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人围攻君士坦丁堡

开始进攻

君士坦丁堡是一座呈三角形的城市,要从面对大海的那两边攻打这座城市,比登天还难,因为一边的普罗庞提斯(马尔马拉海)是天然屏障,另一边的港口则为人工屏障。至于三角形底部的陆地这一边,也有两道城墙和深达一百英尺的壕沟保护。根据斯弗兰齐斯的说法,那条壕沟长达六英里。

土耳其人的攻击主力首先涌向这道防线。东罗马帝国皇帝将最危险的几个地方分派给各个指挥官负责,自己也亲自守护外墙。

困守城池开始的那几天,希腊士兵有时下到壕沟,有时出到城外去反击。但在意识到双方兵力相差有二十倍以上之后,他们就彻底以投石机护卫堡垒。

因此他们转为专心防守,但这绝对不是懦弱的行为。虽然整个东罗马帝国早已丧失道义和士气,但这时候却不一样。君士坦丁十一世皇帝在首都保卫战中的行动,完全不辱英雄之名,他重新唤起将士心中古代罗马人的勇气,而且外国来的援军,也彻底展现了西方的骑士精神。

箭和长枪齐发,未曾中断,滑膛枪和大炮声响震耳欲聋,浓烟密布。小型枪一次射出的铅制子弹多达五发到十发,大小有如核桃,其威力依队伍的密度和火药分量而异,不过通常一发可以射穿数人的胸甲和身体。

土耳其人的前锋部队随即落进壕沟里,身上都覆满瓦砾。

基督徒这边虽然战略知识一天比一天丰富,但火药库存不足,已经在一连几天的战斗中耗尽。而且他们的火炮也非常简陋,数量少得可怜。

我们并不清楚被困守的这一边有没有重炮,但即使有,他们也一定会犹豫要不要使用,因为开炮的冲击,很可能会使得腐朽不堪的城墙崩塌。

土耳其人早把对方的底细摸透,因此在士气、物力、管理各方面都以压倒性的规模,攻向敌人的弱点。

土耳其人炮兵部队的一长排大炮瞄准城墙,接着,十四门大炮对着城墙最脆弱的地方同时开火,一连串巨响,山摇地动。

也有人说当中的一门大炮搭载着一百三十支枪,发射了一百三十发子弹,但并无明确证据。不过无论如何,从土耳其人这样的兵力和战术中,我们可以隐约看出军事科学的雏形。

面对珍惜一分一秒的君主,土耳其士兵一天只能装填和发射重炮七次。有一次,由于金属过热产生爆炸,好几名士兵身首异处。于是有人想出防止这种事故发生的方法,那就是每次开炮后就往炮口灌油。想出这个办法的工程师,当然受到全体土耳其人的赞美。

开始围攻时的炮击,效果并不如爆炸声大。当时偶然留在土耳其阵营的一名基督徒提出一项建议。士兵根据这项建议瞄准城墙的新部位,尽管射击并不充分,但经由强大火力的反复攻击,城墙出现了一些损伤。

土耳其士兵一直逼近到壕沟边,堆起无数捆柴薪、树干,用大木桶填满那巨大的空隙以造出突袭的通路。他们排山倒海般争相进行这项工程,结果把最前排的人和孱弱无力的人都挤进深深的壕沟,一个叠一个,堆成一座小山。

进攻的土耳其人使出一切办法,想要将壕沟填满,受困的基督徒则拼命清除丢下来的东西。那就像白天结成的蜘蛛网一夜之间被打扫一空似的,土耳其人只是徒劳无功罢了。

继续攻防

穆罕默德二世接下来的战术是命令士兵挖坑道进攻,不过这是非常艰难的工程。地面是岩盘,不容易挖掘,而且每次尝试都会遭受基督徒工兵队的阻挠,这让担任司令的穆罕默德二世颜面尽失。当时还没有发明在这样的地下通路塞火药引爆的方法。

君士坦丁堡战役的特征之一,就是新旧武器同时并用。“不会熄灭的液体火”(所谓的“希腊火”)并没有因为火药发明而被抛弃不用;抛掷石块、射箭的机器也和大炮一起使用;子弹和攻城槌同时冲向城墙。

比如收纳武器和成捆柴薪的可移动的塔楼就是最好的例子。这种裹上三层牛皮,可以用轮子移动的塔楼,能够让士兵不断从枪眼口同时射击,同时保障里面士兵的安全。其前方有三个出入口,让士兵和工作人员轮流进出,随时都可以攻击或者撤退。另外,沿着梯子上到上面的露台,从那样的高度用滑轮放下桥面,就可以牢牢扣住面前的城墙。

