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时,伯尔和族人们还活着。伯尔在每个方向都安排好了侦查人员。一旦非要逃跑,成年人要帮助孩子避开那些红色尘埃。他们的前进路线共改变了四次,每次都有人尖声提醒。当夜幕在这片平原上降临时,他们被迫停止了前进。

但是马勃菌天生是要在白天喷发的。若跌跌撞撞进入孢子喷发的范围内,他们则可能随时走散;人们确实听到几声似乎什么东西撕裂的声音,表明有孢子在黑暗中喷出。但是,当夜雨开始缓缓坠落时,他们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感觉夜雨下了许久,久到足以冲刷干净空气中的红色尘雾,足以将沉落地面的孢子化作泥土时,伯尔带领人们走进了原野里的马勃菌丛中。

这是一项在文明世界里无人愿意尝试的以命相博的事业。没有星星,没有指南针为他们引路,也没有灯光可以帮助他们避开要奋力逃离的致命之物,而且,由于在黑暗之中,他们也没有可能按照直线行走。每个人都会认为这是在赌博,而他们必须相信自己能够在这最长、希望最渺茫的赌局中交上好运。

离奇有趣的是,他们把那只死去的甲壳虫长长的触角当作自己的探路器,排成一字长队走进了红色的平原。甲壳虫有两条毛绒绒的触须,伯尔在前带路,拿着其中一条触须,触须向他身子前方伸出。塞娅帮助伯尔探测前方黑暗中有没有东西,但是绝不离开伯尔的左右。其他人手拉着手跟随在后。

他们缓慢地前进着。天空一片漆黑,当然了,在低地,没有绝对黑暗的地方。在没有人类消耗的地方是没有狐火的,有些蘑菇兀自在发光,有时还有锈菌也发出些许微光。族人们排成一字毫无目的地行走在这片长满红色马勃菌的平原上,自然,这里既没有萤火虫也没有任何会发光的虫子,更没有任何活着的东西追逐这一小群族人。半个小时之后,连伯尔本人都无法相信自己竟然一直在沿着起初的路线行走。一小时以后,他们绝望地意识到,他们正在徒劳地穿过一片马勃菌,而天亮之时这些马勃菌便会使这儿的空气变得无法呼吸。虽然如此,他们还是得继续前行。

有一次,他们闻到了卷心菜那讨人厌的气味儿,便循着那气味儿走去,于是看到了那些卷心菜:叶子上有一些寄生的霉菌,叶片散发出苍白的微光。而且,叶子上还有活物:原来是巨大的毛毛虫!毛毛虫在那嚼呀嚼,哪怕是在黑暗中它们依旧吃个不停,它们或许是在等候蝶变的时刻吧。伯尔差点就朝它们愤怒地大叫了——因为,伯尔认为——它们对于孢子红尘居然可以免疫!但是,孢子红尘弥漫得到处都是,而且卷心菜散发出并非生命的气息。

当然,这些毛毛虫本该充满生气。在生长的每一个阶段它们都像其他所有的昆虫一样需要呼吸,但是,被毛皮覆盖的毛毛虫则是利用孔洞呼吸,席子般的毛皮覆盖在孔洞的上面,其作用是过滤空气。毛毛虫在马勃菌喷发孢子前完成产卵。在毛毛虫的幼虫变成蝴蝶或者飞蛾之前,马勃菌产生孢子的季节就已经结束了。这些毛毛虫面对所有的敌人都可以安然无恙,即使面对人类亦是如此。而人类之所以要在黑暗中踉踉跄跄摸索着前进,只不过因为他们没有想起将毛毛虫的毛皮取下,掩在口鼻处,让其发挥防毒面具或者空气过滤器的作用罢了。那个时刻定会来临,但现在还没有。

绝望之下,伯尔的族人们整晚都顺从地跟随在伯尔的身后。当东方泛出鱼肚白的时候,他们麻木地等候着死神的降临。尽管如此,他们并未停下脚步,依然跟随伯尔前行。

黎明前的天空泛着灰白的光——此时,只有熟透了的红色马勃菌才会在天还没亮时就喷发出来——伯尔厌倦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差点抱怨出声。此刻,他正站在一片圆形空地里,周围全是致命的红色尘埃。天色还没亮透,还不能完全看清楚颜色。周围是一片死寂和死亡之尘散发出的那一抹热辣的嘲讽意味——现在,那些尘土已变作了泥浆。

伯尔十分泄气,颓然蹲下。很快,这里乌云般的模糊红色尘埃将会四处飘动,天地间将会形成一层淡红色薄雾……

然后,蓦然之间,他突然抬起头来,大喊一声,他听到了流水的声音。

他的跟随者们像是看到了黎明的曙光一般,用满是期盼的眼神看着他。伯尔一言不发,向前方跑去。他们匆匆地跟着他,当听到伯尔在前方胜利地大喊时,他们加快了脚步!片刻之后,他们已经逃离了乱糟糟的霉菌丛,站在了一条宽阔河流的岸边!这便是伯尔前一日在长满红色马勃菌的平原另一端瞥见的那条河!

