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摆脱野蛮状态的过程中,人最大的障碍就是他们是人类这一事实。或者说,人类一直不得不与生而为人这一障碍做斗争。对伯尔来说,他凯旋归来,想要得到族人的捧场。他希望族人能够认识到,他非同凡响,超群绝伦,值得爱戴。他期望族人会用敬慕的眼光看待他。他更希望,族人一看到他就无比欢喜。

实际上,这一切也发生了。整整一个小时,他们都围在他身边,而他则用自己——也是他们——仅有的词汇向他们讲述自己过去两天两夜绝无仅有的成就和冒险经历。他们听得很专心,适当表达了对他的钦佩,并替他感到自豪。

这本身就是一个进步。他们大部分交流内容都是围绕着哪里可以找到食物,哪里可能有危险进行的。这些内容完全局限在实际生活的范围内,与糊口活命这一紧迫的事务息息相关。面临着生存的巨大压力,伯尔身边的人放弃了许多生存之外的奢侈之事,例如向他人夸耀自己的事迹。他们已经放弃了传统。他们连形式最朴素的艺术都不去想,他们仅有的才艺都是些简单的生存之道。因此,对他们来讲,听人讲述既与食物无关,也与避开危险无关的经历,就已经提升了他们的文化层次。

但他们是野蛮人。他们颤抖着查看死蜘蛛,心里只有恐惧。他们没碰蜘蛛——大人自始至终都没碰,就连迪克和忒特也是很久之后才碰的。没有人把蜘蛛当食物。已经有过太多的人沦为蜘蛛的食物。

而很快,蜘蛛引起的恐惧也消退了。小孩看到蜘蛛当然退避三舍,但大人们也渐渐对蜘蛛也置之不理。只有那两个高高瘦瘦的少年试图掰下一条毛绒绒的腿来,拿着冲向远处更小的孩子,吓唬他们,结果没能掰下来,因为他们没想到要将腿切割下来。但不管怎样,他们连切割的工具都没有。

老琼恩继续气喘吁吁地寻觅食物,走的时候向伯尔挥了挥手。伯尔很愤慨,但他确实没带吃的回来,而大家又必须要吃东西。

塔玛也走了,嘴里还念念叨叨的,带上了少女罗娜来帮她找些能吃的回来。多尔是族里最强壮的男人,他也走了,到一个地方去,他觉得那里可能有成熟的蘑菇。科莉和她的孩子们一起离开了——很小心地防备着危险——去找找有什么吃的。

不到一小时,伯尔的听众就只剩塞娅一个了。不到两小时,原来放着让族人观瞻的蜘蛛尸体被蚂蚁找到,不到三小时那蜘蛛尸体就分毫不剩了。第四个小时,伯尔努力地想出些精彩的新桥段和塞娅说,而他已经差不多说了十遍了——在这第四个小时,部落里一个女人招呼塞娅,于是她怯生生地朝伯尔笑了一下就离开了。她实际上是去帮忙挖地下真菌——很像松露——是那个年长的女人发现的。塞娅无疑是想挖到后分给伯尔吃。

五小时后夜晚来临了,伯尔对他的族人感到愤慨。他们为了过夜,找了另外一个藏身的地点,但没人想到通知他。就算塞娅本来想过来带他去的,她也没来,仅仅因为现在已经是晚上了,她不敢来。

找到藏身的地方后,伯尔一个人生了很久的闷气。与他的族人不同,他已经很像一个真正的人了——到目前为止是这样——这主要是因为他经历了很多他的族人没有经历过的事。他决定回到族群,并由此摆脱了感情上的困境。他发现了一件武器,这件武器最开始让他有了获得猎物的指望,后来也确实确保他获得了猎物。再后来,这件武器又让他从狼蛛那里捡回了性命。他发现鱼油很有用,可以涂到蛛网上、粘在脚上的粘性物质上,这个发现对他的族人而言意义重大。最非比寻常的是,他蓄意杀死了一只蜘蛛。他有了获胜的经历,还有那么一小会儿受到了众人的仰慕。