在这些消耗战术当中,有不少是希腊人第一次见到的,颇难应付。结果圣罗曼努斯门的尖塔终于倒塌,不过希腊人最后还是在激烈的战斗下击退闯入的土耳其士兵。不久夜幕降临,交战中断。

土耳其人等待天亮,准备再度发动攻击。基督徒这边,皇帝和朱斯蒂尼亚尼则彻夜督导进行保护教堂和街道安全的工作,一分钟也不肯浪费地为第二天的迎战四处奔走。

破晓后,急于获胜的穆罕默德二世看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情景:他们的移动塔楼化为灰烬,昨天白天在战斗中填满的壕沟已恢复原状,圣罗曼努斯门的尖塔再度昂然耸立!策略失败的他大感震惊,不由得说出亵渎神的话语:

“不管三万七千名先知怎么说,我还是不相信异教徒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首都的援军

基督教各国的反应非常冷淡,援军迟迟未到。君士坦丁十一世皇帝在担心土耳其人会围攻时,就已经向爱琴海各岛以及摩里亚和西西里请求最低限度的物资支持。因此只要北风风势稍停,4月上旬五艘做好贸易和战争准备的大型船只就预定从希俄斯港出发,可实际情况是现在还无法起航。

五艘船当中的一艘挂着皇帝的旗帜,另外四艘是热那亚的船只。所有的船都满载小麦、大麦、葡萄酒、食用油、蔬菜,以及首都防御不可或缺的士兵。

正当大家都等得心烦意乱,南方吹起了微风,第二天变成强风,船队乘风有如滑行般通过达达尼尔海峡和马尔马拉海。可是,这时候首都的海陆都已经遭到敌人封锁。土耳其舰队排成新月形,掌控博斯普鲁斯海峡,等待逮捕或击退大胆的基督徒援军。

能够在脑海中描绘出君士坦丁堡地势的读者,一定会被那壮观的景象震慑住。

东罗马帝国的舰队只有五艘船,不过却战意昂扬,与由三百艘船组成的土耳其舰队展开肉搏战。帆被风吹得鼓胀起来,所有桨都尽全力搅动波浪。

不只城墙上和土耳其阵营里,就连欧洲和亚细亚两边的海岸上,也有无数看热闹的人群,手里捏着一把冷汗在注视这情景。

乍看之下,结局显然毋庸置疑,土耳其人在数量上占绝对优势。只等风一停息,他们就可以完全操纵这场战争。

但是土耳其人舰队漏洞百出,那是在苏丹的专制下短时间拼凑出来的。不管什么时代,这都是他们的弱点。

从历史来看,土耳其人即使在全盛时期,海战也总是居于劣势。因此他们认为神赐给他们陆地,海上的霸权则交给了异教徒。特别是在今天(18世纪后半叶),经历过一连串惨败和迅速衰退后,这个谦虚的告白已经成为不可撼摇的真理。

土耳其舰队除了十八艘较大型的单层甲板帆船之外,其余的都是粗制滥造的无甲板小船,也无大炮,而且舵手掌舵技术也不纯熟,看起来只是塞进士兵的小船罢了。

如果说勇气来自力量,那么再怎么勇敢的禁卫军队,在生平首次的大海战场上,也一定会吓得蜷缩一团。

至于基督徒的小舰队,则由五艘坚固的大船组成,由熟悉海上风险的舵手掌舵,战斗人员也是来自意大利、希腊的精锐部队。

各船都不把挡住去路的小小障碍物看在眼里,巨大的船身不是将对方撞沉就是掀翻过去。如果有大胆闯进来的敌人,就把那液体火倒在对方头上。风和浪也助长了优秀的航海人一臂之力。皇帝的军舰有一段时间被敌舰团团围住,千钧一发之际,被热那亚的船只拯救出来。

在这场海战中,不论是肉搏战还是远距离作战,土耳其海军都损伤惨重。

穆罕默德二世在海岸上骑着马发号施令,有时承诺重赏,有时则喊出比敌人还要可怕的恫吓,大吼大叫指挥作战。他的身体如在海上战斗的士兵般动来晃去,最后竟然鲁莽得仿佛自己是大自然的造物主似的,想要驱马冲入海中。

在穆罕默德二世的辱骂和自己阵营的嘘声中,土耳其舰队第三次尝试发动攻击,不过比前面两次还要凄惨,斯弗兰齐斯自称这是他第一手获得的消息——不过我却不太相信——他说这一天战死的土耳其人超过一万两千人。

