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个冬天的傍晚,天色已近昏黄,大约是五点钟,你要是此时行走在马兰博郡通向布里斯托的路上,会看到一个男子坐在二轮马车上,鞭打着一身汗气的马儿疾驰而过。我想,你要是真的曾在那个时候路过那个地方,就一定会对这个场景留有印象。

那天的天气非常糟糕,湿冷的夜晚氤氲着黏糊糊的水汽。旅人颠簸着疾行在马路上,孤独而阴郁。这辆二轮马车以危险而惊人的速度飞奔着,马车的颜色是土红色的,轮子也是红色的,拉车的枣红母马低着头往前跑,看起来脾气暴烈——它好像是邮差所用的矮种马和肉贩高等马交配的产物。这个场景要是被某个商人看到,马上会认出这个名叫汤姆·斯玛特的男子,他家住在卡特顿街比尔森巷。可是当天恰巧那条路上没有一个商人,男子的身份众人也就无从知晓。汤姆·斯玛特驱打着暴怒中的马儿,就这么赶着红马车张扬而诡秘地奔走着。如此说来,能洞察真相的智者在这世上毕竟不多。

大风中的马兰博郡,无疑是这个无聊世界上最糟糕的地方。你要是想知道我何以说马兰博郡是最糟糕、最阴郁的地方,只要挑一个冰冷的夜晚,淋着骤然而至的大雨,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路上,这种孤寂感会让你立即明白什么叫“阴郁”。

糟糕的风依旧糟糕地吹着,夹着暴虐的大雨,雨线就像是糟糕的书法家们在纸上胡乱涂抹的线条。也许在某一瞬间,风似乎突然停了,被暴风蹂躏着的旅人在错愕的同时不由地感到欢喜,然而忽地“呜哇”一声,大风嚎叫着从远处袭来,从山坡上越过,在平原上呼啸,带着惊人的能量和声音刺激着众人的心脏,然后夹带着刀子一样的暴雨劈头盖脸地打向旅人和马儿,把湿冷刺骨的雨水灌进他们的帽子里、耳朵里。大风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呼啸声击打着他们,好像是在显示大自然无上的威力,也好像是在对旅人的无能为力大肆嘲讽。

枣红色的母马在飞奔中溅起一摊摊泥水,此时却好像对不友善的大自然表示自己的厌恶,支楞起此前萎靡低垂的耳朵,同时努力让步调保持平稳,直到它的步伐突然被更为暴烈的大风打乱。它猛然间停住了脚步,四蹄好像扎根一样在泥土里站定,抵御着狂风的侵袭。它竟然就这么稳住了,感谢上帝,要是它没能抵抗住大风,它那干瘦的身躯、没有什么重量的马车以及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汤姆·斯玛特,统统都会成为狂风的玩物,被它随便吹到什么角落里。不管怎么样,坏脾气的母马、红轮马车以及可怜的汤姆·斯玛特一起玩完,大概是可能性最大的情况。

汤姆·斯玛特使出了他最让人讨厌的看家本领,一遍遍地咒骂着:“我的胡子跟皮带!他奶奶的!要是你他妈不高兴,就尽管吹我好了!他奶奶的!我的胡子跟皮带!”

在被大风吹得死去活来的时候,汤姆·斯玛特怎么还敢这么嚣张呢?对此我也不清楚,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汤姆·斯玛特的确这么说了,而且这件事还经常被我舅舅翻来覆去地说起。

“要来冲我来!”汤姆·斯玛特近乎歇斯底里地喊着。枣红母马好像是要给主人助威一般,也咆哮着发出嘶鸣。

“振作起来,我的大姑娘!”汤姆·斯玛特一边用鞭子尾端轻轻地拍打着马儿的脖子,一边说道,“等会儿不管碰到什么房子咱就停下来,今天就不赶路了,所以你就加把劲儿吧,走得越快休息越早,驾!走嘞!小心点,我的大姑娘!”

