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从头来说吧,毫无疑问,马立的确是死了。在他的葬礼来宾簿上,有主送葬者、葬仪社人员、教区执事、牧师等人的签名,这些签名是由史古治操办的。在证券交易所中,史古治的签名就跟皇帝的大印一样有效。因此,老马立的确是像门钉一样直挺挺地死了。

听我说!门钉的死法有什么特别我并不清楚,我个人觉得,在五金界里死得最彻底的当属棺材钉。不过我们老祖宗的智慧蕴涵在这个比喻当中,所以为了不至于让我们有亡国之虞,我这张臭嘴别胡乱说道才是。所以,我只是想强调,马立就像门钉一样死得挺挺的,的确是死了。

对马立的死,史古治清楚吗?他怎么可能不清楚呢,必然是清楚的嘛。史古治是马立唯一的遗嘱执行人、遗产管理人、财产继承人、朋友和送葬者,他们已经合伙不知道多少年了。虽然这样,这个打击对史古治好像不算很大,因为他精明生意人的本色就是在丧礼当天也没有丢掉,为纪念好友而用的丧葬费,被他用讨价还价的方法省下了很多。

说起马立的葬礼,故事开头的那句话就自然冒出来了。毫无疑问,马立的确是死了。我必须把这一点跟诸位交代清楚,不然的话你也许会觉得我下面要讲的这个故事索然无味。要不是哈姆雷特的父亲在戏开始之前就已经死了这一点被我们确信不疑,那么当东风吹拂的晚上他在自家的城墙上徘徊时,就不一定会比在任何一个东风吹拂的地方——如圣保罗教堂墓园——出现更能使他儿子软弱的心灵感到震惊了。

老马立的名字一直都没被史古治用油漆涂掉,店门上的这几个字多年之后依旧没变——“史古治和马立”。谁都清楚“史古治和马立公司”是他们这家店的名字,有时首次登门的客人会直接叫史古治的本名,当然也有直接喊他马立的。不管叫哪个名字他都一样回答,在他看来名字是个很无所谓的东西。

哦!可是他这个家伙可吝啬得很。史古治!这个有着极强控制欲的贪婪的老流氓,善于搜刮钱财、强取豪夺!他的无情和刻薄就像浸了水的打火石,什么东西都不可能在他身上把慷慨的火花敲出来。他就像一个孤僻的牡蛎,很少说话,一个人过活,愈发显得神秘兮兮。他内心的冷漠就好像一层冰霜覆盖在他那苍老的脸上,把他的尖鼻子冻伤,冻得他满脸皱纹、步履蹒跚,冻得他嘴唇发紫、双眼发红,说话的时候声音尖酸刺耳又滴水不漏。他有一头灰白的头发和同样灰白的眉毛,点点白胡子点缀在他结实而尖瘦的下巴上。他随时都散发着这种冰霜一样的寒战,三伏天走进他的办公室,你也会冷得打寒战,乃至他冰冷的态度在圣诞节的欢快气氛中也没法被稍稍融化。

史古治不会因为外界的冷热而有丝毫不同,冰窖无法冻到他,篝火无法温暖他。他的不留余地更甚于暴雨倾盆,他的冷漠更甚于天地冰封的北极,他的难以忍受更甚于刺骨的寒风。无论什么恶劣的天气都比他好,半雨半雪的冻雨、狂暴的冰雹、大雪乃至旋风,都要强过他,因为它们总还是将自己完全“贡献”了出去,而这在史古治身上是根本不可能的。

在街上,不会有人亲切地跟他打招呼:“你还好吗,亲爱的史古治?有空到我那儿去喝茶?”任何一个乞丐都不会祈求他的施舍,乃至连小孩问几点钟都不会找他。在史古治的一生当中,向他问路的人还没有出现,乃至他的冰冷连狗和盲人也感受得到——它们要是看到史古治走过来,总是强行拉着主人躲进死巷或屋子里,摇着尾巴似乎在说:“一双恶毒的眼睛连瞎眼都不如,跟他比,我宁愿主人是个瞎子呢!”

然而,史古治对这些是否在乎呢?不,他非常喜欢这一切。他缓缓地走着自己的生命之旅,冰冷的气息拒绝了一切有同情心的人的靠近,史古治被称为“疯子”,即缘由于此。

有那么一回——圣诞节前夕,也是那一年中最美好的日子中的一天——在老史古治的账房里,他一个人正在忙碌着。那时天色已经暗淡了下来,雾气重重,寒风呼啸,巷子外有此起彼落的喘息声,有人拍打胸口、在路上跺脚取暖的声音,他都听得到。伦敦城里的钟刚刚敲过三点,然而天色已经非常昏暗——实际上这一天根本没怎么见过亮光——摇曳的烛光闪现在附近几间办公室的窗户中,好像有淡红色的斑点浮现在褐色的雾气里。从每个钥匙孔、每道缝隙中透进了烟雾,屋子外面是浓重的雾气,哪怕只隔着几步远也看不清对方,好像所有人都成了模糊的鬼影。天地间覆盖着灰暗的云雾,朦胧的雾光笼罩了所有的一切,乍一看去,似乎人们的身边就站着大自然本身,正把大片的雾气一口口呼出。