受到恭维是很难忘却的经历。人的胃口是被人的经历惯出来的。如果没有多多少少尝到过某件事的滋味,就不可能向往这件事。然而,人只要尝过胜利的滋味,就与原先完全不同了,而只要被人仰慕过,这人的一生也几乎就毁了——至少就今后再也离不开他人仰慕这一点而言是被毁了。

因此,夜里的几个小时里,雨点一滴一滴沉重而缓慢地从空中落下,伯尔起先还一直抱着心中的怒气不放——对于已经变得胆怯萎缩的族群一员来说,愤怒是好东西——愤愤不平之下,他开始做打算。刚才他已经开始体验到那种美妙的感受,他想从族人那里得到更多这样的感受。

这个晚上他过得不是特别舒服。他选的地方不能遮挡雨水。几个小时来,雨水不断滴落到他身上,后来他发觉自己身上的斗篷——尽管不能让自己保持干爽,但若打理得当是会起到这种作用的——是会将雨水挡在肌肤之外的,因此他靠着自身的体温就能使自己暖和起来。而后他入睡了。早晨到来时,他觉得特别神清气爽。作为一个野蛮人来说,他显得出乎寻常的干净。

天刚亮他就醒了,当时满脑子都是些自以为是的打算。天空渐渐变灰,后来几乎泛白了。低垂的云层好像要触到地面,而后又慢慢退缩回去。蘑菇林里的晨雾越来越淡,缓缓落下的雨水渐渐停止了。当他从藏身处向外打量的时候,他熟知的那个疯狂的世界映入眼帘,还是像往常那样狂野。夜行的昆虫都不见了,白天活动的生物开始试探着爬出来。

离他藏身的缝隙不远处是一个蚁丘,与其他星球相比,大得惊人。这蚁丘并不是沙子堆成的,而是砾石和小石块堆成的。伯尔看到蚁丘那里有一阵骚动。蚁丘光滑的表面上有一处突然塌陷,形成一个开口,只是伯尔看不见。那开口看上去就像蚁丘上一个黑点,从中冒出了两条纤细、丝线一般的触须,缩回去,又冒出来,那黑点变大了不少,直到蚁丘开了一个不小的裂口。一只蚂蚁爬了出来,这是一种特别的战蚁。他凶猛地踞于那开口之上,激动不安地颤动着触须,仿佛努力探察外界对蚁城可能造成的危险。

这只战蚁十四英寸长,大颚凶悍有力。不一会儿,另外两只战蚁从他身边挤过去。他们跑遍了整个蚁丘,几条腿哒哒撞击着,触须不停地颤动着。

它们返回来,好像与第一只战蚁商量了一阵,随即又回到蚁城中,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似乎它们带回去的信息很让其余的蚂蚁们安心,几分钟之后,一大群黑黢黢、臭乎乎的工蚁涌出蚁丘裂口,分散开来,各自做起各自的工作来。

蚁城的蚂蚁开始了一天的辛勤工作。地底下有深邃的通道,分别构成粮仓、储藏室、餐厅、育婴室,甚至有蚁后休息的皇家寓所。兢兢业业的朝臣们侍奉着她,有皇家膳务员喂她吃,臣民和子女则打理她的外观,爱抚着她。蚁后的身躯比她忠心耿耿的臣民们要大十几倍。她和她的臣民一样勤勤恳恳,只不过专门从事一件事。完全可以说,从睁眼醒来到闭眼休息,她都一直做着“母后”。每间隔几分钟左右,她就产下一个卵,大约三英寸长,产下后马上就被臣民们转移到自主管理的育婴室。在这种蚂蚁数量毫无理性地不断增长的情况下,有足够多的蚂蚁每天疯狂投入工作,也必须这么工作才能养家糊口。

伯尔出来将自己的斗篷摊在地上。一会儿他就感觉到斗篷被什么东西猛扯一下。原来是一只蚂蚁正从斗篷纤维上撕下一小块。伯尔生气地杀死了蚂蚁,并往后退。接下来的半小时内,他已经是第二次不得不迅速避开寻食的生物,他还活着,所以除非他对其形成威胁,否则这些生物并不会打他主意,但它们都对他那身生物纤维的服装充满了贪念。