暴怒中的母马对于汤姆·斯玛特说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听明白了,抑或是因为站着太冷所以才选择往前走,我的确搞不清楚。然而我清楚的是,汤姆·斯玛特话音刚落,马儿转瞬间竖起耳朵撒开蹄子就跑,快得连马车都“嘎吱”、“嘎吱”作响,让人恍然有一种马车是在马兰博郡的草皮上疾驰的错觉。跑疯了的母马最后总算自己在一家旅馆旁停了下来,此时它距离马兰博郡的边境还有八分之一英里。

汤姆·斯玛特让旅馆的马夫接过缰绳时,随便瞥了一眼房顶,随后就在盒子里收好鞭子。这栋老房子看起来很是奇怪,屋顶是由各种镶嵌成花样的木板钉成的,横梁有些杂乱,上面有扇三角形的窗户,从里面可以看到洒满碎花的小径,以及昏暗门廊下的低矮小门。从外面进房子要通过一些陡峭的阶梯,而没有平稳的现代楼梯。虽然如此,这个地方看起来还是比较舒服的,有温暖的灯光从窗户里透出来,马路以及路边阴暗的树篱都被明亮的光线照亮了。对面的窗户中隐隐闪烁着红光,里面的影像透过窗帘也能朦胧地看到,显然里面有炽烈燃烧的火焰。作为一位经验丰富的旅行者,汤姆·斯玛特一下子就注意到了这些细节。此时他虽然已经被冻得瑟瑟发抖了,可还是敏捷地从马上跳下来,走进了房子。

从外面走进酒吧,汤姆·斯玛特用的时间不到五分钟,果然房间里燃烧着火堆,实际上燃烧的火焰就在他的面前,然而却没看到很多煤炭。不过沿着烟囱倒是堆叠着很多木头,木头“噼里啪啦”地燃烧着,每个人的心都感觉很温暖。此时,有一位打扮得很时髦的女孩正在把一块干净的白布铺在桌子上,这位女孩双手白净、眼神明亮,她的存在让原本就舒适的气氛更加温馨了。汤姆·斯玛特背部对着外门,连鞋也没脱,就在暖炉上架起了脚,壁炉架的玻璃上反射出了他眼前这家温暖酒馆的美景,各种贴着金色商标、令人愉悦的绿色罐子放在架子上,此外还有诱人的奶酪、烹调过的火腿、几罐啤酒以及装着蜜饯和泡菜的瓶子,这种舒适的感觉让人忍不住想要呻吟了。然而还有呢,靠近明亮的壁炉旁有一张精美的茶几,旁边坐着一位女子,她是个寡妇。这位寡妇显然是房子的主人,她有着丰满的体型,这里所有的物品都属于她。可是美好的景象却也不无瑕疵,居然有个高瘦的男子在这画面中,他有着波浪状的黑发,留着黑色小胡子,外套是咖啡色的,纽扣闪闪发亮,此时他在寡妇旁边坐着喝茶。很明显,这个男子在和寡妇热烈地讨论应该怎样享受美好的生活,怂恿她从寂寞孤独的单身生活中脱离出来。

