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大餐在这个时候吃是再幸运不过了。两天后,他们很可能就吃不成了,三天后,一切就都太迟了。但这个时候,这件事却能改变一切,颠覆乾坤。

克罗索蜘蛛死后他们的大餐只过去了三十个小时,伯尔的同胞们——从琼恩、多尔到忒特、迪克到塞娅——渐渐感受到一种令人麻木般的绝望,这个星球的其他生物还是太迟钝了点,对这种绝望无知无觉。

现在是晚上。低地一片黑暗,伯尔的族人们所了解的大概方圆一百平方英里的土地也同样陷入黑暗。部落中只有伯尔一个人离开过他们来来去去觅食的地方,飘泊了四十英里之远。部落里的人任何时候都是相依相偎,以求心安,冒险外出也只为觅食的需要,从不走远。尽管这个星球上有不少大陆,但他们所熟悉的土地还没有一个像样的县城那么大。星球上也有海洋,但他们只见过一些小溪和一条小河,而且他们熟悉的河段肯定不超过两百码宽。而现在他们面临的真正灾难却不仅仅是当地,而是一些他们从来没有见识过,也完全没有能力去应对的大灾难。

他们比虫子高明的一点仅在于,他们明白自己正面临何等灾难的威胁。

这种灾难就是红色尘菌。

但现在是晚上了。这个柔软云层包裹着的世界,黑暗像毯子一样覆盖了一切。伯尔醒着,坐在那里,身上裹着他那华丽的丝绒斗篷,长矛在身边,一码长的金色蛾子触须绑在额头作了头饰。伯尔和族人周围长着肿胀的真菌,将黑夜里能看到的东西也遮挡住了。低垂的云层中夜雨慢慢滴落,一滴又一滴;雨水缓慢地,不慌不忙地,无休无止地从空中落下。

雨声之外还有其他声音传来。头顶有生物在黑暗中穿行——那是大蛾子,随着蛾子间或一下一下扇动着巨大的翅膀,藏起来的部落众人便感到风有节奏地吹来。高处夜行甲虫传来低沉的振动声。还有蚱蜢刺耳的声音——蚱蜢很稀少——仿佛在向附近掠食生物愚蠢地宣告它们的存在。伯尔默然坐着,离他不远的地方传来活泼的唧唧鸣叫,那是较小的甲虫,正在蘑菇林里漫步,用低沉的声音愉快地唱着歌。它们扒拉着地底的一片片残存的美味。与之不同,在地球上,它们的祖先却是靠地底的松露为生。

一切好像都和第一批人流落到这个星球上时没什么两样。晚上,灾难的源头也偃旗息鼓了,因为日落后红色尘菌不再喷射孢子。伯尔没睡,只闷闷坐着,心情又低落起来。很显然,他和其他所有族人都无路可逃——然而伯尔最近经历的事情令他志得意满,内心不愿承认这一事实。

新生的红蘑菇漫山遍野。几个月前,正刮着风暴的时候,离此不远的地方红色尘菌正将孢子喷射到空中,这场风暴只刮风不下雨,这些致命的孢子就留在了空气中没有被雨水冲刷掉。这种新的尘菌——也可能并不是新品种:也许当初落到这里的一种基因不稳定的真菌发生变异才产生了这种尘菌,在此蓬勃生长已经有几千年——这种尘菌平常是不会到处生长的,然而机缘巧合之下,造成了眼下的情形。

在部落族人们觅食的区域内有成千上万的红色尘菌,半英里内就有十几个,一英里内就有上百个,甚至在四十英里之外,伯尔也见过它们,只是当时它们尚未成熟而已。这些尘菌只在某个阶段是致命的——也就是在它们喷射孢子的时候。而即使到那时候,这些致命的红色尘菌也是可以遏制的,然而伯尔尚未发现这一点。现在,部落族人们走投无路了。

一个女人筋疲力尽,睡觉时又是喘气,又是呻吟,不远处,伯尔正想着如何解决部落的危机。没有人尝试想出什么解决办法。他们都只是绝望地听天由命。有了伯尔的领导,也许能给他们带来更多的食物,但什么都无法阻挡大难临头——他们似乎是这么想的。

