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本先生致谢菲尔德和其他人的信札

致霍尔罗伊德小姐信

一七九一年十一月九日,洛桑。

我记得曾在卢梭的什么文章里读到,有个恋爱者时常离开他的情妇,为的是得到与她通信的乐趣。我虽然并不纯粹地是你的恋爱者,但我在很大程度上是你的爱慕者,而且极想学学这个榜样。你在谈话中发挥出来的那种气魄和理智,在你的书信里也显示出巨大的优点。我接读你从伯尔尼、科布伦茨和布鲁塞尔寄发的三封信,获得了很多真实的快乐。首先,这证明你常在想念我;其次,这又是一个迹象,说明你能坚持决心;第三,信的本身内在的价值和美趣也使我高兴。文笔是十分端正的,不让写作时有丝毫慌忙或草率。态度上既不是太轻松,也不是太严肃。论篇幅,既不是过长,也不是太短。一句话,这种信札正是我希望从我最亲密的朋友的女儿手里得到的。

我跟随着你那生动的旅行日记所记的行踪,走过很坏的道路,住入更坏的客栈。你对人物和风俗的描写,给予我非常称心的信息;我特别喜欢你那关于莱茵河反常状态的评语。可是,唉唉!那莱茵河经过暂时的几处横溢漫流,终将服服帖帖地流归正道,而人类呢——人类是一切创造物中最蠢的蠢货呀。

我将此信径寄谢菲尔德别墅,信到时估计你们已经健康、平安地到达了。我祝贺勋爵夫人宁静地坐定在炉边,同时希望你们在舟车劳顿之后,能够适应古老英格兰的气候和生活方式。我希望在此信到你手中之前,能够收到你应允的从多佛和谢菲尔德别墅寄发的两封信。这两封信倘若得不到及时的回复,请你怜惜我同时原谅我。我还没有得到谢菲尔德勋爵的音讯,他仿佛将写信的任务交托给他的女儿,而他女儿胜任愉快地将这任务完成了。我在未得他从英国寄来的第一封事务信之前,大概不会写信给他。但请问候勋爵夫人,我向她寄予最恳切的怀念。

我绝难了解,像霍尔罗伊德小姐和洛桑·塞弗里小姐这样两位品性高雅的姑娘,相互之间竟会像她们初相见时那样不能投合;可后来我察见她们相处日益亲密,而且到分手时,彼此依依不舍,真是不胜欢喜。

此地自从你们走后,没有发生什么重大事情。我曾往日内瓦和科佩作短期旅行,见到内克先生的情绪比你遇见他时好多了。他们极力要我在今年冬天到日内瓦他们的住所盘桓几个星期;我可能同意他们的邀请,至少是部分地同意。洛桑的局面是和平而安谧的;你无从希望有一场革命将我从这个国家赶走。我们这里的冬天一开始就是严寒;我们大概不会有许多跳舞会了,你可以想象到,对此我是很难过的。

楼下的房间现在关锁起来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方有快乐心情再进这屋子。再见吧。请你们相信我,我是深爱你们的。

致谢菲尔德勋爵信

一七九一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洛桑。

唉!唉!拖拉的魔鬼又将我缠上了。自从你们离去以后,时间已经过了将近三月;你们给我写了七封信,五封是最可贵的玛丽亚写的,两封是你写的,可是从我这里只逼出了一封信,而这封信,要是我不利用你往日的许可,由我口授而请一位秘书代笔的话,也许至今还没有写成呢。我该不该告诉你,近六星期来,每天我在前夜都是下定决心的,可是到这一天,却总有合适的理由把写信的事耽搁了?例如,今天早上我决心在早饭桌子收拾完毕后立即动笔干扰你:桌上的碗碟收拾过了,可是我有一点东西要读、要写、要想,而时间还充裕着呢。一小时又一小时悄悄溜走,最后我到下午二点方才动笔,显然要赶上这班驿车是来不及了,因为这中间我必须换衣服、吃中饭、走上街去,等等。不过,一个底子应当打好,借此可以迫使我写完它;到星期六那一天,我大概将愕然想起这是一年的最后一天,于是打起精神来续写的。

我在今年夏天实现了一桩长期视为梦想的大事,可是在此以后,我对你们的来访洛桑,不知道是应当高兴还是应当伤感。当我与你们一家共同生活的时候,欢乐情绪是强烈地凌驾一切的;到我们刚刚归于正常、安逸、舒服的生活秩序,最后的号声响起来了,然后,你没有说一句别离之苦,就将我留下在我所经历过的最阴郁、最寂寞的月份之一的十月里。不过对你本人和你的女儿们来说,你们已经设法领略到了这世界上一部分最动人的景色了。巴黎(在这样一个时刻)、瑞士、莱茵河、斯特拉斯堡、科布伦茨,给你们提供了一大批生动的印象和有用的观念,都不是很快就会抹掉的。特别是那位青年姑娘的心灵,不管从哪一点意义上来说,都可以得到开拓和启发。她住了四个月,等于生活了许多年。如果她没有用她能够使用的那种方式,复阅并整理她的日记,以供她的一些特别要好的朋友共同欣赏,那就会使我大失所望,而且大感不快的。

你们最近这次游历所得的另一个好处,是洛桑的每一处地方,每一个人,每一件东西,现在对你们都是熟悉的和有趣的了。今后我们通信,我可以像你眼见的那样,随便地跟你谈谈此地的情况。首先谈谈我自己的整修房屋的事吧。你曾经赞美过的那一丛丛古老树木,有那么不幸的一天全部给砍伐掉了。你的忠实替身威廉·塞弗里和勒瓦特一直逼迫着我,到我签名同意砍伐才罢休。砍伐过的地方,如今植上了一批很好看的光杆子,是扶植同样数目的悬铃木插枝的,将来可以让种树者享受一片可喜的绿荫,不过时间远了些,或者要让他的儿孙去享受了。同时我必须承认,屋前的平台显得比从前宽阔了,我还发现这里比砍伐前多积了许多雪。工匠们称赞你的辟出一间新的卧室和书房的巧妙计划;你经过慎重考虑之后,我们一致同意按照老方案在书斋外面的平台上增建第三间屋子,开上两个宽大的窗户,窗户之间安设壁炉。这间屋子面积较大,也较舒服,较暖和:多出的费用比我所想象的少得多。通往书斋的门,是巧妙地隐藏在护壁板里的;这道门除了由我按自己的意思开启之外,可以经常保持完全的秘密状态。这是设计要求;但这设计在明年夏天之前不会实行,所以你有时间可以随意提出你的反对主见。我对于改装楼梯,远没有你那样热心,但这一部分可以按照你的想法改装完成了,花了三十英镑;我觉得我会感到满意的。我不是很富有的人吗?待到这些改装工程完成之后,就少有六卷四开本著作的作者住得比我更舒服的了。

洛桑目前住满了人,气氛很活跃;当地的许多人家都从乡下搬回镇上来了。多谢上帝!现在打扰我们的外国人已不多,无论是法国人或英国人。这里的民主派甚至也是比较讲理,或者比较谨慎些的。大家都愿意不谈政治问题,大家都仿佛快乐而且诚恳。

我将在本星期举行一次盛大宴会,到主显节还有一次三十到四十人的晚宴。二月初旬我打算到日内瓦去住三四个星期,食宿在内克家里。每天上午由我自己支配时间,晚上参加当地的社交活动,因为我在那里有许多熟人。这样短时间的外出,可以搅动一下我的呆板生活,使我带些新鲜的爱好回到我的寓所,我的书斋,并且传送给我的朋友们。

在那时之前,可能会发生什么事变,或者酝酿什么事变!法国国民公会似乎决定“用四百万自由步兵”攻打德国;亲王们的部队必须立即不是战斗就是挨饿,或者克敌制胜。瑞典会不会出兵呢?俄国会不会解囊相助呢?那是个空囊呀!一切都是黑暗和混乱:没有一个党派强大到足以反对调停;可我看不到和解的可能性,因为没有一个当首领的(不管是什么首领)能够为群众的行动负责。请告诉我你的看法,还请告诉我吉尔福特勋爵、福克斯等人的看法。

我对有一次提到过的关于《回忆录》的计划反复作了考虑,既然你并不认为此举可笑,我相信我可以试一试:要是我可以使自己觉得满意,那么我就相信不至于叫别人不满意。不过此事请严格保密,只能使别人到那时发生惊异,决不可让他们做好准备讥笑我。

再见吧。问候勋爵夫人;希望来信告我她的身体健康。寄吻给孩子们。今天中饭后,我在歉疚与勤奋的猛力推动下,一口气将信写完;可我没有时间复阅了。(六点半。)

一七九一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洛桑。

明天是新年,恭祝富裕、幸福!

我现在最真诚地懊悔新近所写的懊悔话,而且确实几乎赌咒说,决不放弃那种温和而有用的拖拉办法了。如果我当时由于强烈的惰性再拖延一班驿车,那么你在十三日寄发的信(此信今晨才收到,经历了三班驿递的时间)就到达得很及时,我也可以免除此番又一次的费力功夫了。不过此番只是小费力。交换意见的题目已经充分讨论过了,现在我只想谈谈新的事务上的应办之事。但愿顺利如意!但愿没有不称心的事故破坏你在进行的约克郡土地抵押。这回抵押的成功,将使我处于自从拥有财产以来未曾有过的那种爽快安逸的地步。……

请设法办好我的俗务吧,但愿伟大的阿波罗帮助你。再见。

一七九二年四月四日,洛桑。

因为怕你像往常一样骂我,所以我先发制人,责备你至今没有寄我盼候已久的关于完成我的抵押事务的消息。该死该死!我必须先咒骂一句宽一宽心。这回的耽搁是什么原因,什么意思,什么借口呢?……稍稍再努力一下,我们就可以成功了。以后我们写信,就不再沾染买卖事务吧。到那时我是否会变得更勤学、更有规律地过生活呢?我有这样的希望和信心。

我非常成功地、非常适意地实行了在日内瓦度过三个月的计划,住在内克家里,原先经我安排好的每一桩事情,结果的完满都是超出我的预期的。你一定喜欢日内瓦胜过洛桑;从日内瓦的许多人物中,可以听到更多的消息。

史达尔夫人(1)估计几星期后可到科佩。她在那里,“为了检点遗忘的东西”,将有闲暇时间惋惜她在巴黎风暴中所过的“快意的焦急日子”。然而这个可怜的人能有什么作为呢?她的丈夫在瑞典,她的情人不再是军部大臣了,她父亲在日内瓦的寓所成了她可以不需审慎拘谨而安居度日的唯一地方了。对于那位父亲,现在我的看法确实远比过去尊重;他跟我在家庭式的亲密接触中,抛弃了忧郁和沉默的态度;我见到了许多隐藏在他内心里的东西,而我所见到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可敬的。他被革命的飓风刮垮了,在迷雾中失去了行动方向,可又落入到这样一个在我看来不知任何世人可能遇到过或者忍受住的危险境地。同时他又遭到所有一切党派的辱骂,留居在日内瓦的法国人没有一个会登门拜访他一下。他以尊敬的语气提到他对谢菲尔德勋爵的想念。他的体格很好,要是他在精神上没有被从外地寄来的各种信件和各种报纸不断给予刺伤,他可以宁静地过他的私人生活。一场革命的不幸结果引起了他的深切的怜悯,因为他在这场革命中是曾经扮演了一个地位很高的领导角色的。

