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将尽,夜色渐浓,头顶上红云的颜色逐渐加深,正一点点变黑。处处都是暗影。粘土的悬崖将人一侧的视线完全挡住了,但另一侧,在泛灰色的烟雾还没有遮蔽整个地平线之前,伯尔还可以看到外面。到处都是蜜蜂,嗡嗡地飞回蜂巢或地洞。间或一只纤细优美的大黄蜂从头顶掠过,翅膀振动极快,几乎看不到它的羽翼。

一些蝴蝶由于饥饿在远处飞舞徘徊着,寻找着可以让它们美餐一顿、为数不多的食物。然而,却没有飞蛾从暗夜中醒来。云团的颜色变得越发黑暗。那些烟雾看着像是要聚拢来,慢慢将伯尔视线中的世界吞没。

伯尔注视着这一切,精神亢奋,因为看到的景象足以让他凯旋而归,傲视群伦。暗夜用她柔软的手指触碰触碰这儿,触碰触碰那儿,所及之处,白昼尽褪。然后,在那红光的中心,一只动物自西向东飞来,那是一只黄色的蛱蝶,扇动着大大的天鹅绒般的羽翼,像小船的风帆,在落日的衬托下之下呈一团黑色。伯尔看着它从奇异的天空掠过,轻盈降落,消失在一簇伞菌的后面。那些伞菌紧紧簇拥在一起,看起来不像是一大团正在生长的东西,更像是一座小山丘。

黑夜完全降临,但是伯尔仍旧盯着黄色蛱蝶飞落的地方。当白昼的一切已经隐去,黑夜独有的事物还未出来冒险之时,周围有片刻的寂静。狐火闪亮,泛着点点苍白的磷光——那是发亮的蘑菇——在黑暗中发着微光。

接下来,伯尔在黑夜里穿行。他可以想象那只黄色的蛱蝶掩藏在某处,动作优美地用口器梳理它那纤细的四肢,然后,在黎明之前,它终于安顿下来,开始休息。伯尔留下一些标记,做自己的路标。这要是在一周前,这样的事光想一想都会让他浑身发冷。只要头脑冷静下来,他就会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一切几近疯狂。但是现在,他头脑既不冷静,也无法客观对待这一切。

他穿越矮崖前方的空地。如果不是狐火像灯塔般为他引路,他也许马上就迷路了。此时雨滴开始慢慢落下。天空一片漆黑。夜间生物活动的时刻到了,雄性狼蛛开始寻找伙伴和猎物。此刻绝对不是冒险的时侯。

伯尔继续前行。昏暗中,他发现自己已然闯入了那片拥挤不堪的伞菌丛。他摸索着,奋力前行。然而不行!那些伞菌长得又低又密。面对这些障碍,他禁不住大为光火。他爬到伞菌的上面。

伯尔站在一些蘑菇状物体上,那些东西像海绵一样,在他的脚下摇摇晃晃、不堪重负。真是荒唐!有个东西不知从哪里飞出,轰隆隆地向上攀升。它快速扇动着翅膀,消失在黑漆漆的空中。附近有一些四英寸大小的蚊子,伯尔听到它们发出有节奏的嗡嗡声。他往前走,脚下的真菌摇摆起来,他仿佛不是在拥挤不堪的蘑菇顶部走路,而是在晃来晃去。他用长矛向前探路,有点气喘吁吁了。他心里并非不害怕,但这使他更加愤怒,因为他一旦小心翼翼起来,那些害怕的感觉也许会变作恐慌。

伯尔穿着柔软的蓝色皮毛外衣和天鹅绒般的斗篷,显得很花哨,他步履蹒跚,晃晃悠悠,是在故意放纵自己暴虐的脾气以抵御恐惧的威胁,若在白天,伯尔的形象定会显得有些怪异。

接着,手中的长矛提醒伯尔再往前就要踩空了,下方有什么东西在动。他侧耳静听,感觉在那个东西的拱动之下,自己所站之处的伞菌的株茎晃动起来。

伯尔举起了长矛,双手将其握紧,狠劲向下插过去,并拼命猛刺。

长矛碰到了什么东西,比任何蘑菇都要硬得多。尽管如此,长矛还是将其刺透了。然后,伯尔双脚踩住了那被刺之物,它动了一下,将伯尔弹开了,长矛插入了那活物的身体,但伯尔奋力将长矛握紧。当伯尔狠劲向下刺去的一瞬,曾张大嘴巴,想大呼胜利,但欢呼声未及发出,伯尔发现自己所处的活物表面很特别,且其动作幅度惊人,伯尔自己反而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他踩到的不是蝴蝶毛茸茸的身体!伯尔手中的长矛未能刺透那活物柔软的肉体。原来伯尔跳到一只巨大的食肉甲壳虫的背上。这种虫子背部宽阔而坚硬,专门在夜间活动。伯尔的长矛所刺透的并非它的盔甲,而是它头部和胸部之间像皮革般坚韧的关节组织。