这样的烦恼——两天前伯尔还会视之为无可奈何的事——但现在这样的烦恼让伯尔对周遭的世界感到更为愤愤不平。他心里正万分恼火,这时候他看到了老琼恩正气喘吁吁地寻找着,看能不能在一丛粉红与黄色相间的伞形毒菌中间找到可以吃的蘑菇。

伯尔气势凌人地命令琼恩跟上他。琼恩惊讶地张开嘴,乱糟糟的胡须向两边分开。伯尔的部落还远远不是一个真正的部落,因而任何人发号施令都令人惊异。这个部落不存在社会组织,因而更没有发号施令的传统。一般来说,任何人的生活都处于朝不保夕的状态,更没可能建立权威。

但琼恩还是跟上了伯尔,两人一起穿行在清晨的薄雾中。伯尔看到前方有人在走动,于是朝他们喊了一声,用了命令的语气。这真是令人震惊!没有人会故意让别人注意到自己!伯尔召来了多尔这个部落里最强壮的男人。之后,他又找到了贾克,这个贾克将来会变成一个像猴子一样面带机灵的人。随后,忒特和迪克这两个半大小子也一起过来看这里的情形。

伯尔领着他们继续前进。走了四分之一英里时,他们碰巧看到一具大型躯壳,这躯壳的主人独角仙前一天还活着,现在已经被分解开来,只剩下一堆角质甲壳。伯尔停下脚步,皱着眉头,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跟着他的几个人都战栗不止,伯尔给他们演示怎样武装自己。多尔迟疑地拾起虫角,伯尔教他怎么用。于是多尔笨拙地把这尖利的角向外一刺。伯尔又教其他人怎么拿虫腿来做棍子。大家无甚信心地试用着这些武器。一旦有危险,他们还是会拔腿就跑,急中生智地找地方藏身,在躲藏方面他们是有天赋的。

伯尔朝部落的人大吼,让他们跟上。这是以前从未发生过的,而正因如此,也没有造反的先例。伯尔身后的队伍弯弯曲曲的,人们都忧心忡忡地打量着四周。

他们路上见到一片金色的食用蘑菇,这丛蘑菇格外大,也格外诱人,引起人们一阵窃窃私语。老琼恩很想去大吃一顿,然后躲起来,直到这里的食物吃完为止。但伯尔又咆哮起来。

他们麻木地跟着——队伍里有多尔、琼恩还有两个半大小子。他们开始爬坡,经过一片尘菌,能看见一种新的菌类,呈现一种极艳的红色,长得与其他菌类都不一样。这种菌类就好像在地下生长、扩张,而后冒出地面。它那红艳艳的表皮紧绷着,就像是地下一大块东西上肿胀起来而形成的。伯尔一行从来都没有看到过这样的东西。

他们爬得更高了。看到另一片食用蘑菇后,跟着伯尔的人都是一副高兴的神情。无论如何,这里可以成为部落的地盘,而且这里还有些地方他们没有探索过。但伯尔将带领他们去一个地方,那里有很多他们想也想不到的食物。

古怪的是,反倒是伯尔自己感到喉咙发干、不大舒服。他知道自己想做的事。跟随者没有察觉到他的想法,因为对他们而言,他想做的事是完全无法想象的。他们没有察觉,因为不能想象有人会做这样的事。这等事是他们想也想不到的。

很可能伯尔已经开始后悔自己想到了这个主意。这是昨晚他一时气愤产生的想法。他考虑了这个想法,认为晚上族人遗弃了他,该当受罚。黎明时分,他的想法已经变成一个可怕的野心,迷住了他的心神。现在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做这事,要想膝盖不打颤,唯一的办法就是继续向前走。如果跟随者向他抗议,他也许就顺从他们的意思了,可他却听到他们高兴地低声说着话。这里吃的东西更多,没有蚂蚁经过的痕迹,也没有觅食甲虫的声音。伯尔的族人很清楚地看到这块地方几乎没什么危险。他们看起来高兴了一点。他们好像觉得,这个地方挺不错,部落可以搬迁到这里。