现在谈几句最不快意的问题:瑞士国内政治情况。有几个人(虽然都是不著名的)被逮捕,有几个人逃走了,更有许多人受怀疑和真正是可疑的。一片沉默,但这是恐惧和不满的沉默。反对政府的暗中仇恨开始针对着以善于伪装出名的少数几个人。我从来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像洛桑这样变化巨大的,从去年起就变化了;虽然从动机上来说你不会怎样感谢我,但我开始十分认真地考虑今年九月间前来谢菲尔德别墅奉访。可是要前来我又害怕取道法国有危险,走德国那条路又有不少困难。请你务必详告从第厄普到布赖顿的走法,以及如何走莱茵河这条路线,列述距离、费用等等。

此信刚好赶上这班驿车,我同往常一样,没有时间再读一遍了;早上在筹思旅行中空花了时间,信是吃罢中饭才赶写成的。谢菲尔德别墅的风景画刚才收到;人们都说画得好,准备配个框子挂起来。

一七九二年五月三十日,洛桑。

八天前接读前信后,我就急切期待你所说的续信的到来。此信今晨收到了,不过没有完全满足我的期望。我需要、我希望你能充分而且恰当地给我写述一下当前你的政治环境和将来你在政治上可能遇到的情况,由于我远处异国,对此似乎越来越不放心了。

在奴隶买卖问题上,上次议会开会时你得到了胜利,这一次你被击败了。这个变化原因在哪里呢?如果仅仅出于人道主义的推动,我即使弄错了,倒也不能感到不快:因为很可能我自己的一票(假定我有投票权的话)也将投向多数的一边。可是在这反对奴隶制度的怒潮中,在那么许多反对奴隶买卖的请愿书中,难道没有新兴的民主学说在起发酵作用吗?难道没有天赋人权和人类生而平等这些狂暴思想吗?我所怕的是这类学说、思想。有几篇报上的文章,有几份赛马总会今年出版的小册子,落到了我手中。我并不从这类出版物多作推测,但我从来不曾见过报刊文章有这等邪恶倾向。格雷的动议使我震颤;我不喜欢福克斯的半截子拥护,佩服皮特宣布见解的坚决态度,也原谅伯克的那种一如往日的自我克制。当然,像某某一类人物很有捣蛋本领。我发现有个革新俱乐部其中很有几位体面人物。请你将这些革新人物的职业、主张、计划和财力来源告诉我。他们要鼓动人民的情绪吗?法国的民主制度没有地盘了吗?你们党的大多数人能坚决维护他们的自身利益、维护他们的国家利益吗?你是否可以采取一些积极手段,公开宣布你的正确见解,同时跟你的那些腐朽同党分道扬镳呢?如果你允许他们困扰政府,如果你轻率对待这项庄严事业,如果你并不拒绝革新精神作第一步试探,如果你在我国的议会制度上接受最微小、而又最属虚华的变化,那你就是迷失方向了。你将从这一步被驱迫到另外一步;从仅属理论上的原则,被驱迫到实践上最为有害的结果:你最初的让步将陆续产生各种祸害,而为这一切,你是应当对你的国家和后代负责的。不要让你自己着迷于虚假的安全感吧;请记住法国君主政权自以为了不起的那个机构吧。不到四年以前,那个机构从表面上看来似乎是建立在历史、实力、舆论的岩石上的,还有教会、贵族和议会三方面的上流阶层的支持。现在这一切都已崩毁成为尘土了;这一切都从地球上消失了。如果这个严重警告对英国的有产者不起作用;如果这警告不能叫每一个人睁开眼睛、举起手臂,那么你就该换受你的灭亡命运了。要是我太轻率急躁,请你开导我;要是我太悲观失望,请你鼓励我。

我信笔所之,不禁发出这样一番议论;这是因为,尽管你将我看作一个外国人,可在这个重大问题上,我觉得自己是个英国人呀。

寓居谢菲尔德别墅的乐趣,归根到底是我来访祖国的最先也是最后的目的。可是这次来访何时或者如何实现呢?乌云和旋风、奥地利的克罗地亚人和法国的吃人者,仿佛从各个方面阻碍着我的通行。你似乎担心取道德国的危险或困难,可是法国的和平状态却比内战还多一点血腥气。说不定我必须通过上千的共和国或独立市镇,每一处都是无所服从也不受服从的。护照审查的严格,群众情绪的骚乱,从去年夏天起大大增强:每一个人嘴里都骂着“贵族”,每一条街道都挂有许多灯笼,一句随口说出的话,或者一个偶然相似的形象,都可以置人于死命。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也可能有许多英国人,男人、妇女和儿童,在今年九月前走过这个国家而不会遇到任何事故。我也懂得,有许多东西,从远处看来比走近了看显得更为可怕。不作最后决定吧,我们必须观望一下今后三四个月将有什么重大事故发生。同时,我将急切期待你的下次来信:请尽快写信给我,我也将迅速作答。

我的阴郁的不安心情业已减轻了许多,同时我的离开洛桑,不管什么时候实行,都是一个由我自己选取的行动,而不是出于迫不得已:你了解到这一点,想必会感到高兴,或者感到怅惘吧。我并不假意承认内心的不满、暗中的疑惑、个人的怨恶都已大大减轻了;但我们已往并没有遭遇到,目前也并不担心到,任何危险的暴力行为可能逼迫我逃往伯尔尼朋友家去避难,并且丢弃我的书斋,听凭民主派分子去糟蹋。政府的坚决态度和有力手腕,至少暂时将革新的时风打垮了。同时我也不相信,绝大部分人民,特别是农民,是倾向革命的。从法国得到的消息,谢谢主宰混乱的神!沃州的叛乱分子眼下难望得到许多好处。“国民自卫军”现在很少露面,倘使这支部队发动侵略,瑞士是完成了武装、准备迎战的,必将凭同等的兵力和优越的训练进行抗拒。暗中活动在日内瓦附近的法国贪残分子已经撤走,一部分去往南方,一部分去往北方,最近发生在佛兰德的一些事故,似乎普遍地引起了一般人对那批无法无天的残忍分子的轻蔑和恐惧,这批人不等敌人来到就争先逃走,绞死被他们囚禁的人,谋杀他们的官长。人们每天都在盼望勇敢而又坚韧的欧内斯特团调回国来,由于伯尔尼政府将按现行薪饷制度给他们发饷,这一支有经验的正规部队当可为瑞士边境增添安全吧。

停笔之前再写几句。《回忆录》的工作,实行起来似乎远比设想中困难得多,现在又由于有一个时期停用书斋,所以在我来到英国之前,我对往事的写述不会有多大进展。可是今年秋天前来吃萨塞克斯野鸡的事,是否确定不移了呢?那是写在《命运》一书上的,我还不能翻见九月和十月那几页。若使我到了谢菲尔德别墅,我希望看到你们全家生活美满。

再见。

一七九二年八月二十三日,洛桑。

要是我告诉你,我的英国之行的计划终于推迟到明年,你不会大感意外吧。公开的障碍,即一条道路有危险,另一条道路困难很多,仅此就足以使这样一个行动不敏捷、活动能力很差的人踌躇不前了。而在法国这一条路上的那些障碍,又越来越变得难以克服。从另一方面说来,可能使我难以安居在这里的那些恐怖,倒在很大程度上减少了。国家监狱里的犯人已被忘却。全国开始恢复旧日的良好脾性和无所怀疑的自信心理,而最近巴黎的革命局面看来又使得几乎每一个人都相信民主原则的有害结果,就是通过一条布满鲜花的道路导入地狱的深渊。因此我可以耐心地静候布伦斯维克公爵打开法国的道路再走。但是,倘说我不是因为被迫而想离开洛桑,那么你会问我,还希望带着愤怒口气问我,难道我不是被吸引到英国来的,特别是被吸引到谢菲尔德别墅来的吗?见到你和你们一家的愿望,此刻是可能迫使我离开我的书斋和花园、跨山过海远行的最强烈诱因,往后还必然逐渐变为唯一的诱因。

一七九二年九月十二日。

我写了上面这一段,原来完全相信到下一班驿车走时必可将信写完并且寄发的;可是六班驿车的日期莫名其妙地悄悄过去了,假如你不习惯于我的不寄音讯,你差不多要猜想我是登上旅程了吧。自从我写完上面这一段以后,法国的这条道路多么可怕地给血玷污了!在此刻,即在布伦斯维克公爵未能主宰巴黎之前,可能发生怎样的骇人景象,而且也许愈演愈烈呀!按照一切理性原则来推算,他一定能够成功;可是我的情绪很低落,我怕的是不顾死活的病狂群众坚持他们的立场盲目地斗下去。过几天或者几个星期,一定可以决定今年军事行动的成败了,也许还是永久定局。不过按照最适当的估计,我不能指望有任何牢靠的解决办法,不管是建立一个合法政府还是独裁政府。我不能凭一己之见告诉你什么巴黎消息。假如我照我们所想的告诉你,“拉利仍在吃人者们手中”,说不定你会回答说,现在他正坐在谢菲尔德别墅的书房里呢。史达尔夫人奇迹般地从矛头剑尖丛中逃了出来,到达了科佩城堡,我定本星期末之前到那边去看她。

不怕玛丽亚讥笑,我赞成你的调和主张,并且极希望国内一切有思想和有资产的人真诚地团结一致。

再见。

一七九二年十月五日,洛桑。

鉴于我们英国的报纸必已告诉你法国军队侵入了萨瓦,又鉴于你很可能从什么小道消息听到我被那些吃人者杀死,并且吃掉了,所以在我看来,额外寄一封短信给你,在这种情况下大概不会是不受欢迎的。

确实不错,大约十天前,南方的法国军队,在蒙特斯丘先生的指挥下(假如法国军队还可以说有人指挥的话),进入了萨瓦地区,占领了尚贝里、蒙梅利昂和其他几处地方。撒丁国王所采取的办法,历来都是放弃阿尔卑斯山北面的属地;可是这一回,都灵的朝廷似乎因为一个民主政体不可思议的反常行动而大为吃惊了。这个民主政体总是凭着一时的热情而行动的;他们的劣势军队遭到了一些损失,丢了脸,退入到阿尔卑斯山的几处山口。塞尼峰现在不能通行了,前往意大利的我们的英国旅行者,因此不得不另觅一条绕道蒂罗尔的漫长路径。但夏布莱未遭侵扰,我们的望远镜也没有发现莱芒湖对岸有三色旗。我们对法国军队的人数,似乎有从一万五千名到三万名的几种不同的估计。正规军很少,但他们后面跟着一大群吵吵嚷嚷的乌合之众;不过这群人,由于在贫困荒芜的萨瓦地区没有东西可以劫掠,可得的给养又极少,所以不久必然溃散。

日内瓦的官员们,被这个危险邻居弄得大为惊慌,特别是因为大家知道,一个流亡出去的日内瓦市民克拉维埃尔怀有敌意,而此人现在是法兰西共和国六名部长之一了。最高国务会议以微弱的多数决定,征募三千名瑞士人增强防务,这是古老协议规定的。少数反对者所持最有力的理由或口实,是这一来有激怒法国侨民的危险,当时的事态似乎证明此说有理,因为法国侨民的不满情绪上升到了宣言要打仗。日内瓦的防御设施是不容轻视的,特别是朝向萨瓦的那一边。很难说定蒙特斯丘先生是否准备进行一次正式的围城战;不过日内瓦城内对政府心怀不满的人非常多,因此我怀疑市民是否有勇气坚持对付一次大炮轰击。另一方面,瑞士议会已经宣布,轰击日内瓦的第一颗炮弹将被认为侵犯整个瑞士民族的敌对表示。伯尔尼行政区离日内瓦最近,实力也最强,已经带头纠集巨大的力量并且警惕敌人侵犯。道路上挤满了川流不息的部队和炮车;而且,倘使在几处城镇内有什么叛国分子暗中活动的话,农民们,尤其是日耳曼族的农民们,是满腔怒火地竭力要求同杀害瑞士同胞的凶手们较量一番的。去年你在我家曾经共席过的瓦特维尔先生,拒绝担任支援日内瓦的瑞士军队的指挥官,他要等他发布了第一道命令,表示他在任何情况下,决不投降作俘虏之后,方才接受这任务。