土耳其人遭到意外的重创,向欧亚两边的海岸抱头鼠窜。基督徒的小舰队则没有丝毫损伤,意气风发地在博斯普鲁斯海峡挺进,然后悠闲地在港口内侧下锚。

最后燃烧的火焰

基督徒很自豪地说,这场战役彻底摧毁了土耳其海军,土耳其舰队提督则宣称损失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惨重。

舰队指挥官巴尔萨·奥格利是保加利亚贵族,也是个背叛自己信仰的人,他生性贪婪,并非优秀的军人。即使不考虑他的素质,在专制的统治体制下,运气不好就足以让他遭受惩罚了。

面对震怒的穆罕默德二世,他的辉煌功绩和官阶全付诸流水,被迫趴在梅夫梅特面前,四名奴隶按住他的四肢,遭到用黄金笏板重打一百下的笞刑。不过因为并没有被判事先预料的死刑,而只是财产没收并予放逐,他对国王的慈悲感谢不已。

希腊人获得物资补给,重新点燃希望,严厉谴责西方同盟各国袖手旁观,说要是附近各国都能派出援军——即使只是少数也好——就可以恢复古代罗马的威名,让这座都城永续长存。

以前有数百万十字军士兵在安纳托利亚的沙漠和巴勒斯坦的岩山中丧生,和那些战役相较,这场战役并不算难打。只要专心守住不容易被攻陷的首都就行了。

可是来自外部的支持,就只有这一次而已。远方的国家并不知道帝国首都面临存亡危机,而且匈牙利的使节和佛尼亚迪的使节都在土耳其人的阵营起居,不只消除穆罕默德二世的不安,还提供策略并协助作战。

希腊人无法得知敌人的开会情形,他们相信在自己的顽强抵抗下,穆罕默德二世一定已经失去耐性。

事实上,那时候穆罕默德二世确实已经有意撤退,所以如果不是有大臣反对的话——和拜占庭帝国暗通款曲的哈利勒帕夏所提的建议,让这个大臣又妒又恨,也产生了野心——首都应该很快就解围了。

若不是从海陆两面夹攻,君士坦丁堡就不可能沦陷。无法冲破的铁链,现在由八艘大船、二十多艘小船以及数艘单层甲板大帆船和单桅帆船守护着。这样看来,土耳其人这边不要说去冲破那层障碍了,他们最应该担心的反而是敌军舰队的攻击和在公海上重新展开的海战。

奥斯曼舰队翻越群山

可是在这样的困境中,穆罕默德二世的脑海里却闪现出极其大胆的前所未闻的奇想——离开博斯普鲁斯海峡,将轻盈的船只和补给品从陆地上运送到港口浅滩去。

两边距离约十英里,地面崎岖不平,长满树丛杂草。另外加拉塔郊外后方没有道路,而且是安然通过那道路还是全军覆没,完全取决于热那亚人的态度。

不过那些自私自利的商人,脑海中想的只有自身的安全。至于穆罕默德二世虽然想不出最好的计策,但是他拥有无数足以弥补那计策不足的驯服奴隶。

于是地面被铲平了,平坦的道路上铺满厚实的木板,木板上还涂了牛油和羊脂,滑溜晶亮。从博斯普鲁斯海峡抬上来总数约有八十艘的轻帆船被搁在木板上,由滑轮和人力拉着向前走。每艘船上都有两名指挥的人,一个站在船头,一个站在船尾,帆全都张得开开的,饱满地承受着风。大家还一边拉一边唱歌吆喝,鼓舞士气。

就这样,只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这支土耳其人舰队就翻越山岭,进入平原,冲下斜坡,最后终于进入港口的浅滩区域,船只吃水很深的希腊舰队再也无法来挑衅了!

这个战略让希腊人这边手足无措,土耳其人那边则意气风发,这对两军的交锋产生重大影响。双方目击实际状况的人都用笔留下了记录。

古人以前也有过无数次类似的战术,不过这时候土耳其人的单层甲板大帆船大小已经和大型游艇没有两样,所以从战争规模、距离、障碍和手段来看,可以说他们的壮举是足以和今天的工业相匹敌的一大奇迹。

土耳其人用士兵和军舰占领港口后,随即在最狭窄的地方排满大小木桶,搁上横梁,把重要的地方用铁链固定住,做出长一百肘(一肘等于四十五点七厘米)宽五十肘的桥,不,应该说是护堤才对。

