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是这样讲的。

至于每个人的话是否都是真的,我无法断言。人经常会说错话。从经验中可以知道,人很多时候的举动都是不合适的,在很多例子中,我们为了试着找出错误在哪里,已经花费了太多的时间。所以,我们也无法相信所谓的权威。然而人有时也是对的,就好像民谣里史克若根斯所吟唱的那样:“没有任何可以遵循的常例、规则。”

有一个死亡的字眼叫做“鬼”,我的某些记忆就是被它召回的。

所有人都会讲自己似乎是被鬼上身了,对此我要坚定地说,他说得太对了,他确实是被鬼上身了。

虽然穿着合身乃至完美的衣服,可是他那空洞的眼眸、深陷的脸颊,以及那身深黑色的装扮,都在诉说着某种诡秘和阴森。长发灰白,垂挂而下,如同海藻般紊乱纠缠在一起。而他的脸呢,看起来让你感觉好像美好的人性都已发炎、溃烂,化成尘埃,那张脸好像在告诉你他的人生就是没有生命的孤独人型立牌,你能说这样的人不是被鬼上身了吗?

他的态度你也许曾观察过,他心思缜密、深沉阴郁、沉默寡言。他总是离群索居,从来没有过快乐的感受,他的态度上烙印着冷淡的标签。他总是发疯一样地想回到从前,念念不忘往日的时光;或者总是追寻内心深处那隐秘的回音,你能说这样的人不是被鬼上身了吗?

他那慢条斯理、严肃深沉的声音你大概听到过,他声音的音质饱满而自然,可是却又有着某种自相矛盾的旋律,你能说这样的人不是被鬼上身了吗?

他待在自己的半实验室、半图书馆的寝室里的样子你大概也见过,他有着渊博的化学知识,在这方面声名远播,他的耳朵、双手和嘴唇都写满了远大的理想,那双眼睛炯炯有神。或许,在某个冬夜,你会看到他孤身一人,被他的药品、书籍和实验器材包围着,火焰摇曳闪烁,把他身旁那些古怪诡异的东西投射到墙上,在这群魔乱舞般的景象中,他那昏沉沉的灯光的影子将甲虫似的怪物影像刻画在墙上,岿然凝立于一群鬼魅似的幽灵暗影之中。装有液体的玻璃杯的投影等幻像,好像感觉他的力量能使它们分崩离析,会被扔到火炉中蒸发掉,因而忍不住战栗发抖。或许你也曾见过,在所有的工作都完成后,他在椅子上默坐沉思,面对炽热的火焰和生锈的壁炉,双唇一开一合,然而却听不到一点声音,周围是死一般的宁静,你能说这样的人不是被鬼上身了吗?

只要放飞想象的翅膀,关于他的传言都是着魔人心的语调的说法就没有人会相信,关于他住在被鬼魂附着的阴地的说法就会被一致认同。

他住在如墓穴一般的偏僻荒凉之所,似乎是从前学生租借住宿的古旧幽闭屋舍。这栋建筑物曾经也是这空旷之所的璀璨明珠,然而现在却古怪得如同蹩脚建筑师做出来的失败试验品,被灰蒙蒙的阴沉天气所笼罩着。快速膨胀的大城市挤压着房子的四周,它就如同是由砖块和石头搭建而成的古旧水井一样,在阴暗的角落里沉陷着。建筑物和街道形成凹处,铺散其中的是房子周边的物体,长久以来,盖立其上的是古老时代的烟囱柄,烟雾经常无礼地侵犯周围的老树,当天气阴晴不定或老树已经虚弱无力之时,老树就屈尊俯就弯下腰来,而卑微的小草要想铺满大地、争取妥协后的胜利,还要努力跟土地搏斗。寂静的街道很不习惯听到脚步声,更不习惯被人们的眼神关注,唯一的例外就在于,当上天用迷惑的眼神鸟瞰此地之时,会猜想这个鬼地方到底是什么来头。在砖块堆积的角落里,遗落着房子的日晷仪,好几百年来,这儿从未出现过阳光,如同补偿一般——倒是经常有雪片的光顾,而且通常这儿的雪会积得很厚很厚。其他地方通常都等不到阴森的东风的光临,因为它总爱到这儿疯狂地吹转,嗡嗡的声音常年不息。

关上门后,他走向老旧低矮的住处里面的时候,就能看到一个火炉,里面的天花板的横梁虽然已经被蛀掉了,看上去就像个地地道道的疯狂建筑,可它还是很坚固的,一直到大橡木支撑的壁炉架下,都延伸着耐用的木头地板。这个房子承受着整个城镇的压力,使它马上就要被排挤到边缘了,它完全不合乎约定的成俗,完全从时代潮流中脱离了出来;它是那么安静,以至于远处的关门声或某种声响,传到这里都如雷鸣般响亮。发出这种声音的不只是那些空洞的房间和低矮的走廊,咕噜咕噜的隆隆声随处可闻,直到声音死于被遗忘的、沉重的地窖气氛之中,半埋在这儿的,正是诺曼底的牌楼。

在某个死一般寂静的冬日,在黄昏之时,你大概能看到他待在屋中。

大风呼啦啦地刺激着耳膜,听上去非常狡猾的样子,逐渐幽暗的光影显示着太阳正在睡去。当昏暗的天色笼罩大地,一切事物都变得模糊不清,影子虚浮肿大,然而无法辨识,却又始终停在那儿。在火炉旁坐着人,开始能从煤炭燃烧的熊熊烈火中看到粗犷的身形和脸庞、深渊和高山、军队和伏兵,行走于街上的人头颅低垂,想在日落之前赶到家中,而那些只能在外头留着的人则在愤怒的角落里驻足。行人的睫毛被四散飘落的雪片刺得生疼,雪花零落而下,可是很快又被大风吹散,躺到冰冻的土地上。所有的人家都将门窗关紧,让温暖不至外溢,在忙碌又安静的街道,明亮的煤灯忽闪忽灭。零星的行人孤独地颤抖于街上,看着那些人家厨房中温暖的火光,家中晚餐的香味在几十里外都能闻到,让人不由得把裤带紧一紧,空空的胃袋此时最为敏感。

冬日的刺骨严寒显然也刺激着这块土地上的旅人,他们疲惫地看着这块阴郁的大地,狂风呼啸,旅人浑身为之战栗。海上的水手在上下摇动,他们在暴怒的海面上,惊惧地面对摇摆起伏的波浪,看着在陆岬岩石上孤立的灯塔,让人感觉更为孤独,水手们也更加警觉于危险的到来。飞行于黑暗中的海鸟,孤独地跟庞大的灯塔战斗,最后血染白羽,坠落海面。因为猜测到底是谁把卡森大卸八块然后吊到罗伯斯洞穴之中,灯火旁专注的阅读者因而显得焦躁不安,他或者是在担心那位经常在阿布达商人卧室中开启盒子的凶猛女人的出现,担心她会拄着拐杖出现于这样一个夜晚的楼梯上,在黑暗中迈着漫长阴森的步伐嘟囔着“晚安”。