在这种形势下,你可以想见我们是有些忧虑的。不过我也大可依靠对我们有利的许多条件,如瑞士军队的勇敢,皮特蒙兵偕同其奥地利同盟部队的调回瑞士,从米兰派来的八千或一万军队,西班牙方面的牵制,巴黎方面的重大事故(这类事故发展多慢呀),法国军队的意志不定和缺乏训练,以及冬季的临近。我并不神经过敏,但我也不会轻举妄动。放弃我的住宅和书斋是痛苦的事。然而,假如危险迫近了,我当预先退避,先到伯尔尼,然后逐步向北方转移。假如我甚至被迫来到英国避难,你们大概会像接待法国教士们那样亲热地接待我吧——殷勤好客的高尚行为!要是我能预见到此番的风暴,也许六个星期前我就来英国了:可是谁能预见到高卢野蛮人的狂暴手段呢?我们原来以为自己已经完全处在飓风区域之外了。

再见吧。我即将就寝,明天为往罗尔探访内克夫妇必须早起,他们是因为科佩落入前线位置所以退居到罗尔的。小塞弗里带着他的龙骑兵在马上过生活。他的可怜的父亲病得很厉害。倘使认为有必要叫他迁居,那是会把他骇坏的。在我们处于这种极为难的危机中时,我至少每星期要写一封信给你。请你立即寄信与我,同时请记住我的一切托付。

一七九二年十月十三日。

自从我在六日寄发上次一信之后,我们的进攻没有赶快进行,而我们的防御则十分肯定地是增强了,这两个极重要的情况的出现,在时间上正是日渐将我们导向不易发生战争的十一月份,虽然并不像我们以迫切心情所希望的那样快速。同时我们又高兴地看到,蒙特斯丘先生的部队主要是南方各省来的人,不会乐意耐受阿尔卑斯山区冬季的严寒。

本月七日,法国侨民夏多内夫先生凭着一纸措词傲慢的委托书,自以为是地命令日内瓦人,说是既然他们重视自身的安全和法兰西共和国的友谊,那就该将瑞士的盟军遣走,并且惩办那些存心叛国所以召来这些外国军队的行政官员。这正如狼的寓言所讲的那样,狼说只要羊遣走它们的狗,它就可以同羊取得和平。你知道羊得到怎样的结果。这个要求似乎激起了一阵出于正义的普遍愤慨,因为它是宣布了一道剥夺公民权利、使其丧失保护的敕令,结果必然导致一场平民革命,由此很可能重现巴黎和阿维尼翁的恐怖景象。于是召开了一个市民大会,宣读了那篇文告,发表了演说,提出了誓言,最后决议要为保卫祖国而生存或死亡(只有三个人表示不同意)。日内瓦人征集了三千多名武装齐全的市民;瑞士兵可以轻而易举地增加到同等人数,这给胆小者添了勇气,给动摇者添了自信。他们的武器库里堆满了枪械,军火库里堆满了弹药,粮仓里堆满了谷物。但他们的防御地区辽阔,设施也不完备,城市的位置又处于附近两座小山的俯瞰之下。有一个法国人的小组织在市内暗中活动,而日内瓦人的性格,又是喜欢经商而不喜欢打仗的,他们在一七八二年的行为,高傲的诺言和卑贱的降服,在我们是记忆犹新呢。同时,有一批法国兵来到附近营地,最多不过四千名,也还没见拿出迫击炮和重炮来。也许做个坚决的姿态可以把傲慢的威胁挡回去吧。如果公道正义还值得一谈的话,那么,攻击一个无害于人的弱小国家是多么可耻的事呀!在听到这个危险消息之后,整个瑞士,从夏夫豪森到沃州,全都武装起来了。有个法国侨民,从雷根斯堡往西南走,经过瑞士,公开说他要将所见情况告诉法国国民公会,并且告诫他们。大约有一万一千名伯尔尼人已经布防在科佩和尼昂附近一带;新来增援的兵员、大炮等等,每天都有到达。另一支部队调到比恩湖边上和巴塞尔主教管区增援,以对抗费里埃先生的军队。斯瓦比亚的奥地利部队,是容易劝说他们渡过莱茵河来帮我们防守的。

不过我们还不知道瑞士的最高当局是想打进攻战还是打防御战。后者可能性较大,可是如果采取防御战略的话,那么法国人是否会发动进攻呢?要是日内瓦在恐惧或强力之下屈服了,这个国家就将让侵略者长驱直入了;尽管我们的士兵是勇敢的,可是我们缺乏将才。我对法国兵,现在远不如两个月以前那样加以轻视了。看来我们对撒丁国王和米兰的奥地利人所怀的希望是渺茫的;西班牙在睡大觉;布伦斯维克公爵(惊人的事!)似乎停止执行他那伟大计划了。就我个人来说,只要日内瓦不沦陷,我不会想到撤退;不过,不管怎样,我已经预备好了两匹壮马,还有一百枚路易金币。苏黎世很可能是我过冬的地方;同内克夫妇在一起,任何地方都可以是适意的。他们的处境比我还困难:我没有将要分娩的女儿;我也不怕在路上遇到法国贵族。

再见吧。请保存我的书信;原谅我矛盾和重复的言语。

一七九二年十月二十日。

从我上次一信发出后,此地的情况转趋缓和;但我不愿意贸然肯定我们的和平是安全的还是体面的。蒙特斯丘先生和法国国民公会的三名委员此刻在卡卢日,多次同日内瓦的行政官员开会谈判;好几次派专差来去巴黎递送急件,谈判进展的每一步情况都通知伯尔尼和苏黎世的代表。法国军队能够很适当地注意秩序和纪律;在日内瓦地区内,还没有发生敌对行动。

十月二十七日。

我的老脾气非常容易接受这样的借口,就是最好还是再等一星期吧,等到我们这里和战问题最后解决了再写信。法国和日内瓦之间已经签订了协议。据估计,要是那个狂暴的平民政权有什么事情可以肯定,那么国民公会的批准是可以肯定的。协议约定,经过伯尔尼和苏黎世两方面的批准,在十二月一日以前撤回瑞士岗哨的条件下,日内瓦的独立地位应当保持不受侵犯;蒙特斯丘先生应当立即调走他的重炮;还约定法国军队不得进入距市区三十英里的范围。

现在我们已经从围攻和入侵的逼人恐怖中解放出来了。日内瓦的外国侨民,特别是内克夫妇,正在急急忙忙地回返原居;我也不至于窘迫到必须往苏黎世或康斯坦茨湖去找冬季避难所了。可是我对我们的未来境况并不乐观。人们非常担心目前的日内瓦政府不久会照法国的模式改变样子。新的萨瓦地区共和政府已在莱芒湖对岸建立起来了。雅各宾派派来的宣传员很有力量又很热心;这个国家的不满分子又开始抬起头来,他们会从四面八方遇到勾引,看到反叛的事例,结上反叛的伙伴。我不知道沃州是否能长期依附于伯尔尼的统治;也不知道我是否能在这个十分有幸地适合我的爱好与境况的小小乐园里过尽我的晚年。

本星期一我才接到你的信。很奇怪,此信自从九月二十九日寄发以来,竟在路上游荡了许多日子。不消说,驿路上必然出了什么乱子了。

你的责备使我颇感意外,因为我以为,我还是同过去二十年来完全一样。如果你坚持你的决心,只写可以在查林克罗斯区刊行的那种文章,往后我们的通信就不会是很有趣的了。不过在这个重要的危急之际,我希望,并且要求你能将你对英国、爱尔兰和法国的看法,尽量对我谈谈你的心里话。你有坚定而且清晰的眼光;而你的笔杆,也许还是一切笔杆中最有用的一支呢。你的保护法国难民的行动,博得了很大的赞扬。

再见。

一七九二年十一月十日。

今天,十一月九日,我收到了谢菲尔德别墅那位秘书小姐十月二十四日寄发的一封非常亲切的信,现在我立即作复。让我将此地的情况继续叙说下去吧。

当我们想象着,在日内瓦跳蚤和法兰西大海兽那样两个极不相侔的力量之间,通过一项平等的协议,就将一切问题都解决了的时候,传来了法国部长们拒绝批准协议条件的消息,使我们骤然惊呆了。上星期六从日内瓦派去的信使还没有回来。许多人都担心在这个耽搁中会有什么策划和危险。蒙特斯丘的行动温文、谦和、而且显得很诚恳;但他可能辞职,他可能被撤换,他的位置可能被一个狂人所取代,由极想模仿居斯蒂纳在德国以掠夺著名的行为的塞尔旺或赫斯的查理亲王来接替。同时,这位将军要驾驭好部下,也大有难处。有一位官员看到过他的部队,人数大约一万八千名(配有一个很大的炮队),他说他们是一群凶恶、剽悍、不顾死活的海盗,不仅是可鄙的,而且是可怕的。军官们(其中极少是正派人)没有勤务兵,没有马匹,也没有行李,乱七八糟地同士兵一起躺在地上,不过保持了一种粗暴的纪律约束了他们。他们已经开始责难、甚至怀疑他们的将军,并且大声叫嚷要杀人和抢劫。要是他们有机会榨取若干富裕市民,那时日内瓦这块肉如果割下来,是同大多数欧洲城市一样肥腴的。在这个停止敌对行动期间,他们获准不带武器游逛市区,有时一次进来三四百人。日内瓦的行政官员,同瑞士部队的司令官一样,极不高兴这种危险的交往,可是他们不敢加以禁止。这些是我们担惊受怕的事。不过从另一方面看来,法国人仿佛对他们的弱小邻居装出了一种宽宏大量的公道态度,仿佛他们并不存有野心要同穷困艰难的瑞士人进行一番无利可图的较量。瑞士人经不起一场长期的、消耗巨大的战争。由于绝大多数瑞士民兵都有家庭和职业,所以全国早在盼望他们复员回家了。不管须出什么代价,只要没有极端的危险或者耻辱,无疑都是可以答应的。这问题到最后大概是瑞士保有主权,同时信任法兰西共和国的良好保证:要是在四年前讲这句话,那该多好听呀!这办法是屈辱的;但在布伦斯维克公爵撤退部队,奥地利人不敢动手之后,一些小国家都可能不失体面地默从了。凡人皆有得意之日;这些法国人现在至少是因为最横蛮的成功而表示其得意了。他们压迫或引诱普鲁士军队撤离法国国境,然后征服了萨瓦地区,劫掠了德国,威胁了西班牙。低地国家则在此之前已被他们侵入;罗马和意大利在发抖。他们又冲入了地中海,而且谈到要派一支中队进入南海。

整个光景都很黯淡,使我开始对英国这个自由与法律的最后保护所感到若干忧虑;特别是因为,我从谢菲尔德勋爵最近一封信上看到,他那坚定的神经有些动摇了。不过对这一点,下次信里再谈吧,因为我需要放下我的精神负担。说到英国,根据我们的幸福生活和法国人的苦难遭遇的经验,如果它现在被诱取食伪自由的苹果,那么我们确实应该从我们所居的乐园里被驱赶出来了。我且不谈那种可怕的、也是难以肯定的(但不是不可能的)设想吧,那设想就是,在三四年后,我自己和我的一些最亲密的朋友,都可能落到今天法国侨民的悲惨境地:他们在三四年前,都以为这情况是不可能的呢。

