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下面几页只罗列简单事实,陈述明确观点,并普及一些常识;教导读者的前言就此打住。接下来,读者将放下偏知执见和先入观念,用自己的理性与情感自行定夺,打开或不再关闭人之真实性格品质,并将视野从现如今拓展至无限的未来。

关于英美两方争斗的著作早已不胜枚举。各阶层人士出于不同的目的以各种方式卷入了这场争论,而论战却在毫无成效中拉下帷幕。武力是分出高下的最后手段;诉诸战争是英王做出的选择,北美大陆已然应战。

据说,已故的佩勒姆先生(一位并非毫无过错的能臣)因其策略的权宜性遭下议院攻击时曾这样回答:“在我有生之年这些策略总是能一直施行的。”如果殖民地人民在如今的斗争中固守致命的懦弱思想,子孙后代会在提起我们的名字时心生嫌恶。

阳光照耀的地球第一次迎来如此伟大的事业。这不是关乎一城、一郡、一省或一国,而是整整一个大陆——至少占地球可居住面积的八分之一;这不是涉及一日、一年或一代,而是绵延子孙后代,我们现在的所作所为对后世有着或大或小但永不磨灭的影响。我们正播下北美大陆团结、信义与声誉的良种。如今最细微的裂痕犹如用针尖在小橡树的嫩枝上刻下的模糊字迹;伤痕会伴着树木长大,而我们的子孙将会看到醒目的大字。

随着英美斗争从文斗转向战争,政治新纪元随之开启,思维新方法应运而生。四月十九日(即战争爆发当日)之前的所有计划与方案皆成明日黄花: 适用于当时的计划与方案如今已被取代和终结。争论双方曾倡导的方法均以无效告终,它们归结起来有着共同点: 与大不列颠联合;区别的只是如何实现这种联合: 一方主张武力,另一方推崇友善。如今,武力一方宣告失败,而友善一方也已影响不再。

与大不列颠和解的益处早已谈至词穷,而这黄粱一梦已然消逝,只留下我们面对如今的境况;所以,我们当然应该审视一下论证的对立面,探究一下殖民地在现在与将来因为与大不列颠的从属关系而蒙受的重大损害。我们从自然与常识的角度去考量这种从属关联: 若是割离,我们何以为依;若是相依,我们何以为望。

我曾听到过这样的观点: 有鉴于北美现在的繁荣得益于其之前与英国的关联,其未来的福祉也必须凭借这种关联,这种因果关系将永远维系下去。这种论断真是荒谬至极。按照这个观点,我们可以说: 有鉴于婴孩的健康成长得益于牛奶,其长大后就不必吃肉了;或者说,我们在人生的前二十年所生活的方式决定了我们会继续以一模一样的方式再生活二十年。这种论断不仅逻辑混乱,而且并不属实。我需直言不讳地指出: 即使北美与欧洲任何国家的政府没有任何瓜葛,也会同样繁荣,甚至可能会更加昌盛。北美借以致富的贸易属生活必需的范畴,只要欧洲人继续开伙吃饭,北美市场便会历久不衰。

也有人说,至少英国守卫过我们。我们不能否认英国曾全身心地关注我们的切身利益,亦不能否认英国不仅动用了我们的资金甚至还动用了其自己的资金来保卫我们。但是,它也会出于同样的动机保卫土耳其: 这种动机便是贸易与统治。

唉!我们一直被由来已久的偏见误导着,亦因迷信而做出了巨大的牺牲。我们一直对英国的保护沾沾自喜,却不曾想过其动机并非情感而是利益,亦不曾想过其并非是为了我们而抵抗我们的敌人,而是为了它自己去抵抗它自己的敌人;这些敌人与我们之间唯一的瓜葛便是其与英国之间的对抗关系,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就让英国放弃对北美大陆宣称所拥有的权利,或北美大陆主动断绝对英国的依赖吧!当法国和西班牙与英国对战时,我们可以与它们维持和平关系。汉诺威王朝的悲剧足以提醒我们不要与英国有任何牵连。

近来,议会中有着这样的观点: 从属于同一个宗主国的各殖民地本身并不存在着相互关系;意即,宾夕法尼亚、泽西和其他地区因同样从属于英国而成为姊妹殖民地。这显然是以非常迂回的方式证明了相互之间的关系,然而,这是证明敌对关系的一种最便捷且唯一正确的方式;前提是,我们真的可以将之称为敌对关系。法国和西班牙从未因为我们是北美人民而与我们为敌,也许以后也永远不会;但是,我们却因从属于英国而成了法国和西班牙的敌人。