这是个朴素的乡村,林荫大道中逐渐消散了隐隐微光,树木排列成拱形,看起来深沉而阴暗。在森林和公园之中,潮湿而高大的苔藓和蕨类,外加成群的树木与满地的落叶构成了一片严密的黑网,阵阵薄雾从沼泽、河床和沟堤中冒出。从古老的走廊、房舍和窗户中射出昏黄的光线,那幅景象温暖人心。这时,车匠和铁匠已准备收工,公路闸门已经拉下,田野上遗落着孤独的犁和耙子,磨坊停止了运转,工人们在家中歇息,教堂的时钟在沉重地敲打着。这是一个非常寂静的夜晚,教堂院落的小门,被关得严丝合缝。

被禁锢了一天的幻影在薄暮微光之中悄悄展现,他们一点点靠拢,如鬼魅、如蜂群般相互聚拢,在房间低矮的角落中呆立,他们皱眉不满的表情,从半开的门缝中清晰可见。这间空屋是他们的地盘,别人家的地板是他们狂欢的场所,墙上、天花板上,都是幻影的舞台。炉火如退潮的海水一般,一点点熄灭,临近消亡时又跳出一团团火焰,那是回光返照。家中人形幻化成的幽灵被他们用恶作剧的形式荒唐地嘲弄,比如把蹦跳的马儿变成怪兽,把护士幻化成食人女妖,把半是害怕、半是兴奋的懵懂孩童变成谁也不认识的陌生人,他们站在炉边,如同巨人,双手叉腰,两腿分开,如同要参加火并的街头混混,嚣张地嗅着人类的鲜血,磨着牙齿,渴望如吃面包一样咬碎人们的骨头。

这些幻影展示了古人不同的影像,引起了我们关于古人的联想,于是他思考生命。从闭关休息的房间中,幻影悄悄地投射出来,把自己打扮成古人的身形和面庞,这是一些来自古代、墓地和某个不为人知的深渊的影像,那里的一切事物都飘来荡去,永远没有止息。

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坐在那儿,凝视火焰,火光忽闪,幻影们也在生成变化。他的眼睛虽然睁得很大,却忽略了这些幻影的存在,他们放肆地进进出出,然而这位男子却一动不动,就那么盯着火光。

那声音似乎是从深渊中产生的,那声音来自这些幻影,这些喧闹声被薄暮微光所召引,使男子看上去愈加深沉。烟囱里的风不断地发出各种声音,时而如咆哮啼哭,时而如呻吟低唱,大风摇撼着外面的老树,爱说闲话的白嘴鸦用它那困顿的声音不断发出“呱呱”的抗议声。窗户应和着风声不断晃动,塔楼顶上的破旧藤条也发出嘎嘎的抱怨声,塔楼下面的时钟则清晰地记得,又是十五分钟过去了。然后,火焰消散,在钟表的咯咯声中,火种寿终正寝。

忽然,原本呆坐的他被一阵敲门声所惊醒。

“谁?”他说道,“进来!”

站在他椅子的后面从上面往下看着他的事谁也没有做过,当他抬头说话的时候,我可以确定地说,这块地板上没有传来任何的脚步声。没有镜子存在于房间中,所以他的身躯所投射的幻影也无法从镜子中窥见,然而总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惊鸿一现,随之消失。

“我真是害怕极了,先生。”走过来的是一个手拿托盘、身穿鲜艳颜色衣服的忙碌男子,他为了方便自己通行,用脚把大门卡住。他在拿着托盘走进来的时候,还用谨慎优雅的姿态关上门,关门声音很小,显示出他的训练有素。他说道:“本来今天晚上应该是非常美好的,然而威廉太太有好几次都被吹倒了。”

“风很大吗?嗯,刚才确实有起风的声音。”

“不错,亲爱的雷德罗先生,她就是被风吹倒的,所幸上帝保佑,她总算是平安到家了。”

这时,他放下托盘安排晚餐,忙着把油灯点亮,并把一层桌布铺到桌上,正在忙碌时他忽然停下了,先把火种投到壁炉里面,升起了火。当火焰噼啪燃烧、灯火高照的时候,房间的面貌顿时改变,就好像他那富有的生命力、红润的脸庞,特别是热情的工作态度改变了整体气氛,使得整个房间温暖明亮起来。

“先生,无论在什么时候,威廉太太都会被任何事情轻易干扰,她是个太弱势的人,一点点压力都会让她屈服。”

“你说的很对,确实是这样。”雷德罗先生和蔼地说道,果断中又不失礼节。

“先生,就连泥土都很容易影响到威廉太太,比如在上个礼拜六,那天闷热潮湿,她在跟新进门的弟妹一起出去喝茶的时候,非常高兴地装扮自己,虽说是走路去喝茶,她还是不想让任何泥点子沾到自己身上,可显然这是不可能的;空气也很容易影响到威廉太太,比如在一个朋友的极力邀请之下,她去了派克汉展览会中的摇摆舞音乐会,可却导致身体浮肿,跟个蒸汽船一样。还有一次,她参加完酒会往回走,走了大概两里路的时候,母亲工具上的警报器就被她弄响了;还有呢,水也很容易影响到威廉太太,在巴特海那回就是这样,她有个名叫小查理·史威哲的十二岁的的侄子,把船划进了防波堤,她就差一点跌到水里。可是实际上,小侄子哪里知道怎么划船。我说的这些都是她受自然因素影响的例子,所以呢,威廉太太一定要改变自己容易居于劣势的性格,变得坚强起来。”

他说到这儿停了下来,等待着雷德罗先生的回答,而雷德罗先生还是淡淡地说:“的确如此。”态度还是那么优雅。

“就是这样的,亲爱的先生,”史威哲先生在说话的时候,也在准备着晚餐,对每个步骤都认真检查,“她一向都是这样,我说过不止一次了,我们史威哲家族竟然还有这种人。给您胡椒,先生。我那八十七岁的老父亲史威哲先生之所以想快些领到退休金好好休息,就是因为这个,他要对史威哲家族好好管理——您的汤匙,先生。”