但伯尔知道并非如此。地面上几乎没有什么昆虫是因为这些昆虫都已被猎杀殆尽了。而伯尔也知道这次猎杀中所发生的一切。

众人躲在另外一丛红色尘菌后面,眼前是一块光秃秃的岩石,慢慢延伸到下方,远处一片空旷,此时伯尔期望他们能意识到身在何处。甚至就在那时,他们还是可以全身而退的,但他们做梦也想不到伯尔会干这么一桩事。

他们几乎已经到达了那凸岩边上,这岩石陡峭,比地面高出约一百英尺,顶端稍微向外弯,到了这个时候他们还被蒙在鼓里,这时伯尔举起一只手,让他们别说话。他们不解地向外望去,空中雾气弥漫,这噩梦般的土地渐渐隐入灰色迷雾。只见一只小蜘蛛,是刚孵化的一窝蜘蛛中最小的一只,还不到四英寸长,悄悄地跟在一只更小的小虫子后面。这小不点长着许多条腿,是地胆幼虫。在其他星球上,这种幼虫又被成为“蜂虱”,可以轻易躲藏在大黄蜂厚厚的卷曲体毛中。但尽管有此能力,这只小虫也从未试过这么做。小蜘蛛一跃而起,击杀了小虫。一旦这只蜘蛛变为成虫、能织网之后,也会用这种疯狂而凶猛的方式击杀大蟋蟀。

伯尔的跟随者先看到这一幕,然后又看到悬崖边上有几缕肮脏的蛛丝,大约有四分之三英寸长。当他们一个个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便激烈颤抖起来。多尔面如死灰,琼恩和贾克吓得僵住,跑都跑不动了。

看到他们比自己更加害怕,伯尔心里凭空多了一股勇气。他张开嘴的时候,众人都吓得畏畏缩缩。如果他朝众人喊话,那么至少有一个人会丧命,更有可能好几个人都要丢掉性命。

这是因为,布满霉菌的悬崖下面挂着一个惨白的东西,呈半球形,半径约有六英尺。半球边上安了许多半圆形的“小门”,看上去就像拱门,尽管每个拱门看着都像门洞,但只有一个会打开。

乍一看这个半球有种奇异的美。许多缆线将它牢牢固定在这块向内倾斜的石头上,有一两根缆线向下方的土地延伸,其他缆线都攀在悬崖边缘上,固定住这个半球。这是一项奇特非凡的建筑工程,但还不止于此:这也是一只食人魔的“城堡”。城堡外墙上、下面的丝线上都挂着骇人的战利品,这里挂着一条体型较小的甲虫后腿,那里悬着一片飞虫的鞘翅,这里一个蜗牛壳——地球上的蜗牛见了这里的子孙肯定也认不出——那里一块四五十磅的大石头。甲虫头部甲壳有些萎缩,蟋蟀上下颌模样凶猛,还有十多种生物残余尸骸样子悲惨,这些都是城堡中怪物用过大餐后留下的。最长的一根丝线上悬挂着那个死去已久的男人枯槁萎缩的尸骸。

伯尔瞪着族人,紧闭着嘴巴,以防他们乱讲话。和其他人一样,他也清楚,一发出声音,那克罗索蜘蛛就会挂在网线上悬荡着来到悬崖顶上。没人敢动。每个人都知道——伯尔更是最早知道——在那挂满骇人残骸的半球中,那怪物正懒洋洋、舒舒服服地休息着。它有八条毛绒绒、上粗下细的腿,一张脸如同一副恐怖的面具,针一样尖利的大颚上方一双眼睛闪着邪恶的精光。它是猎食性蜘蛛,随时都有可能从那停尸房似的巢穴中出来,它之所以呆在巢穴里就是为了盯梢、追捕猎物的。

伯尔打手势让其他人走到近前来。他把其中一人领到一根缆线的末端,正是从此处开始这根缆线向上蜿蜒伸展直至固定在在悬崖边上。他将缆线末端从悬崖上拉开——这时他鸡皮疙瘩直起。他又找了一块大点的石头,把缆线末端绕在上面。伯尔凶巴巴地小声吩咐一个人,样子很像那凶猛的蜘蛛。他又扯着族人多尔的手臂将他拉过来,多尔正在瑟瑟发抖,便任由伯尔将他拉到另一根缆线那里,此时多尔的一举一动都像无法自控、一颠一颠的机器人。