一种用果汁、香料和酒等调和而成的饮料。 事实上,汤姆·斯玛特并非易怒善妒之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个穿着缀有明亮纽扣的咖啡色外套的高瘦男子他就生气,感到异常愤慨,并将他性格中恶毒的一面激发了出来。他在窗前的位子上坐着,对两个人仔细观察,注意到似乎有某种微妙的感情关系存在于高瘦男子和寡妇之间,显然,对于这位寡妇,那个高瘦男子有着很大的兴趣。兰姆潘趣酒  一向是汤姆·斯玛特的最爱,汤姆·斯玛特品尝着平底无脚酒杯盛着的潘趣酒,吃着寡妇烹煮的热腾腾的晚餐,看到马夫把暴躁的母马伺候得好好的,感觉无比惬意。也许在他看来,寡妇做的这杯潘趣酒,是一切家政艺术中最为杰出的。汤姆·斯玛特尝了一口潘趣酒之后,又情不自禁地饮下了第二口,对他来说,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最美好的事物非烧热的潘趣酒莫属。在老旧而舒适的接待室里坐着,汤姆·斯玛特绅士听着外头的大风吹得老房子的每根木头都“吱吱”作响,烤着熊熊燃烧的炉火。汤姆·斯玛特太喜欢热潘趣酒了,接连不断地喝了好几杯,然而他后来为什么没有继续喝下去,我却不甚了解。只是他热潘趣酒喝得越多,那个高瘦男子在他脑海中就越是清晰。

汤姆·斯玛特嘟囔着道:“他大概已经皮厚到不知廉耻了!这个丑陋的恶棍,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家酒馆?那个寡妇要是眼睛还没瞎,就一定会把他一脚踢开。”这么想着的时候,汤姆眼睛一转,把目光从壁炉架上的玻璃转到了桌子上。此时他意识到了自己莫名其妙的无名之火,马上把第四杯酒干掉,然后又要了第五杯。

在公共场合,汤姆·斯玛特绅士每次都很爱出风头,总是想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他穿着一件绿色的外套,配着灯芯绒上衣和裤子,每次狂欢晚宴总少不了他的身影,他总觉得自己能掌控整个宴会的气氛,只要是喝酒他从不怯场,而且总能赢得别人的钦佩。在火炉边坐着喝潘趣酒的时候,这些念头在汤姆·斯玛特脑海中迅速闪过,他觉得,自己和这美好的天堂般的酒馆还有着一些距离,然而那个高瘦男子却能时时出现,自己理所当然应该愤慨。从容地将最后两杯酒喝完之后,汤姆依然没有找到和高瘦男子吵架的理由,然后他告诉自己,即便那男子以优雅而难以抗拒的手法怀着不轨的意图接近寡妇,汤姆·斯玛特也不能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回去睡觉才是正理。

伶俐的少女走在前面,汤姆·斯玛特跟着她通过古老而宽阔的阶梯走向卧室,为了不让蜡烛熄灭,少女特意用手将蜡烛遮着。一般来说,在这么一间乱糟糟的老房子中,哪怕有些小风,也不足以吹熄烛火,然而烛火就这么灭了,那些和汤姆敌对的人就借此质疑烛火不是被风吹熄,而是被汤姆吹灭的。他们会说汤姆实际上是试图亲吻女孩,所以要吹熄烛火,从而在重新点亮烛火前趁机行事。那么就暂且这么说吧,然而现在他们点燃了另一根蜡烛,在少女的引导下,汤姆通过了犹如迷宫一般曲折的过道和房间,最后抵达了自己的卧室。甜甜地跟他道了晚安之后,女孩就离开了,此时房间里只有汤姆一人。

这是一个很大的房间,大衣柜就别提了,那张大床大概一头大象卧上去也不成问题,何况还有能装下一支小部队所有家当的几个橡木制的大行李柜。然而真正让汤姆感到好奇的,却是一把看起来非常阴森、造型奇怪的高背椅,它的雕刻工艺非常古怪,坐垫上装饰着粉红锦缎花纹,有球形的保护套紧紧套在椅脚上,就好像保护人的脚趾一样保护着椅脚。要是看到别的什么奇怪的椅子,汤姆肯定不会特别注意,最多觉得有些古怪,然而这把椅子却使他感到心神摇动,这把椅子跟他此前所见过的所有家具都有着极大的不同,非常诡异,他说不清到底是什么,然而其中定然有着不寻常的地方。他在火炉前坐着,足足有半个小时就盯着那把椅子,就好像这个古老奇特的鬼东西被厄运笼罩着,使他不得不对它多加注意,以至于移不开自己的目光。