为了监视坐在外面那狭小阴暗如同箱子般的屋子里正在写信的职员,史古治开着账房的门。史古治身边有个非常小的炉火,然而却也比职员房间中的炉火大些,那炉火小到似乎只有一块煤炭在烧。可职员就是想添加煤炭也没有办法,因为煤炭箱摆在史古治的房间里,他很自然的想法是,要是进到房间里铲煤,老板一定会趁机开除他。所以职员只能把他的白色长毛围巾围上,力图借着烛火取暖,可是因为他没有非常丰富的想象力,这个计划也就失败了。

“舅舅!圣诞快乐!愿上帝赐福给你!”一个欢快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那是史古治的小外甥,他一蹦一跳地进了门,热情地跟舅舅打招呼。

“哼!”史古治道,“胡说!”

因为外面雾大,他又走得太快,史古治的外甥此时全身热乎乎、暖烘烘的,他那双红润俊俏的脸上,有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呼吸的时候伴随着一团团白雾。

“你说圣诞节是胡说,舅舅,”史古治的外甥道,“你大概是开玩笑吧?”

“一点都不玩笑,”史古治说,“圣诞快乐?你有什么快乐的理由?你有快乐的资格吗?你已经穷得连吃饭都成问题了。”

“这么说,”外甥欢快地答道,“你有什么不快乐的理由?你有忧郁的资格吗?你的钱已经足够多了。”

史古治一时答不上话,只能闷哼一声,严厉地说道:“胡说!”

“舅舅,你就别生气啦!”外甥道。

“我生活的这个世界,白痴到处都是,”史古治答道,“我能够不生气吗?圣诞快乐?谁爱乐谁就乐去!要是对你来说,圣诞节仅仅是个你手头上一分钱没有又必须还债的日子;是你发觉自己没有多存下一点钱却又虚耗了一年的日子;是你检查账目后发现整整一年里你的生意都乱七八糟的日子呢?我要是有那个权力,”史古治发狠道,“我就会逮捕所有胡扯什么‘圣诞快乐’的笨蛋,先把他们放在锅里煮一煮,然后把他们的心脏挂在一根冬青树上,最后把他们送进墓地。就该这样!”

“舅舅!”外甥的声音里透着些恳求的意味。

“外甥!”史古治的声音依旧冷漠,“各人过各人的圣诞节吧,咱们互不干涉。”

“我自己过自己的圣诞节!”史古治的外甥道,“那么你的圣诞节怎么过啊?”

“过什么劳什子圣诞节,”史古治道,“它又不能给我带来一毛钱的好处!希望你能因为圣诞节而走运!”

“我敢说,虽说从表面上看,很多事情没有给我们带来直接的好处,可实际上我们获得了很多,”外甥答道,“比如说圣诞节。并且我总是觉得,将它的起源和神圣名号撇开不说——要是有什么需要撇开的话——圣诞节是仁慈、慷慨、宽恕、令人愉悦的节日,是个真正的好日子。我明白在漫长的一年时光中,只有在这一天,人们才愿意让自己封闭的心豁然洞开,同情、怜悯并帮助所有的可怜人,就好像每个人都是自己最好的伴侣,而不是彼此陌路的过客。舅舅啊,所以我虽说没有从圣诞节中获得一分钱的收获,可是我相信,它把更重要的东西带给了我,把更恒久珍贵的东西带给了我。我必须说,愿上帝赐福给它!”

职员在箱子上坐着,听到这儿忍不住鼓起掌来。然而他马上意识到自己不能这么做,赶紧假装在拨火,结果一不小心扑灭了那仅有的微弱火花。

“你要是再发出一点声音被我听到,”史古治道,“那你就卷铺盖滚回家过你的圣诞节吧!”然后他跟外甥说:“我很奇怪你干吗不当国会议员,你的演说才能确实很棒。”

“舅舅,你就别气了。明天跟我们一起吃饭吧,来嘛!”

史古治说到时候会到地狱里去看他——是的,他确实是这么说的。他甚至还把自己知道的形容词都用上了,说他的外甥定然会落魄潦倒。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史古治的外甥喊道,“为什么?”

“你结婚是为什么?”史古治反问道。

“因为我们相爱啊!”

“因为相爱!”史古治像一头发怒的怪兽咆哮道,好像知道了世界上居然还有比“圣诞快乐”更为荒唐的事。“再见!”