伯尔领导着众人,精神状态几近狂热。他喉咙发干、手指僵硬地忙碌着,不知道自己如何能做成这件事。他是在气愤之下想出的这个主意,又在恐慌之中将其付诸实践。尽管他的追随者就像死人似的对他反应迟钝,但他们之所以顺从他,也正因为他们感觉自己就像死了似的,对他无法抗拒。说到底,这事也简单得很。悬崖上有不少大石头,还有紧紧挂在悬崖边缘的丝网。每发现一根缆线,伯尔就将其固定在一块大石头上,并将成股的丝线松一松,最后丝线只是紧紧挂在笔直崖壁的最边缘上。

他自己已经就位——他的追随者们凝视着他,像僵尸一样眼神中满是绝望。然后伯尔猛然做了一个急切的手势。有一人将自己的石块滚下悬崖边缘。伯尔朝其他人尖声大喊,他自己也害怕得像是疯了一般。只听得有撕裂的声音,其他人也纷纷扔下了他们的石块,然后拔腿就跑——本来是吓得动不了了,这一用劲倒能动了。

伯尔不能逃跑。他气喘吁吁,大口呼吸着,但他必须盯着。他往那令人晕眩的崖壁看下去。那些石块一路掉下去,撕裂着缆线,将缆线从悬崖表面扯下来。石块坠落下去,在那个半球形巢穴上狠狠砸了一下,那个巢穴随之从崖上松开了。

伯尔欢呼着。他大叫起来,但叫声接着被一种气泡声所取代。原来那怪物的丝网城堡虽然挂不牢了,却没有从六十英尺高的地方掉到底下坚实的地面上。有一根缆线攀在悬崖顶凹陷处,被石耳和霉菌挡住,成了漏网之鱼。蜘蛛老巢就靠这根线晃悠悠挂在半空,东一下、西一下飘摇着。

巢穴中有一阵抽搐般的挣扎。一个拱门打开,蜘蛛出来了。无疑,蜘蛛很困惑,但蜘蛛天生就不知道什么叫害怕。面对非常情况,它们只会凶猛出击。还有一根缆线直通悬崖表面——通常蜘蛛就是顺着这条缆线来到上方“狩猎场”的。蜘蛛跳上这条唯一的缆线,几条腿将其抓紧。它爬上来,毒牙已经伸出来,上下颚部狂怒地相互撞击着。蜘蛛凶性大发,发疯一般,身上乱糟糟的体毛好像都根根竖了起来。蜘蛛爬起来的时候,关节分明、皮包骨的细腿闪闪发亮。它发出口水滴落声,其可怖之状难以形容。

伯尔的跟随者们早就落荒而逃了,他们仅想到那恐怖情形,便两眼发直地逃之夭夭了,伯尔能听见他们撞到路上障碍物的声音,但伯尔别无选择,只能面对怪物。伯尔浑身发颤,已经作势要像其他人一样发狂地逃跑,虽然跑掉的希望渺茫。但他要迈出的第一步就被挡住了,身后有一块大石头竖立着,高度及膝。除非绕开这块石头,否则他连一步都迈不开。

当时做出反应的已经不是那个小时候被吓坏的伯尔,而是一个返祖的伯尔,是更为勇敢的祖先在这个时代的返祖遗传人。小时候的伯尔只是环境的产物,恐慌至极时只有被吓呆的感觉,而现在这个伯尔走投无路时却会做出更合理的反应。这个渐渐觉醒的人抓住那块竖立的大石头,跌跌撞撞走到悬崖上,将其顺着缆线丢下去。

人类祖先的行为模式确实牢牢扎根于每个人的神经系统。吓坏的小孩不会跑,只是爬到离他最近的成年人身上让他抱走,远离危险。到了十岁,小孩就不再爬了,而是自己跑。到了一定年龄,人就会直面危险了。最后这个本能会在环境调节下失去,在伯尔族人还有离他最近的几代祖先身上,情况都是如此。但伯尔经历了一些事,这种调节失效了。