之前有一次,伯尔曾经乘坐着一只蘑菇编成的筏子顺流漂下。那次旅行伯尔并非自愿,筏子带着他漂到很远的地方,远离了族人和塞娅,那时,他心中充满凄凉。而现在,看到这条快速奔腾向前的河流,他内心则充满了喜悦。

他观察了河流上下游的状况。河岸上零星分散着一些低矮的峭壁和状似沙洲的霉菌。这体现了霉菌对于环境的一种适应性——以前它们曾经在树上生长,而现在则是在这生物尸体堆积而成的河岸边靠着营养丰富的泥土生存,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伯尔瞬间便忙碌起来,用他的长矛刺向坚硬的霉菌,然后用力把其薅下。族人们茫然地看着这一切,然而,听到伯尔语气严厉地一声令下,他们便也照着伯尔的样子干起活来。

很快,岸边便堆积起两打大大小小的霉菌堆儿。那些霉菌坚硬,质地很轻。伯尔开始向大家解释这么做的原因。但是多尔却抗议起来:族人们担心与伯尔分开。他们若可以乘坐同一只霉菌编成的筏子,情形将会有所不同。老塔玛厉声责备伯尔怎会有将大家分开的念头。琼恩一想到要和大家分开就害怕得发抖。伯尔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天空。白天很快就要来临,很快红色马勃菌就要爆发,将尘云喷向空中。没有时间跟大家解释清楚了。然后塞娅温柔地说了些什么。

按照大家的建议,伯尔作出了很大的牺牲。他从肩膀上取下那件飞蛾翅膀做成的天鹅绒般的华丽斗篷,然后沿着翅膀上用以加固的纹理将其撕成许多不规则的长条儿。他将长矛竖直地插在最大的筏子上,按照临时排成的队列将其他摇摇晃晃的筏子和自己的筏子系在了一起。

几分钟之后,这支由筏子组成的小型舰队便摇摇摆摆在河水中快速游动起来。伯尔一个一个地将族人们安顿在筏子上,同时严肃地叮嘱他们怎样划动筏子,然后便用力一推,将筏子推离岸边,送入水中。这一队漂浮不定的小筏子慢慢离开河岸,划向水流湍急的地方。伯尔和塞娅乘的是同一只霉菌编成的筏子,其他惶恐不安、但对伯尔充满信任的族人们胆怯地围绕在伯尔所乘筏子的周围。

当族人们开始在两岸长满蘑菇的河水中划动筏子前行时,夜色开始褪去,平原上一柱柱红色尘埃突然向天喷发。晨曦中,长满马勃菌的平原上又一次形成一层致命的红色薄雾。

然而,那时,摇晃不稳的筏子正急速顺流而下,在河水中来来回回打着旋儿,筏子上的乘客们瞪大了眼睛注视着岸上发生的一切,惊叹不已。

在下游五英里处,红色马勃菌的数量没有如此庞大,取而代之的是其他类型的菌类。就像那些更受自然界偏爱的星球上长满了草一样,这儿的地面上覆盖着霉菌和锈菌。伞菌圆圆的植株顶部呈现出奶油的颜色。还有一些畸形植物,它们的株干和枝条膨胀鼓起,像是在嘲弄那些在低地无法见到的树木。有一次,族人们还在河岸上看见一只狩猎蜘蛛那可怕的身形。

尽管在漫长的一整天里他们都在顺流而下,临近这里的平原上弥漫着死亡的气息,整整一天他们都没有看到有任何昆虫的踪迹,此时却到处都是昆虫。蜜蜂们又开始在头顶嗡嗡飞舞,还有黄蜂和蜻蜓。蚊子也现身了,长四英寸,一阵风吹来它们便被驱散开去。甲壳虫闪闪发光,飞翔时发出嗡嗡或隆隆声;苍蝇泛着各种金属色彩,四处乱飞。在热气蒸腾的平原上和奔腾向前的河面上,一些巨大的蝴蝶在翩翩起舞,看起来仿佛仅仅因为能够活着便充满了喜悦。

凡是筏子上的族人们所能看到之处,到处都是昆虫,其类型之多,数以千计:有的在天空翩翩起舞,有的在地面爬行,有的在水里游泳,有的潜入水中。水生的甲壳虫懒洋洋地浮出水面,捕捉着水面上飞舞的昆虫。石蛾蜷缩在它那小船一般的硬壳儿里,在涡流处或死水里漂浮着。

白天在慢慢过去,河岸在向后退去。族人们吃着自带的干粮,饮用着河水。下午来临时,两岸后退,水流减缓,河岸变得模糊不清,河道变宽,渐渐与一大片沼泽地融汇在一起,里面不断传来咕咕的水声。

当形成河床的粘土渐渐变成黑色的污泥时,河水看起来也在逐渐变暗。水面上漂浮着一层绿色的东西,那东西并不随河水的流动而流动。原来是睡莲的叶子。在一片到处都是真菌的世界里,这些睡莲、卷心菜,还有其他一些植物也要竭力生存下来。十二英尺以外,有些睡莲叶子极大,好像任何一片叶子都足以支撑伯尔和族人们不落入水中似的。莲叶真多,挤挤挨挨,有十多英亩的样子,在这接天莲叶中间还露出了一线水流。放眼望去,莲叶中间零散分布着一些巨大的苍白的莲花,散发出浓馥的香气。莲花那么大,足够三个人藏身其下。

瞬间,远处原来那清晰可闻的咕咕水声变成断断续续的低低轰鸣声,好像是从两岸传来,原来是不和谐的蛙鸣。那些青蛙长达八英尺,在这片沼泽地中生存繁衍。族人们看见那些巨大的绿色动物坐在岸边一动不动,只是大张着嘴巴呱呱呱呱地叫着。