“舅舅,别这样好吗?我结婚前你都没来看过我,现在又如何能将之当成拒绝来看我的理由呢?”

“再见!”史古治再次说道。

“我从不要求你什么,也没想过从你那儿得到好处,我们为什么不能和谐相处,把彼此当成朋友和亲人呢?”

“再见!”史古治第三次说道。

“见到你这么坚决的态度,我真的很遗憾,从心底感到难过。我从来也没跟你争吵过,我始终努力地将对圣诞节的敬意表达出来,只要圣诞节还在,我的好心情就不会消失。因此,我必须还说一回,‘舅舅,圣诞快乐!’”

“再见!”史古治道。

“并且,祝福你有个快乐的新年!”

“再见!”史古治只会说这句话了。

虽然这样,史古治的外甥离开他时还是没有针锋相对。在外面的小房间,他停了一下,给职员以佳节的祝福。虽然外面非常冷,然而职员却有着比史古治温暖得多的态度,他对史古治外甥的问候给予了热情的回应。

“哼哼,又一个白痴。”史古治听到了外面两个人的对话,自己一个人嘟囔着说,“我的职员要养老婆和一大家子人,薪水却只有一周十五先令,还硬说什么‘圣诞快乐’。啊,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大疯人院。”

史古治轰走外甥之后,又叫进来了两个人。他们是两个看起来和蔼可亲的肥胖绅士,现在都站在史古治的办公室里,帽子已经脱下。他们的手里拿着文件和簿本,跟史古治行礼。

“‘史古治和马立公司’就是这儿,应该没错吧?”看了看手中的名单,一个绅士说,“能否请史古治或马立先生出来,我想我们需要谈一谈。”

“七年前马立先生就已经过世,”史古治答道,“恰好在七年前的今晚。”

“他还在世的合伙人肯定跟他同样慷慨,对此我们毫不怀疑。”绅士一边将他的证件递过来一边说道。

马立跟他的合伙人的确性格近似,这一点他说得很对。那个不祥的字眼“慷慨”听在史古治的耳朵里,他就皱起了眉头,摇摇头退回了证件。

“史古治先生,在圣诞节——这一年中最欢快的时间里,”绅士拿起笔来说,“有很多的贫苦人家还在忍饥挨饿,有无数的人缺少最基本的生活用品,他们急切地等待着您的帮助。先生,在这个节日里,对于他们,我们要拿出更多的慷慨,将食物和衣服捐赠给他们!”

“监狱还在吗?”史古治问道。

“还有很多监狱。”绅士放下笔说。

“那联合济贫院还在运营吗?”史古治进一步逼问道,“还是已经关闭了?”

“虽然我希望他们已经关闭了,”绅士答道,“然而事实上他们确实还在运营。”

“如此说来,济贫法和监狱里的踏车惩罚都还没有失效?”史古治接着问。

“先生,它们都在忙碌地运行中。”

“哦!你刚才的那些话,还让我产生了稍许的担心,还以为这些有益的帮助方式已经被什么事情中断了呢,”史古治道,“如今你这么一说,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了。”

“从经验来看,无论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基督徒的福音都没有因为这两者被播撒到民众身上,”绅士答道,“所以我们几个人才要发起这次募捐,买些肉、酒和御寒的衣物送给穷人。之所以这场募捐选在此时,是因为在这个时候,富人们都欢乐庆祝,而穷人们的需求也最为迫切。请问,我需要为您写些什么呢?”

“什么也别写!”史古治的声调冷漠如冰。

“您是想匿名捐赠?”

“既然你们问我想要什么,先生们,我的答案就是,”史古治道,“我希望别再有人烦我。在圣诞节我没有感受到丝毫快乐,我也不会让那些懒鬼用我的钱欢乐。我刚才提过的那些机构我会给予帮助——这些捐赠已经是我的极限,那些地方才是那些穷鬼最应该去的地方。”

“可是,有很多人宁死也不愿意进去,还有很多人也没办法进去。”

“他们要是愿意死而不愿意进去,”史古治道,“那就让他们死去吧,顺便还能让人口过剩的问题得到缓解。并且——抱歉——这种事情我一窍不通。”

“然而最起码您能够了解一下啊!”绅士道。

“与我无关,”史古治答道,“一个人不需要去干涉其他人的事情,只要对自己在做的事有足够了解就可以了。我必须要忙活自己的事了。先生们,再见!”