这个巨兽带着长矛连同伯尔像火箭一样腾空而起。伯尔痛苦地死死抓住长矛。他被那巨兽携带着从黑漆漆的地面飞入更加恐怖、黑暗的空中。那巨兽一直在上升,上升。如果伯尔能够惊声尖叫的话,也许早就那么做了,但他却喊不出来。伯尔目光呆滞,他所能做的只能是抓紧长矛。

紧接着,伯尔从空中坠落,耳边是呼呼的风声。这个巨大的昆虫飞得很笨拙,所有的甲壳虫都是如此。伯尔的重量再加上长矛刺伤带给它的的痛楚,让巨虫飞得更加笨拙不堪。突然怪物身上一声巨响,一些半流体物质喷薄而出,并伴随着巨大冲击力,将伯尔甩开,抛到一边。伯尔一头撞到蘑菇柔软的顶部,仅靠裸露着的肩膀支撑着身体,而肩膀则半悬在看不到的伞菌盖上。伯尔在拼命地挣扎。

伯尔听到被他追逐的猎物发出嗡嗡的哀号。甲壳虫再次升入空中。但这次有点不对劲。先前他被甩开的时候,整个人都挂在长矛上,他将长矛在那怪物伤口中拧转了一番,长矛便插入伤口更深,造成较之于前数倍的创伤。

那甲壳虫再次在附近坠落地面。当伯尔再次挣扎起身之时,蘑菇的菌柄猝然开裂,伯尔失去支撑,轻轻落地。

伯尔听到那巨型甲壳虫在黑暗中挣扎的声音。它再一次腾空而起,翅膀的拍打声失去了连贯性。它只是在空中没有规则地、疯狂地摆动。

然后,甲壳虫又砰然坠地。

除了连续不断的滴答滴答的雨声,周围似乎安静下来。伯尔也从他那半疯狂的恐惧状态中恢复过来:因为这个死去的怪物浑身是肉,这使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杀死了一个比蜘蛛还要好的猎物。

令自己颇感意外的是,他竟然朝那怪物最后坠落的地方飞奔过去。但他却听到那怪物再次挣扎着腾空。伯尔这次确信它受的伤足以致其死亡。那怪物在半空中折腾一番,再次跌落。

伯尔查看自己伤势时离那怪物只有几码远。现在,他手无寸铁,而那巨大的昆虫在地面上疯狂地甩动着身体,巨大的翅翼和肢体用力向外撞击,非常的盲目,但找不到搏击的对象。它就这样挣扎着飞起,坠落,竭力离开地面——从未如此虚弱——接着跌入蘑菇从中,在黑暗中仍然垂死挣扎。

伯尔走上前去,等待它的反应。它静静躺在那里,但疼痛又一次让它痉挛起来,然后它的身体撞击到了什么:只听到有东西撕裂的声音,空气中立刻弥漫起一股红色尘埃,充斥着那炽烈的胡椒辣味儿,那么近切。原来那甲壳虫挣扎着闯入了密集的马勃菌丛,那里满是致命的红色孢子。若非如此,那股红色尘埃通常也不会在夜间释放出来。幸亏在夜雨中,那尘雾无法散播到远处。

伯尔逃至一边,喘息不已。

身后传来那猎物最后一次挣扎而起的声音,却已不可能起来,只因吸入红色尘埃,极度痛苦,才做最后一搏而已。它忍受着死亡的剧痛,在黑暗中挣扎着离开地面,又颓然坠地。

此后,伯尔和他的追随者也许将学会把马勃菌红尘当做武器——但不晓得怎样才能将其散播至正常范围以外。此刻,伯尔由于非常恐惧,便匆忙撤退到一边。红色尘埃会顺风传播,因此伯尔逃离了红色尘埃可能散播到的地方。

还没来得及为发现红色尘埃的位置而洋洋自得,伯尔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虽然他被那怪物抛掷的距离不太远,但他却不晓得自己被抛向了哪个方向;他和族人们分开了,对于如何在黑暗中找到他们,伯尔一头雾水,更何况这是在夜晚。

他蹲伏在最近的一株巨大的伞菌下面,等待着黎明,他嗓子干燥,侧耳倾听死神穿过黑夜向他走来的声音。

但只听到夜间飞行的动物拍打翅翼的声音,以及腹部呈灰色的松露甲壳虫在蘑菇丛中游荡时发出的不和谐的声音。这些松露甲壳虫凭着敏锐的直觉寻找埋藏菌类美味的地方,那些菌类和生长在地球上的松露没什么差别,都在等着勤劳的挖菌者。当然,伯尔还听到那时不时从空中落下的雨声,滴滴答答响个不停,非常单调。

在晚上,红色的马勃菌不会散播孢子。除了在其生长过程中的某个季节以外,无论如何它们都不会散播孢子。但到目前为止,伯尔和他的伙伴们已经遇到了那些提早成熟、散播孢子也比其大多数同类都更早一些的马勃菌。尽管如此,马勃菌成熟的季节毕竟已经临近。当白昼再次降临,晚间的寒湿之气将被早上的温暖所取代。在黎明前暗淡的光线下,伯尔看到一个红褐色的东西从马勃菌羊皮纸一般的红色球体中突然喷薄而出,跃入空中,这几乎是伯尔早上看到的第一个东西。