此处,在沼泽之中,昆虫种类和数目如此繁多,部落原来捕猎的地方与之相比反而如同沙漠一般荒芜,当然族人在原来的地方也还不惯于捕猎。许多蚊子在水面上飞舞着,个头很小,连同翅膀也不足三四英寸。蝴蝶贴近水面低飞,那水面如同玻璃一般透亮,蝴蝶们似乎正迷恋于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呢。

族人们看着这新奇的一切,感觉目不暇接。河流出现分支,分支,再次分支。这里没有任何东西是他们所熟悉的。此处没有蘑菇,但有霉菌。还有香蒲,其株茎像树木一样,高达三十英尺,矗立在水路之上。

经过很长时间以后,河流的各个分支又重新汇合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更加浓重的烟雾,一座座低矮的小山在烟雾中隐约可见。河流流向小山所在的方向,然后从其中穿过。接着,一座座大山矗立在眼前,直插云霄,形成一道屏障,其高度无法估计,云团还未来得及将其包围,大山便已消失在薄雾中。

河流流经一处闸门,那是坐落于大山中的一个峡谷。白天尚未过去,光线依然很强,此时,来回快速摆动的筏子飞快经过了一个狭窄的通道,通道处有一堵高墙矗立在那儿,其高度超出了薄雾中所有可见之物。此处的河水呈现出白色。在高墙之上,有一处裂口,其跨度达五百英尺左右,一只条形蜘蛛在那儿结了一张蛛网,荡在空中。待到筏子漂浮至蛛网跟前,族人们便看到了那蜘蛛,即便与同类相比,它也是个庞然大物,肚腹突起如圆球,直径达数码之长。当族人们轻盈地从蛛网下面掠过时,蜘蛛悬挂在那里一动不动。

先前所见的高山仿佛一一向后退去,族人们此时已经到达一个山谷。这里就像是族人们的一个避难场所:极目远眺,在山谷所能延伸之处见不到一棵褐红色的马勃菌;筏子搁浅至岸边,人们涉水上岸;此时依然是白天,到处都是食物。

但是,他们还来不及仔细查看一番,夜幕便降临了。为了谨慎起见,伯尔和族人们在蘑菇从中找到一个藏身之所,在那儿躲避至天亮时分。夜间的一切声音他们都感觉非常熟悉。蝈蝈儿的叫声比往常更加响亮,它那阴柔的嗓音没有丝毫迹象表明蝈蝈儿长大后声音会变得圆润、低沉、深厚;这说明与真菌类植物群生长的地方相比这儿有更多的植物存在。许多萤火虫在笼罩族人藏身之处的黑暗中闪闪发光,萤火虫以蜗牛为生,这意味着此处定然有大量蜗牛。蜗牛也是族人们合适的捕猎对象,但他们还未意识到自己是掠食者。

过去他们鬼鬼祟祟,就像虫子一般,现在他们已截然不同。他们也已了解了武器这种东西。他们曾经捕食蚂蚁,曾经通过杀死强盗般的黄蜂来锻炼自身的勇气。从某种程度上讲,他们正在习得伯尔的技能,但是依旧无法与之相比,而伯尔也仍需要提高。

第二天,他们对于自己新的领地做了一番勇敢的勘察,这在几个星期之前还是无法想象的。他们新的避难所是一个山谷,延伸至较低的一段便是另一滩沼泽。在沼泽的另一侧就是大海,但他们目前对此还一无所知。他们只是出于实用的目的才探索新的领地,并非为了获取知识。在地面上他们发现了一个坑洞入口,那无疑是蜘蛛栖身之地的标志。伯尔认为,不出数日,他们就得对付那只蜘蛛,但他还未想出对付它的方法。

他的族人正迅速变成真正的“人类”,但仍需要伯尔为他们思考问题,伯尔没有想到的事情他们目前就无法做到。他们需要伯尔为之思考的部分证据在于,他们自己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们搜集了周围环境的一些信息。最近的蚁城在数英里以外,这意味着这些蚂蚁将会与一队劫食者不期而遇,而非遇上什么工作伙伴。蚁城将成为小猎物的一个来源-——这种想法在片刻之前还是无法想象的。山谷中长满了巨大的白菜,这意味着这儿有大量的蜒蚰,必要之时,这些蜒蚰需要以长矛刺之。

他们看到了螳螂——成年的螳螂高达十八英尺,个头如同长颈鹿,但螳螂可不是他们想要的邻居,而且,他们知道,他们得躲着点儿螳螂。但是,所幸到处都是可以食用的蘑菇。如果能躲开蜘蛛、螳螂和食肉甲壳虫,如果能在暗夜中安全藏身,躲开多情的雄性蜘蛛——这些蜘蛛会在求偶之余抽出时间来吞食自己遇见的任何活物,如果可以在高度警觉中生活,将每一种声音或是每一种不了解的东西都视为危险之物的话,那么这个人就可以舒适地在这个山谷中活下来。

有三天时间族人们以为找到了一个乐园。琼恩每天都吃得块撑破了肚皮;忒特和迪克变成了熟练的捕蚁能手;多尔寻到了一支更好的长矛,正用心练习使用它。

这里没有红色的马勃菌。这里有吃的东西。伯尔的族人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了。即使是老塔玛也很少抱怨什么。他们想象不出有什么地方可以让一个人安静地散步却没有被吃掉的危险!这儿就是天堂!