他将这块尖尖的石头抛了下去。一瞬间他还听到蜘蛛爬向他时那吐气泡、咬牙切齿般的声音。随后就听见软东西撞击的声音,这声音难以形容。之后,有几秒钟伯尔什么也听不到——然后又听见一个响声,同样无法形容,那是蜘蛛身躯落到一百英尺以下的地面上与其撞击之下发出的声音,随之落地的还有那块尖石头,蜘蛛落地过程中一直在疯狂地推开那石头,可石头还是砸在了它身上,它发出令人作呕的响声。

伯尔发觉自己浑身颤抖,全身肌肉僵硬紧张。但蜘蛛并没有爬到悬崖边上来,而离悬崖很远的地面也确实有东西落地的声音。

良久之后,伯尔才鼓起勇气往下看。

蜘蛛的巢穴还挂在那根缆线上,上面装饰着骇人的战利品。但伯尔看到蜘蛛了,当然,蜘蛛的生命力都很强韧,它的腿还在扭动着踢蹬着,但整个身躯都已经被砸得稀烂。

正当伯尔往下看,努力恢复正常呼吸时,一只蚂蚁向那稀烂的生物爬过去,蚂蚁爬动时轧轧作响,其它蚂蚁也来了,不停地在这个死亡现场周围转悠。蜘蛛有一条恶心的腿停止了颤动,一只蚂蚁就爬了上去。

蚂蚁开始将这只蜘蛛撕开,将其残块搬到一英里远的蚁城中去。

悬崖顶上,伯尔起身站稳了,发觉自己已经能正常呼吸了。他浑身浸透了汗水,但胜利带来的震撼压倒了一切,就像他的祖先感到在这个星球上恐惧压倒一切一样。

银河系其他任何星球上都不可能有人感受到像伯尔此刻心中所感受到的胜利带来的震撼,因为从没有人被自然如此彻底地踩在脚下。其他星球没有这样的环境,而在这种环境中,人只能听凭自然的发落。

当伯尔和同伴一样畏畏缩缩的时候,他是这个星球上人群中的普通一员。如今,命运令他经历了“休克疗法”。他现在已经与刚来这个被遗忘星球上的人很相像了,只不过他拥有着能让普通人对付这种噩梦般环境的详尽知识。他所缺乏的就只是文明人的习惯。

但他无法再容忍自己再回到从前的心态了。

他在逃跑的同胞身后走着,几乎像在思考问题。他就事论事,情感贫乏,从这点来看,他还是个野蛮人。他的族人看到过上坡处有许多金色蘑菇,这时他停下脚步,掰下一大块来,轻松地拖着这块蘑菇,沿着原路走下坡去,来的时候,这里看起来什么害人的生物都没有,令人倍感惊讶——而这是因为那只蜘蛛将这里当成了它的狩猎场。

伯尔开始明白,光做一个只知道逃跑的部落成员是不行的。如果一个人有长矛或石头就能杀死蜘蛛的话,那六七个人跑掉,就留下一个人来除掉蜘蛛就未免荒唐了,这样让杀死蜘蛛的任务更加难以完成。

伯尔突然想到,他刚才没多想就杀死了几只蚂蚁,但其他人都没做过这样的事。要杀一两只蚂蚁是不难的。如果他可以让跟随者们去杀这些长脚蚂蚁,到了一定时候,他们也许就能对付小一点的两脚甲虫。有了这胆量,他们就打得过更大的生物,最后也许能抗击真正的掠食生物。

伯尔经历过这样一番震撼,已经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一个对人类一族来说很正常的观点,那就是,人类不必像虫子一样畏畏缩缩地被其他生物当成猎物追着跑。要设想这样的前景不大容易,但更难想象倒退到以前那样的生活。实事求是地说,如果他要做部落领头人,那么部落众人必须改变。