他站起身来,焦急地四处张望,每隔一会儿就慢慢扫视一下周围的一切,看到致命的红色绒球不停散落到空中。在别处,他从未见过这些。若是某个居住在地球上的古人或许会将这一景象比喻为像红色炸弹向四处狂轰滥炸。但是伯尔却无法为其找到一个恰当的比喻。

他看到在距离他夜间藏身之处大约一百码远的地方有个东西。哦,是那只死去的甲壳虫,浑身褶皱、毫无生气。伯尔望着它若有所思。然后,他突然悟出了点什么,这足以让他欢欣鼓舞啦!最后一次砰然落地时他的长矛扎入到甲壳虫胸颈之间更深的地方。即使那红色的孢子没有让它毙命,被长矛插入的伤口也足以让它死掉。

他又一次为自己的无比伟大而兴奋不已。他对此的诠释是:自己是一个强大的杀手!他取下了甲壳虫的触角以证明自己的英勇,砍下它一条满是刺的腿作为食物。然后,他突然想起,自己还不知道如何找到自己的族人,也不知道往哪走。

即使一个文明人此时也会一筹莫展。尽管如此,文明人也许会寻找某个高处,凭高远眺找到他们部族藏身的悬崖。但是,伯尔还未有这么快的进步,他原先在夜间飞奔只是随性的,而追逐受伤的甲壳虫的经历也只能被描述为偶然所为。不是为了什么。

他焦急地出发了,四处搜寻。在这样一个危机四伏的世界,他在眼光敏锐地留意着喷薄而出的红色马勃菌,同时,还不得不时刻警惕着周围的一切危险。

一小时以后,伯尔认为自己看到了熟悉的事物。然后,他认出了那个地方:自己又回到了那只死甲壳虫身边。那甲壳虫早已被一群黑色动物围在中心,这些小动物在甲壳虫厚厚的皮肤上啮咬着,撕扯着,将一大块一大块的生肉撕下,然后运到最近的蚁城。

伯尔再一次出发,极其小心避免再走早上曾经走过的任何老路。他有时穿过危险四伏的蘑菇丛,有时穿过奇异的、五颜六色的真菌丛。那真菌丛比蘑菇丛要宽阔得多。他不止一次看到一片片红云在远处散播,像喷涌而出的烈焰。伯尔的内心充满了焦虑。他不知道有类似指南针的东西可以帮他分辨方向,只知道自己急需找到自己的族人。

当然,他的族人们以为他早已死了,因此放弃了对他的寻找。他是在夜间突然消失的。老塔玛对他的失踪尖声抱怨。黑夜对他们来说就意味着死亡。乔恩警惕地注视着暗夜中的一切,颤抖不已。当乔恩和多尔带回那些好吃的蘑菇,准备了一份盛宴时,伯尔没来参加,乔恩和多尔这才想起寻找他。他们甚至曾经对着黑暗的夜色胆怯地呼喊过他的名字。当那只庞大的甲壳虫不顾一切腾空而起时,他们听到了那巨大的翅膀扇动的声音,但都没有将其与伯尔联想在一起。如果他们联想到了,也势必立即断定伯尔必死无疑。

结果却是,部族人一开始只是不安,继而恐惧,最后开始绝望。他们开始担忧、开始疑惑:若没有勇敢的酋长带领,他们将何去何从。在这被遗忘的星球上,伯尔很长一段时间内是值得众人拥戴的第一人。但是,族人们对伯尔的恭顺越是完全出于新奇,失去他就越是感到震骇。伯尔曾经误解过那些人猎食成功后的呼喊,他认为那是自持独立于他的标志,是一种对抗行为。事实上,那些人之所以胆敢大声喊叫,只是因为在他的率领下,他们很有安全感而已。当他们认清这个事实——他已经失踪,而且在夜晚失踪即是意味着死亡,他们又开始像当初那样充满恐惧,那样胆小怕事。对他们来说,这又增添了一层恐惧。

他们蜷缩在一起,相互耳语着,诉说着彼此的恐惧。他们颤抖着,静默着,熬过了整个漫漫长夜。哪怕有只寻找猎物的蜘蛛出现在眼前,他们也会四散逃走,逃至任何有人的地方。毫无疑问,他们都将会死掉。但是,黎明还是来临了,他们相互凝视对方的眼睛,看到的是和自己一样的恐惧神情。塞娅可能是其中最可怜的一个:她面色苍白,显得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加憔悴。

天亮时他们仍旧呆在蜂窝周围一动不动,挤在一起,压低嗓门讲话,眼睛在地平线上搜寻,想找到敌人的踪迹。塞娅不愿意吃饭,只是静坐在那里,注视着前方,麻木而悲哀。伯尔死了。