“你说的很对,威廉先生。”雷德罗先生虽然很耐心地在听,却有些心不在焉,说了这句话后就又陷入了沉默。

“先生,的确,”史威哲先生道,“我的父亲在我眼里就是这样,我总说他是树木的大动脉或者中枢神经。哦,您的面包在这儿。我们家族的继承者是鄙人以及鄙人的拙荆,哦,您的盐巴,还有刀和叉。当然还有我们的兄弟以及他的史威哲家族成员,大人小孩、男人女人如此等等。此外还要加上叔伯姑婶、表兄弟姐妹等一大堆亲戚,还有那些远得要用八竿子才能打得着的亲戚,以及刚迎娶进门或刚出生的史威哲成员。给您酒杯,这儿。我觉得要是把这些人都聚集到一起,大家手牵手能把整个英格兰给围起来。”

面对陷入了沉思的主人,威廉先生虽然始终不停地说着,却是一句回答都听不到,为了叫醒雷德罗先生,他悄悄来到他身边,装作不小心的样子把玻璃瓶重重放在桌子上。他把雷德罗成功叫醒之后,又接着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他似乎觉得自己这么做已经得到了雷德罗先生的默许。

“的确,先生,如此认为的不只是我一个人,威廉太太也这么想,我们总是说‘这世上有那么多史威哲家族的人,而我们却没作出一点贡献’。您的奶油,先生。实际上我父亲的卡斯特家族一直都是一脉单传,我太太也很想要个孩子,然而总不能如愿,我们并没有孩子。鸭肉和土豆泥您现在需要吗?威廉太太总是说,我从集会所离开之后,她准备好晚餐只需要十分钟的时间。”

“好了,我要用餐了。”雷德罗先生好像刚刚从梦里醒过来,来回踱着步子。

这位总管接着说道:“威廉太太一直是这么做的,先生。”他一边把盘子加热一边说。看着投射在盘子上的自己脸庞的阴影,雷德罗先生脸上现出感兴趣的表情,脚步停了下来。

“就好像我常说的那样,先生,妈妈这个角色对威廉太太是非常合适的,母亲慈爱的感觉从她的胸脯中散发出来,她必然能做好的。”

“她做了哪些事?”

“我很奇怪,先生,她为什么不满足于仅仅当一位好母亲,对不同区域的年轻人给予保护,或者参加您的讲课时只穿着紧身胸衣。我很诧异,先生,现在外面的天气这么冷,而房间里却这么暖和。”威廉先生把盘子翻转过来,并冷却一下被烫热的手指。

“哦。”雷德罗先生如此回应。

“我想说的就是这个,先生,”威廉先生对着雷德罗先生的肩膀,用他愉悦快捷的声调说道,“我们所讨论的正是这个,先生。我们所有的学生都这么想,无论哪一天,集会所里一个又一个地出现课堂上的学生,他们总想和她说说话,或者请教她问题。我就知道,他们一般都用‘史威姬’称呼威廉夫人,我觉得这个名字还可以,先生。要是这个称呼讨人喜欢,那听到别人这么称呼自己总是会感到心情愉悦。人要名字干什么呢?就是为了方便交流,威廉太太要是有什么特质比名字更吸引人,例如她的性格和气质,即便史威哲是她真正的姓氏,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天哪!他们随便喊她什么,不管是史威姬、威姬还是布哲夫人,哪怕是伦敦布哲、布莱克菲尔、却尔喜、比特尼、威特罗、汉墨史密斯夫人等等也都很好。”

威廉先生这一番长篇大论总算结束了,就用优雅的姿势在桌子上摆好加热过的盘子,如同在表演一般。这时,他赞美的那个人正走进房里来,手中拿着托盘、提着灯笼,一位留着灰白长发的令人肃然起敬的老人跟在她的后面。

威廉夫妻的性格都很天真、单纯,威廉太太有着相当红润而滑嫩的脸颊,她的脸上不断重复出现这种让人觉得愉悦的肤色,跟威廉先生穿在身上的那件马甲非常相似。威廉先生的头盖上铺着淡白色的头发,看上去似乎是很多条线努力拉开眼睛,以便于应对这个扰攘烦乱的世界。而威廉太太却有着深咖啡色的头发,柔顺地垂挂下来,形成波浪的形状,姿态素净,她戴着帽子,就更显得端庄整齐。威廉先生的裤子一直盖到脚踝,要是不认真看,这件不起眼的铁灰色长裤很容易被忽略,完全迥异于威廉太太那件红白杂色的花裙子,这裙子跟她脸上红润白嫩的肤色很像,裙子的褶层处理得层次分明,好像不管外面的风多大,褶层的排序也不会被吹乱。威廉先生总穿着一件宽松的外套,胸膛边的衣服和领子总有种皱皱的感觉,可是,紧身小马甲在威廉太太身上显得非常合适,整齐而平和,好像是一层保护膜裹在她身上,即便碰到粗鲁之人也伤害不了她——实际上,要是谁用忧伤的眼神看着这平静隆起的胸膛,或因此感觉害怕或心跳加速,他肯定会产生一种由羞耻感而带来的颤动,她安详的气质没有带来纷扰的可能,就如同孩子那纯洁天真的脸庞一样。

“你真是准时,梅莉,太难得了!”威廉先生一边帮她把餐盘放下,一边说道,“这位就是威廉太太,先生。今晚我们的雷德罗先生似乎尤其孤独,就跟幽灵一样心不在焉。”威廉先生把托盘拿在手中跟太太低语着。

威廉太太祥和安静地在桌子上放好杯盘,一点声音都没发出,也丝毫没有手忙脚乱的感觉,甚至你连她的存在都难以察觉。她的丈夫就差远了,他鼓捣出稀里哗啦的一阵阵声响之后,才把一道油碟酱汁准备好,正要将之摆到桌子上。

“那位白发老人有什么东西拿在手上?”雷德罗坐下来享用餐点的时候问道。

“是冬青树,先生。”梅莉回应道,声音平和。

“我记得这个季节应该是盛产莓果的,”威廉先生一边摆上油碟,一边插话道,“您的酱汁在这儿,先生。”

“一旦圣诞节到来,就意味着这一年又过去了,”化学家雷德罗先生喃喃自语着,声音沉郁,“无数的回忆在脑子里浮现,来来去去有太多的人,我们因此而痛苦心酸,直到死亡突然而优雅地来临,把所有的痛苦和快乐一并抹杀,把一切秩序打乱。人生就是这样啊,菲利浦!”他忽然再次沉默并站起身来,最后那句声调高扬的话就是对着老人说的。老人把叶子油亮的植物抱在怀中,威廉太太则安静地对之进行修剪,那些剪下的树枝就用以装饰房间,对于这个节日,她那年纪已经很大了的公公显然兴趣盎然。