从来没有一场革命以如此程度影响到一个伟大国家这么大批优秀人物的个人生存的。内克夫妇不能冒险进入日内瓦。史达尔夫人大概要在罗尔这里分娩了。内克正在将一份为国王及其他一些人驳斥共和国法官的辩护书付印。可是内克的名字,在所有一切党派都是不受欢迎的,因此我非常担心,断头台的运用会赶过印刷机。这辩护书是一篇铿锵有力的好文章,可是事态变化非常快速,这文章的出版,将和他的最好著作《行政权论》一样,须在整个局势变定之后了。

附启:

此刻我听人说,前线的瑞士部队已经开始移动,撤回来了;可是我还没有得到一点关于协议签字的消息。

致霍尔罗伊德小姐信

一七九二年十一月十日,洛桑。

在寄发每周一篇的政闻记录给谢菲尔德勋爵时,我的良心十分强烈地督促我写几行表示友谊和感谢的话,问候这位和蔼可亲的秘书。我还没有忘记自从一七九一年十月四日非常伤感地离别以来我们两人不同的举止,你是值得称赞地信守诺言的,而我却卑劣地不寄回信。

此刻在我的脑子里,仍然呈现着那一篇引人入胜的记述,我对它发生兴趣,不仅在于故事性事态的进展,还在于一个鞑靼人帐篷的移动,或者一个阿拉伯人商队的前进;是正确观察与生动意象的融合,是一个男人的强烈感受由一位女性用轻快高雅的笔墨表现出来了。我至今仍能愉快地记起她对莱茵河所作的有趣对比,记起她说到莱茵河尽情不受两岸的约束,调皮放荡地漫溢过附近各处的草地。唉!现在的洪水泛滥,扩展到更广阔的地区了;人们都要愁苦地担心到易北河、波河、多瑙河有可能仿效莱茵河的恶劣榜样。不过,如果我们自己的泰晤士河仍能保持它那“强而不怒,满而不溢”的性格,那我就很满意了。

你的这些令人喜悦的书信,仅仅引起了若干无声的注意,若干无谓的自责;我除了请塞弗里代笔写了一封短信之外,也没有认真表达过一下我多么喜爱这些书信的作者,多么欣赏这文章。

对于那位和蔼的作者,从她的生命和娇态开始之日起,直到今天她的才智成熟,我一直是了解她、喜爱她的。往后只要我还留存在这个世界上,我一定要以同样亲切、甚至同样急切的关心,跟踪她在事业上和生活上所走的步伐。她的事业必然是辉煌的;她的生活必然是幸福的。她的天资和命运,都赋有一切有利的条件;但她是否能从这里获得好处,那就几乎完全取决于她自己了。你决不可,也不应当,以为你自己够不上写信给任何男子。任何男子与你通信,没有一个会不感到快乐与满意的。

我不欲担起一项我的兴趣愿意接受、而我的懒惰脾气又会立即放弃的任务;不过我从最美好的动机出发,确实很希望你能专门跟我谈谈你自己的学习和日常工作的情况。你在读些什么书呢?你是怎样在使用你的时间和笔头呢?我经常观察到,除了一部分专门学者之外,一般说来,女人读书比男子多得多;不过由于缺乏计划、方法、确定目的,所以她们的读书对她们自身或他人好处都不大。如果你可以告诉我你最喜欢读的是哪几类书,我当乐于尽我所能,给你提供意见或帮助。

我可惜你没有给我留下一幅绘画作纪念。伊丽莎白·福斯特夫人画了一幅很美丽的风景画,是从去年夏天我们一起吃饭的温室门口那地方向外取景的,画上了那棵可怜的刺槐(现在已从园丁的残酷修剪之后恢复茂盛了),平台的末端,凉亭的正面,以及田野、湖水和群山的远景。在大力士谢菲尔德勋爵铲除掉一批野草杂木的地方,新植的刺槐和大蕉已拿绿荫遮上平台了。尽管产权不确定使我不能添建房舍,但我已在花园尽头种植了一丛树木,用巧妙的方法使这树丛构成一片绿荫而不致妨碍眺望。

既然你对这个可爱的国家仍还怀有依恋之情,而这国家确实是可爱的,那么为什么你竟没有再访一次的信心了呢?我这个快乐的贵族或平民——不管你用什么叫法,现在仍然听候命运的摆布;不过,不管我将来成为怎样一个人,我一定愉快地听从你的指挥,将你从某一个城堡带领到洛桑,再从洛桑到罗马和那不勒斯。在此之前,我可能先来萨塞克斯郡会见你。那时,无论作为一名来访的客人或者作为一名逃亡者,我都希望得到表示友情的欢迎。

致谢菲尔德夫人信

一七九二年十一月十日,洛桑。

假如我能够凭同一班驿车,写了一封政治信寄那父亲,又写了一封友谊信寄那女儿,却不寄一点表示想念的任何标志给那位可敬的母亲,给我在二十年左右的岁月中一直作为姊妹一般爱着的、最亲爱的勋爵夫人,那我就是永远不能原谅我自己的了。确实不能原谅。这历史家也许粗心大意,也许拖沓懒惰,也许惯于只有打算而从不执行,但他既不是一个怪物也不是一座雕像呀;他有记忆,有道德,有心灵,而这心灵是诚挚地奉献了给谢菲尔德夫人的。他甚至必须承认有时他所使用的一种诡辩方法的错误,而夫人却总是非常真诚地否认了这一点;还说,要是一个家庭里所有的人都同心一意,那么写信给一个人实际上就是写信给全体了;又说,因此他那许多写给丈夫的信,全都可以视为同样地写给做妻子的。可他觉得,正好相反,各个心灵各有其不同的思想和情感,而各人的性格,无论在谈话中或写作中,都表现其特殊的格调。他赞成卢梭的一句名言,就是说,愿意透露一项共同秘密的三个朋友,告诉这秘密的时候,每次都只是两个人谈的。他感到喜慰的是,在目前这件值得记住的事情上,谢菲尔德家的每一个人都可以从这三封信取得各自特有的一份东西,但却由此得到三倍的喜慰。对于坚强的决心可以产生什么效果所具有的经验,促使这个历史家希望他能蜕去邪恶的旧皮,从此以一个新的生物出现于世。

去年你们来洛桑的旅行,只就我们这里的人来说,在体格上和精神上都不是最佳时间,我为此感到遗憾。不过我们必须想到,人生的幸福极少不带一点瑕疵的。而且,倘若我们不能随心所欲地希望你们再来洛桑,那么我们就该预期在明年夏天我能到谢菲尔德别墅小住,到那时我一定要看到你在体格上、精神上以及美丽上都处于最佳状态。

根据各种公开的和私人传来的消息,我可以知道你们府上成了敞开接待法国逃亡者的避难所。这件事充分证明你的神经很坚强,你没有因为一时之间来了这么许多外国人弄得六神无主或焦躁不安。大概是好奇心和同情心在某种程度上支持了你吧。你每天都可以看到那个奇异的悲剧性传奇中某一种新的情景。这个悲剧性传奇激动了整个欧洲,其影响的深远,超过了我们这时代的任何一桩大事,而你对伪自由下这么许多牺牲者所受的苦难,没有成为单纯的旁观者,你是有幸的。谢菲尔德仁慈的声誉,已经广泛传播开了。

从昂格勒汀最近寄给玛丽亚的一封信里,你们已可约略知道她那可怜的父亲塞弗里先生的凄惨情况。现在我以最深切的关怀之意在这里承认,我们对他的恢复完全绝望了。如今他的许多局部病痛都已消失在整个身体的总崩溃之中;生命的一切元气都已耗竭,每当我被接纳到他床边的时候,尽管他的眼光和笑容依旧带有坦诚人的耐心,可是我却因为看到他一天天接近生命的尽头而痛彻心肺。几个星期,也可能只是几天之后,我将失去一个最好的朋友,同时那个最完美的幸福家庭的组织,也将永远打破了,而我是在这个组织中参与了很大、很亲密的一份的。

威廉(已从部队请假回来)和他妹妹,在行动上和感情上都显得是体贴、孝顺的孩子。不过他们都有一个长远的、美好的生活前景,而新的人事关系,新的家庭,到了一定的时候,会使他们把这个死亡的共同命运忘掉的。可是我对塞弗里夫人真正觉得可怜;我恐怕她受不了第一次打击,更恐怕她由于永远无法挽回的损失而一辈子深切挨受耗人心血的痛苦。

你不会因为这种思想使我悲痛而觉得奇怪吧?我也不能忘记,自从九年前隐居到莱芒湖畔以来,我的处境有了多么大的改变。可怜的德韦尔登的去世,首先使我失去了一同过家庭生活的朋友,这是永远无法弥补的。你们的来访仅仅使我想到,人在自己的小屋子里尽管自得其乐,而且也有事可做,但不是天生应当单独过日子的。塞弗里不久就要离开人世了;他的遗孀将是长时间地、也许永远地自去和她的朋友们一起过活而与我隔绝;他的儿子将外出;我就将在仅有一般熟人的枯燥环境中当个异乡人了。

法国革命最初害苦了、分裂了洛桑社会,现在又对我的萨塞克斯之行设起了一道障碍,最后也许还要将我从我所居的乐园驱逐出去吧。现在连这个乐园,花了不少钱愉快地建设起来的我的住屋、书斋和花园,几乎也成了一个拖累了,因为我更难以从自己的掌握中将它放弃,或者在我的故乡建立一套新的生活体系;我的收入虽有增加,而且仍在增加中,但要重建家园,大概是不够的。然而,一想到法国人,任何诉苦之声全都应当沉默下来;同他们的悲惨命运相比,我们的一切苦难相对说来都还是快乐呢。

再见吧,亲爱的夫人。向一位真实朋友倾吐心曲,确实是非常快乐的。

致谢菲尔德勋爵信

一七九二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洛桑。

在我上回同时寄发三封信之后,你从这个生物身上所得的经验可能诱使你发生猜想,以为我又该恢复长时间的沉睡状态了。可是,一部分出于反驳精神,一部分出于我现在从写信中所感到的舒坦和快乐,你看我又活跃了,清醒了,而且几乎信守我每周一信的诺言。不过,上星期没有发生任何值得历史家注意一下的事情。瑞士的问题仍然漂浮在法国国民公会的波浪上,一份经过修正的协议,已定于本月二十日批准的,批准本尚未送到这里。不过外交委员会的报告对瑞士是有利的,又据一般人的了解,法兰西共和国的领导人并不愿意同瑞士人争吵。我们在逐步撤退并且解散民兵队伍。日内瓦的局面,将随着人民的意向而决定其升沉。我们的最后希望看来是这样:凭着屈服与忍让行事,我们可以有一段时间避开眼前的风暴。