周围的人都睡了,没有希望,甚至没有对命运的反抗,黑暗中,只有伯尔一再回想着一桩桩事情。深红的尘菌已经喷射了许多回,有人见过四五个致命的尘菌一起喷射。部落里一个小男孩回来时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看到一只猎食蜘蛛死于红色尘埃。少女拉娜看到过一只巨型独角仙肚子朝天,早已沦为蚂蚁的食物,她趁机扯下一大块里面有肉的关节,转身就跑,快得连蚂蚁都追不上她。一个走得很远的男人看到过一只蝴蝶,翅膀有十码宽,那蝴蝶也死于红色尘埃。另一女人——科莉——当时一片红色尘烟慢慢降落到几排密密麻麻正忙碌着的黑色工蚁身上,而工蚁正忙于执行某种不知名的任务,随之,工蚁死去了,当时科莉就在附近,之后,她看见其他工蚁将这些同胞的尸体运回蚁城作为食物。

伯尔清醒地坐着,雨点缓缓打在他们藏身的伞菌盖上,他心里很愤怒。他不屈不挠地一遍遍想着这个难题。红色尘菌数不胜数,有一些已经喷射,其他的肯定也会喷射。任何生物,只要吸入红色尘埃,必死无疑,而他们身边有千万尘菌,很难想象人类能不吸入红色尘埃,逃过一死。但以前并不是这样的。从前这里并没有红色尘菌。

一片“狐火”照出族人沉睡的身体轮廓,伯尔的目光不停扫视着每一个人,他头上冒出的绒毛触须也在这磷火的柔光下现出大致的轮廓。他眉头紧锁,在苦苦思考着如何让自己和族人摆脱这困境。伯尔已经不自觉地为整个部落着想起来,而他自己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没道理要为整个部落着想。仅仅是自然而然地就这么想了,现在他学会思考了,尽管他的想法还是过于简单,思考起来也很吃力。

塞娅猛然惊醒,瞪大眼睛到处看,并没有听到什么让人惊慌的声音,远处像平时夜晚一样传来厮杀声,以及各种生物的鸣唱。伯尔不安地动来动去。塞娅悄悄站起来,长发在身后飘扬。她睡眼惺忪地走到伯尔身边。一下子在伯尔身边坐下来,没有躺下——因为藏身的地方又小又挤——一阵一阵地打瞌睡。很快她的脑袋垂到了一边,靠在伯尔肩上。她又睡着了。

这么一个动作也许就是催化剂,让伯尔想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几天前,伯尔还在远方一个地方食物充足的地方。那时,他隐约想到,要回去找塞娅,把她带到这个地方来。回来后,他想起来,那个地方同这里一样,也长满了红色尘菌,而且两地之间还有许多危险,所以他就放弃了这个不成熟的计划。然而现在,塞娅的头搁在他的肩上,他又想起了这个计划。随后,灵光一闪。

他有了一个想法,他们这次出去将不再是为了寻找食物。现在待的这个地方不久前还没有红色尘菌,那么必定还有些地方没有长这种东西,他要把塞娅和其他族人带到这样一个地方去。

这真是十足的天才的想法。伯尔部落的人做事没有目的,只凭本能——对食物及类似东西的本能。而伯尔现在已经能抽象地思考——过去在这个被遗忘的星球上,这毫无用处,因而也没有人这么做。在这个噩梦般的世界里,生态系统是不平衡的,现在时机已到,人类应该在这个系统中找到一个更合适的位置,为了人类的利益去改变这种不平衡。

直到黎明,伯尔都没有睡。他充满威严,很有决断力。他已经胸有成竹。

他的声音响亮而严厉——这令惯于畏缩的族人害怕——他发号施令的时候手里握着长矛。胆怯的族人温顺地服从了。他们还没有效忠于他,也尚未信服他的决定,但他们现在渐渐觉得听他的话会有好处。比如,会得到食物。

天还没大亮,众人带上许多还没吃完的蘑菇和肉。在还有东西吃的时候就离开藏身之处,这对这里的人来说是件非比寻常的事,但伯尔对此不依不挠,怒气冲冲瞪着他们。在伯尔催促下三个男人拿起了长矛。伯尔信心十足地挥动着手中长矛,说服了另外三个男人拿起了棍子。这三人有点不情不愿,尽管他们之前用棍子杀过蚂蚁。但他们还是觉得长矛更好些,因为有了长矛,他们就不必太接近猎物。

茫茫天空一片灰色。空中有一片大亮,那里是太阳的位置,这已经十分明显,他们出发的时候,太阳已经在移向中天。当然,伯尔并不知道走哪一条路,只有一个目标——到安全之处。之前他在河里发生意外的时候曾漂流到南边,向南的方向上也有红色尘菌,因此他排除了这个方向。他当时也有可能选择向东走,那样就会走到海边,但还是避不开红色尘埃。他也可能选择向北走。但他选择了往西面进发,这纯属偶然。