在矮崖顶端,一株马勃菌在晨光中闪耀着微光,它坚韧的外皮紧绷着,正向外凸起,抵抗着里面孢子膨胀的压力。渐渐地,随着早晨慢慢过去,那些让马勃菌外皮富有弹性的湿气蒸干了。马勃菌羊皮纸一般的外皮收缩起来,挤满孢子的紧绷的外壳变得更大,似乎随时都要破裂似的。

随着撕裂声传来,它坚韧的外壳皮层裂开了缝隙,许多被压缩在一起的孢子蜂拥而出,像许多枚子弹射向空中。

族人们看见了这一切,便喊叫着,四散逃跑。那些红色的孢子飘落在悬崖的边缘,向人群的方向散落。人们纷纷逃开。乔恩和塔玛逃得最快。雅克和科莉等人没有落下太远。塞娅疲惫而绝望地拖在后面。

如果伯尔在的话,事情将有所不同。他有一种可以支配他人思想的倾向,哪怕是在恐惧中,人们也会留神伯尔是怎么做的。在白天,伯尔会像夜晚所做的那样,巧妙地躲开空中缓慢飘浮着死亡气息的云雾。但他的追随者们只是盲目地逃散。

塞娅在跟随着别人逃跑时,听到左边传来惊叫声,便加快了步子。她经过一处歪歪扭扭的真菌丛,里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恐惧感迫使她飞奔起来。塞娅盲目地逃离了那儿,气喘吁吁。眼前是一大团红色的东西——那是红色的马勃菌——在一大片扇形的菌丛中到处都是,有些高达十二英尺,看起来像海绵。

她从这些马勃菌边逃开,转身想要躲藏到一个任何人都看不见的地方,这时突然踩到一只无壳蜗牛的粘滑的身体,脚下一滑,便重重摔倒在地,头部撞到一块石头,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像是收到了什么信号似的,一个红色的马勃菌在扇形的菌丛中间爆裂开来,一团浓厚的红色尘云扶摇直上,如滚滚波涛扩散,然后慢慢飘落在地面。在死寂的、凸凹不平的地面上飘动,就像丑陋的蜗牛或水蛭那样,所过之处,将一切生物的生命力吸食殆尽。这团红色尘雾只有一百码远了,五十码了,三十码了……

如果部族中的任何人看到了那团红色尘云后,都会以为那些红云是恶意的智能之物。但当那团红云的边缘到了离塞娅有气无力的肢体还不足二十码的地方时,对面突然吹起一阵微风,那微风一阵阵的,游移不定,暂时阻挡住了那团红云,使之无法继续前行,将其吹到了另一个方向。红色云团从塞娅身边经过,却没有对她造成伤害;其中有一缕烟尘缓缓向塞娅伸展开来,似乎要将她抓住,但竟飘然而去。

塞娅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有胸脯在浅浅地一起一伏,脑袋旁边有一滩红色。

在离塞娅三十英尺的地方,有三株微型伞菌围成一簇,其根部紧拥在一起,看起来像是一株。在其中两株中间有两根淡红色的细线探出, 忽前忽后、忽隐忽现地闪烁着光芒。像是在确认什么一样,两根细细的触须随之显现,然后是凸出的眼睛和一个小小的黑色身体,上面有亮红色的圆齿形标记。

原来是一只不足八英寸长的小甲壳虫——专司挖土埋葬死尸、打理墓穴之职的甲壳虫。它爬近塞娅,急匆匆扑向她的肉体,极度兴奋地在她的头和脚之间来回奔波,像是患上热病一般,然后又潜入塞娅肩膀下的泥土中,将挖出的泥土快速掷出,像是撒下了一阵尘雨一般,然后自己消失在土坑中。

十分钟后,第二只甲壳虫出现了,和第一只一模一样;第三只又接踵而至,每一只都匆匆忙忙作着相同的实验,然后潜入塞娅那一动不动的身体下面。

不久,塞娅身体一侧的地面扬起尘土,然后是另一侧。第三只甲壳虫来到十分钟后,塞娅的身体周围被围成了一个防御土墙,其轮廓和塞娅的身形完全一致。然后,塞娅的身体一颤一颤地移动了起来,看起来向下下沉了大约半寸的位置。

这种专司丧葬之职的甲壳虫是属于专门利用死尸的一种动物。它们喜欢挖掘土壤,喜欢在地下工作。当地下出现空洞,它们翻转身体,背部着地,四肢猛力向上踢蹬,拉动尸体,直到尸体沉入它们已经挖掘好的坑洞中。这样的过程循环往复,直到它们的死尸宝贝完全沉落到周围地平面以下的位置。周围松动的泥土随后从尸体两侧落入土坑,埋葬仪式就这样完成了。然后,按照惯例,在地下黑暗之处,甲壳虫们开始享用美食,来一顿饕餮大餐,以防美味被其他的食腐动物抢去——当然,它们还要靠这些美食来抚养年轻的一代。