几天前,法国军队发生了一件怪事:将军逃走了。那天晚上,大约八点光景,内克夫妇坐在罗尔寓所的客厅里,房门忽然打开,他们听到仆人报称“将军蒙特斯丘先生!”大吃一惊。原来这位将军得到了一项“起诉决定”和一个逮捕他的命令的秘密情报,不稍耽搁,连忙骑马出走,驰过日内瓦,坐小船到科佩,以逃脱追捕他的人。追捕者奉到的命令是无论死活都要逮住他。他在晚饭后离开内克寓所,黑夜里经过洛桑,前往伯尔尼或巴塞尔,他打算再从这里出发,逃过各式各样的敌人,绕道德国,然后去英国,或者美国,或者上月球避难。他告诉内克,他的残余财产只有二万锂的微数了;但公众的报告或揣想,则表明他的境况比他自己所说好得多。他除了受到行动太懒散和太拖拉的责备之外,还被控越权擅订极为恶劣的条约。可以肯定,新斯巴达沾染这种恶习,有过于最腐败的君主政体。凯勒曼业已来到这里担任司令官。又据了解,到十二月一日,在瑞士军队撤离之后,法国人可能请求瑞士允许他们利用友好城市日内瓦作为冬季驻地。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们大家所预料的那种平民革命,很快就会实现了。

我想问你一下,你是否感觉到布伦斯维克公爵的撤退含有一点叛逆意味,同时你是否已将你对那位一度声名盛大的将军所加的信任与尊敬完全收回了?英国是否有可能保持其中立地位而又不失一点体面或安全呢?据我所知,根据条约,我们是有责任对撒丁国王的领土和奥地利所属低地各省保证其安全的。现在这些国家已经受到法国人的侵入和蹂躏了。我们可以不履行条约义务、而不至于在整个欧洲面前成为一个背信弃义或卑怯胆小的国家吗?可是从另一方面说来,我们能够帮助那些盟国、而又不至于贸然投入一个无人能寻见水底的深渊吗?不过我的主要挂虑在于我们国内的安宁;因为倘若我从洛桑被赶走,我就必须到英国找个退居之地。

内克已经为你订了一本他那为国王申辩的辩护书。史达尔夫人养了第二个儿子。她随口乱谈,说要在今年冬天来访英国。她是个快乐的小妇人。可怜的塞弗里病况已到绝境。要是他能拖过这个冬天,塞弗里夫人说不定倒比他先去了。她在用悲痛和劳累戕贼自己。洛桑的变化多大呀!我希望有三封回信寄在驿路上。我一定立即作复;时势不容我读书或思考了。

一七九二年十二月十四日,洛桑。

我们这里的小风暴,现在完全平息了,我们又成了那场侵袭或威吓几乎每一个欧洲国家的大风暴的旁观者,不过是提心吊胆的旁观者。瑞士的部队每天都有人遣散回家,法国军队极大部分已从日内瓦邻近地区撤走。你曾在伦敦见过的法国使馆秘书巴泰勒米先生,现在当了大使,受到瑞士政府极为隆重的接待。此刻他在伯尔尼。瑞士不日将召开国会会议。双方的语言现在是和平的,甚至是友好的,有希望可以为那些从巴黎屠杀中幸存下来的瑞士籍卫兵的军官们订出一个宽赦的规定。

一七九三年一月一日。

随着和平的到来,我那懒写信的老脾气又发作了;不过经过半个月的沉睡,此刻我已醒来。关于这个国家的内部情况,我很少或竟没有什么可以添说的,只有日内瓦的革命已经发生了,正如我前信所说,但时间上比我所预料的还早一些。瑞士军队一经从日内瓦撤出,称为“平等党”的一批人立即带上武装集合起来;由于没有抵抗,所以当时不曾流血。他们占领了各处城门,解除了岗哨上的武装,囚禁了行政官员,向城乡各处临时集合的群众宣传公民权利,又宣布组织一个国民公会,这公会至今还没有召开。他们一致要求建立一个纯粹的、极端的平民政权。可是有些人希望保留一个小小的独立地位,另有一些人则希望成为法兰西共和国的一部分。后者人数虽少,却比他们的反对派更横暴、更荒诞,所以他们非常可能取得成功。上流家庭和富有人家的市民从日内瓦躲到沃州去了;可是不久即将仿行法国人召回或放逐移民的办法。你一定已经看到萨瓦地区现在成为“勃朗峰省”的消息了吧。我不能了解人民大众对这个变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只是我的高雅的景色给莱芒湖对岸三十六英里处平民政治的表象蒙上了乌云,这是每天早晨都闯入我视野的。

现在我要等待你将你们那个更大的世界的政治消息按时告诉我。你身在台上,又往往可能居于幕后。你可以经常观察到,有时也许还能预见到。

我原来确实是按照自己的选择迁居到外国来的;但从利益和意向来说,我是真诚地恋念着祖国;而且即使作为一个世界公民,我也希望英国这个人类唯一的伟大避难地能够保持稳定,免遭专制主义和平民政治两个反对方面的祸害。当初我确实感到惊恐,后来看到你也不是没有一点不安,所以惊恐更甚。可是现在我为理智和真诚的爱国主义的胜利而感到光荣了;真诚的爱国主义看来渗透了整个国家。我也并没有厌恶这中间掺杂一点群众热情,在对抗与我们拥有同等武装的病狂或阴险的敌人时,这种热情也许还是必不可少的。

你已经打垮了那些胆大妄为的国家体制破坏者了,但我现在害怕那种温和的好心人,温和的改革者。我请求你,不要干预议会选举的事情。目前的下议院,实际上形成了一个上流人士的集体,他们必将经常同情人民的利益和意见;而最微细的革新,则是既不用舵又没有罗盘,只将你投入一个黑暗而危险的理论实验的海洋。在这个问题上,我确确实实是严肃认真的。

从整个形势来说,我喜欢一七九三年年初的局面胜过一七九二年年末。整个欧洲似乎都把幻想打破了。我认为英国和瑞士是安全的。

下回寄信时,我想写写我自身和我自己的打算。你的眼睛不好,真是可惜!叫你家玛丽亚写信吧。我一定很快给她回信。尊夫人仍然不见信来。德国的驿车现在又迟缓又没有定期。你还是从法国送信为好,请将信封封牢实了。再见。

一七九三年一月六日,洛桑。

我应当有一封信不谈政治问题,而谈谈我自身和我自己的计划;这是对一个朋友最易引起关心的题目,也仅仅对一个朋友是这样。

我不知道,推迟我的英国之行到今年,在我是感到难过还是高兴。此刻我希望自己能在英国,这是实在的,而且我几乎因为同现在的可能情况相比,我没有抓住当时障碍较小的机会而心中懊悔。可是假如我在去年夏天八月以前到了你家,那么就现在说来,已经过去了很大一部分时间了,我该早已打算离开英国了。如果这个冬天痛风症不发作(到此刻为止,我还没有感觉到发作的征象),又如果春天来得早,天气温和,我就决意在四月底以前来唐宁街看望你们,就此趁议会的匆忙活动停歇之后和农事大忙之前,过上六星期或两个月伦敦及其附近地区最适意的时节。

鉴于莱茵河两岸和比利时各省到处都是战争和混乱状态,我打定主意走法兰西共和国境内这条路。根据最近最可靠的消息,我高兴地了解到,走这一条路很少或者没有实际危险;我也必须用耐心克制自己,以忍受平民专政下恼人的横蛮行为。我甚至还有一种好奇心,想在巴黎逗留几天,旁听一下群魔殿上的辩论,找人引见一下魔鬼首脑,并且设想一种新颖的公私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是过去从来不曾有过的,还希望今后不至于长存下去。要是健康或气候的障碍将我禁闭在洛桑到五月,那时我就抗拒不了在我小小的乐园里至少度过一部分夏季的引诱了。不过这一切计划到最后必须取决于和平与战争的大问题,这问题实际上是很快就可以决定的。倘若法国不许一名英国旅行者过境,我该怎么办呢?我不能轻易决定经过言语不通、道路难行的德国内地摸索前进,到荷兰或者说不定到汉堡上船,最后又遭到法国私掠船的截劫。

我在英国的耽搁,其难处似乎也不亚于旅行途径。假定我在春天到达,那么有可能,仅仅是可能,到秋天我就回返洛桑了:可能性大得多的是我将在英国过冬,这样也许还有一个机会让我自己在祖国接受一次较长时间的考验。我在致尊夫人信中,已经明白地陈述了洛桑的冷落景象。可是像我的住宅那样的建筑物决不应该轻易放弃。我也不知道到英国后我的这种经济条件是否能够给我提供合适的生活方式,而目前我在这里的个人境况是安逸的。伦敦和巴思无疑各有其优点,我可以希望在离开谢菲尔德别墅一天旅程的地方住下来。可是往后这一辈子,我难得有一个完美幸福的生活状态了。在拥有书斋、住宅和花园的条件下,加上洛桑社会的旧日遗风,又有内克夫妇不时往来,我还是可以适当地得到满足的。

在洛桑的一些灾难性变化中,我必须首先提到可怜的塞弗里和日益迫近的他们一家的解体。塞弗里还活着,但已处于这样绝望、痛苦的凋谢状态,使我们不复掩饰我们但愿他从速解脱的心情了。我从来没有像在他最近这次病中那样深切地喜爱他,尊敬他,他是用了一种令人难以相信的精力、耐心、甚至快乐态度,承受疾病折磨的。他的夫人用了全部时间和心力来服侍他,由于长期忧伤,也差不多垮下去了。两个儿女非常亲热地为父母辛勤服务,而且不管情况如何,小塞弗里因为须对父母尽责和处理一些事务,还必须在家里耽搁若干时日。

现在请你移近一步,让我向你一个人的耳朵孔里吹入一点文学上的秘密。《回忆录》我写得很少,而我对这很少的一点文字又觉得不满意。只好暂搁一下,等到成熟季节再写吧。因此我非常担心,不知这本书的作者是否能见到它的出世。但在我的头脑里,长期以来另有一个写作传记的计划在盘算着:我想撰写英国从亨利八世在位时期到当前时代艺术上、军事上、宗教上和政治上最杰出人物的生平,或者着重写各人的性格。这工作虽然范围广泛,但可能是一桩快意的事,而不是一种苦役:材料是可以从我们自己的文字中找到的,而且绝大部分都是我手头现成的东西。不过这个主题,因其可以丰富地显示出人类天性和本国历史,所以必将强有力地触动每个英国人的情感。当世的爱好或风尚,似乎喜欢形象生动的装饰画;这一系列英国名人的传记,也可以适当地配上从各人原型描绘下来、再由最高明的雕版能手刻成的头像。奥尔特曼·博伊特尔和他的女婿、蓓尔美尔街书商乔治·尼科尔先生,是经营这一行的能手。待我到了英国,我将从从容容地考虑一下,对我来说,是否宜于只写成一部文学作品,除了尽我的笔墨所能及的藻饰之外,再不用其他任何装饰物。

我如今不复有争取名誉或金钱的雄心了;我的勤学习惯受到了很大的损害,同时我的学习工作已经变成了早餐几个小时松散的消遣,这个方式持续下去,将在不知不觉之间引导我到生命的尽头:这都是严肃的事实。就是由于这个缘故,我应当无所惋惜地接受一项公平契约的约束,使自己为了保持体面而不能有个退缩。