“嘿,这么古怪的东西,我这辈子都没见过,简直是太诡异了!”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解开自己的衣服,而那把兀自待在床边的椅子,依旧吸引着他的眼球。“太诡异了!”汤姆忍不住再次说道,热潘趣酒的后劲上来了,他也开始严肃起来,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随后再次瞧了瞧那把椅子。即使是这样,他还是想不出什么,最后只能上床盖上棉被,准备睡觉了。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汤姆突然从迷梦中醒了过来,他梦到了热潘趣酒和高瘦的男子,可是现在,那把怪异的椅子又占据了他的脑海。

他喃喃自语道:“我不再想那把该死的椅子了!”摇了摇头,汤姆试图继续被中断的睡眠,然而没用。好像房间里就只剩下了那把椅子,总是在他的眼前摇啊摇,他所有的视线都被这把椅子占据了,慢慢地,椅子好像飘了起来,表现出各种奇怪的样子。

汤姆告诉自己:“椅子我也不是第一次见到了,再古怪的椅子又能怎么样?”然后,他把头伸出被窝,那把椅子在火光的照耀下,变得越来越清楚,而他却越看越恼怒。

盯着这把怪椅子的时候,汤姆突然觉得,好像椅子在他的目光中变化了起来,椅背上的雕刻慢慢变成了一个皱缩干枯的面部轮廓,似乎还有人的表情;花纹坐垫变成了马甲背心;球形椅脚套则成了一双长脚,还穿着红色的鞋子。整体看来,这把椅子就如同一个双手叉着腰的上世纪的丑老头。汤姆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狠狠地揉了揉眼睛,想甩掉那种幻象,他强迫自己不要再这么想。然而椅子变成的老人的形象却越来越清晰,竟然还朝着汤姆·斯玛特眨了一下眼睛。

原本汤姆的脾气就说不上温和,加上刚才喝了五杯潘趣酒,所以就更加粗暴了,活像是一只鲁莽而粗心的狗。当他看到老人似乎在放肆地用眼神挑逗他的时候,虽说刚开始感觉怪异而恐惧,然而渐渐地生起气来。这时老人眨眼的速度越来越快,汤姆觉得没法忍受了,就粗暴地说道:“你冲我眨哪门子眼啊?”

“汤姆·斯玛特,我就喜欢这么干,怎么,不可以吗?”这把椅子——或者说这位老绅士竟然说话了。汤姆又准备说话的时候,椅子突然不说了,就好像一只落魄的猴子一样咧开嘴大笑。

汤姆此时无比惊讶,强忍着自己的怒火问道:“你这个老家伙,你是从哪儿知道我的名字的?”

椅子说道:“汤姆,过来吧,来吧!对待西班牙桃花心木椅,你不应该用这样的态度说话。他娘的,我要是有个再高档一点的椅套,你还会这么粗鲁无礼吗?”说到这儿时,老人突然目露凶光,汤姆被狠狠地吓了一跳。

“先生,请原谅我先前的不敬。”汤姆用比此前谦卑得多的语调说道。

“嗯,汤姆,大概并非如此,并非如此。”椅子老人说道。

“先生,您说的是……?”

“汤姆,你的每件事我都清楚,一清二楚,你的确很可怜。”

“我确实很可怜,”汤姆说,“可是,你怎么会这么清楚呢?”