蚂蚁和苍蝇就是他们的竞食者,而且常常,这些食腐甲壳虫遇见动物腐尸之前,蚂蚁们已经为这些动物敲响了丧钟,而且此时,动物的尸体上往往已经生满了蛆虫。但现在的情形是,塞娅还没有死。尽管塞娅已失去了知觉,但她还活着,这是这些食腐甲壳虫能够获得这次绝好机会的一个重要原因。

她轻轻地呼吸着,但呼吸声很不匀称;她的脸上仍然带有前一夜那哀伤疲惫的神情;然而,食腐甲壳虫们匆匆忙忙、不顾一切地涌向她身体的下面,在下面打洞挖渠,运走泥土,以便使她的身体越降越低、完全进入地面以下。塞娅的身体半英寸半英寸地缓缓下降。一簇亮红色的线状物又一次出现了,是一只甲壳虫朝露天处爬了过来,它匆忙四处爬动,检查工作的进展情况。

然后它又潜入地下,挖掘出又一英寸泥土。很长时间以后,又有一英寸土壤被挖掘了出来。

埋葬工程在一点点取得进展;这时,伯尔从一大簇形成阴凉的伞菌丛中大步走出,然后停在了那儿。他扫视了一下周围,对这里的熟悉感令他目瞪口呆。前一夜他曾经骑着一只飞翔的甲壳虫在空中进行了一次癫狂之旅,而现在,他离同一个地方只有咫尺之遥。他来来回回地踱步,试图找到这种熟悉感的缘由。

他看到了那个矮崖,随后,便急切地朝矮崖走去,经过塞娅的身体时,离她只有五十英尺的距离,而塞娅一半以上的身体已经被掩埋在地下。在塞娅身体周围,松动了的泥土开始像小溪一般流入坑中,洒落在塞娅身体之上,她的一只胳膊已有一半被覆盖不见,伯尔从旁经过,并没有看见这一切。

伯尔步履匆匆,片刻之后,他完全认出了这个地方。这儿有几个采蜜蜂的蜂窝和一块被扔掉的可以食用的蘑菇,那是族人们逃走时将其扔在一边的。

他行走时脚下尘土飞扬,然后他突然停了下来:一株红色的马勃菌爆裂了。这足以解释为何族人们已经逃离此处,伯尔被突如其来的恐惧感震住了,浑身冷汗淋漓。他顿时想起了塞娅。他小心翼翼走上前去,想证实这里曾是族人们的藏身之地。又一片蘑菇出现在眼前,然后是一支被弃的长矛,定然是哪个男人在仓皇逃走时丢弃的。而现在,长矛和蘑菇碎片已被红色尘埃所覆盖。

伯尔转过身来,再次匆忙前行,但是小心翼翼尽可能不再带动尘埃。

塞娅藏身的坑穴仍然在一英寸一英寸地变深,但伯尔并未从坑穴上经过。塞娅的身体已经不在地面以上,而是已在地面以下了。伯尔从旁边走过,焦虑地发疯似的寻找着族人,主要是寻找塞娅。

塞娅的身体微颤了一下,一部分已沉入地面以下。几簇泥土像细流一样撒落在她的身上。几分钟后,塞娅将会被完全掩埋起来,看不到了。

伯尔抽打着蘑菇丛,想找到族人的尸体。他们也许曾经蹒跚着走出了红色尘土的包围,但又在红色尘埃范围以外因支撑不住而颓然死去。伯尔本想高声呐喊,但深深的孤独感使他无法开口,只有沉默。他的喉咙因悲伤而哽咽着,只好继续搜寻……

从一大簇伞菌丛处传来某种声音,那簇伞菌丛也许正是伯尔夜间踩着走过的那簇。现在从那儿传来碰撞声和海绵体折断的声音。两支尖端很细的触角出现了,然后只见一只巨大的甲壳虫摇摇晃晃爬进那片空地,它那可怕的下颚歪向一边,嘴巴大张着。

它足有八英寸长,六条弯曲的、锯齿状的腿支撑着身体,它那几只巨大的眼睛全神贯注地瞪视着这个世界。甲壳虫缓慢向前走时发出叮叮当当碰撞的声音,像一台丑陋的机器。伯尔立刻从它身边逃开了。

此时,伯尔发现面前有个小坑,他没有转弯,而是从坑上面跳了过去。就在他跳跃而起的一刹那,看到了一抹肉色,那是塞娅:了无生气,那么无助,正慢慢沉入地下,扬起的泥土一点点将其覆盖。伯尔感觉塞娅似乎抖动了一下。

突然,伯尔的内心充满了可怕的挣扎:身后是巨大的食人甲壳虫,眼前是他深爱的塞娅。可以确定死神迈动邪恶的双腿正朝他走来,而他一直期盼的生命就静躺在眼前这浅浅地土坑中。他当然认为塞娅已死。

不知什么东西让伯尔的行为失去了理智,也许是愤怒,也许是绝望,也许只是人性中的疯狂。然而,那些让人类可以高居兽类之上的品质只是部分符合理性。大部分人类的感情——尤其是那些值得称赞的感情是无法用理性来衡量其正确与否,只有极少的英雄行为是在逻辑思考的基础上做出的。

伯尔站定之时猛地旋转了一下,他的长矛尺寸不足,但他将其紧握手中做好了准备。他的左手抓着那块从怪兽身上砍下的腰腿肉,而眼前正朝伯尔的方向嘎吱嘎吱移动的这只甲壳虫与之前的怪兽何其相似!伯尔发疯般向对方挑衅地大喊一声——完全不受理性的控制——然后将那长满肉的兽腿朝眼前的庞然大物扔了过去!