两位绅士随即告别离开,因为他们意识到碰到吝啬鬼了。史古治继续自己的工作时心情较平时愉悦得多,因为对于自己辩论水平的进步他感到很得意。

这时,雾气越发浓厚了,天色也更为昏暗,有人兜售他们为车夫带路的生意,举着火把到处跑。有一座声音粗哑的老钟,挂在那间教堂的古老钟楼上,透过墙上那扇哥德式的窗户,它始终在静静地向下窥视着史古治。现在已经看不到钟楼了,它被云雾遮翳,用颤颤巍巍的声音敲着时刻,好像在结了冰的脑袋底下不停打战的牙齿。寒意更加狞厉,有几个工人正在庭院转角处的大街上修理煤气管,烧着熊熊烈火的火盆就在他们身边,一群衣衫褴褛的小人和大人聚集在周围。他们高兴地在这盆火上烘手,炙热的火让他们兴奋地直眨眼。水龙头被人遗忘了,孤单地倒在一边,水珠溢出,眨眼间就变成了激愤的冰珠。商店里都是明亮照人的,橱窗灯烘烤着浆果和冬青树枝,发出噼啪的声响,火光也把红彤彤的色彩涂抹在路过行人冻白的脸上。有这么一幅有趣的画面出现在杂货铺和卖鸡鸭的摊子里:此情此景之中,居然还有人有讨价还价的心情和兴致,让人目瞪口呆。市长大人在门禁森严的官邸里住着,他命令管家和五十位厨师将市长家里准备庆祝圣诞节的所有物品都准备好。就连那个上周一因为在街上酗酒闹事被罚了五先令的小裁缝,为了准备明天要用的布丁,也在自己的小阁楼里努力地干着活儿,他瘦弱的妻子则带着孩子到外面去买牛肉了。

雾气如海,而天冷如刀!走在雾气中,血液好像要凝结了,而骨头则如遭受针刺斧击一般。圣邓斯顿主教若是不用他最为熟悉的武器,而是在这种天气中死掐恶魔的鼻子,我想恶魔会发出更凄厉而惨痛的吼叫。一个被饥寒侵逼的孩童,想要博取史古治的欢欣,正将身子弯下对着他的钥匙孔唱圣诞颂歌,然而孩子刚刚唱道:

快乐的绅士,

上帝保佑你,

让你永远无忧虑!

史古治就突然将一把尺子抓起来,小歌手看着他凶恶的动作,吓得赶紧逃开,让浓雾,或者说寒冬继续往钥匙孔里钻。

下班的时间终于到了。史古治从凳子上站起来的时候很不情愿,然而小房间中满心期待的职员可以下班了的事实他也只能默默接受。他马上戴好帽子,将蜡烛熄灭。

“我想,明天一整天你都不会过来,是吧?”史古治问道。

“老板,您要是方便的话,这样最好了。”

“一点儿也不方便,”史古治道,“而且很不公平。我要是因此少给你半克朗,你大概肯定觉得我对你很苛刻吧?”

职员懦弱而牵强地笑了一下。

“并且,我把一整天的工资都给了你,”史古治道,“然而却无人工作,可是你一定不会觉得这对我有什么不公平。”

“一年也就这么一次。”职员弱弱地说。

“这仅仅是个卑劣无耻的借口,以便于你们在每年的十二月二十五日扒窃别人口袋中的钱罢了!”史古治一边把大衣扣到下巴一边说,“可是我想你明天肯定还是要请假。后天给我早点来上班!”

职员允诺必定提前来上班。史古治走出去的时候还嘟嘟囔囔。办公室的门转眼间就关上了,职员将他的白色长毛围巾围在脖子上,因为没有大衣,就让围巾两头在腰间垂挂着,一路顺着康希尔斜坡往下跑,一路上他碰到很多男孩,“圣诞前夕快乐”这句话他至少说了二十遍,之后就一路飞奔回到了肯顿城,他急着赶回去,是要陪孩子们玩捉迷藏。

在史古治经常去的那家沉闷的小酒馆,他正在闷闷地吃着晚餐,将所有的报纸浏览一遍,看了看自己的银行存折,这个晚上他感觉挺愉快,就回家准备睡觉。那栋阴暗建筑物中的一套幽冷的房间,是他已经去世的合伙人留下的,他现在就住在那儿。房子在院子里耸立着,稀少的住客使人自然地会想象,一定是它在小的时候,跟其他的房子玩捉迷藏,在这里躲好之后却忘记出去了。这是一栋很老的建筑,并且看上去恐怖阴冷,因此愿意住在这儿的只有史古治一人,别的房间都是用来当办公室用的。此时院中一片漆黑,史古治即便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无比熟悉,也要挪着小步谨慎地往前走。老旧的黑色大门前弥漫着冰冷的空气和浓重的雾,似乎门槛上就坐着掌管天气的精灵,正在哀伤地沉思。

门上有一个特别大,然而却毫无特点的门环。史古治自打住到这里,就天天和这个门环打交道。跟所有住在伦敦城里的其他人——我们甚至可以说包括了仆人、公务员和商人——一样,他一点想象力也没有。自从这个下午史古治说到自己的伙伴已经去世七年之后,马立就再没有在他脑海中出现,这个事实我们必须要记住。那么,关于下面这件事也许有人能帮我解释一下:为什么在史古治拿出钥匙准备开门的时候,那个门环——他天天都看到的门环——却在他眼里变成了马立的脸呢?