“我怎么知道的你就别管了,只是汤姆,你跟潘趣酒是难舍难分喽!”椅子老人继续说道。

汤姆·斯玛特刚要跟老人撒谎,说自从去年生日之后自己就一滴潘趣酒也没喝过,然而一看到椅子老人,想到老人好像什么都清楚,他便不由得红了脸,低着头不知道说什么。

“汤姆,她是个好女人,虽说是个寡妇,可却是个非常漂亮的好女人,对吧?”说这句话的时候,椅子老人扬了扬眉毛,将一只枯槁干瘪的椅脚抬了起来,脸上的表情让人很是不快。汤姆很不喜欢这种轻浮的态度,就如同想到了自己这轻浮的生活。

“汤姆,我可一直都在保护着她。”椅子老人道。

“真的?”汤姆有些怀疑。

“汤姆,我是看着她母亲长大的,她的祖母跟我也很熟,她特别喜欢我,我这件马甲背心就是她送的。”椅子说。

“果真如此?”汤姆·斯玛特还是难以相信。

“她还送了我这双鞋子,”一边说着,椅子老人一边将其中一只脚套抬起,“不过,汤姆,这个秘密你可要帮我守住,她对我的喜欢我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因为也许会因此引起一些家庭生活中的不愉快。”椅子老人说话的态度非常无礼而傲慢,如同无赖一样,以至于汤姆想象着如果这把椅子坏了,自己也许会感到高兴。

“汤姆,我的女人缘一向很好,坐在我腿上的女人不下几百个呢,而且是一连好几个小时地坐着。汤姆,我的小色狼,你羡慕这种经验吗?”这个无耻的老流氓正在吹嘘自己年轻时的辉煌,然而一阵猛烈的“嘎吱”、“嘎吱”声打断了他,他只能闭上嘴巴。

“还真是个大言不惭的老流氓。”这句话只是汤姆·斯玛特心里想的,并未说出来。

“唉,汤姆,我现在不年轻了,身子骨也不行了,甚至连我的扶手都快要没有了。我曾经还做过小手术,现在我的背部还留着一小块木头,那可是个很剧烈的手术,汤姆。”

“我敢说那一定是一场可怕的手术。”汤姆·斯玛特说。

“不过,我要说的重点不是这些,我想说你要娶那个寡妇。”椅子老人道。

“先生,您让我娶她?”汤姆张大了嘴巴。

“不错。”椅子老人点了点头说。

“我想您那让人尊敬的头发要注意了,别被人给扯断才好,”汤姆看到椅子老人有不少马须丝线散落下来,顺便说了这么一句,“可是您大概是在胡说吧,她不可能想到嫁给我的。”想到酒馆里面的情形,汤姆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你真的这么认为?”椅子老人严肃地问道。

“是的,没有可能,”汤姆回答说,“有一个高瘦的、留着小胡子的该死的男人,他还在酒馆里面。”

“汤姆,她嫁给他才是没有可能呢。”椅子老人道。

“真的?你要是看到那一幕,大概就不会这么说了。”汤姆道。

“不,不,这一点我很清楚。”椅子老人说。

“你究竟知道些什么?”汤姆问道。

“门后亲吻的事,以及其他的事我都知道,汤姆。”椅子老人的语调非常放荡无礼,使汤姆觉得很生气。你可以想象一下,听到这么一个怪老头说这些放荡无耻的话,没有人会感到愉快的,大概所有人都会觉得很恼怒。

“所有的事我都清楚,汤姆,”椅子老人说道,“我这一辈子,见过太多这种事了,我也懒得一件件说,可是这种事情的最终结局没有一个是圆满的。”

“一些诡异的事情想必您也看过了?”汤姆一脸好奇地问道。

“那是当然!”椅子老人说道,他眨眼的表情看起来暧昧而复杂。“汤姆,我在家里是最小的一个。”椅子老人此时的口气变得忧郁。

“您的家族很大吗?”汤姆问道。

“汤姆,我们兄弟姐妹一共有十二个,”椅子老人说道,“我们的椅背都是笔直而优良的,身影美观,没有一点残缺,这一点你能想象。我们的扶手都很完备,并且光滑油亮,虽说外表干净与否我认为并不重要,因为如此一来人们一眼就能看透我的心。”