“我对你有这样的责任,先生,”老人回应道,“我之前就应该祝贺您,雷德罗先生,可是我明白您个性低调,因此直到现在才说!我深感荣幸地向您致以圣诞及新年的祝福,当然希望这份快乐也降临到我身上!哈哈,我毕竟已经八十七岁了,真想能愉快地享受节日。”

“你曾经有过很多美好快乐的节日吗?”另外一人问道。

“有啊,很多次都特别快乐。”老人答道。

“随着年纪渐大,他的记忆力会不会也随之衰退?人老了不都会这样吗?”雷德罗先生低声询问老先生的儿子。

“绝对没有!”威廉先生说,“我常跟人说我父亲的记忆力比任何人都要好,他可以说是世界上最为奇妙的人了,‘遗忘’是什么感觉他从来都没体会过。这一点我经常跟威廉太太念叨,我所说的你一定要相信,先生。”

威廉先生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的观点时,好像没有任何一点自相矛盾的内容,这时,对于这些描述,史威哲先生用优雅的态度予以默认。

化学家把盘子推开,从桌子旁边站起身来,向房间的对角走去。老人就独自站在那里,对手上的冬青小树枝把玩不已。

“看到它,我们就会想到即将到来的新时代和已经过去的那段旧时光,”雷德罗先生聚精会神地看着老人,拍拍他的肩膀,“你觉得呢?”

“是的,很多关于往事的回忆都被它勾起了。”似乎在做白日梦又似乎是清醒着的菲利浦说道,“我毕竟已经有八十七岁了。”

“你感到快乐幸福吗?”化学家问道,他的声音很是低沉,“老人家,真正的快乐幸福你真的体会过吗?”

“虽说并非特别完美,可幸福快乐绝对是有过,”老人维持着手在膝盖以上的姿势,回头看了一眼雷德罗先生说,“有一回圣诞节的天气很冷,不过日头很好,我朝外面走,就在你现在站的位置上,我的母亲那时就在这儿,只是她喜悦的神情看起来怎么样我不清楚,因为那时她在生病,后来在圣诞节期间去世了。母亲跟我说莓果是鸟儿的最爱,那时我是她最爱的小宝贝,我觉得冬天的时候鸟儿的眼睛之所以特别明亮,大概是因为这时它们吃的莓果极为明亮清澈。现在我已经八十七岁了,可是这件事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圣诞快乐!”雷德蒙先生用他的黑色眼珠怜悯地看了一眼腰已经直不起来的老人,若有所思地说,“圣诞快乐,你还记得不?”

“啊,啊,啊,”这个话题还在继续,老人继续道,“我学生时代的那些圣诞节我都还记得,一次都没忘,那节日带来的喜悦感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里。我那时真是个身强体壮的棒小伙,雷德罗先生,我敢说十英里内的足球赛我从来就没输过,我的儿子威廉呢?我足球上的功夫他可清楚,对不对,威廉?”

“我一向都知道您的厉害,父亲,”他的儿子用恭敬的态度很快回答说,“史威哲家族永远的强者就是父亲您。”

老人又看了一眼冬青树,摇了摇头道:“亲爱的,曾经在莓果还没熟透的时候,我跟我这个小儿子威廉的母亲欢聚一堂,男孩、女孩们在我们身边围绕着,这种聚会每年都要来那么几次,莓果也比不上他们明亮动人的脸颊。可是我太太去世了,我最为骄傲的大儿子乔治堕落到了黑暗的深渊——乔治曾经是我最大的骄傲,可他们现在都离我而去了。然而在我的记忆中,还是能看到他们愉快地活着,他们活力十足一如往昔,感激上苍,在我的心中,乔治永远是那么纯真无邪,一个八十七岁的老人所能得到的最大的幸福,也就是这个了。”

一种认真、诚挚而热切的表情从他脸上闪过,然后逐渐恢复平静。

“曾经美好的往昔一去不返之后,回到这儿当管理人就是我唯一能做的了,”老人接着说,“这事儿都已经发生五十多年了,我的儿子威廉呢?半个世纪都过去喽,威廉在哪儿呢?”

“就是这样的。”儿子快速而尽职地回应父亲,就跟之前一样,“五年的两倍再加十年的十倍,一共有百多年的时间呢!”

“很荣幸,我们曾认识创世者的其中一员,也许更确切地讲,我们之所以能有目睹伊丽莎白时代的能力,就得益于这位有学问的绅士,那个时代还晚于我们这个团体呢,创世者遗留给我们的伟大遗产就是这个。他把一些钱留给了我们,我们因而有了可以装饰墙壁和窗户的冬青树,来迎接圣诞,于是整个氛围都好了,家的味道也出来了,总之节日之美好简直超乎想象。他一直悬挂的古老画架是我们所喜欢的,我们十个臭皮匠聚集在这画架前面,每年一回的津贴就在这儿募集,我们最美好的晚餐地点也是这儿。画像画的是一位绅士,他有着又尖又翘的山羊胡子,环状毛围着他的脖子,整体看来安静而沉着。一幅古书画卷轴放在他下面,上面用古英语写道:‘至高无上的主,请让我永葆记忆的鲜活!’你认识他的,雷德罗先生,对吗?”

“菲利浦,悬挂在那里的画像我是认得的。”

“我清晰地记得,嵌板上面左数第二幅的就是它。我是想说,他让我拥有鲜活的记忆,我为此无限感激,我每年绕着这栋建筑散步,空洞的房间都会因为这儿的莓果和树枝而变得有趣新鲜,我的榆木脑袋也因此运转起来。如此一年又一年,之后又是好几年,好像主之诞生即我之诞生,它将生命赋予了我,让我的情感有了归宿,我为它哀哭,也为它快乐。我现在已经八十七岁了,我真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去说了。”

“行乐须及春,有酒即当饮啊!”雷德罗自言自语道。

这时房间暗了下来,显得无比诡异。

“你看看,先生!”饱受疾病折磨的菲利浦原本冷淡苍白的脸颊突然温暖起来,显出红润的色泽,他说话的时候,蓝眼睛就愈加明亮,他说道,“对这个季节加以庆贺时,我的回忆就无穷无尽。等一下,我怎么又成了话痨?我一生中的罪过就是总在喋喋不休,若不是冰冷的天气冻僵了我们,不是大风吹散了我们,或黑暗吞噬了我们,我大概永远也停不下来。”

他们就这么又都陷入了沉默,一脸平静,他的话尚未说完,沉默已经笼罩了他。

“来吧,亲爱的!”老人说道,“只要不是天冷得跟冬天一样,雷德罗先生就无法平静地用餐。请原谅我的胡扯,先生,愿您夜晚快乐,也愿您能每一刻都快乐。”

“别走,先待在这儿,”雷德罗返回到桌子边说道,看他那个样子,似乎在坚决地告诉老人吃饭远没有说话重要,“请留下来陪陪我,菲利浦。威廉,你不是还要把你太太了不起的事都跟我说说吗?你说她的好话她是不会反对的,那就说吧!”