就是马立的脸。院子里别的东西都只是一团黑影,它却好像被包裹在一道暗淡的光圈中,就如同一只腐坏于地下室中的龙虾。它没有狰狞的表情,也没有生气的样子,仅仅是和七年前他没死的时候一样盯着史古治看。他头上的头发在诡异地飘动,就好像有热气或什么在吹着,他的额头上戴着一副怪异的眼镜,而且,他那两只睁得很大的眼睛,却没有眨动一下。苍白的脸色加上这种诡异的模样,使这张脸看起来极为恐怖。可是好像并非这张脸造成了恐怖的氛围,它仅仅是一张脸,一张面无表情的、死灰的脸,和那恐怖的氛围无关。

史古治对这个怪东西仔细观察时,它又成了门环的样子。

这个时候,史古治不可能没有感受到一种生平未曾有过的恐惧,他被狠狠地吓了一跳。然而他的动作却没有迟疑,依旧坚定地将门打开,走到了屋子里,将蜡烛点亮。

可是,他确实是迟疑了一下才关门,他也确实谨慎地查看了门后面,好像已经有了些心理准备,预备好从门板上突然冒出马立的辫子把自己吓一跳。然而除了几根固定门闩的螺丝钉和螺丝帽,门后面空空如也。他连着“呸”了几声,就用力地将大门关上了。

整间屋子里回荡着打雷声一般响亮的关门声。楼上的所有房间,以及地下室酒窖中的所有酒桶,好像都有回声发出来。然而,史古治不会被区区回音吓倒,他锁紧了门,一步步穿过走廊、上了楼梯,同时还对手上蜡烛的烛芯加以修剪。

关于一辆六匹马拉的马车如何爬上一大段老旧的楼梯,或者一起漏洞百出的国会法案是怎样通过的,也许你很难想象;然而我想说,要想把一部灵车弄到这段楼上却不是难事,你很容易就能将之横过来,使后车门对着楼梯扶手,车前横木对着墙壁。这是一段有着很大空间的很宽的楼梯。也许史古治之所以觉得自己看到前面有辆一直在黑暗中向上开的灵车,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有六七盏煤油灯挂在外面的街上,照亮门口都有问题,因此凭着史古治手上的一小段蜡烛照明的楼梯间有多么阴暗,你也就能够想象了。

史古治不把黑暗当回事,接着向上走。凡是不能换来钱的东西史古治都会自动忽略,显然,黑暗无法换来钱。然而他还是仔细巡视了一遍自己的房间,确定没有任何异状之后,他才将厚重的房门关上。他觉得必须要这么做,因为他又想到了刚才的那张脸。

储藏室、卧室、客厅都一成不变,桌子或沙发底下也没藏着人。壁炉里的火堆在燃烧着,炉架上摆着用来煮粥的小平底锅(史古治有些小感冒),盆碗和汤匙都在老地方。床底下和壁橱里,乃至墙上挂着的那件睡袍他都检查过了,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储藏室里同样毫无异状,几双旧鞋、几只鱼篓、一个三脚盥洗盆、一个老旧的火炉栅栏和一只火钳。

史古治心满意足地将房门关好,把自己锁到里面——并且上了两道锁,一般情况下他没这习惯。觉得不会再有意外的东西惊吓自己之后,他脱下衣服,戴上睡帽,换上拖鞋和睡袍,在火炉前面坐着吃粥。

那真是一堆很小的炉火,在这么寒冷的夜里,有它没它几乎没有区别。他要尽量靠着壁炉,让身体靠近炉火,那一块手掌大小的煤炭的燃烧才能给他带来一点暖意。很久以前还是一个荷兰商人打造了这个老旧的壁炉,奇特的荷兰瓷砖铺满了四周,图画演绎的是《圣经》故事;比如亚伯和该隐、法老王的女儿、希巴女王、降临自羽毛床一样的云上的天使信差、亚伯拉罕、伯沙撒王,还有在奶油碟一样的浅船上坐着出海的使徒们。有几百个能够吸引史古治注意的人物在那上面,然而马立的脸,七年前就已经死去的马立,他的脸犹如古代先知所挥舞的手杖,将壁炉上所有的人物都吞没了。他凝视哪一块瓷砖,哪块瓷砖上马上就会浮现出老马立的脸。