而这种情形很糟糕!人类一旦感觉安全和心满意足就绝无好处可言。只有感到有所欠缺或者有所恐惧时人们才可以有所成就。只要族人们按照惯例做事,就可以在他们原有的捕猎场所生存下来。那时,他们从来没有任何热情要去努力赶上伯尔的技能。在红色马勃菌的威胁愈演愈烈之前,伯尔带领他们学会了捕食蚂蚁,而自己则在一旁随时提供帮助。他们本来可以停留在捕食蚂蚁的阶段,但孢子红尘却迫使他们逃走。

他们从前胆小怕事,逃亡途中却变得十分勇敢,堪称奇迹。

但是现在,他们来到了天堂一般的地方。这儿有食物。过去,他们还没有在走投无路之下勇敢起来,只是混沌度日,如今,他们也可以像从前那样混日子了。他们不再需要伯尔为之觅食或者养活他们,便开始漠视伯尔的存在,但他们还未曾分散开来,因为继续保持一种社会群居状态是人类的本能,就如同牲畜或者鱼儿也晓得要成群出动。此外,有伯尔在,人们也会安安心心的。伯尔曾经帮他们摆脱麻烦。如果真的再有什么麻烦的话,伯尔也不会袖手旁观的。但是,为何要自找麻烦呢?

伯尔的族人们堕入一种懒洋洋的、心满意足的状态。他们寻觅食物,然后躲藏起来,直到把食物吃光才再次出来。他们在这山谷中找到了一个地方,这里远离那些显而易见的危险,令他们感到无比安逸。他们有所行动的时候,尽管还是倍加小心,但只是为了找东西吃罢了。他们不必走得很远,因为这儿有大量食物。族人们故态复萌,感觉从未有过的幸福,甚至最后慢慢开始忘记携带刚刚寻到的长矛或棍棒。在这样一个对他们非常有利的环境中,他们仍像躲躲闪闪的虫子一样生活着。

这情形不禁令伯尔大怒。他已经尝过受人恭维的滋味。大家还是看重他,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没人再奉承他了,连塞娅也是如此……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塞娅也自然而然发生了变化。当伯尔是酋长时,她看伯尔的眼神都充满了崇拜。而如今,伯尔显得和其他人一样普通,她开始对伯尔卖弄风情。但是,伯尔是直肚直肠的那种人,他擅长领导技能,但不擅长耍阴谋伎俩。当然,他非常自负。但他不擅长通过精心设计来创造浪漫的氛围。当塞娅顽皮地与女人们待在一起时,他认为塞娅是在逃避他。当塞娅害羞地逃避与他讲话时,他生气地以为塞娅不想与他相伴。

在他们停留在山谷中的第一个星期里,伯尔离开众人,独自进行了一次痛苦之旅。他这么做的部分原因很可能是一种类似孩子般的怨恨心理:以前,他是部落里的大人物。如今,他的独特品质不再为人所需,因此他在别人眼里也就不再伟大。而且,也许由于他们对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赞赏有加,他因此在潜意识中怀着要惩罚他们的目的生气地离开了。

伯尔仍旧带着长矛和棍棒,但他的衣服却不似先前那般华丽:他没了斗篷,戴在前额的蛾子触须上也满是污泥,看起来非常可笑。为了避开族人们对他的漠视态度,他生气地离开了。

他发现了许多向上的斜坡,那实际是这个山谷的边缘。斜坡带不来任何希望。他发现了一个小山谷。在那山谷中,一只迷宫蜘蛛编织起了它闪闪发亮的蛛网。伯尔对这只蜘蛛几乎不屑一顾,他本来可以选择杀死它,那些蛛网错综复杂,在蜘蛛等候那些倒霉的昆虫自投蛛网时,只要挥动长矛,刺穿那柔软的丝质巢穴,一下就可以将其刺死。他看见了一些螳螂。有一次,他看到一个螳螂家族用以存放幼卵的巨大容器。那是一个巨大的树叶状的固体泡沫状物,是用螳螂分泌的特殊的可塑性化合物搅拌而成,螳螂就在那容器中产卵。

伯尔还看见一只毛毛虫紧紧裹在自己厚厚的茧里,因为他不是在觅食,也并不感到饥饿,因此只是小心地看看它的样子。伯尔好奇地将茧丝退绕了几英尺,做起来很费劲,几乎扯断了茧丝。如果伯尔细想起来,他一定会意识到:这些丝线可以用来结网,就像蜘蛛所做的那样;它们还可以用来编织防御工事,只要建的足够结实,足够好,即使捕猎蜘蛛也会深陷其中,迅速完蛋。

但是,他又无意地重新寻找可用之物。他让自己沉溺于被族人们伤害的感觉中,通过离开来惩罚他们。

他遇见了一只四英寸长的螳螂撑起锯齿状的前腿,一动不动等候着伯尔自投罗网。如果不与螳螂搏斗一番,伯尔看来是走不掉了。面对体型细小的螳螂,伯尔用长矛显得有些笨拙;面对螳螂闪电般的动作,伯尔挥舞棍棒又显得不够迅速。