良久之后,他来到族人藏身处的附近,这正是昨夜族人没有告知他的那个地方。他到处好奇地查看,侧耳倾听。很快他就听到一片低微的喃喃说话声。他循着说话声找到了族人,很清楚地听到压抑的哭泣声,还有胆怯的、喋喋不休的说话声。他听到老塔玛尖声哭嚎,哀叹命运,哀叹伯尔太傻,自寻死路。

他从伞菌丛间大力地挤过去,看到部落里的人聚在一起,瑟瑟发抖。他们受了惊吓,说个不停——不是在讨论,也不是在谋划,只是紧张兮兮地回忆着方才的可怕遭遇。

伯尔穿过真菌屏障走到众人面前,众人都傻眼了。他们起身就跑,就怕伯尔后面有蜘蛛追来。忒特和迪克吓得胡乱尖叫着,伯尔往他们俩头上拍了一巴掌。这事他干得好。伯尔记忆中,没有人这样打过别人。只有小孩会挨巴掌。但从悬崖边上逃跑的人都挨了伯尔一下。而因为没有伯尔的经历,他们像小孩一样乖乖地承受了。

伯尔揪着琼恩和贾克的耳朵,把他们从藏身处拖出来。他跟在二人身后,把他们赶到可以看见悬崖底部的地方,就是在这个悬崖顶上,他们曾向下扔过石块——后来又逃跑了。他给二人看蜘蛛的残尸,现在这尸体正被蚂蚁一块一块地搬走。他生气地告诉他们,蜘蛛是怎样被杀死的。

他们还是害怕地看着他。

伯尔被惹毛了,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们,接着就看到二人不安地动来动去,原来他们看到了一只觅食的黑蚁,喀哒直响——那黑蚁个头挺大,有十六英寸长。黑蚁看起来好像在漫无目的地乱爬,但其实是在找动物腐肉,好带回去给它的同胞。它朝这些人爬过来。发现他们都是些活物,因而并没有把他们当成食物——尽管把他们当作了敌人。

伯尔上前去,挥棍一击。这是一场屠戮,前所未有的屠戮。随之那蚂蚁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他就命令两人将尸体拾起来。他还尖刻地指出,蚂蚁腿的甲壳里是有肉的。听闻此言,他们脸上现出一副大感吃惊的表情。

又传来一阵喀哒喀哒声。又来了一只蚂蚁。伯尔将手里的棍子递给多尔,推了他一把。多尔迟疑不决,尽管他并不害怕一只爬来爬去的蚂蚁,但他还是不安地后退了。伯尔对他一阵大吼。

多尔笨拙地挥动棍子,结果搞砸了。伯尔只好自己用长矛结果了这只蚂蚁。现在又有一只猎物死在他们面前了。

随后,猛然间,伯尔的跟随者们理解了这种前所未有的觅食形式。贾克紧张地咯咯直笑。

一个小时后,伯尔带着他们回到了部落的藏身处。部落众人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都已经吓坏了。但看到他们把许多肉和蘑菇抬进来的时候,恐惧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惊喜。部落享用了食物,这简直就是一场盛宴。

迪克和忒特抬着着蚂蚁残骸大摇大摆地走着。这当然并不让人厌恶。在地球上,千万年前,阿拉伯人还用油盐煮过蚱蜢吃。人都会吃螃蟹和其他甲壳类生物,而这些生物的饮食习惯也和蚂蚁差不多。就算伯尔和他的族人很挑剔,也会觉得在这个被遗忘的星球上吃蚂蚁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他们已经失去了人类那种特别讲究清洁卫生的习惯,由于这种习惯,人类在地球上显得独树一帜。

在部落的这场盛宴中,男人们不仅带回了蘑菇,还带来了真正的猎物——小猎物——是他们猎杀所得,自从人类巧合之下在此殖民、并繁衍四十几代以来,已经有至少三十代没有过这样的事了。这场盛宴就像伯尔用独角仙的角刺死了一条鱼而引发的其它事件一样,不仅新奇,将来还会引发几乎是不可思议的深远影响。也许最为重要的一点是这件事出现的时机。要是再晚一点,这件事就没有什么作用了。