随后,他们在这漂浮的炮台上安装一门巨炮。另一方面,八十艘装载士兵和攻城梯的单层甲板大帆船,则向最容易靠近城墙的地方,也就是以前拉丁征服者发动突袭的地点驶去。

后来基督徒被指责太过疏忽,没有在敌人的工事尚未完成时就予以摧毁。实际上,即使有心尝试,面对敌人压倒性的炮火,自己的大炮还是不得不保持沉默。他们不只想到摧毁桥而已,甚至想发动夜间攻击,把敌人的舰队全都烧毁。

但是穆罕默德二世保持高度警戒,让基督徒无法接近。担任前锋的单层甲板大帆船,不是遭到击沉就是被俘虏,并且还有四十名意大利和希腊壮丁惨遭杀害。东罗马帝国皇帝为了报复,将两百六十名土耳其俘虏枭首挂在城墙上示众,但仍然不足以泄愤。

沦陷前的首都

困守城池已经四十天,首都的命运有如风中残烛:只有数人的守备队,在敌人的夹击下早已疲惫不堪;已经抵御外敌好几个世代的城墙,在土耳其人猛烈炮火的摧残下,出现了好几个巨大的破洞;圣罗曼努斯门附近的四座尖塔,也早就坍塌。

在这样的状况下,东罗马帝国皇帝担心守备队叛变,于是征收教会的圣器物用来给士兵支付薪资,保证将来会以四倍的价格偿还。对意图分裂的人来说,这种亵渎神的行为,反而成为新的谴责借口。

首都充斥着对峙的气氛,这折损了仅存的力量。来自热那亚和威尼斯的援军,互相争夺军职的最高位阶;朱斯蒂尼亚尼和充满野心的诺塔拉斯,则互相指责对方是卖国贼、胆小鬼。

在这样的攻防战中,已经好几次出现和谈与投降的字眼儿,使节不断在军营和首都之间来回穿梭,东罗马帝国皇帝在困境中早已备尝屈辱,此时已有心理准备,只要能保住国教和帝权,任何条件他都愿意接受。

而穆罕默德二世也不希望自己的士兵继续无谓牺牲,他本人也想取得东罗马帝国首都的财宝。

如果只是出于贪婪,穆罕默德二世一年有十万达克特应该就会满足。不过巨大的野心已经让他牢牢抓住东罗马帝国首都不肯放弃。只要将首都给他,他保证给予东罗马帝国皇帝充分的补偿,也允许希腊人有信教的自由,或者安全离开。

经过短暂谈判,知道不会有任何结果的穆罕默德二世随即宣布战斗到底,直到自己不是在君士坦丁堡城墙下坐上宝座就是进入坟墓为止。君士坦丁十一世皇帝则顾虑到自己的荣誉,害怕遭受世人谴责,无法开启城门,决定玉石俱焚,与君士坦丁堡共存亡。

准备决战

穆罕默德二世根据占星术,算出5月29日是决战的最佳时机,于是利用数天的时间准备攻击,给予士兵短暂休息。27日夜晚,他下达最后的命令,召集所有的武将举行会议,同时向士兵传达这场艰巨攻击的目的和义务。

恐惧正是专制的首要统治原则,穆罕默德二世以东方式的表现手法施加恫吓。逃离战场的人,即使身上长着翅膀,他也一定会抓回来,给予毫不留情的制裁。

大部分的总督和禁卫军士兵祖先原本是基督徒,好几代以来,他们经由过继收养的方式继承光荣的土耳其名字,以在那样的变迁中模仿并训练,保留了军团或联队的精神。

参加这场圣战的土耳其士兵以祈祷和沐浴洁净身心,一直断食到第二天傍晚。另外伊斯兰教的阿訇也成群地涌到军营,让士兵对殉教产生憧憬,说河水淙淙的乐园在等待着献身给圣战的人,在那里可以得到眼睛乌亮的少女拥抱,享受永恒的青春。

不过,穆罕默德二世相信最能使士兵动心的,还是直接的、现世的报酬。他承诺士兵在胜利那一天薪资就会加倍。

“街市和建筑是我的,俘虏和掠夺品则用来嘉奖你们的功绩,是你们的。尽情攫取、享受财富吧!第一个登上城墙的英雄,可以获得我手中最富裕行省的总督职位。我的感谢不只如此,我给予的荣誉和财富,将会远超过你们的期望。”

受到这样强而有力的鼓励,士兵个个不怕死,军营中热情澎湃,大家都急于发动攻击,扯开喉咙吼着“万物非主,唯有真主,穆罕默德是真主的使者”。入夜以后,从加拉塔到七座尖塔,大海和陆地都被土耳其人的营火照得通红发亮,犹如白昼。