由于我只希望你给我提供一些舆论和轶闻,所以我非常恳切地请求你按此需要随时(必然是经常地)寄我《伍特福尔记事报》。

我需要了解吉本夫人的健康情况。我能在五月一日之前见到你们吗?只有老天知道。我几乎想到我该早同史达尔夫人一起上路。

一七九三年二月九日动笔,二月十八日写完。

挣扎终于结束,可怜的塞弗里离开人世了。他是大约十天前去世的,死前多种疾病并发,耗尽了他的一切元气,历时五个多月。致死的直接原因,是有一条腿上发生坏疽,逐渐蔓延到上身较重要的部位。他用耐心,甚至还用乐观态度支持到最后一刻。他从可能减轻痛苦的一切宽心条件取得安慰:医生们的技术,家属的殷勤照料,以及众人的亲切同情,这众人不但有较亲密的朋友,还有他的一般熟人,是遍及整个市镇的熟人。大家都感受到严重的打击。不过我看到塞弗里夫人的健康未受影响,因而觉得放心。我们还可以希望她到一定时间恢复适当程度的镇静和快乐。她的坚定精神挡住了悲痛的猛烈袭击;她的温和性格将她从最可怕的征候、即冷酷无声的绝望中保存下来了。她喜欢谈论她的无可挽回的损失,她用高兴的口气赞扬她丈夫的美德。她的言语常被流泪所打断,不过流泪倒是她最好的慰藉;她那温柔的感情将在不知不觉之间化为一种永难磨灭的记忆。威廉的创痛,比我所能想象的,或者比他自己所预料的,远为深刻得多。我也从来不曾见过一个儿子哀伤得比他更强烈、更真挚的。塞弗里确实是个极可贵的人:他没有任何炫人的资格,但却具有很大程度的合理见识,高尚道德,和仁爱品质。很少有人在私人生活上对待邻里亲友比他更为得体的。就我自己来说,我不幸认识他太晚,而失去他太早了。不过关于这个伤心的题目,谈到这里为止吧。

此地政治舞台上的事情,必然始终都是微不足道的,如今变得很平淡、很沉静,不值得再用历史家的笔墨来作记述了。日内瓦的新的政治体制,正在缓慢地形成,没有许多吵嚷,也没有任何流血事件。日内瓦的革命,对我们的影响没有像萨瓦地区那么大;然而我们的命运将决定于整个局势,而不决定于这些局部因素。

我从你最近的一封信和那日记可以判断,法国的宣战一定使你大吃一惊了。我虽然不知道怎样可以避免战争,但我希望我们继续处于安全、繁荣的中立地位。你是不会怀疑我竭诚希望恶人们能够消灭的;但我爱英国还是有过于我恨法国。法国人在数量、活动力和热情等方面都是强者;他们从掠夺中变富了;而且,虽然他们的力量也许仅仅出自一种狂热,但在他们被迫穿上一件拘束衣之前,他们对邻国是可能做出无穷坏事来的。我担心国债和捐税的增加、难免的损失,以及可能的处理不当,都会在人民心理上产生不利影响。我们的贸易非吃苦头不可。而且,尽管侵略我国的计划历来都归于流产,但我不能忘记欧洲的舰队和陆军在曾被一小撮海盗占领过和劫掠过的一些美洲市镇前面失败的故事。

关于我自己,或者关于我的英国之行,我没有别的什么话要说了。你知道我的意图,这些意图能否在今年夏天见诸实行,必须取决于欧洲的大局。如果你所说的某人热情地采纳了你的意见,我可以很快就得到他的消息;不过,说实在话,我不知道我该怎样答复你。我见到当初不曾出现的一些困难:我怀疑自己的坚忍性,我的幻想也开始游荡到新的一些小径上去了。拿读书和默想作消遣,在一个已对公众偿清了的债务的人来说,也许是可以心安理得的了;营造空中楼阁也比实地建筑更有趣味。

再见吧。问候尊夫人和玛丽亚,也问候路易莎。我也许不等你回信马上再写信给你。

一七九三年四月二十七日,洛桑。

我最亲爱的朋友,——千真万确你是我最亲爱的,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在我的尊敬与爱慕中得到,或者将永远得到,更高一点的位置。

已经有许久没有给你写信了,刚在昨天早晨(目前英国的驿递就是这样迟缓得出奇),当我坐下写信的时候,读到亨利·克林顿爵士和拉利先生寄来的不幸消息(2),我骤受猛击,真是痛彻心肺。唉!什么叫生命,什么叫我们的希望和筹划呀!我在你们离去洛桑之日与她握别时,怎能想到这是永别呀?我推迟英国之行到今年夏天,怎能想到此后永远、永远不能再见她了?我一直希望她能将她这条纤弱的丝线长期纺下去,希望她那娇嫩的身躯存活到(如同常见的事例)比许多表面强壮的人还长久。可是临终只有四天!你不在跟前,她的孩子们也不在跟前!不过现在她安息了;假如真有来世,她那温和的德性必已使她列名领受纯正完美的幸福作为报偿。我是因为你而有这样的感觉;同时由我自己推想到你,我可以断定你的情绪如何。一点不错,我失去了一个亲切、慈爱的朋友,我了解她、喜欢她已有二十三年以上了,而且我是时常亲热地以姊妹的称呼称她了。可是你被夺去了终身伴侣,你自己选中的妻子,你的两个孩子的亲娘。可怜的孩子们!玛丽亚的活泼,路易莎的温柔,使她们几乎同样地引起我无比亲切的同情。我不欲再增加你的悲痛;可是,凭着真诚的友谊,我写不出别的言语。我知道说理毫无用处,同时我又非常担心你的坚强性格难免使此不幸产生一种更为深刻、更不易磨灭的压痕。

在人类生活上易于遇到的这类伤心事的考验中,唯一的安慰,至少是我所深信的唯一的安慰,是一个真实朋友的来访。关于这一点,由于来否取决于我自己,你是不会落空的。遗憾的是我必须损失几天时间从事必要的准备。但我担保,一周后的次日(五月五日),我一定可以登上英国之行的旅程;此信到你手中时,我将走了相当远的一段路了。

为了小心起见,还是离开法国境内的莱茵河两岸稍远一点为好,所以我拟向左方稍稍绕道,经过夏夫豪森和斯图加特到法兰克福和科隆——奥地利属的低地地区,目前是对旅客开放的,旅行也安全,因此我相信至少可以经由奥斯坦德到达多佛。到多佛后,我想不经伦敦而直接来到谢菲尔德别墅。除非遇到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故或耽搁,我希望在五月底前就能陪伴你排遣寂寞,安慰你的悲痛。

一切旅途上的困难,过去因为我的懒于远行而可能夸大了,如今在一种更为强烈的感情面前,已经不复存在;同时我可以告诉你,直到法兰克福或科隆,我可以一路获得小塞弗里的陪伴、交谈、用德语沿途周旋等好处,还有他的积极帮助,所以你也不必有一点不安。他对我的依恋,是促令他陪伴我作此番麻烦的旅行的唯一动机;待到陪送我走过最难走的地段,他马上就要回返洛桑。这个可怜的青年人喜爱谢菲尔德夫人如同亲娘,他们一家人深为哀悼,因为这件事使他们十分痛苦地想到自身的不幸。

再见吧。写下去我可以写上几本书,因此现在就断然刹住。到路上我当再写信给你,还希望你写几行作为“留局自取”的信寄法兰克福和布鲁塞尔。再见。

一七九三年五月,洛桑。

我必须在动身之前写上几行,尽管在实际上我几乎不知道该写些什么。自从最初收到两份伤心的信件到此刻,将近两个星期过去了,我一直没有再得到有关你的健康和一般情况的丝毫消息。你自己的沉默非常有力地说明你如何深切地陷入哀伤;而且我还极容易设想到,你若给我写信,必然比给一个不相干的人写信更为痛苦。

此刻我落在阴郁的心境中,听凭自己的幻想纵横驰骋,想到的尽是伤心的和惊人的事物。我能想到什么话来宽解和安慰你呢?我不愿多谈那种从来不曾叫人收起一滴眼泪的老一套话题;但请让我劝告你,让我鼓励你,强迫你自己找工作做吧,犹如我强迫我自己读书那样。心思必不可听任它闲散;倘使不能将心思用到身外事物上,结果就会戕贼自己的生机。

长途旅行出发前必不可免的上千项琐细事务的处理,使我的动身日期比最初所定期限推迟了三四天。但此刻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了,我准于明天、即本月九日登程,同行的有我的随身男仆,一名雇用的马伕,以及小塞弗里和他的仆人,他们陪我一起到法兰克福。我预计六月的第一个星期,在此信到后不久,可以到达谢菲尔德别墅。(我多么又害怕又切望看见那座大厦呀!)但我在动身后将设法再寄消息给你。我自己的身体一直未见强壮,或者说未见健康有所增进。德国这条路上,现在已经没有敌人或盟国的军队了,所以虽然必须估计到疲惫,但我已不必担心会遇上什么危险。倘使要你到法兰克福来接我,那个不大可能,但我若在布鲁塞尔或奥斯坦德看不到一封留局自取的信,却是要大为失望的。

再见吧。如果冥冥之中果然有守护神,但愿他们好生保护你和你的一家!再见。

一七九三年五月十九日,法兰克福。

我完成了一生中最舒适、最安全、最愉快的旅行之一,现在驻足在此,身心都好;没有看到一个敌人,也几乎没有一点战争的迹象。可是在我写此信的时候,我听到二十英里外围攻美因兹的大炮声;而且还将长时间、很长时间听到这声音。各方面都承认,法国军队作战的英勇,值得用在更高的目的上。美因兹镇是坚强的,法国人的大炮是很出色的;他们已经不得不用马肉充饥了,但他们还有吃居民的办法,到最后还可以彼此互吃。要是这个吃法推广到巴黎和法国全国,那么它就可能从根本上帮助人类缓过气来。

由于我很着急,所以打算明天午后继续上路,可在八天以内赶到奥斯坦德。渡海必须决定于风势和渡船。我希望能在布鲁塞尔或多佛收到一封指示我往谢菲尔德别墅还是往唐宁街的信。小塞弗里即将从这里回返洛桑。再见吧。问候两个亲爱的女孩子。

一七九三年五月二十七日,布鲁塞尔。

今天,在下午二三点钟之间,我到了这里,保持了十分良好的身心状态。我的远征,现在临近结束了,这是一次坚持意志,而不是争取速度的旅行,过了法兰克福,走来有些吃力,但没有丝毫困难或危险。按照我每天早晨太阳一出就坐上马车的办法,我打算明天一早驰行到十一点,走到根特就不再前进。我可于本月二十九日星期三按时到达奥斯坦德,正好符合我原来的计算,从法兰克福到此走了八天。这以后我不能说准行程了;不过倘若风向顺利的话,到六月一日即本星期六,我可能在唐宁街出现。这是最早的日期,过此就得叫你一天又一天巴望我,直至我来到了。再见吧。我问候两个亲爱的女孩子,并问候霍尔罗伊德老太太。

我劝你埋头搞工作,你不待我劝告就已经这样办了,我闻讯很高兴;可是现在我又恐怕那工作会把我们拖住在城里时间太长,尽管它关系重要。我不欲在伦敦公开露面,只希望陪伴你这位高贵的单身人共度谢菲尔德别墅的寂寞光阴。

要是我的行程顺利,也许我将比此信先到,或者同时到达。你的信和玛丽亚的信是在这里等候我的,补偿了我的旅途劳顿而有余了。

谢菲尔德附记

上列书信表明,吉本先生为了报谢我一七九一年到洛桑的探访,约定来英国陪我过上一年;又表明战争使得旅行极为不便,特别是一个因身体有病而需要各种生活设备的人,结果就阻止了他在预定时间实现这样艰难的一次旅行。

然而,当他认为他的来访可以有安慰效用的时候,友谊的召唤就足以使他丢开一切个人考虑。他在放弃了原先的探访想法之后,为了用最丰厚的同情来宽慰我,为了减轻我的家庭痛苦,不顾日益增多的阻碍,赶紧来到英国,对此我必须永远视为说明他的情感,说明他的真诚友谊精神的最可宝贵的证据。无论他的极肥胖的身量,或者他身上所带那些不寻常的疾病,或者任何其他考虑,都不能阻止他立即决定采取行动,而这行动即使在最活跃的青年人,也是难免发生踌躇的。他凭着一种对他来说并不属于天赋的机敏性,几乎立刻走上一条迂回的旅程,沿着凶恶过于野蛮人的敌军的前线,听着他们的大炮声,在双方大军轻装部队活动范围之内,行过被巨大战争工具所破坏的道路。

