了房间的另一头,瞅了瞅写字台上的那些文件,又转了过来,从床边经过时还是那么诚挚地盯着我看,最后走出了大门。我现在很清醒,我不想花费任何时间和精力对这幽灵进行调查。我觉得他是在警告我我生病了,我要去检查身体。”

我马上从床上起来穿好衣服,让他不用担心,跟他说我马上就去把医生请来。我刚刚准备出去,就听到一阵“隆隆”的敲门声从前门传来,中间还夹杂着铃声。我的房间位于后面的阁楼,詹姆士先生的房间则处于二楼的前端。我们走下楼去,到了他的房间里面,把窗户推开,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不是詹姆士先生?”楼下的男子后退了几步,抬头问道。

“不错,”詹姆士先生答道,“你是罗伯特,我弟弟的仆人吧。”

“先生,是的。我悲哀地前来告诉您,约翰先生得了很重的病,先生,甚至能说他大概就要死了。先生,他很想见一见您。马车已经准备妥当了,我祈求您去看看他,尽量快些。”

詹姆士先生跟我对视了一眼。“这太诡异了,”他说道,“威廉,我希望你能陪我一起过去!”我帮他把衣服穿好,在他房间里随便穿了一下,然后就在马车里整理。疾驰的马蹄“哒哒”地敲击着波兰街通往埃平森林的道路。

那么,注意了。我跟着詹姆士先生走进他弟弟的房中,下面这些事都是我亲耳所闻、亲眼所见的:

在长型卧室的最深处是一张床,他弟弟就躺在上面。那儿还有他的老管家以及别的人,总共大约有三、四个人,从中午过后他们就一直陪在他身边。他跟那个幽灵一样,身穿白衣——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此时穿的是睡袍。他看上去跟那个幽灵一模一样——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詹姆士先生进入房间之后,他的眼神就始终停留在他弟弟身上。

然而,当哥哥靠近了那张床,弟弟慢慢地坐起来,凝视着他,开口说道:

“你刚才见过我,詹姆士,就在今晚——你明白的!”

之后他就去世了!

德国导游说完这个故事后,我等着想听别人对这个诡异事件的评论。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说话。我转过头去看,才注意到五个导游都不在那儿了,刚才一点声响都没有,就好像他们被周围鬼魅一样的山影吸进了亘古不变的积雪之中。

此时,在这恐怖的景色之中,我已完全没有了独坐的心情,我身上感受着刺骨的寒风——或者说,我害怕独自在任何地方待着。因此,我回到了修道院旅客休息室,注意到那位美国绅士还想接着把可敬的亚纳尼亚·道奇的生平传奇讲完,我就把它都听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