还有人说,英国是我们的宗主国,即父母之邦。若真如此,英国的行径真是可耻: 连野兽都不会吞食幼崽,野人也不会对自己的家族宣战。因此,这种观点若是正确,实乃英国之耻辱。事实上,这一观点并不正确,或者说,并不完全正确。国王和他的走狗狡猾地用了父母之邦这种措辞,卑鄙地利用了人们轻信的弱点施加着宗教的影响力。北美的父母之邦应是欧洲,而非英国。北美大陆这个新世界庇护着欧洲各国因追求人权和宗教自由而深受迫害的人士。他们在这里所逃离的并非母亲的怀抱,而是怪兽的魔爪。在英国,迫使第一批移民背井离乡的暴政如今依然残害着它的子民,这一点到目前为止无需辩驳。

在北美大陆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我们忘却了英格兰三百六十英里的局限,将友谊拓展至更高的层面;我们将每一位欧洲的基督徒视为兄弟,并为这种宽广的胸怀而欢欣鼓舞。

随着我们扩大对世界的认识,我们正逐渐克服因地域而生的成见,这一点让人欣喜。在英国分成各教区的城镇出生的人会自然而然地与自己教区的人交往最密,因为其利益往往是一致的,在这种情况下,人们视同一个街区的人为邻居;如果他在几英里外遇上邻居,他便会放下以街区划分的狭隘想法,将其视为同乡;如果他去往其他郡并碰到同乡,他则会忘记街区或城镇的细分,将其视为同胞,意即同郡人;如果他出国游玩,在法国或欧洲其他国家遇上同胞,则他的地域观念会扩展至英国人。同样的道理,所有在北美或世界其他地方相遇的欧洲人都是同胞。相对于整体而言,英国、荷兰、德国和瑞典地位等同,正如从较小的层面而言,街道、城镇与郡的地位等同一样;这些划分从大陆的角度看来太过狭窄。北美,甚至宾夕法尼亚的住民中,英国后裔不足三分之一。因此,我不赞同将英国视为北美父母之邦的观点,这种错误自私的观点非常狭隘不公。

但是,就算我们暂且承认我们都是英国人的后裔,那又有什么意义?什么都没有。如今,英国于我们而言,除了是公开的敌人之外,再无别的名号;而把和解说成是我们的责任实在是滑稽可笑。如今在位的英国国王的先祖(威廉一世)是法国人,英国的贵族中有一半是法国人的后裔;按照这些人的逻辑,英国理应隶属于法国。

认为英国若与其殖民地联手,其力量足以挑战全球,这种观点已是老生常谈。但是,这仅仅只是一种假设,战争的走势是无法预期的。而这个观点本身亦毫无意义,北美大陆根本不会调集民众支援亚洲、非洲或欧洲的英军。

除此之外,我们与世界为敌的意义何在?我们将希望寄予商业,希冀通过妥善开展的商业活动确保与欧洲各国的和平与友谊;毕竟所有的欧洲国家都将北美自由港视为利益所在。我们的贸易将永远充当我们的保护伞;而我们大陆金银矿藏的匮乏亦使我们免受侵略。

那些积极支持和解的人士,请你们陈述一个与英国相牵连能为北美大陆带来的益处,只需要一个。我再重复一次,请你们给我列出一个来;因为在我看来,与英国的牵连不会为我们带来任何好处。我们的玉米在欧洲任何市场都能卖出好价钱,而我们无论从哪里进口货物都必须付钱购买。

相反,我们与英国的牵连为我们带来的损害和弊端却是数不胜数。无论是出于人类应尽的责任还是为了自身的利益,我们都应摒弃这种联盟。对英国的臣服或依赖都会让我们直接陷入欧洲各国的争端,这会让我们与欧洲各国为敌;我们自身对这些国家毫无任何愤恨或不满,它们自身亦希望与我们建立友谊。鉴于整个欧洲都是我们的贸易市场,我们不应与任何国家建立对他国不公的联系。我们为了切身的利益理应避开欧洲各国之间的任何争端;但是,若我们与英国相牵连,则永远无法做到这一点,我们所充当的不过只是英国政治天平上的砝码而已。