首都的最后一天

至于基督徒这边,则充满悲痛的惨叫声,人们忏悔自己的罪,害怕神的惩罚。他们扛着圣母马利亚的塑像组成庄严的行列,不过他们的恳切哀求声并没有传到这位守护者耳中。

现在大家都在指责君士坦丁十一世皇帝过于顽固,坐失最好的投降时机,被迫在眉睫的命运吓得瑟缩一团,开始向往臣服土耳其人可以获得的安全和休息。

28日夜晚,面对敌人即将发动的总攻击,希腊地位最高的贵族和同盟军的将军都聚集在宫廷里,进一步确认自己的义务和面临的危险。

会议桌上,君士坦丁十一世皇帝向大臣许下各种承诺,努力想在大臣心中燃起早已在自己心中熄灭的希望之火。这场徒劳的演讲,只不过是葬送罗马帝国的祭文罢了。

福音和教会都无法向为国牺牲的英雄显示任何明确的报酬。皇帝的模范行为和困守城池的艰辛,只给予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士兵自暴自弃的勇气。一切都是那样凄惨阴郁,没有任何慰藉。

出席这场会议的历史学家斯弗兰齐斯描述了当时的悲壮情景。他说每个人都流着眼泪互相拥抱,不分出身和贫富,大家都互相发誓要为防御首都舍弃性命,然后分别回到自己的岗位,在堡垒上彻夜警戒。

之后,君士坦丁十一世皇帝由亲信陪同,进入几个小时后就要变成清真寺的圣索菲亚大教堂,含泪拜领圣餐。接着在悲叹声此起彼伏的宫殿中歇息片刻,然后四处去请求以前或许曾在不知不觉中伤害对方自尊心的人饶恕宽谅。这些都做完后,他再度跃上马背巡视护卫兵,观察敌情。

末代皇帝君士坦丁十一世的苦难和临终,比历代东罗马皇帝的荣华都更加绽放异彩。

决战前夕

趁着夜色昏暗,小规模的攻击有可能会成功,不过大规模的总攻情况就完全不同。穆罕默德二世根据军事上的判断和占星术的知识,决定5月29日早晨为决战时刻。

因此,他让士兵一直前进到壕沟边缘——壕沟上有很多地方已经成为通往城墙隙缝的平坦大道——搬来大炮和成捆的柴薪。至于面对港口防御薄弱的城墙,八十艘单层甲板大帆船则一直驶到可以从船首使用攻城梯攀登城墙的距离。决战前夕,土耳其人一分钟也不肯浪费,积极进行各项准备。

穆罕默德二世严令士兵不得将这些秘密的准备工作泄露出去,违反者一律判处死刑。可是动作和声响不可能遵守军纪和恫吓,即使每个人都屏息蹑手蹑脚走动,但数千人加在一起就会产生奇妙的噪音,一直传到在尖塔上监视的卫兵耳畔。

发动总攻

天一亮,土耳其人并没有照例发射信号炮,就从海陆两边展开总攻。队伍密密麻麻,没有一丝缝隙,不断向前蜂拥而去,看起来有如捻线一般。

前锋部队由老弱残兵、农民、流浪汉以及想要掠夺或殉教的人组成。

这些可以说是乌合之众的前锋部队,首先面对城墙冲过去。想要尝试攀登的大胆家伙随即被射落下来。

基督徒这边不浪费一支箭矢、一发子弹。但是面对汹涌而来的大军拼命进攻,不久他们的力气和弹药就都告罄。土耳其人的前锋部队则认为战死沙场就是对祖国的最大贡献,这些人用自己的尸体填满壕沟,为后继的战友提供最好的突袭道路。

接着,在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各行政区长官的带领下,安纳托利亚和罗马尼亚的军队一一投入战斗。可是情况时好时坏,两小时后,希腊军不但保持优势,战况还愈来愈有利,甚至还可以继续听到君士坦丁十一世皇帝呼吁保卫祖国的呐喊声。

这时无敌的精锐军“叶尼钦里”展开迅雷不及掩耳的突袭。

穆罕默德二世坐在马背上,一只手执着铁笏,注视他们的战斗方式,周围有一万名禁卫军待命,静等希腊军溃决的瞬间来到。战况要如何演变,完全由穆罕默德二世的判断和指挥决定。