那腿击中了它!毫无疑问,它受伤了!那甲壳虫野蛮地抓住了那只腿,将其揉碎了,其中的肉真是香甜多汁!

那只甲壳虫狼吞虎咽将那肉吃个精光,完全忘记了站在眼前等待死神的男人!它嘎吱嘎吱地嚼着爪中的食物,那也许是它表亲甚至是兄弟的腿骨关节,那怪物对于先前给它提供食物的那猛然一击相当茫然。吃光了这些美味,那甲壳虫便转过身去,笨拙地走开,去另外一处蘑菇丛查看:它看起来似乎认为自己的敌人已被征服,敌人的身体已被吃光,自己可以继续正常的生活了。

然后,伯尔很快停了下来,将塞娅的身体从“墓穴”中拉出,那“墓穴”可是那些食腐甲壳虫通过狂热的辛苦劳作为塞娅准备的。破碎的泥土块从塞娅的肩膀上、脸上和身上掉落下来。三只八英寸左右、长有红色和黑色条纹的甲壳虫在极度惊恐中仓皇奔逃,寻找藏身之所。伯尔怀抱塞娅将其放置在一处柔软的霉菌上,对她哀悼。

伯尔比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任何人都更加了解昆虫的习性——这一点就连当时在此播种生命的生态工作组也比不上——除此之外,其它的他还真是完全无知,可谓是一个没有开化的野蛮人。对于伯尔来说,失去知觉的塞娅就如同死了一样,因此难以言说的痛苦击中了伯尔;他轻轻地把塞娅放下,哭了起来。他对于自己成功地杀死了一只会飞的甲壳虫曾一直极其得意。尽管他刚赶跑了另一只甲壳虫,但是面对塞娅所谓“死亡”,伯尔却怎么也骄傲不起来。现在,他只是一个心碎了的、充满人情味的年轻人。

然而,过了许久许久,塞娅睁开了眼睛,困惑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在那之后,他们面临着种种危险,因为他们对周围的一切,除了对方外,全部都没在意。当伯尔语气急促地向塞娅讲述着自己的经历:自己如何想要捕捉一只原以为是昼伏夜出的蝴蝶,不成想却是一只会飞的甲壳虫并被其甩入空中;以及自己怎样寻找族人,然后发现了没有生命迹象的塞娅。此时,塞娅斜靠在伯尔的肩膀上,对于自己的幸福半信半疑。当伯尔讲到那只怪兽摇摇晃晃从蘑菇丛中出来,以及自己面对它的那种绝望时,塞娅用充满温暖、骄傲的眼神凝视着他。然而此时,伯尔突然产生了一个很棒的、十分方便实施的想法:只要族人们可以保证提供大量的肉食,那么他们就可以通过将这些肉扔给袭击者来保护自己。事实上,昆虫们是愚蠢极了,无论将何种东西扔向它们,只要动作足够快,数量足够多,这些东西都可以被当做人的替代品来保护人们自己。

两人正专注于这种讨论,突然被一阵低语声惊醒,那声音带着怯懦,仿佛受了惊吓一般。他们抬眼张望。只见小男孩迪克站在不远处,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他们,仿佛看到了复活了的死人。塞娅和伯尔中的任何一人只要稍微动弹一下都一定会让那个孩子逃之夭夭。两三个影影绰绰的脑袋躲藏在附近害怕地盯着他们看,乔恩的姿势给人的感觉是似乎随时打算逃开。

伯尔说了句什么——很幸运,语气中没有丝毫傲慢——迪克和忒特从藏身的地方羞怯地走上前来。其他人紧随其后,族人们在已经就坐的这对年轻人周围围成了一个半圆。伯尔又开始讲话,最为勇敢的科莉走近伯尔,并且碰了一下他。很快,族人们开始喋喋不休地交谈,使用的是本族人不加雕饰的唇语。人们发出敬畏的惊叹,询问着各式各样的问题。

但是,这次,伯尔又一次展示了自己的常识。他没有自负地详述自己的经历,只是抛下那只会飞的甲壳虫尖端很细的触角。族人们看了,认出了那是什么。

然后,伯尔简短地命令多尔和贾克两人用手托着塞娅,让她坐着“轿子”走,塞娅由于跌跤和失血过多,还非常虚弱。多尔和贾克谦恭地走上前去,服从了命令。然后伯尔又简短地命令大家恢复原来的队形前进。