伯尔感到有些烦心。那天,他捕杀了不少蚂蚁。捕猎蚂蚁的难度主要在于要找准单个的蚂蚁,将其杀死,但又不会将其他成群结队的蚂蚁卷入战争。在夜幕降临之前,他就杀死了三只——寸把长的三具尸体吊挂在他的腰带上。在日落时分,他又遇见了一只新近刚刚孵化的螳螂幼虫,几乎像是事先埋伏在那儿一样。那只幼虫一动不动,等候着伯尔走近它。

伯尔故意做了一个实验,这个实验在遗忘的星球上已经很久没人做过了。螳螂这种可怕的小动物站起来高达伯尔的肩膀,将会是一个致命的敌手。伯尔扔给他一只蚂蚁。

螳螂便敏捷地出击了,它的动作如此之快,以至于你几乎看不见它那可怕的前臂动作。它无视伯尔的存在,狼吞虎咽吃光了面前的美食。

这一发现是当前急需的,立刻就可以派上用场。

第二天,伯尔漫无目的继续旅行,发现了一种对人类来说甚至比孢子红尘还要致命,还要可怕的东西。那是一只黑色雌性捕猎蜘蛛,即传说中的美洲狼蛛。当伯尔第一眼看到那蜘蛛时,脸色便瞬间变得煞白。

当那蜘蛛爬出了伯尔的视线,伯尔便放弃了原来的所有计划,朝他的族人们大概安顿下来的位置走去。他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他们,这个消息会让族人们再次感到自己需要伯尔,而被需要的感觉会让伯尔获得某种满足,但是,与杀死这只蜘蛛相比,迅速告诉族人这个消息带给他的将是百倍的快乐,为了后者,他宁愿这个山谷中多出这么一个蜘蛛。很明确,那只雌性蜘蛛的出现意味着族人们必须立即逃跑,否则就会死于非命。而他们现在所在的山谷并非什么天堂!

蜘蛛进入这片地方的时间要早于族人们。那是一只巨大的蜘蛛,即使在其同类当中也算是大个儿的。蜘蛛穿过山间的几个通道,原因只有它自己知道。这只蜘蛛的杀伤力无可比拟:它的几条腿叉开,跨出数码的距离,牙齿像针刺一般而且有毒,脚长而有毒,眼睛闪烁着贪得无厌的嗜血光芒。这只毒蜘蛛对于人的杀伤力是它对于山谷中其他动物杀伤力的十倍,比将一只孟加拉虎放入人类居住的某个城市造成的杀伤力甚至还要大。蜘蛛本身造成的威胁已经够大了,但它的到来还带来了更大的隐性致命灾难。

那蜘蛛向前移动时还拖着一个产卵袋,比它自己的身体还要大,直径有数英尺长,用肮脏的蛛丝与其身体相连。每当那蜘蛛向前移动时,那产卵袋就在它的腹部颠簸着,碰撞着,将来就会繁衍出许多和它一样凶猛的蜘蛛,定会使其残忍暴虐又增数倍之多。这只雌蜘蛛会一直携带者这么个“包袱”,爱护它,直到卵被孵出。那时,山谷中就会有四五百只这样的小恶魔满地乱爬了。在被孵出的那一刻,它们就像其父母一样带来致命的威胁。尽管这些蜘蛛的后代身体不大,腿叉开时跨度不超过一英尺,其身体就如同人的拳头大小,但它能跳跃两码的距离。它们长着极小的毒牙,但其毒性却丝毫不亚于其母亲。这些小恶魔疯狂地仇视其他一切生命,其可怖与灰色的生育它们的大雌蛛不相上下。

伯尔将这一切告诉了族人们。族人们倾听者,瞪大眼睛,流露出受了惊吓的神色,但他们并不十分害怕:事情毕竟还没有发生。当伯尔坚持带领他们踏上新的旅途时,他们心神不安地点着头,却又很快溜走了。伯尔无法将族人集合起来:总是有些成员躲开伯尔,当伯尔去寻找他们时,还未及返回,那些被集合起来的人就又不见了踪影。

有那么几日,白天光线充足,充满杀戮;夜晚,夜雨缓缓地下着,山谷中死亡事件频频发生。这些巨大的动物在布满乌云的天空下对彼此蹂躏,慢吞吞食用着它们的猎物。不加思考、满怀热望的父母将其他动物麻痹后让其无助地活着,以喂养自己年轻的一代。在昆虫的世界里,残忍暴行被认为是想当然的事情。对这些动物来说,人类无关紧要。族人们虽心神不安,但和所有人类一样,在最坏的事情来临之前,他们是不相信有什么所谓“最坏的事情”会降临到他们头上的。

族人们来到山谷两周以后,最坏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那天,在灰白色的晨光中,人们极度惊恐地颤抖着,所处的地方完全等于在自取灭亡。他们身在户外,丝毫没有躲藏,就将自己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他们也不敢再躲藏了。那些可怕的灰色怪物被孵化出来了。整个山谷好像都挤满了这样的灰色小恶魔:哪怕还没有学会狼吞虎咽地去吞食,却已学会了杀戮,除了杀戮还是杀戮。当它们彼此相遇,便怀着愤怒相互搏杀,胜利者便在决斗中吞食了自己的同胞。然而,它们总是在找更多的厮杀对象,实际上如同疯子一般。由于它们身体太小,行动又很敏捷,无法用长矛或棍棒与之相博。