战场后方,站了一排司法官,负责督导、制止、惩罚。即使逃得过前线的危险,后方还是准备好了无法脱逃的死刑。

经验告诉我们,有节奏的声音会促进血气循环,对人体造成的影响,比理性和荣誉更强而有力。这时候也是一样,大鼓、小鼓、号角形成的英勇军乐声,遮盖了惊恐和痛苦的叫喊声。

土耳其人的炮火从所有围绕城墙的陆地炮队、单层甲板大帆船、漂浮的护堤发射,军营和城郭完全被硝烟笼罩着,只有首都胜利或沦陷,这硝烟才能消散。

古代神话中的英雄一对一展开厮杀,既有趣也让人感到亲切。精心设计的战术,不但可以让人兴致勃勃,也能让必要却有害的军事科学更加精湛。

可是总攻击除了流血、恐惧、混乱之外,到底有什么用处呢?笔者只是个旁观者,无法做出最好的判断,因此隔着三个世纪和三千英里的时空的我,在此就不费心详细描述了。

指挥官临阵脱逃

君士坦丁堡沦陷的直接原因,可以归之于朱斯蒂尼亚尼的护臂被子弹或箭矢贯穿。这名热那亚指挥官,是保卫首都的灵魂人物,却因手臂流血疼痛不堪,以致丧失斗志。

君士坦丁十一世皇帝在近旁奋战,看到他要离开自己的岗位去找医生包扎,急忙阻止他说:

“只是皮肉之伤。现在危机迫在眉睫,不能没有你。你究竟要到哪里去呀?”

“我要从神为土耳其人开启的同一条通路离去。”

朱斯蒂尼亚尼哆嗦着这样回答后,随即从内墙的一道隙缝中消失身影。

在加拉塔或希俄斯岛苟活的那几天,自责和世人的抨击深深折磨着他。这种懦弱的行为,让他以前获得的无数军人的荣誉全付诸流水。

大部分的拉丁援军立即模仿朱斯蒂尼亚尼临阵脱逃,加上敌军的攻击愈发猛烈,防御开始露出破绽来。

土耳其人的士兵总数有基督徒的五十倍到一百倍,双重城墙在敌军的猛烈炮火下化成一堆堆的瓦砾。

长达数英里的城墙,现在已经出现无数处极易接近且防御薄弱的地方。土耳其人只要在那里集中兵力,首都就会彻底沦陷。

土耳其禁卫军终于登上城墙。

第一个获得穆罕默德二世奖赏的,是力气惊人,有如巨人般的土耳其禁卫军哈桑。他手执偃月刀和圆形盾牌,成功攀登墙头。

别的土耳其禁卫军士兵也不愿意落在哈桑之后,三十名士兵当中有十八人在大胆尝试途中丧生,剩下的全和哈桑相同,攻上了墙头。

之后,哈桑从墙头被推落下来,当他正要翻身爬起来时,箭矢和石块有如雨一般落下。不过新的攻势已经无法阻挡。哈桑的成功,说明城墙是可以攀登上去的。土耳其人有如云雾般涌向城墙和高塔。

这个数量和士气逐渐膨胀起来的大军把希腊军震慑住了,后者开始屈居下风。

皇帝阵亡和首都沦陷

这时候还可以看到君士坦丁十一世皇帝仍在克尽军人的义务,不过随后就不见了踪影,只听到他悲痛地呐喊:“没有一个基督徒肯砍下我的头吗?”他最害怕的是活着落入异教徒手中。

君士坦丁十一世皇帝采取的最后手段,是脱掉身上的紫袍,冲进混乱的战斗中,最后不知被什么人击毙,将自己的身体埋进阵亡者堆积如山的尸体中。

君士坦丁十一世皇帝阵亡后,希腊军彻底崩溃,大家全朝市中心逃命。在圣罗曼努斯教会的狭窄小巷那里,众人挤成一团,有不少人被当场踩死。

土耳其军从内墙破洞处涌入,来到街上,在港口的菲纳尔城门那里和先遣部队会合。第一场肉搏战中,大约有两千名基督徒惨遭杀害。抑制贪婪和残忍之后,接下来就是掠夺。

在长达五十三天困守城池后,以前击退过无数外敌的君士坦丁堡,终于落入穆罕默德二世手中。

以前只有拉丁人占领过这个首都,这次则被穆斯林攻陷,连国家的宗教都遭到践踏。

首都内的混乱

也许是长着翅膀,总之,坏消息传播得特别迅速。但是以君士坦丁堡的面积之广,住在另一边的居民知道首都沦陷,还需要一段时间。

事实上,全城早已陷入混乱。那些担心首都命运、警惕敌人进攻声响的人们一夜未曾合眼。我不认为大部分妇女的美梦是被冲进来的土耳其禁卫军惊醒的。

大家一得知首都沦陷,都从家里或修道院中飞奔出来,有如胆小的群居动物一般,哆嗦着在路上互相依偎。他们大概以为弱者团结起来也会发挥力量,或者认为加入群众中,自己就不会那么显眼,因而比较安全。