欧洲大陆在王国林立的情况下难以维系长久的和平;一旦英国与任何国家开战,北美贸易便会因为与英国的牵连而毁于一旦。下一场战争也许不会与上一场一样,若果真如此,如今支持和解的人士将会希望脱离英国,毕竟在战争中保持中立更为安全。若顺应正确与自然之需求,所有的一切都要求我们脱离英国。逝者的鲜血与自然的泣声都在呼喊:“是时候与英国撇清关系了!”上帝在地域上让北美大陆与英国相隔甚远,这强有力且最自然地证明了英国统治北美有悖上帝的本意;同样,北美大陆被发现的时间亦佐证了这一点,而北美民众缘何来到这片土地扎根则是更为有力的证明: 新大陆在宗教改革前夕被发现,就像是上帝为几年后会遭受迫害且无法在故土享有友谊和安全的人仁慈地提供了避难所。

英国通过一种政府形式掌控着这片大陆,而这种政权早晚会终结: 认真思考其前景不会带来丝毫愉悦之情,令人痛苦并且可以确信的是,这种所谓“目前的政体”只是暂时性的。作为父辈,我们毫无快乐可言,因为我们知道这种政府无法延续太久,不能保障我们可以留给子孙后代的任何东西;以简单的论证方式来讲: 当我们将下一代推入负债深渊时,我们必须有所行动,否则,对于子孙后代而言,我们实在太卑鄙可耻了。若要正确了解我们的职责范围,我们应该本着对子孙后代负责的观念将我们的职责延展若干年;若站在这样的高度,我们便可以看到原本被当下的恐惧和偏见所遮蔽的前景。

尽管我尽量避免冒犯他人,但我依然要直言,和解观点的拥趸不外乎下面四类人: 不值得我们信赖的那些能从中获益的人、无法看清真相的那些判断力低下的人、不愿承认真相的那些偏执的人以及那些将欧洲世界想象得过分美好的温和派人士;最后那一类人受错误的判断所羁绊,相比前三类人,他们给这片大陆带来的灾难最为严重。

许多人幸运地生活在远离苦难的地方,他们因为没有在自家门口目睹罪恶之事而无法对整个北美大陆所陷入的危险感同身受。但是,让想象力暂时把我们带到波士顿,那片悲惨之地将会让我们幡然醒悟,会教导我们永远坚拒无法信任的政权。仅仅几个月前,这座厄运之城的居民还过着安逸富足的日子;而现在,他们若不想留下来挨饿,便只能外出乞讨。若他们留守波士顿,便必须直面友人的炮火;若他们选择逃离,则可能遭遇士兵的掠夺。他们在目前的状况下犹如毫无救赎希望的囚犯;若为了拯救他们而发起全面攻击,则他们会曝于两支军队的枪林弹雨之中。

有些逆来顺受的人对于英国的罪行处之泰然,他们依然怀揣着美好的期待并呼吁:“来吧,让我们在这一切都过去之后重建我们的友谊吧!”但是,审视一下人类情感并以自然天性为标准评判一下和解的观点,然后请告诉我: 你能爱戴、尊重并效忠一个曾在你的家园燃起战火的政权吗?如果你不能,那你的期待只是在欺骗自己,而你的犹豫不决会将灾难遗留给我们的子孙。因为你无法爱戴或尊重英国,你与英国的关系将变得勉强而僵硬;仅仅为了权宜而维系这种关系很快便会看到历史重演,甚至会直面比上一次更惨痛的悲剧。如果你说,你面对这种种罪行依然可以泰然处之,那我问你: 你的房屋是否曾被战火烧毁?你是否曾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所有财产毁于一旦?你的妻儿是否曾经历过无床可卧、无食可咽的境遇?你的家人是否曾在你的怀中离世?你自己是不是深受打击的悲惨的幸存者?如果你的回答都是否定的,那你没有资格评判经历过这种种悲恸的人;如果你的回答是肯定的,但你依然愿意与凶手握手言欢,那你不配为人夫、为人父、为人友或为人所爱;而且,无论你处于何种阶层,亦无论别人赋予你何种称谓,你都只是一个懦弱的奉承者而已。