他自信地走过可怕的低地,手中拿着长矛,似乎随时处于戒备状态。他全身的着装令他看起来像个既英勇又可悲的人物。一个年轻人,即使是一个杀了两只蜘蛛的年轻人,仅以昆虫残尸做的长矛作为武器,带领着一个胆小的族人组成的小部落,穿过一个到处是凶恶生物、充满不祥的地方,这并不是很明智的举动。而为了这件大事穿上盛装,将蛾子翅膀做的丝绒斗篷披在身上,用蛾子绒毛作缠腰布,额前插着美丽的金色触须一颤一颤,这样做也挺荒唐。

然而,很可能,这身华美的着装能鼓舞跟在他身后的人。才这么几个人,他们怎能令彼此安心!队伍中有个抱着婴孩的女人——科莉。她有三个大概九岁或十岁的小孩,即使旅途危机四伏,出于儿童天性,孩子们仍会在路上玩起来,几乎不停地吃之前伯尔令他们带着的几块食物。他们身后是迪克,一个长腿少年,眼睛总是不安地东张西望。走在迪克后面的是两个男人:多尔手里拿着短矛,贾克则扛着一根棍子,这里有什么危险他们至少还是熟悉的,现在却要离开此处,到一个充满未知危险的地方,就更要担惊受怕,想到离开,他们十分恐惧,想到去陌生之处,他们更是万分害怕。其他人跟在他们身后。忒特负责殿后。伯尔把这两个少年分开是为了让他们发挥点作用。在一起他们就什么也干不了。

从某种方面看,这是一个可怜的旅行队伍。在银河系其他星球上,人都是凌驾于一切生物之上的。从银河系这一端到另一端,人类都在傲慢而无知地到处兴建城市及其他各种聚居地——完全不顾低阶生物的意愿。只有这个星球上,人类逃避危险,而不是消灭危险。只有在这里,人被低阶生物挤出了原先的地盘。也只有在这里,人会徒步迁徙,眼里满是恐惧,随时摆好姿势做好准备,只要看到更强大、凶猛的生物就拔腿而跑。

他们行进着,尽管大体路线不变,还是有人走得拖拖拉拉,很多次偏离了固定路线。有一次迪克看到一只活板门蛛巢穴的的门[1]。于是他们停下来,颤抖不止,故意不走原来的路线绕了一大圈来避开这蜘蛛。又有一回,他们看到远在半英里外的一只大刺花螳螂,于是他们再一次绕了远路。

快到中午的时候,他们被挡住了去路。他们正前行时听到前方传来尖锐的声音。伯尔停下脚步,脸色变得愁苦。但那只是一阵摩擦声,并不是生物被吞噬发出的惨叫。那只是一群数以万计的蚂蚁,并没有其他东西。

伯尔走到前面侦察情况,因为他不相信其他人,其他人不够勇敢也不够聪明,一看到情况不好就会自己跑掉,不会回来报告。但碰巧这样的行为会确立他部落领头人的地位。

伯尔小心地朝前走,很快来到一处坡地,在那里他可以看到那巨大声浪的源头散布在眼前的平原上,到处都是。他向族人招手,让他们过来,他站着往下看,眼前的景象无比壮观。

族人过来的时候——塞娅是第一个来的——这景象并没有消失。在半英里内,大地上黑压压一片都是蚂蚁。这是来自不同蚁城的蚂蚁间的战争。它们凶猛地咬着、叮着对方,一对蚂蚁被对方钳制住,难分难解,在地上翻滚着,增援部队不断涌来,踩踏着它们的身躯加入这自杀式的战斗中。没有想向对手投降的,也没有想放过对手的。千万对蚂蚁纠缠一处,上下颌不断想切碎彼此的甲壳,咬着彼此的触须,叮着彼此的眼睛……

这里的声浪与军蚁发出的声音不同。这是蚂蚁被活生生肢解所发出的惨酷声音。有些蚂蚁只剩下两三条腿了,却还竭力凶悍地与敌人缠斗,至死方休。更有些伤残的蚂蚁已然陷入疯狂,全身上下只剩脑袋和胸膛了,还力战不休,而腹部已被切掉。大群蚂蚁惨烈的战斗号子震耳欲聋。