“胡说!”史古治好像在自己跟自己说话,开始不停地在房里走来走去。

就这么绕了几圈后,他重新坐下来。当史古治在椅背上靠着自己的头的时候,刚好看到了一只废弃的铜铃。以前,这栋公寓的最高楼和某个房间进行联络就用这只铜铃,而它为什么现在还挂在这里、当时联络些什么之类的,史古治早忘了。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被某种难以形容的恐惧紧紧揪住了,因为当他看着这铜铃的时候,铜铃居然开始摇晃了。一开始它只是很慢地晃动,好像一点声音也没发出,然而不久,铃声响了起来,接着,房间里所有的钟和铃也跟着响声大作。

这种情况最多持续了一分钟,准确地说大概有半分钟,然而史古治觉得好像有一个小时都不止。那些响声大作的钟和铃,忽然又全部停止了。一阵铿锵的金属碰撞声从楼下传来,似乎有人从地下室酒窖里走过来,还拖着一条粗重的铁链。此时史古治忽然想起,以前听人家讲过,要是房间里闹鬼,鬼走路时都会拖着铁链。

“砰”的一声,地下室的门开了,下面的声响越来越大,之后那东西好像上了楼梯,方向正是他的房门。

“别想糊弄我!”史古治道,“这些不可能是真的!”

可是,当下一刻他从厚重的门穿过,一直来到屋子里,出现在史古治面前的时候,强作镇定的史古治终于脸色大变。他刚刚进来,原来差不多已经熄灭的火焰忽然蹿了起来,好像是在叫:“他是马立的鬼魂!我知道他!”然后又变回了原样。

还是那张脸,一点都没变:马立依旧扎着辫子,背心、紧身裤和靴子还是他常穿的那套,跟他的辫子、衣摆和头发一样,靴子上还树立着流苏。他的腰上紧扣着那条铁链,就如同长了一根长尾巴一样,史古治注意观察,那是由钱箱、钥匙、锁头、账簿、契据、钢制的厚钱包等穿成的铁链。在观察他的时候,史古治能一眼看透他的背心,看到衣服后面的两颗纽扣,因为他的身体是透明的。

关于马立没心肝的说法以前流传过很久,然而史古治从来都没当回事儿,可如今,对这个说法他相信了。

不,就算是现在,他同样没法相信。虽说这个幽灵就站在他的面前,他一眼就把他看个对穿;虽说那双冰冷犹如死亡的眼神让他浑身打战;即便他注意到在鬼头和下巴上包着的那块围巾的材质他从未见过——他依旧在抗拒自己的理智,坚决不信这是真的。

“那么,”史古治用一如既往的冷酷而刻薄的声调说,“你有事找我?”

“我可有很多事要找你呢!”毋庸置疑,这就是马立的声音。

“你是何方神圣?”

“或许你该关心我曾经是谁。”

“好吧,你曾经是谁?”史古治大声说,“你还是一个挺会措辞的鬼嘛。”他原本要说的是“你还是个挑剔鬼呢”,然而最后还是没有用那么尖刻的说辞。

“雅各·马立,你曾经的合伙人。”

“你能够——你能否坐下来说话?”史古治一脸狐疑地看着他问道。

“当然。”

“那么,请坐。”

史古治是不知道一个如此透明的鬼能否让自己坐到椅子上,若是不能,他就要进行一番尴尬的解释了,所以史古治才会这样问。然而幽灵让他失望了,他轻松地在壁炉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似乎这么做是很自然的事情。

“你依旧不信我是真的。”鬼魂说道。

“的确,我确实不信。”史古治答道。

“若是你不信自己的理智,要让你相信我真的存在,你想看到什么证据?”

“我也不清楚。”史古治道。

“对于自己的感觉,你干吗就不相信呢?”

“原因就是,”史古治说,“我的感觉会被一些小事轻易地影响,就如同肚子稍有不适就会产生虚假的感觉。也许有一块牛肉,或芥末、乳酪、半生不熟的马铃薯之类的东西你没消化掉。无论你是什么,我宁愿相信你是一锅肉汁,也不想相信你是鬼!”

史古治没有说笑话的习惯,此时他也半点不想耍嘴皮子。实际上,他不过是想假扮出一副灵活的样子,好使自己的注意力分散,使得内心不再那么压抑,因为听到鬼魂的声音,他就已经有魂不附体的感觉了。

他就坐在那儿,注视着那对呆滞无神、从来也不眨的眼睛,然而片刻之后,史古治就感觉全身不适。并且有一种地狱一样阴森的气氛从那个幽灵身上发出来,让他觉得极为恐怖。虽说这一点史古治自己尚未觉察,然而显然事实就是这样:因为鬼魂此时就坐在那儿纹丝不动,可他的流苏、衣摆和头发,却始终在飘扬激荡,好像有什么神秘的风在吹拂一般。

“这根牙签你注意到了吗?”史古治说。他希望幽灵那呆滞的目光能不再盯着自己,哪怕只有一秒钟不在自己身上,所以他只能主动出击。

“看到了。”鬼魂说。

“可你并未看着它啊。”史古治道。

“它确实就在我眼前。”鬼魂说。

“那么,”史古治道,“这一切我就只能忍受了。大概会有一大群我想象出来的小鬼会纠缠我的后半辈子吧。瞎搞!我跟你说,你这简直就是瞎搞!”