上文所言概无煽风点火或夸大其词之处,而是以符合自然天性的情感加以评判;若没有这些情感,我们既无法履行人生之社会责任,亦不能享受人生之幸福快乐。我并非为了挑起复仇的情绪而陈述恐怖之事,而是为了唤醒在致命的怯懦中沉睡着的人们,让我们可以坚定地追求确定的目标。若北美大陆不被自己的犹豫不决和信心不足击败,英国或其他欧洲政权便无法征服我们。现如今的这个冬天如若妥善利用即能发挥一个时代的作用;但如果我们错失或无视这一时机,则整个北美大陆将永远笼罩在灾难之中。任何导致这个珍贵的且理应把握的冬季白白浪费的人,无论其是谁、从事何职、身处何处,都将成为千古罪人。

认为北美大陆还能更为长久地臣服于任何外部势力的观点毫无理性可言,并且有悖万物之序及所有先例;甚至连英国人中最乐天的一派亦不会认同这种观点。将人类智慧发挥到极致也无法在现如今找到一个无需脱离英国便可保障北美大陆安全的对策,甚至短短一年的安全都无法保障。和解在如今看来不过只是荒诞一梦。自然已摒弃了这种联系,人为亦无法维系这种联系。正如弥尔顿所言:“当仇恨已不共戴天、创伤已无法治愈,真正的和解便永远无法达成。”

所有默默祈求和平的方式均未见效。我们的祷告被轻蔑地驳回,屡屡徒劳无益只会让我们确信: 反复的恳求最能助长国王的虚荣并证实其顽固不化——而这种反复的恳求也正是促成欧洲君主专制最主要的因素: 从丹麦和瑞典的情况中便可见一斑。因此,既然唯有斗争才是解决之道,就让我们彻底了断与英国的瓜葛,不要让我们的子孙再被这种名不副实且早已玷污的长幼名分所害。

认为他们不会故伎重演的想法纯粹是虚无徒劳,我们在废止印花税法案时就曾这样想过,而幡然觉悟不过是一两年间的事;若是如此,我们何不干脆认定曾战败的国家永远不会重挑事端。

英国政府无法公允地管理北美大陆的事务: 我们的事务正日趋繁重与复杂,一个对我们知之甚少且相隔甚远的异邦政权很快就会无法以权宜之策勉强应对了。无法征服我们的政权没有能力管治我们。任何一桩无稽之谈或一项陈情请愿均需跨越三四千英里、为盼一个答复等上四五个月、然后再耗费五六个月才能解释清楚,这一切在若干年后看来将是多么幼稚愚蠢——这曾经是切实之举,而如今确实也到了终结之时。

王国可以纳入羽下的是那些无法自我保护的小岛,而认定整个大陆会永久由一个岛国统治真是荒唐可笑。在自然界中,没有一个卫星的大小超过其环绕的行星。英国与北美的关系有违自然规律,这显然证明了它们所属不同: 英国属于欧洲,而北美独立为营。

我并非受到尊严、党派或憎恶之情的蛊惑而赞同脱离英国获取独立,我清楚、明确且谨慎地认为北美的独立符合其自身真正的利益。任何撇开独立不谈的方案都只是杯水车薪,无法为北美民众带来长久的幸福——这些方案将战争的威胁遗留给我们的子孙,而我们这一代人则是在只要再努力一点、再多付出一点便可为这片大陆赢得荣耀的时刻退缩了。

鉴于英国对和解尚无丝毫意向,我们肯定无法与其达成任何值得北美接受的条款,亦没有任何办法能补偿我们已挥洒的鲜血和已失去的珍宝。

我们为之努力的目标应总与代价相称。仅仅撤掉殖民大臣诺斯或将其令人憎恶的小团体解散不值得我们耗资百万。如果真能把那些让民众怨声载道的法案都废除了,那就算暂时终止贸易会带来不便亦是值得的。但仅仅为了对抗一个可鄙的政府部门不值得我们将整片北美大陆都武装起来,亦不值得让每一个男人都冲锋陷阵。如果仅为废除法案而战,那我们所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以理性的角度估算,无论是为了法律,还是为了土地,付出邦克山[1]那样的代价均属愚蠢之举。我一直认为,北美独立是迟早可以实现的;有鉴于如今北美迈向成熟的步伐已然加快,其独立指日可待。因此,面对对抗的爆发,这个将会由时间矫正的局面不值得我们争论不休。除非我们真的诚心探讨,否则这无异于起诉租期刚满的租客非法侵入私宅,却因此而陷入倾家荡产的境地。在一七七五年四月十九日之前,我比任何人都更渴望和解;但是,当全世界都听到了那致命的枪声之后,我便永远无法再接受残酷乖戾的英国法老了。我鄙视这个自称是民众之父的恶棍,他居然对子民的屠杀冷眼漠视,居然任灵魂沾染了民众的鲜血而依旧酣然入睡。