居民从首都四面八方涌向圣索菲亚大教堂,一个钟头后,所有的地方——圣坛、圣歌队席、侧廊、上方和下方的回廊,全被人群挤满,除了男女老幼之外,也包括神父、修士、修女在内。所有的门都从内侧下了门闩,人们开始向这座直到最近都被视为异端的、避之唯恐不及的大教堂献上热切的祈祷。

大家都相信一个狂热的信徒——也可以说是骗子的预言。他说,土耳其人冲进首都,来到圣索菲亚大教堂广场的君士坦丁大帝柱廊时,就会有一位手执利剑的天使从天上下来,保护所有的人,连一个乞丐也不会漏掉。

胜利者有权掠夺

可是,大家怀着悲壮的心情等待的天使并没有出现。门扉被斧头砍破,土耳其士兵蜂拥进来。他们知道没有人会抵抗,也没有伤亡,就开始物色自己的俘虏。挑选的条件是美丽、年轻或者富态的脸蛋。至于所有权则是先下手为强,或者由臂力和地位阶级决定。

一个小时后,元老院议员和奴隶、高级圣职人员和教堂看门人、年轻平民和出身高贵的少女——以前连太阳和亲戚都无法目睹她们的花容——全混在一起,男的用绳索捆绑,女的则用面纱和皮带缠绕住。

父亲的呻吟、母亲的眼泪、小孩子的哭叫声,都无法让掠夺的土耳其士兵手软。社会的地位混乱了,大自然的维系断绝了。

胸脯袒露、双手高举、头发凌乱地被拖离祭坛的修女的惨叫声最令人不忍卒听。当然我们也相信有不少人选择在后宫陪侍,放弃修道院的修行。

土耳其士兵巴不得尽快回来再度进行掠夺,于是对被带出去的希腊人又打又骂,硬把他们拖走。

首都的教堂、修道院、宫殿、民宅,到处都可以看到相同的掠夺,不管再怎么神圣、再怎么偏远,没有一个地方可以逃过土耳其士兵的魔掌。大约有六万名希腊人被带到土耳其军的营区和舰队,任凭土耳其人拿去交换或卖掉,送往奥斯曼帝国各地。

在遭遇这样悲惨命运的人当中,也有不少著名人物。比如君士坦丁十一世皇帝的侍从领班兼首席秘书官的历史学家斯弗兰齐斯就是。他和家人都被卷入这场灾难中,饱受四个月的奴役痛苦。他在获得解放那年冬天前往阿德里安堡,向马厩总管赎回妻子,两个花样年华的孩子则早已被穆罕默德二世掳走自己享用。

外港的铁链和入口,这时候还由意大利商船和舰艇盘踞,但是这支一直勇敢奋战到首都沦陷为止的船队,也趁着敌人四处分散到城里进行掠夺的空当,准备逃离。

船一升帆,群众都奔到岸边请求救助,可是他们没有让群众登船的方法,即使勉强能够搭救,也以威尼斯和热那亚人优先。至于加拉塔的居民则竞相奔出家门,尽管穆罕默德二世承诺会对大家宽宏大量,但大家还是带着贵重物品或生活必需品,向船冲过去。

要记录大都市的沦陷和接下来的一场掠夺,历史学家注定只能一再描述惨状。同样的激情一定会引发同样的事情。这样看来,文明人和野蛮人在任凭那激情驱使时的差异,事实上是很小的。

即使是出于偏见和怨恨的激烈抗议,也听不到有人指责穆斯林大肆屠杀基督徒。就他们古代戒律的实践原则看来,被征服者的性命在被征服的那一刻就已几乎丧失了。因此,征服者被允许可以从使用或贩卖俘虏中——不论俘虏是男是女——获得实际利益,作为他们的合法报酬。

穆罕默德二世也承诺士兵,会在胜利的那一刻将君士坦丁堡的财富送给他们。从生产效率来说,一小时的掠夺远胜长年累月的劳动。就这一点来看,苏丹的这个承诺当然会使得前线的士兵更加斗志高昂。