“那你的那些兄弟姐妹们呢?”汤姆·斯玛特问道。

“都没有了,汤姆,他们都没有了,服务人民就是我们的使命,可是他们都没有我这么好的身体,风湿的老毛病多少都纠缠着他们,他们经常进出医院或厨房,其中有一个,更是因为积劳成疾,知觉都完全丧失了,最后变得疯狂,人们就将他火化了。这件事简直太吓人了,汤姆,你觉得呢?”椅子老人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都湿润了。

“的确可怕!”汤姆·斯玛特顺着他的话说道。

接下来是几分钟的安静,老人渐渐平息了内心的激荡,他说:“我想讲的重点是,那个高瘦的男人其实是个投机者,他无耻而卑鄙,他要是娶了寡妇,就会把所有的家具盗卖一空,然后自己跑路。然后呢?寡妇不仅没有得到幸福,还被弄得倾家荡产,我呢,则要孤独老死于某个掮客的破旧商店。”

“是的,然而……”

“你先听我说,”椅子老人打断他的话继续说道,“看到了你,我就觉得看到了希望,我明白,你要是在旅馆里安顿下来,只要这儿还有酒,你就会一直留在这里。”

“先生,这么说来,我真是要对您的想法感激涕零啊!”汤姆·斯玛特的语气里不由得带上了些讽刺。

“所以,”椅子老人没有理会汤姆的讽刺,依旧自顾自地说,“你必须娶她,你必须把那个高瘦的男人赶走。”

“要想把那个男人赶走,我应该怎么做呢?”汤姆·斯玛特焦急地问道。

“把他已经结婚的事公布出来。”椅子老人毫不犹豫地答道。

“怎么证明他已经结婚了呢?”汤姆从床上半坐起来问道。

椅子老人将自己的扶手拆开,对着一个橡木柜子指了一下,随即又把扶手放好。

“他有一条长裤放在衣柜里面,长裤右边口袋里的东西似乎被他忘了,”椅子老人说,“那里面有一封信,他那悲哀的妻子在信里乞求他回去,他不但有一位不幸的妻子,还有六个等着他去抚养的孩子,那是六个孩子啊,汤姆,你要知道!”

用严肃的语气说这件事的时候,椅子老人的面部表情似乎变得模糊了,身体好像跟幽灵一样变得虚幻,汤姆·斯玛特的视线被一片薄雾挡住,然后老人又变成了那把古怪的椅子,红色拖鞋缩小成小椅套,花缎马甲又成为靠垫。光线重新变得昏暗起来,这时候,汤姆·斯玛特感觉很疲劳,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天已破晓,椅子老人的影像早已消失,汤姆从睡梦中清醒过来。他坐在床上,用好几分钟的时间对昨晚的事情进行回想,起初好像什么都想不起来,脑袋一片空白,但是突然那些事情像闪电一样从脑海中掠过,他的眼神又停留在了椅子上面。实际上,那件家具坚固而高贵,定然是一把制作精巧、充满创意的椅子,也许工匠的心思也被融进了这把椅子里面。

“老家伙,早上好?”汤姆似乎是在自己跟自己说话,他显然比昨天晚上勇敢多了,大概很多人都会这样。

椅子依旧是椅子,没有说话,没有动作。

“这个早晨还真是悲哀啊!”汤姆说。可是椅子怎么会开口说话呢?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嘛!

“你说的衣柜到底是哪个呢?能跟我说说吗?”汤姆问道。大伙儿可以想想,椅子如果真的开口回答他,那真是白日见鬼呢。

“无论如何,把衣柜打开看看总行吧!”汤姆摇摇头说道,同时慢条斯理地从床上起来,向其中一个柜子走去,锁上的钥匙依旧挂在上面,他很轻易地就将柜门打开了,果然有几条长裤放在里面,他摸了摸裤子的口袋,竟然真的有椅子老人说的那封信!