但若是认定事态至此便尘埃落定,即和解已成,那会有怎样的后果?我的回答是: 北美大陆之灭亡。理由如下。

首先,只要国王依然把握着统治权,他就会否决北美大陆的全部立法。我们早已认清英王一贯以来对自由的敌意及对专制权力的渴望。难道他不正是会对殖民地说出“你们未经我的允许不得制定任何法律”这种话的人吗?在所谓目前的政体中,北美大陆在未经英王准许的情况下无法制定任何法律,难道北美大陆的民众中还有不知晓这一事实的无知之人吗?除了那些为其自身利益而制定的法律,英王不会允许北美制定任何其他法律,难道北美大陆还有人愚昧到未能从已然发生的事件中看透这一点吗?我们不仅受制于英国为我们框定的法律,而且完全奴役于北美大陆立法权的缺失。在尘埃落定、和解达成(有人这么认为)之后,英王会尽其所能让北美大陆始终处于最低微卑贱的地位,这一点还容质疑吗?我们非但不能进步,反而会倒退,或是会陷入无尽的争斗或荒谬的请愿当中。我们的成长壮大已超过了英王可以接受的程度,难道从今往后他不会想方设法打压我们吗?将这一切归结到一点: 对我们的繁荣心怀嫉恨的政权适合管治我们吗?任何给予否定回答的人都是支持独立的人士,因为独立的判断标准不外乎就是立法权的拥有与否,或者,北美大陆现有或现存的最大敌人——英国国王——是否要对我们说:“你们不得制定逆我心意的任何法律。”

但是会有人说,英王在英国同样拥有否决权,英国人民不经由其许可亦不能订立任何法律。一位年仅二十一岁的国王(这种情况时有发生)对数百万比其年长且睿智的民众说,我不允许你们提出的这项或那项法案成为法律;以正当合理的是非判断来看,这是极其荒谬之事。不过,虽然我对揭露这种制度的荒谬性永不言弃,但我在这里并不想局限于此;我想指出的是: 英国是英王生息之地,而北美大陆并不是,这让两者的情况截然不同。相比英国,国王否决立法将为北美带来更为严重和致命的危害;国王鲜会否决任何将英国防务力量最大化的法案,但绝不会同意国防法案在北美获得通过。

在英国的政治体系中,北美仅属次要考量因素。英国仅在涉及其自身利益时才会顾及北美之利益。因此,如若北美的壮大对英国无利或对其存在着丁点的羁绊,其便会在自身利益的驱使下压制我们的成长。前车之鉴足以让我们明白: 我们在这种间接的统治下将要沦入何等境地!化敌为友并非换个称谓就可做到: 为点明和解的主张在当下是何等危险,我在此断言——英王目前正考虑废除那些法案是为了重塑其在这些殖民地的统治权;他正谋划着凭借长远的手腕和诡计达成其无法以武力和暴行在短期内实现的目的。和解与毁灭形影不离。

其次,就算我们与英国可以达成我们预期中最佳的和解条款,这充其量也不过只是权宜之计,或者说,我们所能建立的只是一个处于监管之下的政权,这种政权会随着殖民地的发展而遭淘汰;因此,在这种过渡时期,所有事务都会处于悬而未决且前途未卜的状态。这个政权悬于一线,终日在骚乱和动荡边缘蹒跚的国度无法吸引任何携有家财的移民;现有的住民也会抓紧难得的安定时机处理家产并离开北美。

唯有独立,即北美大陆政府的建立,才能维系北美大陆的和平稳定且确保其免受内战的磨难;这是最强有力的论点。我之所以惧怕在如今的情况下与英国和解,是因为我几乎可以确信: 和解之后必然会反抗四起;这种局面的致命性远远超过英国之一切恶行。