但是实际上,分配战利品并没有什么公平可言,那些躲在军营里逃避艰辛与危险的家伙却能坐享战果,抢走奖赏。这些人的巧取豪夺既无意义也无趣味,不值得在这里描述。

被包围之前民生凋敝的东罗马帝国,财产总值有四百万达克特,当中的一小部分属于威尼斯人、热那亚人、佛罗伦萨人、安科纳商人所有。

在迅速地不断流通中,这些外国人的资产日渐增加,而希腊人的财富则用来修建宅邸、房间,或者换成金块和古钱,秘密埋藏起来,以免被征收去防御敌对国家。

神圣领域遭受侵犯

在首都沦陷时发生的各种悲剧中,应该再也没有比教堂和修道院遭受的亵渎和摧残更让基督徒悲叹的了。连同拥有“地上天堂”“第二天穹”“智天使之车”“神之圣座”等美誉的圣索菲亚大教堂也遭受掠夺。历经好几个世代累积起来的献给神的捐赠品,被搜刮殆尽,同时那些金银、珍珠、宝石、花瓶、圣器物,也全被人拿去滥用。

圣像也不例外,那些亵渎神的家伙把看来有价值的部分全都剥下来,其他剩下来的画布和木板,不是被撕裂就是被焚毁,或者放在地上踩踏,甚至拿到厨房或马厩等地方擦拭污秽。

但这并非这座神圣的教堂第一次遭到蹂躏,拉丁征服者就是先例。基督、圣母和圣徒的塑像或许要再经历一次之前在那些罪恶的基督徒那里遭受的待遇,只不过这次它们遭遇的是狂热且憎恶偶像崇拜的穆斯林。

如果是哲学家的话,这时候应该会超脱俗世的喧嚣,看出在艺术衰落的过程中,技艺不会比作品更有价值,并且经由圣职人员的策略运用,加上一般民众的迷信,新的幻象和奇迹很快就会陆续出现。

首都的沦陷使得无数文物丧失殆尽。其中最让哲学家扼腕叹息的,应该是拜占庭帝国档案馆在这场大动乱中遭到破坏掠夺,共有十二万册抄本不见踪影。

赃物的价格,十卷只卖一达克特,但大家认为可以排满一个书架的神学书籍卖这样的价钱还是太贵了,因为以这个价钱,可以买到古希腊哲学家和文学大师——亚里士多德和荷马的全部作品。

征服王入城

这个历史上值得大书特书的一天——公元1453年5月29日,上半天君士坦丁堡一片混乱狼藉,随后穆罕默德二世就由大臣和总督伴随,率领禁卫军,从圣罗曼努斯门胜利进城。一名希腊历史学家描述,那些禁卫军每一个人都具有赫拉克勒斯的躯体和阿波罗的机智与敏捷,一个人足以抵十个普通的士兵。

穆罕默德二世继续挺进,出现在他面前的尽是新奇、壮丽的大教堂和宅邸。这些与东方建筑迥然不同的建筑物,经常让他看得既满意又吃惊。随后,他来到大竞技场,看到三蛇盘绕的圆柱,也许他以为那是首都的守护神或辟邪用的东西,就扬起手中的铁笏或者战斧,击碎当中一条蛇的下颚,借此炫耀自己的力量。

不久,他来到圣索菲亚大教堂正门,大概他想把这座建筑物变成自己的光荣纪念碑,于是就在门前下马,走进大教堂。当他看到里头有一个信仰狂热的穆斯林在破坏大理石地板时,他就挥舞偃月刀严厉谴责对方说:“俘虏和掠夺品给士兵,但一切建筑都归苏丹所有。”

余晖

这座东方教会最重要的教堂,在穆罕默德二世的命令下,立刻被重新整修成清真寺。但虽说重新整修,由于可以搬动的豪华圣器物早被洗劫一空,所以只要拆掉十字架,将覆满雕像和镶嵌画的墙壁清洗干净,就能恢复它原来最单纯朴素的状态了。

同一天——也许是第二天的星期五,传令兵爬到最高的尖塔,从那里以神和先知之名叫大家来做礼拜。礼拜首先由伊斯兰教伊玛目传道,接着穆罕默德二世登上大圣坛——几天前,东罗马帝国末代皇帝还在这里领受圣餐——进行感恩和祈祷的仪式。

礼拜结束,穆罕默德二世走出圣索菲亚大教堂,朝君士坦丁皇帝之后历代皇帝所住的宫殿走去。在那里他看到的是没有主人的豪华建筑的残骸。经过先前几个钟头的掠夺,能够显示君主荣耀的东西已经一无所存。

啊!虚幻的荣耀——征服者穆罕默德二世震撼于命运的变幻无常,不由得念出一段波斯古诗:

蜘蛛在国王的宫殿结网,

猫头鹰在阿弗拉西亚布的望楼啼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