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提起早期爱情这个微妙的问题,心里就踌躇,为的是怕别人讥笑。我说爱情这个词,指的不是那种温雅的关切,那种不带希望或打算的豪侠行为,那是产生于骑士精神,并且同法国人的礼貌交织在一起的。我对爱情的理解,是欲望、友谊与温情的结合,经由一位女性激起了火焰,结果选定了她而不属意于其他女子,要求占有她作为我们存在的最高或者唯一的幸福。我在回想我的选择对象时,无需感到惭愧;同时,尽管我的恋爱没有得到成功,我还是因为曾经具有那种纯洁高尚的情操而感到骄傲。
苏珊·居尔肖小姐不但外貌动人,而且内心里有德有才。她没有什么财产,但她的家庭是有相当地位的。她母亲出生在法国,可是一直把宗教看得比国家还重要。她父亲生活在沃州地区与勃艮第州之间的山乡,满足于从克拉西地方低微的牧师职位所得的菲薄薪金和繁重任务。他所从事的职业,没有消除掉他性情上的温和与沉着。在荒僻山村的冷静环境中,他给予他的独生女儿一份高雅的、甚至是博学的教育。而女儿则以娴熟各种知识和语言超出了父亲的期望。在她来到洛桑亲戚家的几次短时间作客时,居尔肖小姐的才智、美貌和学问,成了人们一致称赞声中的话题。听说这样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子,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见了她,并且爱上了。我觉得她有知识而不卖弄学问,谈吐活泼,感情纯洁,态度优雅。乍一见面时的那种情绪,又因进一步熟悉中所得的感受和了解而增强了。她允许我到她父亲的住处去拜访她,这样有两三次。那是在勃艮第的山乡,我在那里度过了几天快乐的日子。她的父母正经地鼓励她和我的结合。幽居在宁静环境中,青年人寻欢作乐的浮华思想不再扰动她的心胸;她倾听了真诚而热情的言语,我也可以指望,我已在一颗贤慧的心灵上留下若干印象了。
在克拉西和洛桑,我陶醉在幸福的幻梦里。可是回到英国,我马上发现我父亲不愿听我同他谈这桩不合习惯的婚姻,而我如果得不到他的同意,我自己是无力办事、又无人相帮的。经过一番痛苦的挣扎,我服从了我的命运:作为恋爱者,我叹息;作为儿子,我遵命。我的创伤是在时光的流逝、彼此不相见、以及新的生活习惯中不知不觉地恢复过来的。这位小姐本人安静愉快的确实消息加速了我的痊愈,我的爱情就逐渐沉降到友谊和敬意里去了。
那位克拉西的牧师不久去世,他的薪给随即停发。他女儿退居日内瓦,靠着教几个女孩子所得的一点钱,勉强维持她和她母亲两口的生计。但在十分穷困的境况中,她保持了白璧无瑕的名誉和端正高尚的行径。一位富有的巴黎银行家,原是日内瓦的市民,他有那么好的运气和那么好的头脑,发现了并且据有了这一份无价之宝;而她在玩乐和奢华的首都,拒绝财富的诱惑,正如先前的坚持安于贫困。她丈夫凭自己的才能,取得了欧洲最显赫的地位。每当遇到成败荣辱的转折关头,他都依靠到一位忠实朋友的胸怀上。如今居尔肖小姐成了法兰西王国的大臣、也许还是立法者的内克先生(1)的夫人了。
我在教育上不管得到什么成果,都应当归因于这一次幸运的流放,就是因流放而安顿在洛桑。有时我拿品达的诗句(2)用到我自己的命运上。那诗句写的是一个奥林匹克竞技的优胜者,他的胜利是在流放之中获得的;要是在他的本乡,他就像一只家里饲养的公鸡,只能无所作为地或者毫无光彩地混过一生罢了。要是我反对英国国教的稚气行为没有及时将我的大学长袍褫掉,那么在洛桑如此自由地增进学业和谈话能力的重要的五年,就得泡在牛津僧侣们的仪态与成见之中消磨过去。要是懒散得厌倦了,由这厌倦迫令我去读书,那么我的学习道路上就照不到一线求知自由的光亮。我难免直到成年还是不懂欧洲的生活和语言,而我对世界的知识,又不免局限于一座英国的修道院。可是我在宗教上犯下的错误,将我安置到了洛桑,叫我处身于流放和丢脸的地位。我被判定接受严格的管教和履行严格的节制,这种生活倒增强了我的意志和体质。贫穷和自尊将我同国内许多人隔绝了。
然而有一点祸害,从他们看来性质严重而又无法补救的祸害,那是从我在瑞士受教育取得成功而产生的:我不复是一个英国人了。当时我正在可塑性很大的青年时期,从十六岁到二十一岁,我的见解、习惯以及情操,都是按照外国的模子浇铸的;对英国的淡漠而遥远的记忆,差不多湮没了。我减少了对本土语言的熟悉程度。我可以高兴地在永久流放的条件下接受一个适当独立的身份。由于帕维雅的思想通达与性情宽和,我所受的约束无形之中逐步放松:他听凭我自己支配时间和进行活动。然而他不能改变我的处境,也不能增添我的用款,随着年事和理智的增长,我急切地期望着释放的时刻。