英国之残暴已摧毁了数千人的生活(可能还将会有数千人遭遇同样的命运),这些人的感受有别于我们这些尚未遭此折磨的人。他们现在所拥有的只剩下自由,曾经所享有的一切都成了自由的牺牲品;他们再无任何可失去之物,因而对臣服于英国心怀鄙夷。而且,众殖民地对英国政府的普遍态度就如同即将告别青葱岁月的少年,很快就会不再在意。一个无法维系和平的政府根本就只是徒有虚名,而我们向其奉上钱财也只会毫无所得。如果和解的第二天便爆发内乱,所谓权力不过是纸上谈兵的英国能有何对策呢?我曾听到有些人说,他们惧怕独立是因为担心独立会导致内战;我相信在这些人中有很多在说这些话时未经任何思考。未经深思熟虑的言论甚少是准确无误的,此处亦然。与英国维持这种残破牵强的关联比独立危险得多。心怀那些饱受摧残的受害者,我断然拒绝和解;如果我被迫逃离家园、如果我毕生的心血毁于一旦、如果我仅能在废墟中苟延残喘,这种种切肤之痛定会让我永远对和解严词拒绝,甚至一刻都不会思考和解笼罩下的处境。

北美大陆的各殖民地已然表现出对大陆政府的赞成与服从,这足以让所有理性谨慎之人都易于且欣于接受这一政权。除非假托一些幼稚可笑的理由,否则没有人会担心各殖民地之间会争夺领导权。

在毫无差别的情况下,地位高低亦不复存在;完全的平等不会诱发任何权力之争。欧洲的共和制国家均能(或者我们可以说,一直)维系和平。荷兰和瑞士既不与他国开战,亦未发生任何内战;而君主制国家的现实却是无法长久地保持和平安定。王位本身就会在国内挑起争端,而王权固有的傲慢会在不断膨胀的过程中与他国势力碰撞冲突;基于更合乎自然的规则所建立起的共和制政府则会在这种种情况发生时找到化解之道。

若对独立真的存在任何担忧,那是由于目前尚无具体方案,人们不清楚到底该怎么做。因此,我提出几点建议以作初探;但我必须谦逊地指出: 我仅将这些建议视作抛砖引玉之用。若将众人零碎的想法汇集起来,定能启发睿智能干之人,从而制定可行良策。

各殖民地每年举行一次会议,仅设一位统筹者,且应更为平等地代表所有民众。殖民地会议仅处理当地事务,且应受大陆会议管治。

每个殖民地合理划分成六个、八个或十个区域,每个区域均选派一定数量的代表参加大陆会议,因此每个殖民地至少选派三十位代表,而整个大陆会议则至少有三百九十人参加。每一届大陆会议的召开和会议主席的选举按下述方法操作: 在代表均到场之后,以抽签方式从十三个殖民地中选取一个殖民地,所有代表以票选的方式从这一个殖民地的代表中选举一位代表成为会议主席;下一届大陆会议召开时,从十二个殖民地中抽签选取一个殖民地,即之前已产生过会议主席的殖民地不在抽签范围内,随后票选出会议主席;以此方式逐届类推,直至十三个殖民地均产生过会议主席。为了确保立法的公允,超过大陆会议代表人数的五分之三方可算作多数。若有人在如此平等公允的政府形式中还能挑唆是非,其定是路西法叛乱的同盟。

不过,这项事业在初始时由谁以何种形式发起,这一点值得推敲。最符合其主旨且最能让人接受的似乎是经由联结治理者与被治者(即大陆会议与民众)的中间纽带完成。我们不妨以下述方式且本着以下宗旨召开一个北美大陆联合会议。

大陆会议组建一个由二十六人组成的委员会,即每个殖民地选派两位代表;每个殖民地(即每个州)的议会或州制宪会议选派两位代表;每个州从首府市镇中选出五人作为民众代表,选民应遍布该州所有的区域,且该州应召集尽可能多的、有资格的选民参与投票,而这五人应能代表整个州的民众参与此次会议;或者为方便起见,该等代表亦可在该州两三处人口最多的区域选举产生。在这次北美大陆联合会议中,这些与会代表所探讨的事务将由两大原则贯穿始终: 知识与权力。大陆会议、议会或制宪会议的代表均积累了处理国家事务的经验,他们有能力为北美大陆出谋划策,而这个受权于人民的团体将拥有真正的法定权力。

这些与会代表需在北美大陆联合会议上拟定《大陆宪章》或《联合殖民地宪章》(与所谓的英国《大宪章》相对应),在其中载明大陆会议及州议会的代表人数、代表产生方式及会议日期,并明确其各自的职责范畴和管辖范围(我们的立国之本是整个大陆的团结一致,而非诸州各自为营;这一点需永远铭记)。我们的宪章应顺应善恶是非之辨,保障所有人的自由与财产,其中最为重要的是,保障宗教信仰的自由;同时载明宪章中理应规定的其他事项。在宪章拟备完成后,北美大陆联合会议随即解散;我们依据宪章规定为当下的北美大陆选举立法者和管治者: 愿上帝赐予安康幸福,阿门。