战场上对阵的两方各由一条大道回到自己的蚁城,但从伯尔站的地方看不到蚁城。只要看到匆匆赶来的蚂蚁增援部队就可以知道这两条大道位于何处。与这个星球上其他生物相比,这种蚂蚁个头较小,但连那些笨重的大甲虫也不敢在它们行经的路上横行无忌,也没有任何食肉动物敢打它们的主意。这些蚂蚁很危险。战场附近唯一没离开的生物就是伯尔和他的族人——但有一种生物例外。

这种生物本身也是蚂蚁,比起战场上的蚂蚁,它们数量少得多,只有一小群,个头也小得多。战斗的蚂蚁大的有一英尺长,小的也有十四英寸长,但这些打游击的蚂蚁却最多只有三分之一英寸长。它们在战场边上辛勤地转来转去,但不是为了援助任何一方,而只是为了一己之私。它们极为敏捷地在这些大个的战士们中间窜来窜去,将尸体一块块搬走,又勇敢地杀死重伤蚂蚁,将其尸体搬走。

哪里战局平息,它们就往哪里蜂拥而去。它们可不管这场战争为了什么,也不支援任何一方,这些投机者只是忙着为自己打算,死了的,它们将其尸体回收利用,一息尚存的肢体残骸,它们也照搬不误。

为了避开战火,伯尔及其跟随者只好绕了两英里的路。要从不断窜进来的增援部队之间通过,殊为不易。伯尔让其他人赶紧横穿过一条通往战场前线的路,这条路散发着蚁酸的臭味,路上蚂蚁军团源源不断,疯狂赶来投入战斗。它们极度兴奋,触须不停颤动着,赶到前线,马上加入打斗,融入到黑压压一片正在战斗的蚂蚁当中,很快便难觅其踪。

众人有惊无险地从两支匆匆赶来的蚂蚁队伍之间通过——就只有迪克和忒特稍作停留,拖了些死蚂蚁回来——众人一直急行,想在夜幕降临前尽量把这些蚂蚁甩在身后好几英里以外。这场战争后来的情况如何他们再也无从知晓了。任何事情都可能是这场战争的起因——也许是不同蚁城的两只蚂蚁为了争抢小小一块腐肉,接着就有蚂蚁前来增援,最后两个蚁城都倾巢而出。当然,战争一旦开始,蚂蚁们即使不知道为什么开战,也都知道要向谁开战。因为不同蚁城的蚂蚁有不同气味,就像穿着不同的制服一样。

但战争结果如何无关紧要了,对于那些战士来说,胜败都一样。这里有许多红色尘菌。要是有一个蚁城的蚂蚁能活下来,那必然是因为照顾幼虫的蚂蚁只吃储存在城中的食物,直到尘菌的喷射期结束才出来。

伯尔他们白天看到了许多红色尘菌喷射孢子。还不止一次看到空荡荡、干瘪的尘菌表皮。更是经常见到一些喷出致命孢子的时机尚未成熟的红色尘菌。

第一夜,部落在他们更为熟悉的一种巨大尘菌底下休息,那些尘菌一碰就会喷射出一股白色粉末,就像白烟。还好,这种粉末没有危害,部落的人都知道。除了无毒之外,这些粉末与部落逃离的那可怕红色尘埃在其他方面都几乎一模一样。

那一夜伯尔睡得很熟。他已经两天一夜没休息了。对远途旅行,他很有经验。他知道遥远的地方不见得比熟悉的地方更危险。但部落里的其他人,甚至包括塞娅,都感到胆颤心惊。整个晚上,他们都胆怯地等候着,倾听着某些吓人的声音突然打断四周传来的一滴一滴持续不断的夜雨声。

第二天的旅程与第一天不同。这一天他们遇到了一片十英亩见方的土地,那里长满巨大的卷心菜,每一颗都比一家人住的房子还要大。也许这里的土质更适合蔬菜生长,而非真菌。十几颗庞大卷心菜成为各种茁壮生长着的生物的背景:大鼻涕虫不断地吃着巨大的绿色菜叶——又有别的生物以这些鼻涕虫为食;蜜蜂嗡嗡地飞来,采集菜花的花粉,其蜜蜂自身又沦为其他生物的猎物。

有一颗大卷心菜没有同其他卷心菜长在一起。伯尔在四周查看了很久,最后大胆地领着颤抖的琼恩和贾克主动出击狩猎。多尔则神气地在其他地方捕猎,独自一人。部落再次上路的时候,他们已经有很多肉了,而且每个人——甚至连小孩在内——腰间都围着特别华美的绒毛做成的缠腰布。