“大概我没有反对的理由,先生。”威廉·史威哲很是难为情地看了一眼妻子,然后说道,“您瞧,威廉太太在盯着我呢!”

“威廉太太的眼神难道让你很害怕?”

“当然不是害怕,您说到哪里去了?”史威哲先生说道,“我总告诉自己什么都不用害怕,她要是有什么不良的企图,眼神就不可能还这么温柔可爱,哦,我一点也不怕她呢,梅莉!我们下楼吧!”

在桌子后边站着的威廉先生慌里慌张地把桌子上的东西收拾好,劝诱似的看了威廉太太一眼,好像要把她的眼神吸引过去似的。这时,威廉先生的拇指和头向着雷德罗先生的方向神秘地抽搐了一下。

“哦,亲爱的,你明白的,”威廉先生说道,“我们下楼去吧!跟他们说,我的爱,你在我的心中就是莎士比亚最完美的作品。亲爱的,你都明白的,我们下楼吧,就算是为了那个学生也好。”

“什么学生?”雷德罗先生问道,并抬头看着威廉先生。

“就是这样,先生,”威廉先生哭着说,语调激动而高昂,“要是楼下那个可怜的学生不在,威廉太太什么话都不会说的。我们下楼吧,我最爱的威廉太太!”

“我还不知道这件事威廉已经跟您说过了,否则,我是不会过来的。先生,我曾让他别说此事!那是个非常可怜的年轻男子,正在生病,而且病得很重,回家过节是没有希望了。他在耶路撒冷大楼里最普通的房间中住着,几乎无人知道他在那儿,我所知道的全部情况就是这些。”梅莉没有任何困惑和迟疑,坦白而平静地说出了一切。

“这号人物我怎么从没听说过?”化学家突然抬头问道,“他为什么不把他的事告诉我们呢?可怜的病人,真是有病啊!把斗篷和帽子给我,是哪栋房子,号码是什么?告诉我。”

“您千万别去,先生!”梅莉从她公公身边走开,表情镇定,双手紧握,一脸平静地看着化学家。

“别去?你说别去?”

“不能去,亲爱的!”梅莉坚定地摇了摇头,她那否定的意思清晰地写在了脸上,“去那儿的事你想都不要想。”

“为什么不行?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先生?”威廉·史威哲自信地开口解释道,“事实上我始终都觉得,比如说这件事,年轻男子没有把自己的处境跟同性朋友透露的可能,而他现在显然很信任威廉太太,这个情况就不一样了,毕竟每个人都很信任‘她’,都会把自己的心事告诉威廉太太。这位年轻男子不会轻易把心事说给男性朋友听的,然而威廉太太不同,她是个女人嘛。”

“你的分析很缜密,威廉,的确是这个理儿。”雷德罗先生答道,一颗观察力敏锐、表情镇定的头顶在他的肩上,他将手指放到嘴唇上,悄悄地把一些钱塞给了梅莉。

“不能这样,亲爱的先生,绝对不能如此!”梅莉大叫着将钱还给了他,“太糟糕了!简直就是极为糟糕,我想象不出更糟糕的情况了!”

威廉太太真是个讲究实际的、稳重的家庭主妇,即便是仓促间拒绝别人,依旧不改她极为冷静的态度。她把冬青树修剪完后,又把散落在围裙和剪刀之间的落叶收拾一清。

当她抬起弯下的身躯时,发现雷德罗先生还在一脸惊讶而迟疑地盯着自己,威廉太太默默地环顾四周,她在检查有没有落叶被她遗漏。

“不能这样,亲爱的先生!他曾跟我说你对他肯定没有印象,虽说他曾上过你的课,然而你不可能给予他一点帮助。我完全信任您,所以把所有的话都和盘托出。”

“他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实际上,我也不明就里,”想了一会儿之后,梅莉说道,“你知道我这个人挺笨的,我想帮助他,就是让他能好过些,我也在努力这样做。他非常孤单可怜,常常被冷落,这我是知道的。当人生的真实面展现在我们面前时,竟然是这么黑暗!”

屋里越来越暗,昏暗的气氛更为浓烈,而化学家椅子后面的阴影也愈加清晰。

“他还有什么情况是你知道的?”化学家问道。

“以前他有能力时,曾经订过一桩婚事,”梅莉接着说,“现在他为了能够自己谋生,在非常刻苦地学习。很久以前我就注意到,他一面读书非常勤奋,一面却又经常否定自己,可以说他整个人都很阴郁!”

“天气越来越冷了!”老人边说边搓着双手。

有种忧郁冷冽的气氛弥漫在房间中,“我的儿子威廉呢?请点灯生火吧,威廉!”

梅莉的声音此时又再次响起,就好像柔和的音乐在平静地播放。

“总的说来,威廉太太不会主动说到这些事的。雷德罗先生,他要是一直到后年都在这儿,那么这个年轻人会非常高兴的!”威廉先生走到他的身边,轻轻地跟他说,“感谢上帝,对他而言这是件天大的好事,如此一来,家中就会恢复往日的舒适,我父亲会井井有条地管理这个家,一点面包屑都不会在地上出现。您要是想达到这种效果,只需要付出五十英镑的代价,威廉太太从来没有失礼过,她总是来回奔波,就像个母亲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他!”

屋里越来越暗,越来越冷,椅子后面昏暗的阴影也变得越来越沉重。

“不仅如此,先生,在那样一个寒冷的夜里,威廉太太回到家中,看到门口瑟缩着一个年轻的、像野兽一样的男子,那时威廉太太就埋怨自己,两个小时之前就应该回来了。威廉太太做了什么事您知道吗?她带年轻男子回到家中,帮他洗净,给他吃饭,还在圣诞节的早晨把衣服和食物送给他。他在烟囱旁边坐着,用饿极了的眼神就这么盯着我们看,这么温暖的火焰他此前从未体验过。他现在已经在这儿了,感谢上帝……”威廉先生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把他的说法更正了一下,“他要是不跑的话,肯定就会在这儿待着的。”

“威廉太太很为这样的天堂而开心!”化学家高声道,“你很快乐,菲利浦!你也很快乐啊,威廉!具体怎么做我还要想想,我想看看这个学生:我不会打扰你很久的,晚安。”

“我为我自己以及威廉感谢您,真是太感激您了,我的儿子威廉在哪儿?就跟前几年一样,威廉你老是手拿灯笼在前面走,从黑暗漫长的走廊穿过。哈哈,我虽说已经八十七岁了,什么事都没忘啊,‘我请求仁慈的主,让我永葆记忆的鲜活。’雷德罗先生,画像中的那位聪明的绅士是位非常好的祷告者,他的脖子上围着一圈环状毛,胡子又尖又翘,嵌板上左数第二幅就是那张画像,就在我们伟大的交谊厅中。就在画像前面,我们十个绅士交换意见,‘主啊!请求您让我记起所有的东西吧!’先生,我有一颗诚实而虔诚的心,阿门!阿门!”