“真是怪事!”汤姆·斯玛特简直要叫起来了,他瞅瞅椅子,又瞅瞅柜子,再瞅瞅手里的信,最后又瞅了瞅椅子。“太诡异了!这件事怪到没边了!”汤姆说。当认识到无法驱逐这种诡异感的时候,他觉得为了避免夜长梦多,或许要先出门解决掉高瘦男子的事才对。

将房间环视一周后,汤姆就下楼去了,用旅馆主人的眼光对所有东西都打量了一番。汤姆感觉一切都难以想象,简直就好像做梦一样,自己竟然能拥有这间酒馆。这时候,小巧而温暖的酒馆前站着那位高瘦男子,背着手悠闲地看着四周,好像这儿就是他的家。看到汤姆时他有些茫然地笑了笑,无论是谁都会觉得,他这么笑是因为要将自己洁白的牙齿展现一番,然而在汤姆·斯玛特的眼里,那却成了一种示威的表情,显露了他想占有这家酒馆的野心。汤姆也笑了一下,随后就叫来了旅馆主人。

“早上好,女士。”汤姆·斯玛特跟她打招呼。寡妇走进来的时候,汤姆顺手关上了起居室的门。

“早上好,先生,您早上想吃点什么吗?”寡妇跟他说。

此时汤姆正在考虑应该怎么说这件事,所以对于寡妇的提问没有马上回答。

“今天我们有很棒的火腿,要不然就来点抹了油的冷餐肉?都是不错的选择。”寡妇继续说道。

汤姆混乱的思维被这些话打断了,听了寡妇的这些话,汤姆越发地喜欢她了,这个女人真是体贴啊,对人的关怀可谓是无微不至!

“女士,我想问那位在酒馆里的男子是谁?”汤姆问道。

“他叫杰克斯。”寡妇脸上微微泛红,轻声回答道。

“他的身材真的很棒啊!”汤姆说。

“他是个绅士,有很好的教养。”寡妇答道。

“哦。”汤姆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先生,你还有什么其他的需要吗?”寡妇似乎对汤姆的态度感到不解,就用问话来化解尴尬。

“哦,亲爱的女士,您能否陪我坐一会儿呢?”汤姆道。

寡妇虽然感觉有些吃惊,然而依旧听从了汤姆的建议,汤姆紧紧地挨着寡妇坐下,靠得非常近。诸位读者朋友,说实话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我也不甚明白,实际上,关于汤姆·斯玛特的这些事,我舅舅跟我说的时候也并非始末俱全。总而言之,鬼使神差地,汤姆自然地握住了寡妇的手,在他说话的时候,一直就这么握着。

“亲爱的女士,”汤姆·斯玛特总会有对女士大献殷勤的办法,他说,“亲爱的女士,您要知道,您应该有一位更棒的丈夫。”

“先生,您的话让我很困惑!”寡妇皱了皱眉头。汤姆的这句话确实太过直白,或者可以说有些骇人,要知道昨天晚上他都不敢和寡妇正眼相对,如今说话却这么大胆。

“亲爱的女士,我非常蔑视调情之类的事,”汤姆·斯玛特说,“然而我必须要说,您完全可以得到一位高尚男子的青睐,您选择了谁,谁就是个地道的幸运儿。”说这些话的时候,汤姆情不自禁地看着寡妇的脸庞,似乎要从中获得一些力量。

寡妇的困惑更深了,她很想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汤姆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似乎想要用这种方法留住她一般。寡妇坐在那儿,好像呆住了。然而,诸位读者朋友,我舅舅告诉我,这位寡妇一般情况下都是非常镇定的。

“先生,对于您所提供的好建议,我表示非常感激,”漂亮的寡妇笑着答道,“您说的好像是马上就有人向我求婚似的。”

“如果……”汤姆·斯玛特用他的左眼快速地对右边角落扫了一遍,“我想说您如果想要结婚……”

“哈哈,”寡妇忍不住大笑起来,然后说,“我要是结婚的话,您所说的那种好丈夫一定会是我的首选。”