终于,到了一七五八年的春天,我父亲写信表示允诺,并说他愿意我立即回家。当时英国正在进行战争:法国人因为我们不讲一句理由而扣留他们的船只,所以颇为不满,由此使这个讲究礼貌的国家有些恼怒和执拗。他们不许英国旅客过境,可是取道德国则太迂远,又劳累,而且也许要经过接近部队的地方,难免有危险。正在踌躇难决之际,我所熟识的两位在荷兰服役的瑞士军官,刚要回返驻地,愿意将我作为他们的伙伴带我经过法国。我们也没有仔细想到我冒用的姓名和军装,万一查出,就是一件极为麻烦的事情。我于一七五八年四月十一日告别洛桑,心里交织着欢乐与惋惜;我用男子汉的口气,坚决表示一定要重访如此有惠于我的青年时代的许多人物和地方。我们雇了一辆马车,缓慢地、但是愉快地行过弗朗什-孔泰的丘陵地和富饶的洛林省,又经过几处法国边境戒备森严的市镇,没有遇到意外事故或盘问。我们从边境进入奥地利所属卢森堡公爵领地荒凉的阿登山区。经过列日省的默兹河之后,我们走上布拉邦特草原,在出发后的第十五天,到达了我们设在荷兰的勒迪克森林防地。当我们经过南锡时,我看到了一座端正美丽的城市的外貌,感到很快意,这一部分城市是斯塔尼斯拉斯国王修建的,他在丧失波兰王位之后,休居到洛林,得到了洛林人民的爱戴。
到我与两位部队朋友分手以后,我就转往鹿特丹和海牙观光。我很想观察一下这个历来以自由与勤奋而享盛名的国家,可是我的旅行日期有限,耽搁稍多就讲不过去。我急忙在布里尔上船,第二天到哈里季登岸,随即前往伦敦,我父亲正在伦敦等候我到来。我的初次离开英国,前后历时四年十月又十五天。
到了英国,我急欲看到的人,只有我的波汀姨妈,我的幼年时期慈爱的守护神。我急忙走到威斯敏斯特区科勒吉街她的住所。那天晚上过得非常欢快和亲热。当我走近我父亲的时候,我心里却不是没有几分忐忑不安的。说实在话,我的儿童时代在家里不受重视;我们上回分手时我父亲严厉的脸色和言语,依然留在我的记忆里;我也不能设想他是怎样的性格,或者他可能怎样接待我。结果这两点都比我所能预料的更惬意。我们祖先传下来的家庭风纪,由于时代的求知精神及温和风气而变松弛了;如果我父亲记得他曾在一位严酷的父亲跟前发抖过,那么他对自己的儿子所采取的,只应当是一种相反方式的行为。他接待我犹如一个成年人和一个朋友。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就把一切拘束都去除了,而且从此以后,我们继续以和易平等的礼貌相待。他称赞我所受教育的成功。每一句话和每一个行动,都表现出最诚挚的感情。要是他的调度经济的办法能够适应他的财产,或者要是他的财产能够满足他的欲望,那么我们的生活就可以过得没有一点阴翳了。
在我出国期间,他娶了多萝西娅·帕顿小姐为续弦夫人;当时人家是用最不堪的偏见给我介绍这位小姐的。我将我父亲的续娶看作一起不愉快的行动,同时我又有意憎厌我母亲的这个敌手。但是这种不公正的想法是我自己的幻想形成的,而这个想象中的怪物实际上是一个和蔼而值得称赞的女人。初次碰面,我就明确地领略到她的理解能力,她的知识,以及她那优雅的谈吐。她殷勤地欢迎我,竭尽心力地探究并且满足我的愿望,这至少表明在面子上可以平稳过去。又由于充分发现她的热烈、高雅的情感,我的怀疑她设谋作假的想法也逐渐打消了。在我采取一阵保留态度之后,我们在思想感情上结成了信任与友谊的关系。又由于吉本夫人没有孩子,也不希望有孩子,所以我们格外容易地接受了母与子的亲切称呼,认定了母与子的真实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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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内克:十八世纪巴黎银行家,曾任路易十六的财政总督。因他同情第三等级,法国大革命初期又任财政部长;1790年因反对革命继续发展而辞职,其后隐居瑞士。著有《论法国财政》等书。他于1764年与苏珊·居尔肖结婚。居尔肖学识广博,兼擅写作,内克在她死后编印了她的《文集》。
(2)品达为古希腊抒情诗人,这里说的是他为奥林匹克竞技优胜者所写的一首颂歌。此歌据韦斯特英译本迻译如下:
“你像是战神帽上的公鸡,
在家乡参与混账的殴斗;
为内战耗尽了你的精力,
消磨青春元气只是丢丑。
你不是因叛乱自相哄闹,
把你从故乡克里特赶走,
你来到奥林匹克争前进,
在此光荣地取桂冠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