我在此摘录一段德拉戈内蒂(一位睿智的政治学家)的话,与日后为北美独立或为其他政治目的而被民众委以重任的人士共勉:“政治行为的要义在于挖掘幸福与自由之本源;一个国家应以尽可能少的代价换取民众尽可能多的福祉,但凡能构建起这种政府的人士值得国民永世爱戴。”[2]

然而,有人会问: 北美大陆的君主何在?让我来告诉你,我的朋友: 他高高在上地统治着我们,但不会像英国君主那样让子民蒙受灾难。我们在尘世间的荣耀亦容不得任何瑕疵,因此,让我们择取良日庄重地将我们的宪章公之于世;让上帝的意旨融入我们神圣的法律之中;让我们为之加冕,从而让全世界都知晓: 如果说我们亦赞同君主制,那我们的君主就是我们的法律。在专制政府中,国王即是法律;在自由的国度中,法律应加冕为王,概无例外。为免日后有人滥用君主之说滋生事端,让我们在加冕礼成之后即把王冠打碎,将碎片散予所有民众共享。

拥有自己的政府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权利,认真反思人事之险恶便能让我们确信: 相比坐等政权诞生的天命巧合,凭借自己的实力、以冷静审慎的方式建立起属于我们自己的政权绝对是更为明智安全之策。如果我们这次不能建立起自己的政府,日后便会有马萨涅洛[3]这样的人利用民众焦躁不安的情绪,集结那些亡命与不满之徒揭竿而起;由这些人自行建立的政权会像洪水一样卷走北美大陆的一切自由权利。若北美政权再次落入英国之手,动荡的局势会诱使孤注一掷的冒险家铤而走险,到时英国如何应对这种情况呢?致命的悲剧可能在消息传到英国之前便已铸成,而我们则会像威廉一世时代的英国人一样饱受压迫。你们这些现如今反对独立的人啊,你们并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你们放任政权空置,其实是在敞开大门迎接永世的暴政。成千上万的人已经清楚地认识到: 将那股残暴恶毒的势力赶出北美大陆是无上荣耀之举。这股恶势力曾煽动印第安人和黑人联合起来摧毁我们,这种暴行犯下了双重罪恶: 我们的双手沾染了鲜血,他们的心灵蒙受了欺骗。

理性为我们甄别出不可信任之人,情感在伤至千疮百孔之后让我们认清了应憎恶之人,而与这些人谈论友谊实乃疯狂愚昧之举;我们与这些人之间仅有的些许亲缘正日渐消散。我们凭何种理由去期盼情感会在亲缘散尽之后加深,或去指望共识能在争端急剧升温之后达成呢?

你们这些高唱和谐和解论调的人,你们能重拾逝去的时光吗?你们能为娼妓找回贞洁吗?如果你们不能,那同样也无法修补英美之亲缘。英国人正四散中伤我们的言论,我们之间的最后一丝牵连业已破裂。有些伤痛是天理无法宽恕的,若连这些伤痛都可宽恕,那天理就不复存在。正如任何男人都无法原谅别人强暴他的爱人,北美大陆亦无法原谅英国手刃我们的同胞。上帝赐予我们这些无法遏制的情感,是为了让我们明辨是非善恶;这些情感实乃我们心中上帝形象之守护神,让我们有别于普通生物。若我们对这些情感无动于衷,则社会契约将会土崩瓦解、公平正义将会烟消云散抑或有名无实;若我们的伤痛还不足以促使我们追求公平正义,那抢劫犯和杀人犯将多半逍遥法外。

啊!热爱人类的人们,敢于反抗暴君与暴政的人们啊!请你们都站出来吧!旧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已被压迫蹂躏,自由正被全世界驱逐。亚洲和非洲长久以来一直排斥自由,欧洲将其视为异己,英国则已然勒令其远离。啊!让我们接纳这个流亡者吧,让我们适时为人类搭建起避难所吧。

* * *

[1] 1775年在此处爆发了美国独立战争期间的第一次流血冲突。——译者

[2] 德拉戈内蒂论德行与回报。

[3] 马萨涅洛,又名托马斯·阿涅洛,那不勒斯的一名渔夫。他在集市上呼吁同胞反抗西班牙人,并鼓动他们起义。一天之内他便自立为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