他们就这样走了,而且关上了厚重的门,他们努力保持安静,然而雷鸣般的声响还是通过大门发出,过了好一会儿,才听不到震动的声音。门被完全关上之后,房间的昏暗愈加浓重。

他坐在椅子上沉思起来,这时,挂在墙上的那个从来都很健康的冬青树枯萎了,连树枝都枯死了,散落在地上。

他背后那昏暗的阴影越来越沉重,渐渐地集中到一起,看上去更加阴郁。整个过程似乎一点都不真实,极为虚幻,用人类的感官没法臆测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看到他自己那可怕的投影出现在了眼前。

这个鬼影的双手和阴郁脸庞都是铅灰色的,苍白、冷酷而毫无血色,跟死人一样。他头上夹杂着白发,衣服暗淡无色,而眼睛异常明亮。他出现时毫无声息,脸上带着能够吓死人的表情。当男子在炉火前反复思考、将手臂靠到椅子扶手上沉思的时候,鬼影也靠到了椅背上,并一点点向他的上头靠拢,恐怖的脸庞看着男子所看之处,鬼影的表情跟男子一模一样。

这个徘徊不定的鬼影,正是被鬼上身的男子的伙伴啊!

有时候,鬼影看男子的时间显然要多于男子注意鬼影的时间。圣诞节欢乐的歌声从远处传来,他好像在一边听着音乐一边思考,不但是他,鬼影同样也在听音乐呢。

他的头始终没有抬起来,然而最后他还是开口了。

“又过来了。”男子说道。

“又过来了。”鬼影道。

“在火焰里我能看到你,”被附身的男子说,“在风中我能看到你,在死寂宁静的夜里你出现在我心里,就是在音乐中,也能听到你。”

鬼影的头动了一下表示赞同。

“你怎么又来了?是给我添堵是吗?”

“是你召唤我来的。”鬼影答道。

“不!没有人邀请你,你不被任何人欢迎!”化学家喊道。

“你们不欢迎我又能怎样,重要的是我已经在这儿了,这才是重点。”

到目前为止,如果说能用“脸”这个字来形容椅子后面那恐怖的面部轮廓的话,那么在鬼影和男子一起看着火炉的时候,有两面影像出现在明亮的火焰中,可是他们都刻意避开直视对方。忽然间,被鬼附身的男子把脸转向鬼影,死死地盯着他,在那瞬间,鬼影也迅速闪动,从面前的椅子穿过,直勾勾地看着男子。

人世间的男子在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死亡影像互相凝视着。在这样一个冬天的夜里,在这么一座孤独、空洞而遥远的古旧建筑之中,可怕的影像凝视着年轻男子。外面狂风呼啸,似乎正在向一个神秘的终点驶去。起点是未知,终点是未知,自从世界诞生时起,这个谜底就无人知晓。在亘古的世界中,难以计数的星星在闪闪发光,在那儿,世界那巨大的身躯却渺小如蜉蝣,已经存活了几亿年的宇宙,还处在婴儿期呢。

“看着我!我似乎就是他,”鬼影说道,“因为我们的童年都可怜悲惨,我们都饱尝过白眼的滋味,我们始终在努力,苦难却没有尽头,直到在崩塌的矿坑之中,人生的智慧被我领悟到,才结束了那种痛苦。那时我就是凭借这双筋疲力尽的脚,艰难地从矿坑中爬出升天。”

“我也是如此。”化学家答道。

“对于爱的存在,任何一个母亲都不会否定,”鬼影停了片刻继续说道,“可是我却从没有体验过父母之爱。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有一回我来到父亲的住处,彼此就像陌生人;而母亲对我似乎也没什么感情。父母对我的责任和关爱来得很迟去得很快,好听点说,他们把充分的自由给了我,难听点说,他们如放羊一样养着我。他们要是充分尽责,那就是我的福分;他们若是偷懒,我也无可奈何。”

“不完全是这样!”雷德罗先生的声音有些嘶哑。

“不!还有下文呢,”鬼影说,“我还有个妹妹。”

“曾经我也有个妹妹。”被鬼上身的男子喃喃说着,把头靠到手上。这时带着一脸邪恶笑容的鬼影一点点向椅子靠近,把双手交叠放到椅背上支撑自己的下巴,鬼影看着男子的脸庞,眼神中带着疑问,也有激动的火焰,他接着说:

“我对妹妹的感情,是我唯一能体会到的对家的感觉,她是那么可爱,那么善良,又那么年轻!那时我独自支撑着贫穷的家,她来到我那窘迫的屋子,陋室也变得可爱起来。在我灰暗的人生之中,她就像一盏明灯高悬,她指引着我前进的步伐。”

“现在,在音乐中我能听到她,在风中能看到她,在死寂宁静的夜里她盘旋于我的脑海,在火焰中也有她的存在。”被鬼上身的男子回应道。

“他对她是否曾有过真挚的爱?”对于男子沉思中似梦似幻的语调,鬼影如此回应道,“我觉得他曾经爱过她,或者说我确定他必然爱过她。在她那充满浅薄悲伤的被割裂的内心之中,她好像只有比较少的爱,让人不觉得神秘,更不觉得阴郁!”

“我要牢牢关紧那段回忆!”化学家挥舞着拳头说,“让这件事从我脑海中消失吧!”