现在已是黎明时分,人们绝望地四处张望,等候死亡的降临。整个夜晚他们都是在露天之处呆着,灌木丛中曾是他们的庇身之所,但他们唯恐再躲藏其中会让他们身陷困境。如果那灰色杀人巨妖从他们那里经过,族人们便可以清晰地看到它,但他们不敢在那里藏身的原因是害怕那个可怕怪物产的蛋卵。

大蜘蛛还是出现了。一个年轻女孩看见了它,便哽咽着哭出声来。但那蜘蛛没有看见他们。在晨雾中,在人们的视线之内,族人们看见它跳跃而起,踩着一只色彩艳丽的毛毛虫,将其杀死了。这只雌蜘蛛现在所在的地方正是族人们在山谷中所处的位置,到处都是它刚孵出的小蜘蛛。这山谷本来如同天堂,但现在注定要尸横遍地了。

然而,伯尔动摇起来。当离开族人时,他满怀愤怒;当归来之时,因为族人依然不愿听从他的安排,伯尔就更加愤怒。他与族人们呆在一起,变得易怒而沉默,展示着那受伤的尊严,故意拒绝向族人们做出友好的姿态,即使对塞娅也是如此。伯尔的作法十分幼稚。但族人就如同他的孩子,将其视为孩子才是他的最佳选择。

族人们颤抖着,当看到毛发蓬松的雌蜘蛛一路饕餮而来,走过半英里的距离,他们绝望地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了。伯尔身边有六个男人,七个女人,其余的都是孩子:最大的是身材瘦高的青春期少年,最小的是尚且抱在怀里的婴儿,他们轻声啜泣着;塞娅忘记了卖弄风情,用恳求的神色看着伯尔。其他人哭泣的声音更大。他们已经到了绝望地地步,此时,他们在恐惧中的哭闹声足可以将蜘蛛招来。

这是心理上挣扎的一刻。伯尔严厉地说道,“过来!”

他握住塞娅的手,开始前行。此时此刻,在这山谷中,任何一个人所能想到出走的方向只有一个,即朝着快速逃离那可怖的怪物的方向:沿着山谷的斜坡向上而去。伯尔沿着那个斜坡向上爬去,塞娅跟在他的身后。

他们走出还不到十码的距离时,多尔叫上妻子,他们带上孩子,也跟上了伯尔;当他们又走出五码开外,贾克开始兴奋地催促家人快点行动。老琼恩呼哧呼哧地喘息着,狂热地跟在伯尔的身后疾走;科莉怀抱着最年幼的孩子走在后面,她其他的孩子则走在她的前面。瞬间,整个部族都开始行动起来了。

伯尔继续前行,心里清楚知道其他人都跟在自己身后,但他装作没有看见。整个队伍继续跟在伯尔的身后前行,仅仅因为一开始便是如此。由于恐惧,迪克那年轻人的莽撞无知没了踪影;然而由于渴望成功,他还有点嫉妒伯尔弄脏的武器。走着走着,他看见有个什么东西一半埋在地下,一半露在外面,便害怕地朝身后看了一眼,他闪到一边,开始用力拉那个东西,那是一只犀牛甲壳虫的部分甲壳。忒特也加入其中。他们做了一个大胆的举动,即逗留下来寻找一个武器,和伯尔的越接近越好。

当这些逃命的人又走了四分之一英里的路程时,从一株乳草属植物旁边经过,其高度不到二十英尺,株茎的下部已是粗糙不堪,长着一些既像鱼鳞又像铁锈的东西。一些蚂蚁排成一字队形,沿着它的株茎上上下下地爬行,或者将蚜虫从附近的蚁城带到合适的地方吃掉,或者令其繁殖,也只有单性繁殖的蚜虫可以做到这一点。但是,在这株乳草属植物的另一侧,已有一只蚁狮爬到蚁群中间大开杀戒。当然,这只蚁狮还处在蚜狮的幼虫状态,而蚜虫则是它天然的猎物。

伯尔继续握着塞娅的手向前行进。蚁酸的臭味呛到了他,但他没有在意。蚂蚁是族人们的天然猎物,就如同在被人遗忘已久的地球上螃蟹和龙虾是住在濒海地区的人们的天然猎物一样。但是,伯尔现在担心的不是食物。他大步流星地继续朝山坡走去。

迪克和忒特挥舞着他们的武器,恐惧地朝来路回望。他们刚刚逃离的那只蜘蛛在他们逃离时正在面目狰狞吞食着美味,现在已经不见了。一小队蚂蚁排成单列正镇定地向前爬去,蚂蚁队伍中间不时有一两个空挡,逃亡者的队伍便从其中的一个空挡穿行而过。

在队伍后面,忒特和迪克在商议着什么。他们用激将法向对方提出挑战,快速返回蚂蚁队伍中。他们用武器猛烈袭击蚂蚁。受到攻击的蚂蚁立刻死掉了,二人迅速将其拖到充满蚁酸气味的路上。剩下的蚂蚁都继续安静地赶路,二人又挥动武器刺杀蚂蚁。

这两个年轻人都想胜过对方,但是,他们俩的食物都已携带不完,因此不仅都有些沾沾自喜起来,每个人都宣布自己是最勇敢的一个,有最多的猎物,就这样一边吹牛,一边气喘吁吁跟在队伍的后面。他们将自己携带的食物分配给其他人,这是他们自我炫耀的一种方式,但是,族人们对于这些礼物欣然接受。这毕竟是食物呀。