但路上也有危险。第五天的旅途中,伯尔突然僵立不动了。原来是一只多毛的狼蛛,平时居住在筑有暗门的地洞中,现在正在离他们不到一百码的前方吞噬着屎壳郎。伯尔领着瑟瑟发抖的族人静悄悄地后撤,沿一条安全的路绕过了危险。

所有这些经历产生了影响,伯尔发令,众人服从,这点渐渐变得理所当然。即使有东西吃,也不意味着有了完美的借口躲起来,不意味着有借口又吃又睡直到食物耗尽,这已经成为部落族人理所当然的一种认识。渐渐部落里的人产生了一个观念:人活着的目的不是为了逃避对危险的认识,而是要预见危险、躲避危险。他们还没有建立很清晰的目标,但已经慢慢脱离以前那种漫无目的的生活状态。甚至一段时间后,他们环顾四周时已经隐约有了一点自己的想法,而不只是焦虑绝望地防备着危险的来临。

如果其他星球的人来到这里,看到身畔两侧一条条金色蘑菇林绵延不绝,平原上生长着霉菌、锈菌和小小的开花酵母,一片一片的,色彩斑斓,应有尽有,一定会大吃一惊。部落迁徙时遇到过一个腐臭水池,池水被一层厚厚的淤泥所遮盖,穿过淤泥冒出来的是一个个巨大的气泡,气味难闻,升上来时渐渐胀大,最后突然爆裂,其他星球上的人类若看到这些,也会惊讶不已。

要是这些来自其他星球的访客像伯尔族人当初那样手无寸铁,最起码也会表现得像族人那样畏畏缩缩。要是没有非常专业的知识,不了解这个星球上各种昆虫的习性,访客们即使带着武器,也会面临更大危险。

但部落的人一路走来却无一伤亡。他们偶尔瞥见形状对称的蛛网上那白色的辐条,即使最细的网线他们也扯不断。

身处险境,但一路平安,于是出于人之常情,众人开始想过得更舒服点。没病没灾,大家就开始想到别的不舒服的事情上,嫌一直这么走累得慌。于是有几个人就到伯尔那里说了几句牢骚话。

伯尔听了,就指着来路让他们看,右侧一片淡红色尘烟正慢慢落地,后方又有一片尘烟升起来。

这一天发生了一件事,让那些发牢骚的人消停了,也证实他们待的地方是能致人死命的。一个小孩没有跟着大人,走偏了,他走的地面呈现淡褐色,一踩就碰到了地表霉菌,降落到地面的尘埃受到触碰又飘了起来,然而尘埃太细,几乎无色,肉眼难以看见,那小孩突然尖叫,喘不过气来,他的妈妈慌忙抱起他就跑。

就算降落到了地上,这些红色尘埃也一样能伤人性命。在这个被遗忘的星球上,云层很厚,虽然风暴不常有,但是如果风暴一旦来临,吹起这些红色尘埃,洒遍这个星球,那么所有生物都将吸入尘埃,喘着气、扭动着——最后死去。

不过孩子不会死。他好几天都十分难受,非常虚弱。白天有人抱着他。

夜晚来临,天空变得暗沉,部落开始找过夜的地方。他们看到一个架子似的崖壁,大约二三十英尺高,向他们前进的方向倾斜着。伯尔看到崖壁上有些黑点——那是些入口。这里有地洞。部落靠近崖壁时,伯尔就在一边守候,他观察了很长时间,确保没有蜜蜂或者黄蜂飞进飞出。

他们走得近了,此时伯尔心里已经有底。他命令其他人等一会儿,自己上前再确认一番。这些石洞的外观让他放下心来,是几个月前由地花蜂挖出的,挖洞的蜂已经走了,或者死了,通往地洞的入口栉风沐雨,已经弄湿。伯尔又看了看,先小心地在每个洞口都闻了闻,这些洞是空的,可以过夜。他叫后面的人跟上,大伙儿就一起爬进了三英尺深的洞穴躲藏起来。

伯尔自己守在其中一个洞口,以防有什么危险来临。夜幕尚未完全降临。琼恩和多尔饿了,就出去找东西吃,他们走得离悬崖不远。他们会小心翼翼,怎样都不会冒险。

伯尔等待外出觅食的同伴们回来。与此同时,他对孩子受难这件事烦躁不安。被搅起的红色尘埃确实危险。不受红色尘埃之害的唯一时间就是晚上,此时黑夜中落下的雨水让这世界蒙上一层薄光。伯尔忽然想到就防范红色尘埃而言,夜间行走会很安全。不过很快他就放弃了这个念头。有无数个其他理由可以说明夜行是想都不要去想的。