有一个原因是部落里没有人想起将其与这顿大餐的重要性联系在一起的。很久之前——用地球时间来算就是几个月——这儿刮了一场三天三夜的大风。这场风暴很不寻常。不寻常之处在于,在风暴肆虐期间,部落里每个人都病恹恹的,一直很难受。风暴停下来后,他们就恢复正常了。这之后过了很长时间,现在大家都淡忘了此事。

他们也没必要想起这事。然而,自从那之后,在低地的无数霉菌、锈菌、伞菌中间开始生长一种奇怪的生物。伯尔在旅途中见过这种生物,当他去杀克罗索蜘蛛的“远征军”时,在爬到悬崖顶的路途上也见过。红色尘菌先在地底生长,现在已经从土壤中冒出来,露出紧绷的深红色表皮。部落的人没有去碰这些东西,因为它们不常见,而不常见的东西总是危险的。他们熟悉尘菌——尘菌很大,形状很不规则,一碰就向空中喷洒粉末。这些粉末颗粒叫做孢子——也就是它们的种子。在这个被遗忘的星球上,真菌长得很庞大,但即便如此,它们的种子也无比细小,只不过生长能力增强了。这些红色生物也是尘菌,但是一种截然不同的尘菌。

部落族人一边吃,一边赞叹,几个猎手吹嘘着自己是多么勇敢,而与此同时,一株这种红色蘑菇进入了成熟期。

这种蘑菇约有两英尺宽,主体呈球形。露出地面的部分约八英寸长,呈黄褐色,几近红色,球形部分包裹在紧绷的外皮中,内部的东西正向外扩张,但表皮很坚韧,绷住了不破开,然而内部生命的生长令表皮不断伸展。虽内部在不断生长,但表皮却已停止生长。

这株蘑菇恰好生长在离伯尔和族人用餐之处半英里的低矮山坡上,红色表皮已经绷得不能再紧了,突然间,随着爆裂声,它的表皮四分五裂了。里面干燥的孢子“腾”地散布开来,就像炸弹爆炸时四散的浓烟一样,往空中喷射了二十英尺还不止。在这股“孢子烟”的最顶端,孢子飘散开,形成旋涡,就像淡红色的烟云,在空中久久不散,随着缓缓微风四处飘去,一面飘浮着,一面向四周扩散得更远,在潮湿的空气中形成不断蔓延、不断飘下来的尘烟。

一只蜜蜂正飞回蜂巢,恰好撞进这一大片薄薄的尘烟中。这蜜蜂心有所虑,尘烟并不是浑浊不透明的,但只是一层较厚的烟雾,于是蜜蜂一头飞了进去。

蜜蜂拍了六七次翅膀,没什么异样,随后,蜜蜂突然扭转方向,嗡嗡的声调越来越高。半空中,蜜蜂不断抽搐,失去平衡,重重地掉落到地面上,腿儿踢蹬着,全身剧烈起伏,胡乱扑腾着。蜜蜂翅膀用力拍打着,但已经乱了节奏,也没了力气。它的身躯在痉挛之下弯折,尾针则盲目地胡乱蛰刺着。

不久这只蜜蜂就死了。和其他昆虫一样,蜜蜂是通过气门呼吸的——也就是位于腹部的呼吸孔。这只蜜蜂闯进了红色尘烟中,那尘烟也就是新品种蘑菇的孢子。

这阵尘烟慢慢飘过酵母菌和霉菌的表面,飘过伞菌和其他各种真菌,飘过一群正围绕着一点食物忙碌着的蚂蚁。如同蜜蜂一样,这些蚂蚁们也忽然中招,它们翻滚着,抽搐着,腿儿甩动着,然后死去了。

这红色尘烟一边飘一边就落下来,飘了大概四分之一英里后,就纷纷落地了。

但半英里以外的地方,又有一股孢子朝空中喷发了出来,随着微风慢慢飘散。又过半英里,又是一股孢子尘烟升起。再远一点,有两股孢子几乎一起喷射了。

凡是吸进了这些尘烟的生物都扭动着死去了。而这些红色尘菌散落各处。

伯尔和族人们还在享用着美食,喋喋不休地小声说着今天的事:他们今天吃到了肉,这些肉来自他们亲自猎杀的动物,这真是太了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