鬼影没有眨动一下他那冷酷的眼睛,依旧盯着男子继续说道:

“我的人生中偷偷溜进了一个梦,就跟她一样。”

“我的人生中也有她的幻影。”雷德罗先生说。

“关爱在我的心中燃起,就好像她的爱一样,这种感情哪怕性格低劣如我,我也会珍惜。我不知道应该怎样用乞求或承诺的方式把她留在我的命运之中,我怎么这么可怜!她是我的挚爱,现在依旧如此。我这一辈子都在不懈地拼搏、奋斗,努力向上攀爬,只差那么一点点,天堂顶端就在眼前了,这是个多么艰辛的过程啊!在我无法工作的那段最后的时光中,可爱的妹妹始终伴随着我,直到生命之火再也无法燃起,当时炉子里的火焰也已经冷却了,为什么我总是觉得未来一片灰暗!”鬼影又说道。

“直到如今,这么多年来,在音乐中我能听到他们,在风中能看到他们,在死寂宁静的夜里他们会闯入我的脑海,”他喃喃自语道,“在火焰里也有他们的存在。”

“在未来的人生里她或许是我唯一的光芒,我能够想象。我还能想象好友妻子的那种困苦日子也要纠缠我的妹妹,可是那个男子还能继承家产,而我却一无所有。然而那朴实的年代、辉煌的人生际遇以及纯真的幸福我依旧能够想象,它们会如丝线般把我和孩子们紧紧联系到一起,似乎,有闪闪发光的皇冠戴在了我们的头上。”鬼影说。

“为什么这些事我注定了要回想呢,想象不过是迷幻罢了!”被鬼上身的男子说。

“什么不是迷幻呢?”鬼影用平板呆滞的语调附和道,注视着男子的眼神空洞苍茫,“在我那跟朋友一样的妻子面前,我毫无自信,我对人生的奋斗和希望,以及我的全部都被她影响,可是最后她却走向他,完全拆毁了我那脆弱世界的根基。而我那愉悦、无私而可爱的妹妹看着我一点点站起来,当我耗干自己的活力时,我曾经的欲望也有了回报,之后……”

“她去世了,”男子突然说道,“死时快乐平和,一切都很安详,哥哥是她唯一的牵挂。”

鬼影看着男子,沉默不语。

“这些栩栩如生的回忆啊!”被鬼上身的男子停顿片刻后说,“的确,都已经过去了好几年,这些回忆还如此清晰。孩子气的感情比任何回忆都来得流于幻想而又漫无目的,那是种长久不息的情感,使怜惜之情充溢我心,如同父亲对待儿子或哥哥看待弟弟那样的疼惜。我有时也在想,她在爱上他的时候,对我的感情还是一样的吗?虽然我觉得严重的改变是不可避免的,然而现在都没有意义了!挚爱之人用背叛和伤害留给自己的伤口,是永远无法愈合的创伤,这种失落感和烦闷的滋味会如影随形,伤痛之感较之想象更为真实。”

“所以,一份懊悔和悲伤总潜伏在我的内心,我总是在折磨自己。对我而言,回忆就是诅咒。要是能将悔恨和伤痛一并忘却,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你这个家伙总是喜欢嘲弄别人!”化学家突然跳起,愤怒地向另一个自己攻击,“我的耳边为什么总有谁在辱骂我的声音!”

“你给我冷静些!”鬼影恐怖地大叫道,“将你的手搁在我身上,之后去死啊!”

化学家在中间停滞不动了,好像鬼影的话麻痹了他一样,就盯着他看,鬼影从他身上一点点地滑出,他高高地举起自己的手,似乎在警告,一抹诡异的微笑从那张可怕的脸上飘过,一种黑暗势力的胜利表情不经意间溢出。

“要是能将悔恨和伤痛一并忘却,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鬼影始终重复这句话,“要是能将悔恨和伤痛一并忘却,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我的灵魂是邪恶的,”被鬼上身的雷德罗说道,声音颤抖而低沉,“我的心情阴郁烦闷,因为总有低语声在我耳边响起。”

“那声音来自你的内心。”鬼影说道。

“那声音要是来自我的内心,我为什么会这么苦恼?实际上我的确清楚,那声音就是来自我的内心。”被鬼上身的男子说,“这种想法说不上自私,可是我却遭遇了我无法想象的痛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悔恨和悲伤,忘恩负义,或可怜地嫉妒他人,或跟别人发生利益冲突,试问谁没有过?人生充满了此类的苦恼,那些悔恨和悲伤他们为什么就无法忘却?”

“如果能如此,每个人都会过得很愉快,都会有幸福的日子。”鬼影说道。

“他们在对那些革命岁月加以庆祝之时,究竟会回忆起什么啊!”雷德罗先生接着说,“有没有哪一颗心灵能摆脱悔恨和悲伤的缠绕?在这里的老人,今晚又会回忆些什么?伤痛和纷扰,是那么无穷无尽啊!”

“人性终究都是如此啊!”鬼影那毫无神采的呆滞脸庞上突然掠过一抹微笑,他说,“毕竟这些伤痛只有那些有着高深智慧和良好教养的人才会有,庸碌的灵魂和愚昧的心灵无法感受到这些。”

“它是诱惑者!”雷德罗先生答道,“我无比地恐惧着它那空洞的声音和神情,在我说话之时,我的心灵就被它那阴晦的虚浮影像所窃据,因此充满恐惧,内心激动的回音再次响起来了。”

“这个事实你就接受吧,如此我的强大才能得到证明,”鬼影说,“我赐予你的就是这些,将你所熟知并憎恶的烦恼、悔恨、悲伤一并忘却。”

“那就忘了吧!”鬼影重复道。

“我有把那些记忆全部抹掉的力量,只会有混乱模糊的痕迹留下,最后也全部消失,”鬼影说,“你说,你想全部忘记它吗?”

“请等一等!”瞪着鬼影双手高举的可怕姿势,被鬼上身的男子哭喊道,“因为对你的怀疑,我感觉全身战栗发抖,你带给我的恐惧和悲观已形成深沉的阴影留驻我的心中,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惊恐。对于那些美好的回忆我不忍剥夺,对于别人的同情我也不愿失去。我要是赞同你的想法,哪些东西我必须失去?哪些记忆将如烟雾飘散?”

“这样的结果没有任何学习或知识能够带来,它是一切感觉和关联性相缠结的产物,被放逐的记忆支撑着我们每次命运的轮转,我们的生命就由它浇灌。你将会失去所有这些回忆。”

“回忆有很多吗?”被鬼上身的男子警觉地问道。

“若干年来,在音乐中、风中,在死寂的夜里、在火焰中,他们无时不在显现自己。”鬼影的话语中含着轻蔑。

“将变成一片空白?”

鬼影依旧一动不动。

鬼影在他面前安静地站了好一会儿,然后走向火焰,之后停了下来。

“你要赶紧作决定,趁着机会尚未消失。”鬼影说。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男子的声音异常激动,“我请求天堂作证,证明我从未用仇恨、冷漠或阴郁的情绪对待周遭的任何事物。要是这种独居生活将持续不变,那只能说我关注现在太少,沉溺于往昔太深。我的情绪被邪恶所渗透,其他人幸免于难。我的身上要是有任何毒药,我若是知道怎样用毒或解毒,我能否用它呢?若毒液已经浸入我的内心,并且我能够利用可怕的幻影将中毒的心灵丢弃,那么我能否如此做呢?”