他的话音刚落,忽然一阵恐怖的嚎叫从鬼魂口中发出,他还摇动着铁链,那阴森的声音让人听着头皮发麻。史古治下意识地抓紧椅子,不然马上就要晕倒。可是后面还有更恐怖的,似乎感觉房里太热了一样,幽灵将绑在头上的头巾摘了下来,而他的下巴却掉到了胸前!

史古治双腿打战,就这么瘫跪到地上,双手将脸紧紧捂住。

“请饶恕我吧!”史古治喊道,“你何必要折磨我呢,恐怖的灵魂?”

“你现在是否相信我是真的了?”鬼魂说,“你这个尖刻庸俗的凡人!”

“我信了!”史古治道,“我必须相信。可是您为什么要找上我呢?幽灵为何要到人间来呢?”

“每个人都是这样,”鬼魂说道,“每个人的灵魂住在身体里,都要随同身体一起到处去看看,四海云游,和人群接触;他生前若没有做到这个,死后就要弥补,去周游那些尚未去过的地方。他的命运就是四海漂泊——啊,我看到了那些活着才能享受、而现在已经无法分享的幸福,我太可怜啦!”

鬼魂随之大吼一声,铁链跟着晃动不已,那双虚无犹如幻影的手紧紧缠在一起。

“跟我说,”史古治颤抖着说,“为什么会有铁链拴在你的身上?”

“这些铁链是我生前就打造了的,”鬼魂说,“是我一码一码、一块一块地把它们造出来的。将它缠在身上是我自愿的,它将永远伴随着我。它的样式你难道认不出来?”

史古治此时全身狂抖。

“你是不是想知道你所打铸的铁链有多重、多长呢?”鬼魂继续说道,“在七年前我死的时候,它的长度和重量就和我身上的这条一样了。此后你还在继续锻造、铸造它。如今,这条铁链的长度和重量已经无法计算了啊。”

环顾四周的地板,史古治想看看是不是有一条五六十英寻长的铁链围住了自己,可是他什么也看不到。

“雅各!老雅各·马立,”他哀求着说,“再跟我多说说吧。雅各,那些能够安慰我的话你要多说些!”

“我能安慰你什么呢,艾比尼佐,”鬼魂答道,“只有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话能带来安慰,而那由其他使者将之说给另一种人听的。你想要我说的话我也不能说,我只被允许说这些。我无法四处徘徊,无法停留,无法休息。我的灵魂始终被捆绑在我们的账房里——你要听我说——我们那狭小的柜台,在我生前就已经束缚了我的灵魂,而现在,等着我的还有那么多让人厌烦讨厌的行程呢!”

史古治总是习惯性地将双手插在裤袋中进行思考,此时他就是如此,一边把双手往裤子口袋里伸,一边对鬼魂刚才的话认真推敲。可是他的头依然没有抬起,还是跪在地上。

“雅各,那你走路的时候肯定很慢吧。”史古治严肃地说,此时他的神态是带着敬意和谦卑的。

“走得很慢?”他的话被鬼魂重复了一遍。

“你七年前就死了,”史古治说,他好像想到了什么,“这么长时间以来始终在赶路?”

“七年以来,”鬼魂道,“我得不到安宁和休息,只有接受没完没了的自责和悔恨的折磨。”

“那你行动起来很快吗?”史古治问道。

“快得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幽灵说。

“如此说来,七年来你应该到过很多地方了吧?”史古治说。

一听到这话,马上又有一阵哀鸣之声从鬼魂口中发出,铁链轰轰作响,这样的声音在这死寂的夜晚足够吓破人胆,大概守夜人听到之后,会觉得哪儿出现了什么犯罪事件。

“啊!那些束缚、禁锢于手铐脚镣的人啊,”幽灵凄厉地哭喊道,“不会知道在人世间这一生的操劳,要在死去之后才能收获果实!那些在自己小小的领域之中——无论他的工作是什么——认真工作的基督徒,因为无法给世人以更多的贡献而悲叹人生苦短,他们都一概不知!他们更不知道,一个人被白白浪费的人生机会,是再多的悔恨也弥补不了的!我就是如此!啊,那时我怎么也无法醒悟啊!”

“但是,雅各,在世的时候,你有着很成功的事业啊!”史古治说话的时候舌头打战,他是想用这些话来安慰自己。

“事业?”鬼魂双手掐着双手,哭喊道,“我的事业是为了人类,我的事业是为众人的福祉,我的事业是行善、宽容、救济和布施。比起我应该做的事业,我的那点小生意简直提都不能提!”