这两个瘦瘦高高的男孩,又快速返回远处,一边还兴奋地向对方说着什么。这一次,他们又带回很多食物,悬挂在武器上荡来荡去,原来是十来只一英尺长的动物,肢体上长着些坚实的肉可以吃。

在他们身后,那只蚁狮向那些还在傻傻享用美食的蚜虫展开了猛攻,那些勇士般的蚂蚁吓了一跳,冲向前去表示接受战斗。

乳草属植物处传来喧闹声。

但是,伯尔率领着他的跟随者向山边走去。他到达一个小小的高地,然后四处张望。要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代价是必须非常谨慎。

两百英尺以外,一个小蜘蛛到处乱窜,大发脾气,在边缘粗糙的、被其他星球称之为“纸霉菌”或“石耳”的中间搜寻着。这里的石耳的厚度如同抗冰层,有极小的生物在其下穴居。那只十六英寸长的蜘蛛将石耳那些小生物狼吞虎咽地吃掉了,嘴巴里发出的声音暴露出其贪吃的本性。但是,这只蜘蛛非常忙碌,而且所有的蜘蛛都似乎有点近视。

伯尔转向塞娅,意识到所有的族人都在跟随着他,而且他们非常恐惧。他爬上这样一个小小土丘不过是为了更清楚地环视四周,连做这点小事时他们也毫无例外地跟着他!多尔发现一只蟋蟀的空壳儿,其中的一半被真菌土壤所覆盖,便利用伯尔停下来环视四周的片刻工夫,将蟋蟀镰刀状的空着的下巴撕扯下来;这下巴弯曲而又锋利,如果使用得当,完全可以致命。多尔曾经看到过伯尔杀死别的生物。现在,他甚至可以帮上一把了,因此,他便很严肃地竭力想象了一番自己单独杀死某种生物的模样;看见多尔在研究着那个镰刀状的武器,贾克猛拉一下那只蟋蟀已经被洗劫过的尸体,想再找到别的武器;迪克和忒特正用他们新近刚刚找到的猎杀工具假装正在相互搏斗,显得有些爱慕虚荣;琼恩发出呼哧呼哧地喘息声;老塔玛在低声自言自语地抱怨着什么,因为他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发出声音;其余的人则在等候着伯尔带领他们继续前行。

此时,伯尔正怒视着族人们,他是故意这么做的。现在,所有的人都谦卑地注视着伯尔,他们此刻记起了一些往事:在他们饥饿时是伯尔为他们弄到食物;在他们被吓得浑身瘫软的时,只有伯尔敢于行动。此刻,他们对于伯尔绝对有一种依赖之感。当然,他们那种谦卑的感觉以后会渐渐消失。伯尔通过满足他们的需要来取得领导地位,相应地,他们也竭力表现出独立的样子。只有当教给他们怎样实现自主行动时,伯尔的领导才相应会更加成功,但是,伯尔对这一点的认识还有些模糊不清。此时,所有的族人都崇拜地望着伯尔,虽然他们对于伯尔的崇拜还不能跟塞娅相比,但伯尔对此还是感到相当开心。伯尔突然意识到,无论怎样,感到非常恐惧时,族人们是愿意遵从自己的命令的。因此,他便发布一道命令让他们去执行。

“我带有锋利的武器。”伯尔严厉地说道,“你们当中有些人也已经有了锋利的武器。现在人人都要找到锋利些的武器,已备战斗时使用。”

族人们谦恭地散开,按照伯尔说的去做了。塞娅本来打算和其他人一起散开,但伯尔将她拉了回来,连自己都不清楚为何这样做。可能是他们之间绝对平等而又有些羞羞答答的两性关系该结束了吧,而伯尔这样做只是为了满足虚荣而已。伯尔将会保护塞娅。到目前为止,伯尔对自己并没有进行心理分析,他只是不想让塞娅离开自己,因此便阻止她离去。

族人们四散开去。多尔和妻子一起离开了,去帮助她武装自己;贾克也心神不安地跟随在妻子身后;琼恩胆怯地走到那只蟋蟀尸体的旁边,虽然大家对蟋蟀尸体已经挑挑拣拣了一通,琼恩还是想看能否在剩余部分中找到防御武器;科莉将她最小的孩子放在伯尔的脚下,有些担心地去寻找锯齿状的武器了,盼望自己找的武器在规格上能达到伯尔所谓“锋利”的要求。

大家突然听到一声压抑的喊叫。是一个十岁的孩子——迪克的弟弟发出的:他吓得站在那儿浑身麻痹,一动不动,只是恐惧而又痛苦地盯着什么在看。有个动物从一株畸形的真菌样的植株后面走了出来,距离伯尔有五十码之远,但离迪克的弟弟只有十码不到。

那动物苍白中泛着绿光,脑袋很小,眼睛却大得出奇,直直地站在那里,就像一个人,但却比人高出几英寸,其腹部优雅地向外凸出,形成叶子形状。迪克的弟弟面对着它,因恐惧浑身像瘫痪了一样,但它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丑陋的锯齿状前臂向外伸着,做出伪善的祝福姿势。