在一个可以由自私的人提出上千条理由以推却如此危险的旅行的时刻,他那担当这个仁爱任务的爽利态度,加上他结交朋友的特殊魅力,就使他的到来对我的心灵成为一种兴奋剂。我见他自己柔弱易病的身体在为朋友远道奔波中还没有累坏,心里感到喜慰。他于六月初到达唐宁街我的寓所,健康状况良好;在这里与我同住大约一月之后,就同往谢菲尔德别墅住过夏季的其余时日。他在乡下以他的机智、博学以及和蔼温雅的风度,博得了各色人物的欢悦。

虽然他有意将自己的体格显示得比实际上好一点,可是他那不爱运动的习惯却似乎有增无减。他做不了体育锻炼,因此经常把自己关在书斋和餐室里,他在这两处地方会见我的朋友弗雷特里克·诺思先生,议论风生地谈他反对一般体育锻炼的主张。照他的说法,夏季乃是四季之中最不舒服的季节,因此他讥笑夏季普遍给予能自由运用四肢者的那种不稳重、不安定的行为倾向。当人家只要跟他相处在一起就觉得高兴的时候,为留住朋友们在屋子里,这种议论实在是不需要的;因为无论是夏季的美好景色,还是最有乐趣的娱乐集会,都不能诱使他的男女朋友丢开他。

凡是同吉本先生有交往的人,都会跟我有同样的看法,就是认为他的谈话比他的文章更能吸引人心。也许从来没有一个人对文字工作和社交活动在时间上分别安排得更适当的。大概就是由于这个缘故,他能特别出色地将广博的知识供给他的谈话对象取用,或者使他们悦乐。他尽可能以最快乐的态度,将通常难以发现在同一人身上的、既是渊博的学者又是非常可亲的伙伴这样两种特性结合在一起。

他的性格已经十分明显地刻画在《回忆录》和许多书信上,若再作过细描绘,便是画蛇添足了。他已经无所保留地、以充分的真诚写述了他自己。他的那些书信,原不是为了公开发表而写的,这可以使读者充分了解这位人物。

吉本先生除了探访他所特别尊敬的埃格雷蒙勋爵和海利先生之外,没有离开过谢菲尔德别墅;直到十月初,我们不得不勉强地与他分手,让他实践他对住在巴思的继母吉本夫人的约言。他从巴思转往阿尔索普的斯宾塞勋爵家。整个夏天,他一直保持良好的健康状况,情绪也非常好。所以当他离开谢菲尔德别墅时,我就没有想到这竟是我因为见他充分保有健康而感到说不尽的高兴的最后一次了。

下列几封短信,尽管本身并不重要,但可以比我用其他方法较为合适地、也是较为满意地补足这一部分的记述。

致谢菲尔德勋爵信

一七九三年十月二日。

科克街的旅馆不负推介:它清洁、方便、安静。我在第一天晚上与我的朋友埃尔姆斯利在旅馆里有一次很惬意的促膝谈心。

伦敦并没有不适意;但我大概将在星期六离开这里。要是发生什么事情,我当写信告诉你。再见。

一七九三年十月九日,约克大厦,巴思。

星期日下午我离开伦敦,在雷丁过宿,星期一准时到达这里,中间经历了一次非常愉快的户外活动。我用这种结合松散与运动的方法,经常大得快乐,并且大大有益于健康,因此如果不是费用浩大,我很想每年旅行几百英里,特别是旅行在英国。

昨天我陪伴吉本夫人过了一天。在精神上和谈吐上,她跟二十年前完全一样。她的情绪、胃口、腰腿、眼力都很好,说是要活到九十岁。我可以从心底里说一句:但愿如此。我们在两点钟吃中饭,我陪着她一直到九点。

斯宾塞勋爵预期我二十日左右前往;可是假如我能早一点溜走而不致引起继母不快,我想早二三天偷偷离去。再见吧。

一七九三年十月十三日,约克大厦,巴思。

大体说来,我不了解巴思的情况,正如仍在谢菲尔德别墅一样。我的急于离去的心情,使我想到最好是拿我的全部时间都用来陪伴吉本夫人。她确实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我觉得她在心理上的一切机能,比我过去所了解的更为坚强,更有活力。我已经决定,有整整十天的时间大概足够完成此次见面的全部目的了。因此我打算在星期五、即本月十八日离开这里,阿尔索普那边确实是希望我在二十日到达的。不过我的打算可能没有考虑到主人的意见,因为我还没有将结束来访的日期告诉吉本夫人;同时我也当然不愿意因为短短几天的耽搁而跟她争论的。再见吧。

星期二下午四时,阿尔索普书斋。

今天上午,我们把全部时间花在最早出版的那几本西塞罗著作上了,因此我只得提出明天、即本月六日离开此地。我拟在沃伯恩安眠一宵,星期四按时到达伦敦。到下班驿车来时,我当再多写一点寄上。我在伦敦的逗留时间,一部分将决定于我的乐趣如何,以及你是否住定在谢菲尔德别墅;如果你以为我可以跟你一起在布赖顿舒舒服服地过上一两个星期,则又当别论。再见。我问候路易莎,并为她的康复感到很高兴。

十一月八日,星期五,下午四时,伦敦。

沃波尔刚才交来你的信,我赶紧写几句,免得你心上没有着落。明天我当再写,此刻可是疲乏不堪了,有些不舒服。再见。除了埃尔姆斯利,我还不曾会见任何人。

一七九三年十一月九日,圣詹姆斯街。

由于昨天我不经意地写了“不舒服”一词,我自己以为,要是今天不写信,你们一家就免不了要有一点惊慌了。我尽管没有痛风症的征象,仍然不舒畅,所以想去找医生看一下。不过今天我将悄悄坐上轿子,到卢坎勋爵家去吃饭。只是因为实际上这是我第一次下楼,而且几乎没有人知道我来伦敦,所以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没有听到任何消息,也就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你的了。我目前的住所是埃尔姆斯利家的房子,舒适、方便,有些华贵,但还比不上一个旅馆,是我并不感到十分喜欢的一种住宅。如果你已在谢菲尔德别墅住定了,你当可在二十日之前与我相晤;因为我对闲游已感厌倦,极想回家,就是说,极想回到你们家里来。

再见吧。我希望你已回返谢菲尔德别墅。

一七九三年十一月十一日,圣詹姆斯街。

我到最后不得不把遮蔽我的健康状况的帐幔拉开了,不过,赤裸裸地讲明实情,也许叫你比听到一次痛风症发作吃惊更大吧。

你难道从来没有注意到我的裤子底下有个很大的凸出物吗?由于此物毫无痛苦,又极少累赘,所以我竟莫名其妙地不加重视许多年。可是自从最近我离开谢菲尔德别墅以来,此物增大了(增大得十分惊人),而且继续在增大,必须设法缩小它。

昨天我请来一位众人认为医术极其高明的外科医生法夸尔。他审视并且触诊之后,非常认真地提出要请个助手,今天他同克莱因先生一起,又对此物检查了一下。据他说,克莱因先生是第一流的外科名手。他们都说,这是“阴囊水囊肿”(一种积水症),必须采取穿刺放液手术,将积水排出。不过,由于此物体积很大而我又长期不加注意,所以他们认为这是一个极其异常的病例,希望再请一位外科医生巴伊博士参与手术。如果手术顺利,我就可以解除负累(此物长得几乎跟小婴孩一般大小了),并在四、五天后系上疝带下地行走。

但这几位医生始终没有讲说得很明白,却只对我暗示有可能发炎、发烧等等。手术决定在本星期三上午十二点执行,我想到此事并不害怕,但我觉得,你也许愿意在术前和术后都能在场,直到过了危险关头吧。为了让你有这机会,我拟请医生推迟到星期四、甚至到星期五动手术。在此期间,我将吃力地、很不雅观地来往德文郡大厦(我请缝制法兰绒背心(3)的高雅妇女们在此工作)、卢坎夫人家以及其他地方。再见。

接读上列最后一信,当天我立即从布赖瑟姆斯通赶往伦敦,又惊又喜地得知吉本先生往卢坎勋爵家赴宴去了,我在他的住所等候他,直到晚上十一点才见他回来。凡在最近八年或十年内见过他的人,听见说他竟担心他的毛病是否变得很明显了,一定都会感到惊异的。一七八七年他回英国时,我见那部位异常膨大,心里大为吃惊,但我一直以为那是疝气形成的。我不懂,他在与他自身和他的事务有关的一切其他问题上,原都毫无保留地要跟我商谈的,为什么对于这样麻烦的一种疾病,却竟从来不曾用任何方式向我暗示一下。不过在跟他的随身男仆谈起时,那仆人告诉我,吉本先生忍受不了一言半语暗示到那问题,也从来不许他注意那现象。我请教了几位医道中人,他们同我一样猜想这是一种疝气病,他们认为现在无法可施了,又说他必然曾经请教过医生,而且当然是曾经采取过一切必要的防范手段的。

现在,他无所拘束地跟我详谈他这疾病了。他说这病是从一七六一年开始的;当时他请教了外科医生霍金斯先生,霍金斯不能断定这是疝气还是阴囊水囊肿的初始现象,但他要求吉本先生入城时再去让他诊视一下。据吉本先生自己说,他没有觉得一点痛苦,也没有感到什么不便,因此就一直不曾再到霍金斯先生那里去;而且,虽然这凸出物逐渐地不断增大,近年来确实还增大很多,但从一七六一年到一七九三年十一月,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到它,虽然说起来似乎难以相信。我对他说,我一直以为他这毛病无疑是疝气;他的回答是,他从来没有这样想,又说他和替他诊病的几个外科医生都认为这是阴囊水囊肿。现在可以断定,这毛病最初是疝气,不久前在同一部位上发生了水囊肿。奇怪的是,他的两条腿,自从一七九〇年患了丹毒以后,在踝部发生了肿胀,有一条腿肿得特别厉害;现在,另一个部位出现了积水,腿上的肿胀处立即恢复了原状,这现象是从他十月初离开谢菲尔德别墅到当月下旬他到达阿尔索普这一段时间内才发生的。

紧接在他最近来信那一天以后的星期四,吉本先生做了第一次穿刺放液手术;那次手术排出了四夸脱透明的水状液体。术后没有发炎,也没有发烧,囊肿缩小到了将近原形的一半,剩下了一块形状不规则的柔软肉块。手术前我陪了他两天,第一次穿刺放液后,我继续陪伴他一个多星期,在此期间,他表现出同平日一样的良好情绪;三位给他看病的医生可以回想到即使在手术过程中他也保持着的愉快态度。几天后他又外出了,但患处显然积水很快,于是商量决定在第一次放液后两星期进行第二次穿刺。他知道乡下有个会议需要我去参加,就迫令我下乡,并且答应我,一俟做毕第二次手术,他就继我前往谢菲尔德别墅。可是在他来到乡下之前,我接到了下列书信。

一七九三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圣詹姆斯街。

虽然法夸尔曾经答应写信给你,但我想你对直接从我这儿得到的消息不会有什么不快吧。昨天的手术,比上次时间长得多,放液比较彻底,痛苦也大些;但这次手术使我安心和轻松的程度,也比上一次大得多。没有发炎,没有发烧,夜里睡得很香,明天就可以外出,要是我高兴的话,也可以到市外去,等将来再采取根治的办法。要是你照原定计划在下星期六回返谢菲尔德别墅,那么我在贝克纳姆(4)住上两夜之后,大概到再下星期二左右可以前来相聚。