幽灵将手臂伸长,高高举起铁链,将之重重摔到地上,好像他所有徒劳无功的悲痛根源就是这根铁链。

“时光流转,我最难过的时候,就是每年的今天,”幽灵道,“我为何从不曾抬起头仰望那受祝福者的星辰,而总是低头在人群中行走?那颗星星曾将三位智者引领到圣人诞生的破旧泥屋之中,以前为何没有这道星光将我带领到哪个穷人家中呢?”

史古治此时全身已经剧烈地颤抖了,生怕鬼魂接着说这些。

“我的时间快到了!”鬼魂叫道,“你要听我说。”

“是,我听你的,”史古治道,“可是请别再用那些恐怖的词语了,别再对我凶了。拜托了,雅各!”

“我不会告诉你,为何我会用现在这副样子在你面前出现。可是不知道多久之前我就已经在你身旁坐着了,那已经很久很久了。”

史古治用颤抖的手擦拭头上的冷汗,大概没有人会为这种事而兴奋吧。

“我半点没有放松为赎罪而接受的惩罚,”鬼魂接着说,“我今晚来此,是想给你一个警告,你还有避开我这种命运的希望和机会。我是为了把希望和机会带给你,才专程来此的,我的艾比尼佐。”

“以前我们就是最好的朋友,”史古治道,“非常感谢!”

“来找你的还会有三个精灵。”鬼魂接着说。

刹那间史古治的脸色变得毫无血色,差不多和他眼前的鬼魂一个样了。

“你说的希望和机会就是指这个,雅各?”他颤抖着问道。

“是的。”

“我觉得……我想,那还是算了吧。”史古治道。

“若是拒绝了他们的拜访,”鬼魂道,“那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明天晚上一点钟,第一位精灵就会到来,你作好准备吧。”

“我能否一次性把问题解决掉,请他们三位共同过来呢?雅各?”史古治问道。

“第二位到访者的时间是后天晚上一点。后天晚上十二点钟的最后一声钟停止之时,就是第三位精灵现身之际。我们以后大概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而且,别忘了我们之间的对话,这是为你好!”

这几句话一说完,幽灵就将他桌子上的头巾拿起,重新绑到头上。只听得咯噔一声,史古治知道头巾已经把幽灵的下巴装好了。他鼓足勇气把头抬起来,看到他的前面直挺挺地站着这位超自然的访客,手上还缠着一圈圈的铁链。

面对着他,幽灵一步步后退,他每退一步,窗户就自动开一些,窗户全开时幽灵正好退到窗边。他向史古治点头示意,史古治走了过来。当史古治走到他前面大概有两步距离时,马立的鬼魂举手让他停下。史古治照做了。

史古治并不是对幽灵唯命是从才这样做的,而是因为他被吓怕了。因为当幽灵把手举起来的时候,他听见有嘈杂混乱的声音从外头传来。那是无法描述的自责和哀伤的啜泣声,是时断时续的悔恨和恸哭声。幽灵听了片刻,自己也凄凉地哭了起来,随后飘出窗外,消失于漆黑而荒凉的夜空之中。

因为好奇,史古治随着来到了窗前,看向外面。

无数的幽灵站在外面,他们哀鸣着、痛哭着,始终不曾停歇,他们漫无目的地匆忙行走。所有的鬼魂都跟马立的鬼魂一样,被铁链缠绕,还有几个幽灵被捆绑在一起,没有一个是自由的,大概他们曾经是犯罪的官员。史古治认识的幽魂有很多,其中一个脚踝上系着巨大的保险箱、穿着白背心的老幽灵在世时跟他还很熟悉。老幽灵看到坐在门槛上抱着婴儿的妇女却无法帮助她,而凄惨地哭泣着。每个幽灵都怀着巨大的痛苦,很明显,那是因为他们想要给人们作贡献,帮助人们,然而却失去了这份能力和权利。

这些幽灵究竟是自动消失在浓雾中,还是浓雾遮掩了他们,史古治无法确定。总之,所有的幽灵以及他们的哭声全部消失了,夜晚又变得一片静谧。

史古治将窗户关上,对灵魂走进来的那扇门更是认真检查了几遍。刚才他亲手锁上的两道锁依旧在那儿,门闩也毫无被动过的痕迹。他原本想骂句“胡说”,然而张了张嘴又把这句话咽回去了。或许是因为一天的劳累,或许是因为刚才的事情太刺激他的神经了,或许是夜已经深了,或许是与马立刚才那番乏味的对话,或许是因为他稍稍了解了灵魂的世界,总之,他现在困极了。史古治就这么走到床前,也没脱衣服,躺到床上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