“你说,你愿意选择遗忘?”鬼影再次问道。

“那需要的时间会长一些,”他有些慌张地说,“若是能够,我会选择彻底遗忘。这么想的究竟是只有我一人,还是其他无数人也有这个想法?悲伤和烦恼渗透在人类的所有记忆之中,我的回忆和别人没有区别,只是我有选择遗忘的权利,他们却没有。不错,这场交易应该结束了,不错,一切烦闷、错误和悲伤都会被我忘却。”

“你说,你要选择遗忘?”鬼影重复道。

“不错,我选择遗忘。”

“忘掉吧!将之作为一种恩赐,在此我跟你断绝一切关系,你可将我赐予你的天赋赐给他人,放飞你自由的心吧!若你所放弃的力量你已无法恢复,当你不得不依赖别人,就将这种力量摧毁吧。人类的回忆中都有着悲伤、忧愁和悔恨,这一点已被你洞察,人们若是没有这些情绪,快乐就会在心里漫延,去吧!挣脱出无尽的烦恼吧!忘了那些忧伤的过往,带着自由的福音离开吧!去吧,去当你的施惠者!这种自由将和你不离不弃,它无法赠与,去吧!你所拥有的,你要珍惜;你所做的事,你要珍惜。”

说这些话时,鬼影将那双苍白的双手举起,好像在念着邪恶的咒语,举行着一场邪恶的仪式,鬼影的眼睛向男子的双眼一点点靠近,他清晰地看见,有可怕的笑容在鬼影脸上浮现,而他的眼神却冰冷漠然,可是这种没有变化的凝固了一样的冷酷神情慢慢软化,最后消失。

男子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恐惧和疑惑充满内心,忧郁的回声总在他耳边响起:“把你所接近的一切事物,都悉数破坏吧!”这个声音越来越弱,最后消失成为寂静。然后突然一阵刺耳的哭喊声鼓荡他的耳膜,声音好像并非来自门外走廊,而是从另一间旧大楼传来,听上去如同迷失于黑暗中的人的凄厉的长嚎。

男子打量着自己的双手和手臂,表情困惑,好像要对自己的身份加以确认。忽然间他发疯般地狂叫一声,恐怖而陌生的表情出现在他脸上,似乎他也在黑暗中迷失了。

哭声一直在回响着,并且越来越近。他把油灯拿起来,卷起墙上厚重的窗帘,通常进出他的演讲剧场前他都习惯这么做。剧场就在他房间的边上,圆形露天剧场的门面挑高,看上去给人一种活泼愉悦的感觉,使他一出场就能成为全场的焦点。然而这里毕竟是个鬼魅幽灵的聚集之地,在此一切生命都无法长久,大家都看着他,似乎他就是死亡的象征。

“哈喽!”他大声叫喊,“哈喽!这个地方,请走向亮光处!”他一手抬高油灯,一手拉着窗帘,努力将布满房间的阴影看透。这时房间中有个东西从他身边匆忙跑过,在角落里蜷缩下来,似乎是只野猫。

“什么东西?”他有些慌张地说。

“什么东西”这句话或许他已经问过了,也或许并未真正说出来,因为确实有个如野猫般的小孩在墙角瑟缩着,他看得清清楚楚。

有一大捆破布条握在他手中,从样式和尺寸来看,似乎是婴儿用品,然而从他那渴望而贪婪的抓取姿势来看,那东西好像又属于邪恶老人。经过了半个世纪的风霜磨砺,他的脸看起来还是平滑椭圆的,脸颊被时间摧残得有些消瘦,他苍老,却有双明亮的眼睛,裸露的脚细嫩犹如婴孩,可是丑陋的尘土和血渍却沾满了他的头顶。他就是一个小家伙,似乎是孩子却又并非真正的孩子,倒如同一只渴望成为人类的小动物,只是非常不幸,在他的人生旅途中,只能用野兽的形体出现。

因为早就跟野兽一样习惯于躲避猎捕,在别人看他的时候,他总是在地上蜷缩着,警惕地回望对方,并且将手臂伸出,随时准备应付别人的攻击。

“你要是敢打我,我就敢咬你。”他说道。

几分钟过后,化学家依旧为这个景象而觉得痛苦,他看着这个画面,表情冷漠,力图回想某些事情,虽然到底要想些什么他也不是很清楚。他就问小男孩到这儿来干什么,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那个女人呢?”他答道,“我想找那个女人。”

“你说的是哪位?”

“我要找到那个女人,我就是被她带来的,她还让我待在温暖的炉火边。有一阵子她离开了,我就出来找她,我没找到她,还迷路了,我就要找她,我不找你。”

他忽然跳了起来,连一点声响都没有发出,他在接近窗帘的地方光脚而立,雷德罗先生用一条破布把他裹了起来。

“放我走吧!求你了!”小家伙奋力挣扎,还咬着牙嘟囔着说,“我又没做什么对你不好的事,你让我找那个女人去,放我走。”

“从这边走不行,另一条路更近一些。”雷德罗先生想要拖延一下,弄清楚这个小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又问道,“你叫什么?”

“我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

“你生活在哪儿?”

“什么意思?什么叫生活?”

小家伙甩开挡着眼睛的头发,凝视了他好一会儿,不停地扭动着,努力挣脱,最后又破口叫道:“我要去找那个女人,你放开我。”

化学家把他引导至门口说:“从这里出去吧。”化学家一脸疑惑地看着小家伙,冷漠中夹杂着反感、逃避和厌恶的情绪,“我会把你带到她那里去。”

小家伙有一双犀利的眼睛,在房间里四处张望,最后盯着杯盘狼藉的桌子不动了。

“我想要吃东西。”他说。

“她没给你东西吃吗?”

“今天吃了,明天还是要饿,不对吗?每天都不能不吃东西吧!”

当他发现自己能够挣脱时,马上就跳到了桌子上,紧紧地把自己的那条破布和面包、肉抱在怀里,跟一只可怜的小动物一样,然后又说:“嗨!带我到那个女人那儿去吧。”

当化学家用严厉的眼神示意小家伙跟着自己往外面走的时候,一种新的负面情绪忽然从他心底涌出,使他浑身颤抖,只好停下脚步。

“你可将我赐予你的天赋赐给他人,放飞你自由的心吧!”

风中飘荡着鬼影的话,他感到了刺骨的冷风袭来。

“今晚我不到那里去了,”他含糊地低声说,“今天晚上我哪儿都不去了,小东西!你顺着这条长廊往前走,从黑暗大门出去后就到了院子里,从那儿就能看到有亮光的窗户了。”

“那个女人就在那个房间里吗?”小东西问道。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小东西点点头就跳开去。然后化学家拿着灯笼一个人回来,急忙锁上门,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似乎无比惊恐地用双手蒙住了脸。

这个房间里现在真正只剩他一个人了,啊,那么孤单,那么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