那是一只在某种程度上已经算是成年在寻找猎物的螳螂,孵化出的时间还不是太久。它僵硬地站在那儿,像是仁慈地等候着男孩走上前去,又像等候男孩从其身边逃开。如果男孩一旦逃开,它将紧随其后,凶狠残暴地猛冲上去。与其凶狠相比,狮子发怒时也不过像小猫在嬉戏玩耍罢了。如果男孩走上前去,它那长有尖牙的前臂将会闪电般伸向男孩,刺穿其身体,非常迅速地用它那针一般锋利的钩子将男孩钩住,要知那钩子可比设置陷阱时所用的爪型工具锋利多了。当然,等不及男孩死亡它便会将其当作美食大吃大嚼起来。

所有的族人都站在那儿,像冻僵了一般。有人可能要问,族人们是否替孩子捏了一把汗,或者,在看到这么一个半成年的螳螂的那一刻他们是否一下子堕入了绝望的深渊。到目前为止,只有伯尔一人还保留着离开这个山谷的想法。对其余人来说,发现一只半成年的螳螂就意味着还有许许多多只螳螂生活在此处,而要想逃离这只馋涎欲滴的小魔鬼几乎是不可能的,要知道它可是那只大螳螂的后代呀。与这么一群大大小小的恶魔居住在同一个地方生活繁衍,是极不可能的事情。这些恶魔们在展开杀戮之前还往往伸出前臂做出一个祝福的姿势。

只有伯尔还有思考的能力,因为他充满自负。伯尔曾经指挥若定,大家对他也曾完全遵从。而现在,由于这只年幼螳螂的存在,大家忘记了要遵从伯尔的命令。若男人们梦想与之进行一番搏斗,那他们好像就难逃一死,因为那螳螂非常凶残,长着刀剑般锋利的臂爪。但伯尔立刻对那螳螂狂怒不已,他是有斗争经验的!此前,他遇见过一只此类中等身材的怪兽。当时,他孤身一人,曾经故意拿那怪兽做过实验。因此,伯尔才敢大发雷霆!他直奔螳螂而去,手中摇荡着一只小蚂蚁的尸体——那蚂蚁是几分钟前忒特杀死的——然后用力将那尸体向螳螂掷了过去,那蚂蚁的尸体越过那个似乎吓傻了的男孩,朝螳螂飞了过去!

蚂蚁击中了螳螂。而作为昆虫的蚂蚁是根本不会思考的。那可怕的螳螂看见有东西朝自己飞来,便伸出前臂进行自我防御,样子十分凶残。

蚂蚁很重。那螳螂身体直直地站在那儿,鬼魅一般,被飞来的蚂蚁打了个趔趄,在地上翻一个滚儿,便狂乱地前去扑打那只死蚂蚁,样子虽然凶残,但却没了之前的癫狂。

螳螂的注意力一旦转移开去,那男孩便立刻逃开了,样子有些歇斯底里。

族人们聚集在一起:伯尔在几百码之外的地方,又一次站在了高处。伯尔所站的位置成了大家集合的地方,因为科莉为大家带了一个头:她将自己的婴儿放在了伯尔身边。当伯尔挺身而出投掷死蚂蚁之时,塞娅出于母性本能自然而然担起了保护幼小的责任,在逃离之前她动作极快地抱起了那个婴儿。当然,当眼前的危险解除后,她便又回到了伯尔的身边。

从此处看去山谷的地面有些模糊,空中弥漫的薄雾为山谷中每个可怖之处蒙上了一层面纱,使其看起来不如原来那般逼真那般致命了。

伯尔语气激烈地质问他的跟随者们:“你们找到的锋利武器呢?”

族人们面面相觑,神情麻木。琼恩难以自制地轻声抱怨起来;老塔玛则提高嗓音,尖声埋怨。她嘟嘟囔囔,都怪伯尔将我们带到了这个地方!我们原来所在的地方也不过只有红色孢子尘土而已,这里却有杀人蜘蛛及其子孙,还有刚孵化不久的螳螂!我们本可以巧妙躲过红色尘埃,可又怎能躲过这里随时降临的死神呢!唉!唉!都怪伯尔劝说我们离开家园,来到这么个地方找死……

伯尔目光炯炯,环视四周。他开始意识到,令自己感觉美妙至极的既非勇气,也非决心,而是被众人崇拜的感觉,越被崇拜越好。对于他的非同寻常的决定还有人居然不是充满崇拜,而是心怀绝望!对此他真是感到愤怒之极!

“我呀,”伯尔傲慢地说道,“不打算呆在这儿。我要去的是一个既没有蜘蛛也没有螳螂的地方!走啦!”

他朝塞娅伸出了手。塞娅将孩子递给科莉,非常自信地跟上伯尔的步子。伯尔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塞娅也跟随着他一同走向前方。伯尔朝山上走去。当然要选那个方向!此处的山谷有这么多蜘蛛和螳螂,呆在此处就意味着死亡,因此他要另外再找一个地方!

在遗忘的星球之上,这件事情便是一个改变整个人类历史的巅峰事件!到目前为止,可能也有其他人曾经达到过和伯尔相当的领导水平。有些可能学会了勇敢,也有可能,还有些人曾带领着族人们进行过迁移,去寻找更加安全的地方供大家居住。但是,现在,伯尔带领着大家走出这么一个满是食物的山谷,沿着山路一直向上,走向的是一个未知之境。而在此之前人类的地位就像被猎杀的虫子一样,无法从这种境地里一举脱身,只能任凭那些没有智力的庞然大物摆布!而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些怪物的列祖列宗之所以来到这个星球,似乎就是为了让人类在此居住而做好准备!

伯尔是带领跟随者们走向高地的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