队伍开始前进,比前几天行走得都要缓慢,但是依然稳定。伯尔率领着他们走过荒野,自己走在队伍的前面,时刻警惕地注意着任何危险的信号。他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加自信。当然,他也并非完全一无所惧。琼恩又重新找回了先前丢掉的长矛。这一支小小的队伍也算是被武装了起来。但是,伯尔知道,一旦需要逃跑的话,这些武器很可能成为累赘又要被丢掉。

在率领大家前行时,伯尔开始以领导人的思维方式苦苦思索,这种思维方式只有做领导的才会觉得必要。他曾教给族人怎样捕捉蚂蚁当做食物,尽管他们现在对于此类冒险还是不能适应;他曾经教给他们怎样去除卷心菜上的黄色幼虫。但是,族人们却没有像他那样面临过什么真正的危险。他必须迫使他们面临一些……

就在那天接近傍晚的时候,机会来了。西去云团的颜色尚未表明有夜幕降临的迹象,一只大黄蜂在头顶上嗡嗡直叫,飞舞着奔向蜂窝。这队正在前行的人们抬头张望,看到了黄蜂后腿僵硬的刷子毛中塞满了花粉,但数量实在不多;黄蜂急速向前飞行,近乎透明的翅膀在空中显得模糊不清。

黄蜂距离地面还不足五十英尺。伯尔朝它瞥了一眼,不禁紧张起来:埋伏在平原上这令人讨厌的菌丛中的一只细腰蜂正向上飞去。

大黄蜂转了一个弯儿,想要逃走。细腰蜂挡住了它。大黄蜂急忙避开。大黄蜂足有四英尺长,与细腰蜂个头相当。当然了,由于身负重物,大黄蜂无法达到细腰蜂的飞行速度。大黄蜂这次又避开了,没有前一次敏捷。前两次,大黄蜂不顾一切地躲开细腰蜂俯冲式进攻,但在第三次,这两只昆虫在半空中展开了搏斗,几乎就在人们头顶的位置。

它们在空中翻腾,互相撕抓,咬啮,肢体纠缠在一起。然后又落在地面上,翻来滚去。大黄蜂挣扎着将锋利的毒刺扎入敌人那更为柔软的身体。继而她痛苦地翻滚着,绝望地扭动着。

但是,让人困惑不已的是大黄蜂背部着地躺在了那儿。细腰蜂突然本能地以可怕而娴熟的准确动作展示了它令人难以置信的卓绝技艺,但显然它自身却并不晓得自己在做些什么。头晕目眩的大黄蜂身体突然向上荡起,做出一个奇怪的姿势。细腰蜂的身体弯曲着,它那致命的、像剑一般锋利的毒刺刺向对方……

大黄蜂死了。是突然死的,好像被雷电击中一般。细腰蜂蛰刺的位置就在大黄蜂脖子上所有神经的关节处。为了刺向这一位置,细腰蜂必须让对手摆出一个特别的姿势。这也是屠牛者的把戏,屠牛者在杀牛的时候会将牛的脊髓分离。细腰蜂的目的就是要用这种方式将大黄蜂杀死,而非用其他方法。

伯尔开始低声向追随者们发布命令。他和他的跟随者们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当他们做出要杀死那只细腰蜂的决定后,伯尔便立即继续向细腰蜂走去,他的跟随者们也跟随在其后,但有些犹豫不决。这实际上是他们尝试的所有冒险当中危险性最小的一次,但是,攻击细腰蜂的想法还是令他们毛发直竖。伯尔的威望再加上他们关于细腰蜂的知识使他们具备了将其杀死的能力。

谋杀细腰蜂的第二个行动本身就令人毛骨悚然。强盗般的细腰蜂是食肉动物,但现在是适逢细腰蜂养育年轻一代的季节。大黄蜂半满的丰收果实里自然有甜美的蜂蜜。如果大黄蜂能安全回到蜂窝,它采到的甜美粘稠的蜂蜜一定会被倾倒出来供黄蜂的幼虫们享用。为了万无一失得到那些蜂蜜,细腰蜂开始忙于工作。大黄蜂的尸体也注定要成为那像强盗一般的细腰蜂的后代们的美食,而且细腰蜂那不停蠕动、身体庞大的后代甚至比它们的母亲更喜欢食肉。在将死去的大黄蜂带给孩子们之前,母细腰蜂开始从死去的大黄蜂生前所搜集的蜂蜜中提取精华,因为蜂蜜对它的后代来说是有毒的。然而,昆虫的行为并非源于渴望或者别的,而纯粹是出于本能。而只有当某个行为具有丰厚回报的时候,其本能才发挥作用。