“您说的是认真的吗?”汤姆说。

“非常认真!”寡妇的回答很是坚定。

“您的自信也许有些过头了,对他我可是非常了解的。”汤姆说。

“无论是谁,只要认识他,我想都在他身上找不出任何缺点。”寡妇大声说,而且对于汤姆轻蔑的语气,她用眼神表示了自己的愤怒。

“哦。”汤姆·斯玛特没再说什么。

寡妇似乎认为到了该哭的时候了,就将手帕拿出,大声质问汤姆是不是存心羞辱她,是不是要造谣中伤一位优秀的男子,还说汤姆如果真的有什么想法,不用来恐吓一位可怜柔弱的女人,完全可以和那位男子当面对质。

“我马上就会和他当面对质,”汤姆说,“我只想让您先有个心理准备。”

“你究竟知道了什么?”寡妇用焦急而热切的眼神看着汤姆。

“我担心这些话会让你受惊。”一边说着,汤姆就把手伸进了口袋。

“你是否想说他跟我要钱?”寡妇道,“要是这样的话,那你就免开尊口了。”

“胡扯,那不过是微枝末节,”汤姆道,“钱我也想要,然而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那么,亲爱的,你究竟想说什么呢?”可怜的寡妇忍不住叫了起来。

“别惊慌!”汤姆·斯玛特一边安慰她,一边将信件拿了出来,将其打开,然后跟她说,“你一定不能尖叫!”

“一定,我绝对不尖叫,”寡妇答道,“把信给我。”

“你不能胡闹,也不能昏倒。”汤姆说。

“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寡妇显然焦急地想看这封信。

“也不能想着怎么报复他,”汤姆说,“因为你不需要自己动手,我会帮你把这些事摆平的。”

“嗯,都听你的!”寡妇催促道,“可以把信给我了吧!”

“好吧,你自己看吧。”说着,汤姆·斯玛特就将信给了寡妇。

诸位朋友,汤姆·斯玛特的原话我曾听我舅舅转述过,当男子的恶行暴露之后,寡妇的悲伤能让一块石头也流出眼泪,汤姆的心肠一向很软,可以想象,寡妇痛哭的时候,他一定也感到心如刀割。她不断地拧着自己的手,来回摇晃的身体似乎随时都会倒地不起。

“他骗了我,这个禽兽!”寡妇非常激动,忍不住咒骂起来。

“亲爱的女士,我明白你现在难过的心情,然而你必须镇定下来。”汤姆·斯玛特劝慰道。

“你让我怎么镇定?”寡妇的声音很尖利,“我喜欢上了他,但是他却是个骗子,我喜欢上了一个骗子!”

“我亲爱的,你肯定能找到真正爱你的人。”汤姆·斯玛特只能说这些有点空洞的话。寡妇的眼泪就好像昨天的暴雨一样倾注而下,对于她的不幸,汤姆也万分怜惜,他带着同情的心情搂住了寡妇,肝肠寸断的寡妇将汤姆的手紧紧握住,抬头盯着汤姆看,梨花带雨的脸上迸出了一朵微笑,汤姆也低下了头,回给了她一个深情的微笑。

诸位朋友,当时汤姆是否亲吻了寡妇,我不太清楚,他跟我舅舅说并未亲吻她,然而我感到很怀疑。不瞒诸位说,就我的感觉而言,当时他们肯定是接吻了。

不管怎样,大约在半个小时之后,在酒馆的前门那儿,高瘦男子被汤姆狠狠地揍了一顿。一个月后,汤姆和寡妇共结连理。在汤姆的事业尚未结束时,他依旧时常驾着那辆红色轮子的二轮马车,奔走各方,母马依旧脾气糟糕,四蹄急促地敲打着大地。数年后,汤姆退休了,随同妻子定居于法国。最后,人们将那栋旧房子拆掉了,在那儿建起了新的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