山洞口有一些小东西,看着就像被弄翻的羊皮纸杯,他皱着眉头,用长矛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这些东西。很快他就看到有东西在动。五十、六十,接着有上百只小东西爬出来了,它们还没半英寸长,慌忙躲进顶针[2]大小的“纸杯”里。它们动作十分笨拙、吃力,似乎只有极力扭动黑绿色的身躯才能移动。伯尔从没看见过有什么生物爬动起来像它们这么迟缓、吃力。他用矛尖将其中一只小东西拨开,与之保持一段安全的距离,然后细细观察起来。

他用长矛将小虫子挑起来,放到眼前,这东西动得更厉害了,从长矛上滑落下去,掉到了他腰部的蛾子绒毛中,接着就像变魔术似的,再也看不见了。伯尔找了好几分钟,最后才发现这小虫子躲在长长的柔软绒毛深处,一动不动,似乎很舒服。

这是甲虫的幼虫,这粘土山底部附近能看到甲虫外壳的残片。这窝小虫藏身在虫卵残壳中,等在地花蜂洞穴口,就为了赌一把运气,等地花蜂幼虫破茧而出,摇摆着第一次钻出洞穴,一些幼虫就会抓住这一刻的时机,攀到地花蜂腿上,扭动着在它绒毛中找一个稳当的地方。而这批甲虫卵则刚好在地花蜂幼虫飞出去之后才孵化,要做膜翅目[3]昆虫的寄生虫已经不可能了。受本能的盲目驱使,母虫将它们放到了这个无法生存的地方,事实上,它们的确没有活路了。

另一方面,如果有一只或多只寄生虫爬到了寄主身上,那么寄主的后代就遭殃了。在生物系统中,地胆幼虫担当的角色——或者还有其他生物担当同样的角色——是限制地花蜂的数量。一只被蜂虱寄生的地花蜂挖了一个洞穴,为幼虫准备好蜂蜜,将卵产在那滩蜂蜜上,幼虫孵化后以蜂蜜为食,而后会长成一只地花蜂——产卵时蜂虱就会从蜜蜂身上爬出来。它会极有兴致地留在这个食物充足的穴室里,高高兴兴地吃掉蜂卵,又吃掉母蜂为蜂卵准备的食物,最后就会有一只地胆成虫从母蜂辛苦挖掘的洞穴里爬出来。

伯尔轻易地抓出这只小虫,丢到一边,这一抓却发现还有其他虫子藏在他的蛾子绒毛里,而他却全然不知。他一边将它们弹掉,一边发现了更多的虫子。对于小的看不见的虫子野蛮人也许全不在意,但一有大得能感觉到的生物寄生在他们身上,却令他们产生一种古怪的反感情绪。就像他当初发现脚跟上有水蛭一样,伯尔反应很激烈。他扯下自己的缠腰布,用长矛在上面猛打一阵。

弄干净后,他还是有种莫名其妙的屈辱感。当然,他没能想清楚这是为什么。对大昆虫,伯尔怕得很,谈不上恨。但这小虫子竟敢爬到他身上,这令他怒气横生,这怒气完全没有道理可讲。在这个被遗忘的星球上,许多年,许多个世纪以来,这是第一次有人感到自己受辱。他的尊严遭到了触犯。伯尔怒不可遏。

他正发火,附近却传来一阵凯旋的欢呼。琼恩、多尔满载而归,带回了许多蘑菇。他们也向着人类天赋的尊严迈近了一步:他们忘记了害怕,因找到食物而欢呼。这之前,伯尔是第一个敢于大喊的人。现在又多了两个。

伯尔正怒火冲天,这事正是火上浇油,因为这两人刺伤了他的虚荣心,他嫉恨不已,心里生出一股没头没脑、大得惊人的勇气来。他咬牙切齿,痛下决心,一定要做出一番令人叫绝的奇功伟业,让别人都无法企及。他的想法还不明确。让他下决心的还有那只地胆幼虫。他放眼怒视沉沉黄昏下的四周,一心想找个机会做一件轰动的大事,哪怕是在晚上,也要马上就干。

这时,一个机会来了。

[1]活板门蛛於地中筑穴,并在入口处建一扇以丝作枢纽的门。(译注)

[2]顶针:通常由金属或塑料做的环形指套,表面有密麻的凹痕,在将缝针顶过衣料时用以保护手指。(译注)

[3]膜翅目:包括蜂、蚁类昆虫。(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