因此,强盗般的细腰蜂寻找着回报——即对于它的后代来说有毒,对它来说却寄托着疯狂、贪婪的、馋涎欲滴的渴望和满足感的蜂蜜。细腰蜂将大黄蜂的身体像箔纸一样紧贴自己的背部,狂热地挤压那毫无生气的尸体,想将蜂蜜挤出来。这也正是它要杀死大黄蜂的原因。只有当所有神经电流都一齐毁坏以致死亡时,大黄蜂的身体才会变得如此没有生气。蜜蜂只有被这种方式杀死时,产出的蜂蜜才可以食用。

蜂蜜出来了,从死去的大黄蜂的嘴巴流了出来。蜂蜜一出现,细腰蜂便颤抖着、贪婪而狂喜地一口将其吞食掉了。除了眼前的美味,别的什么它都看不见也感受不到了。

正在此刻,伯尔向大家示意该发动进攻了。族人们的猎物此时处于欢天喜地、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的状态。它此时除了一心享用口中的美味以外,对于别的似乎一无察觉。然而,当靠近它时,人们又犹豫起来。伯尔是第一个用力将长矛刺入它那颤抖不已的身体的。

它没有就此死掉。此时,其他人都鼓足了勇气。多尔的长矛穿透了这个盗尸者的要害部位。贾克的棍棒击中了细腰蜂的腰部,非常用力。只听劈啪一声,便看见细腰蜂长长的像蜘蛛一样的身体颤抖着,扭动着。然后,伯尔又给它一记重击,细腰蜂便断作两截,每一截还兀自扭动不已。

人们在混乱中将细腰蜂杀死了,但是伯尔注意到,细腰蜂被长矛刺穿分成两截、奄奄一息之时,它那长长的舌头居然又伸出一次,死前最后一次沉醉地舔舐着蜂蜜,而这蜂蜜却正是让它送命的罪魁。

此后,族人们背负着大黄蜂满载着花粉的几条腿,又踏上新的征程。

现在,伯尔的身后跟随着的这些男人依旧胆小怕事,哪怕受到丁点儿惊吓也有可能逃跑,但是,与此前相比还是可靠多了;他们曾袭击并杀死了一只细腰蜂,要知道细腰蜂的叮螫可是有可能使他们其中任何一位送命的;伯尔的长矛是第一个刺向细腰蜂的,而这些男人们也曾在伯尔的率领下进行了一场战斗。他们分享着伯尔的荣耀,因此,他们具备更多作为酋长追随者所应有的精神了。

当前的形势下他们迫切需要有这种精神。在他们将要穿行而过的新的土地上,红色马勃菌的数量一点也不比他们刚离开的那片土地少,而且马勃菌成熟的季节也更加提前了。越来越多的地面上覆盖着一层致命的死亡之尘,要活下来越发艰难了。当孢子全面喷发的季节来临时,活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而那个季节已经为时不远。

就在细腰蜂死去的第二天,人们开始觉得难以想象如何在红色尘埃的包围下活下来。先前,有人还只是偶尔可以看到这儿或是那儿出现点红色尘埃云团,出现的时间也会有一定的时间间隔。而现在,空气中飘荡着死亡的气息,这片土地无时无刻不被死亡的雾霾所笼罩。视线中常常一次就会有三四个云团出现。偶尔,还会多达六个;有一次,竟然达到八个。可以想象,再有一天功夫,就会有大量孢子成熟,到那时,任何走过、爬过、飞过的东西都会吸入孢子的毒气而死掉。

那天,正好是日落时分,族人们爬上一个小土丘的顶部。为了躲避突然吹向他们的红色尘埃,他们已经前进,后退,再前进,再后退,如此来来回回行走了一个小时。有一次,他们差点被包围其中。当时,模糊中似乎有三个暗红色云团将要飘飞到一起,三面环绕快要形成一个圆形将他们包围了。族人们是以孤注一掷的冲刺速度才躲开了它们。

但是现在,他们爬上小丘,停了下来。一片平原在他们眼前延伸开来,有四英里那么宽,红色马勃菌将其染成了泛着褐色的砖红色。族人们看到了一片蘑菇丛林——他们曾经就居住在这丛林的中间——所以,他们了解那里潜伏着的危险。但是,眼前的平原岂止是危险,简直是致命。无论向左还是向右,视线所及之处,平原无限延伸;但在前方,在视线的尽头,伯尔隐隐约约看见了一线水流。

在平原的上方似乎飘浮着一层红色薄雾。那只不过是致命的孢子形成的云雾,分散开来,无边无际,不时还有马勃菌喷发出新鲜的孢子补充到其中。当族人们驻足观看时,浓重的孢子红尘形成柱状,这儿一柱那儿一柱的不时升腾到空中,不计其数。那些孢子最后又下沉到地面,在他们背后留下足够多的红色粉末,使其身后的平原上方看起来始终都像是漂浮着一层红色的薄雾。这里其实生长着数百万个致命的菌类。他们身后除了阴沉的红色尘柱和薄雾,别的什么都没有:既没有食肉的甲壳虫在这里漫步,也没有蜘蛛在这里潜伏。

当然,他们如果想要返回这片土地,则无异于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