一七九三年十一月三十日,圣詹姆斯街。

我没有办法按照我自己的愿望和估计及早来到谢菲尔德别墅。奥克兰勋爵告诉我,下星期——星期二、三、四,他当在兰贝思。因此我应允星期五去贝克纳姆吃饭。星期六也在那里,其后如果没有特别诱人的事再将我留住一天,你就可以在十二月九日星期日下午四点以前见到我了。明天我去汉普斯特德应大法官的宴请;一年中的这个季节,请吃饭而不请过宿,在我是不乐意去的。可是我不便拒绝,特别是因为早先曾经拒绝他一次了。

我的身体状况良好;但在离开伦敦之前,我跟法夸尔当有最后一次碰面。

一七九三年十二月六日,圣詹姆斯街。

有人招诱了我,我赴宴去了——此人不是别人,就是大法官。今天我将按预定计划,到贝克纳姆吃饭。可是他又叫我(是这个星期的第三次)参加明天(星期六)与伯克和温德姆同席的一次宴会,我没有足够坚强的意志加以拒绝。星期天他允许我去往前信所说的贝克纳姆,但坚持要在星期一同我在那里相见,他料想那位大使家里必有空席并且欢迎他去,所以他大概是要去的。这一来我须到星期二、即本月十日才能到谢菲尔德别墅了,对此虽然你能了解并不是我要求交游或宴乐,我却由衷为这个耽搁而懊恼。

你听到我行动有精神、有活力,也会感到心慰吧。法夸尔是满意的,他同意我外出,也没有认为我必须赶快回返。

吉本先生在他来往谢菲尔德别墅途中,通常趁便在他的朋友奥克兰勋爵的伊甸农场(距伦敦十英里)同勋爵相伴一二夜。最近尽管他身体不舒服,他还特地从伦敦往那农场走了一趟;当时他因遇见坎特伯雷大主教而大为高兴,对大主教作了很高的评价。回到伦敦,他参加了拉夫巴勒勋爵的宴会,会见了伯克先生、温德姆先生,特别是还会见了皮特先生,他同皮特先生原来是不熟识的。在他最后一次来萨塞克斯时,他又到了伊甸农场,因为有机会再度遇见在那里过宿的皮特先生,相处终日,感到非常高兴。吉本先生离开奥克兰勋爵的农场续行到谢菲尔德别墅;他在这次来到时的谈风,从来没有如此才华横溢,也从来没有如此逗人喜悦的。他就英国许多领导人物所提的同类事迹和所作的优劣评比,刻画描绘,显出他的最高手段,具有无穷的趣味。

可是,最后这一次来到谢菲尔德别墅,跟过去任何一次都大不相同了。那种敏捷、愉快、内容多样、才华照人的谈话,过去使我们佩服不已的,如今不是经常可以在书房里或餐室里听到的了。他行动困难,而且不像过去习惯的那样陪人坐谈,很早就回房休息去了。十二月二十三日,他开始失去食欲。他对我说,过去任何时候,他吃早餐一直胃口很好,现在不要吃了,这对他来说,是个极不妙的信号。而这句话似乎是他心怀忧虑的最强烈的表示,我从来不曾听他这样说过。现在出现了相当高的热度。囊肿的重量和体积增大了,出现了发炎征象。积水又很快增多,到热度降落之后,他始终未能完全恢复食欲,即使早餐亦如此。十二月将尽时,我对他的病情非常不安,认为有必要劝他离开乡下去伦敦。原先他的计划是在一月中旬去伦敦的。当时我家里有客人,同时我们还等候着他自己的一位朋友;可是他必须牺牲一切社交上的乐趣,立即取得健康上所需要的护理。他于一月七日去伦敦,第二天我接到下列短笺,是他最后的一封信。

星期二下午四时,圣詹姆斯街。

这一天说明了一切问题。从谢菲尔德别墅到东格林斯德之间,崎岖、冰冻、漫长而又纵横交错的车道,即便是引向一所印第安人的棚屋也不免有失体面的,把我几乎颠簸死了。其余一段路没有那么痛苦;我到达这里时成了半死状态,不过没有严重发烧或病倒。

再见,星期四或星期五再见。

按照他本人的要求,我到星期四即九日才往伦敦去看他。那时我见他病况很不好。囊肿比原先更膨大了,发炎,有几处发生溃疡。用了减轻炎症的药物;但医生认为不宜对囊肿进行第三次穿刺了,直到一月十三日星期一,却还是排出了不少于六夸脱的积水。他似乎因放液而大为舒服。他的情绪仍然很好。他同平时一样,谈到他怀着极大喜悦常去几家人家消磨时日的事。到我告诉他我不想按照原来打算回乡下去的时候,他逼着我回去;他知道我在乡下有个公共事务上的约会,所以说,“你可以在星期六回来,我准备星期四到德文郡大厦去一趟。”我根本没有估计到他的生命已濒危境,虽然我已开始担心他难以恢复舒适状态,担心旅途的运动对他极有困难。可是他谈到了一种根治方法。他说幸喜此病发作于他在英国的时候,他在这里可以获得最大的帮助;要是在他回返洛桑之前不能寻得一个根治的方法,那么,在日内瓦有个高明的外科医生,必要时可以请来替他穿刺放液的。

十四日星期二,估计最近一次手术引起的发炎和发烧的危险已成过去,由于替他行手术的几位医生表示不必担心他的生命危险,于是我就在那天下午走了一程去往萨塞克斯郡的路,第二天到达谢菲尔德别墅。到后次日即十六日的上午,我接到驿车送来的一份关于吉本先生病情的良好报告,报告上还说他每一小时都在恢复体力。到晚上,又来了一封专差急送的信,是那天中午发出的,告诉我吉本先生头一天夜里有一次猛烈发作,又说也许他存活不到我回去看他的时候了。我在午夜前后赶到圣詹姆斯街他的住所,知道我的朋友已于当天——一七九四年一月十六日中午十二点三刻长逝了。

十四日星期二下午,在我离开他之后,他会见了卢坎夫人和斯宾塞夫人等朋友,到夜里,觉得自己精神很好,所以就把吸食了一个时期的鸦片免掉了。他的睡眠很差;第二天早晨,他在九点前起床,可是吃不下早餐。不过,他的形态还是正常的,只是时时声唤胃痛。下午一点,他接待西尔伐夫人来访一小时,到三点,他的朋友克劳弗先生(他特别看重此人)来访,与他坐谈到过了五点。他们像往常一样,谈了各种各样的问题。在他去世前二十四小时,吉本先生碰巧还谈到了他可能存活多长时间,这问题在他原本是不常谈的。他说,他想到自己安稳地再活十年、十二年,也许还活到二十年。大约六点钟,他吃了一只鸡翅膀,喝了三杯马德拉葡萄酒。饭后,他显得很不舒服,很急躁,时时呻唤,神色非常虚弱,他的仆人见了大为吃惊。吉本先生差人去请居住不远的他的朋友和亲戚罗伯特·达雷尔先生,要求他前来一见,并且添说一句,他有特别的事要跟他谈谈。可是,不幸的是他所要求的这次会见永远没有实现。

整个晚上,他多次声唤胃痛,并说想要呕吐。九点过后不久,他吸了鸦片,随后上床就寝。大约十点光景,他叫嚷痛得很厉害,要求用热餐巾敷盖胃部。他几乎连续不断地表示痛的感觉,直到早晨四点光景,这时他说,他觉得胃部舒服许多了。大约七点时,仆人问他是否差人将法夸尔先生请来,他回答说,不必;又说他的情况跟头一天早上一样良好,到了大约八点半,他从床上起身,同时说他比过去三个月“更灵活”了,然后又躺到床上,不要别人扶持,比平时动作敏捷。九点前后,他说他要起来了。但仆人劝他再躺一会儿,等法夸尔先生到来,那医生是约定在十一点来到的。直到十一点前后的这一段时间,他讲话毫不费力。法夸尔先生按照约定时间来到,这时吉本先生显然已在临终阶段了。他的随身男仆送法夸尔先生到室外回来的时候,吉本先生说,“你为什么离开我呢?”这时大约是十一点半。到十二点,他从茶壶里吮吸了一些兑水白兰地酒,叮嘱他的亲信仆人陪着他不要走开。这些言语是他讲得字字清晰的最后几句话。他保持感觉清楚直到最后的时刻;当他不能再说话时,他的仆人问了一个问题,他做了示意动作,表示他懂得仆人的意思。他非常安静,没有一点颠动;他的两眼是半开半闭的。大约十二点三刻,他停止了呼吸。(5)

那个随身男仆说,吉本先生任何时间都没有表示出一点对死的惊恐或忧虑;现在看来,他似乎从来不曾想到他自己处于危险境地,只有他要求同达雷尔先生面谈的事可以视为他有这个想法。

我在他的弥留时间不能在他身边,永远难以去除遗憾。遗憾之感如此强烈,使我只能借用塔西陀的有力词语来表达我的心情:“我被夺去朋友,故而比苦还苦,何况亲临病床而回生乏术,眼见形容而再难接近,宁不倍增哀伤。”对我来说,稍感心慰的是,我没有像塔西陀那样别离日久,因而在我的朋友逝世之前好几年就预想到要失去他。我虽然不能在他辞世之日亲临床前一倾哀悼,但在他的疾病过程中,我没有忘记以他的才能、他的美德、最重要的还以我们长期以来从未间断的愉快友谊所鼓励和要求的勤奋精神侍候了他。

吉本先生于一七九一年十月一日写定遗嘱。他仍像往常一样,在遗嘱里对我特别表示褒美:“我指定尊敬的约翰·谢菲尔德勋爵、爱德华·达雷尔先生和约翰·托马斯·巴特先生作为此项最后遗嘱的执行人。”“我对谢菲尔德勋爵长期以来积极主动的友情,是永远报谢不尽的。”然后写明,他的父系最近亲属是尊敬的埃利奥特夫人,但因夫人的三个儿子都很富裕,所以她必能原谅吉本先生指定他最近去世的舅父斯坦尼埃·波汀爵士的两个境况很差的儿子作为法定继承人。另外赠与两个仆人养老金三千英镑,赠与威廉·塞弗里洛桑寓所中的家具和银器等物;赠与洛桑穷苦人一百几尼;另赠谢菲尔德夫人和她的两个女儿、塞弗里夫人母女等各人五十几尼,用以购买纪念品,纪念他们的一个忠诚的朋友。

* * *

(1)史达尔夫人:十八—十九世纪法国作家,是上文所述巴黎银行家、路易十六财政总督内克和苏珊·居尔肖的女儿,原名安娜·路易丝·热尔梅娜,二十岁时与史达尔-奥尔斯坦男爵结婚,故称史达尔夫人。

(2)谢菲尔德夫人的噩耗。——谢菲尔德注

(3)为远征佛兰德的兵士们缝制的。——谢菲尔德注

(4)指伊甸农场。——谢菲尔德注

(5)尸体于死后第五天进行剖视。当时全身完好,只有局部的结肠发生若干程度的坏疽,征象并不十分显著;这一部分结肠与全部网膜扩展成很大的体积,坠入阴囊,形成一个囊状物,下垂到接近膝部。由于这一部分发炎并且溃疡,吉本先生就无法使用疝带。当最后一次放液六夸脱之后,结肠与网膜下垂更甚,以其重量将胃的窦部拽下到耻骨,这大概是致死的直接原因。——谢菲尔德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