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BSAM 20摩托车,时速达70英里,在路上轰隆隆不停地骚动着。一路上,人跟车都在疾驰,唯一不变的是黑色橡胶护目镜后的那双眼睛,始终如燧石般坚定。护目镜保护之下,他的双眼密切注视着前方的路,深沉、坚毅的瞳孔如同枪管里的枪眼一般空洞而冷酷无情。迎面而来的风吹打着他的脸庞,把他的嘴巴吹得咧开扭成了方形,里头露出了如墓石般的大方牙和两排泛白的牙龈。两边脸颊被风吹得鼓起了两个小包,在微微晃动着。头盔下的脸庞还在被风吹打着,脸庞下左右两边握着车把的手戴着黑色手套,不时拧动车把控制着车速,看起来倒像是巨型野兽的爪子正准备发动攻击。

摩托车上的男人穿着皇家通信部队通信兵的制服,车子是橄榄绿的,车上的阀门跟汽化器经过特别改装,为了提速而把挡板消音器撤下,这完全是一辆标准的英国军队用车。男人以及他的装备都可表明他皇家通信兵的身份。然而油箱上,子弹上满膛的鲁格尔手枪却显得与这一切格格不入。

这是五月的一个早晨,七点钟。通往森林的平坦大道死寂般宁静,在蒙蒙春雾中有微光闪烁。道路两旁一棵棵粗大的橡树有序地排开来,林中地上铺了层层苔藓,还有蔓延满地的鲜花,颇具凡尔赛和圣日耳曼风格的皇家森林如梦幻般的绰约风姿。这条路是D98号公路,是一条服务于圣日耳曼当地交通系统的二级公路,这辆摩托车刚刚通过巴黎-莫奈高速公路下的隧道,向北驶了进来,朝圣日耳曼方向驶去。巴黎-莫奈高速公路上总是有不同的车子风驰电掣般驶往巴黎,可此刻这条路上,摩托车手的视线范围内一辆车也没有,除了前方大概半英里处,依稀可以辨别出的另一个皇家通信兵。前方的男子看上去更年轻,身材更修长,他惬意地靠在他的摩托车上,时速保持在40英里左右,不慌不忙地享受着这个清晨。不早不晚,时间把握得刚刚好,他心情畅快,感叹天气晴朗风光也好。想着一个小时后就能返回总部好好享用早餐了,到时的鸡蛋是要煎还是炒呢?

距离前方的摩托车还有500码[1],400码,300码,200码,100码,两车越来越近了。这时处于后方的车手把时速减缓到40英里向前驶去。他抬起右手,用牙齿摘下了手套,把手套塞进他的束腰外衣里,再往下探,从油箱顶部拔出他的枪。

现在前方的通信兵可以从后视镜清楚地看到后面的身影了,他猛地转头,惊奇地发现早上这个时间点居然还有另一个同行出现。他想那或许是美国或法国宪兵吧,又或许是来自北约八国的任意一个服务于欧洲盟军最高司令部的成员。但很快他便认出对方的那身制服正是皇家部队的,惊讶之余他又感到欣喜万分,猜想着会是哪个家伙。他兴奋地伸出右手挥动拇指向对方示意,同时把车子的时速减缓到30英里,等待后方人员赶上并驾齐驱。他一边看着路前方,一边瞥向后视镜里那个逐渐靠近自己的人影,同时脑海里迅速把最高司令部下属特别行动运输部的英国通信兵都想了一遍。艾博特、锡德、威利……或许是威利,看那副同样粗壮的身板,定是他。好家伙!那家伙常在餐厅里自顾自开荤,取笑那个老是板着脸的女人。露莉丝、伊莉丝、莉丝,他在餐厅里嘴里嚷嚷着的那个女人叫什么莉丝来着?

后方持枪的男人已经减速,现在距离前方人员只有50码了。尽管仍吹着风,他的脸庞却恢复常态,看得出线条硬朗、挺立,像是斯拉夫人的轮廓。那双空洞的黑色眼睛中闪着怒光。双方距离只有40码、30码了。这时年轻的通信兵前方,一只喜鹊从森林飞出,冒冒失失地飞过公路跌跌撞撞地向路边的一块道路指示牌蹿去,随后消失在指示牌后的灌木丛里。而此时距离圣日耳曼还有一英里。青年男子看到此景,不高兴地抿了下嘴唇。常听说“喜鹊单只没好事”,为了打破这个不吉利,他滑稽地伸出一根手指敬了个礼来凑数。

这时在他身后20码处的男人,双手已经离开车把,举起鲁格尔枪,左手臂稳稳地托住手枪,右手扣动扳机射出一颗子弹。

年轻男子双手瞬间失控离开车把,捂住中了枪的脊椎。他的摩托车也顿时急速转向,跃过路边的一条窄沟,随即撞入一块长满野草及百合花的山谷里。摩托车的后车轮还不停地转动,发出刺耳的声音,随后车子慢慢朝上翻起,往后一倒压在了骑兵的尸体上。BSAM摩托车残喘地咳嗽了几下,车轮仍旧在滚动,摩擦着男子的尸体,撕扯着他的衣服,最后车子慢慢地停了下来,静静地躺在那片花丛中。

杀手掉头,把车子驶入路边后才停下。他踩下撑脚架,把车子架起固定,然后走到树下的野花丛中。他跪在死者旁,粗暴地扒开死者眼皮检查瞳孔,以确认对方已经死去。又硬生生地从死者身上扯下那只黑色皮质的公文包,扒开对方的外衣,从里面翻出一只破旧的皮夹子。最后他还猛拽下死者左手腕上的一只廉价手表,表上的铝合金手链顿时啪地断成两截。随后他站起来,把公文包挎在一边肩上。把钱包和手表在上衣口袋藏好后,他侧耳倾听四周的动静。四处仍旧安静,只有树木沙沙的声音和那辆撞毁的摩托车上传来的金属撞击的嘀嗒声。杀手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公路,湿而柔软的泥地、苔藓上铺满了叶子,他走得很慢、很轻,特意拖着脚步用叶子把轮胎的痕迹铺上。他还花了些工夫在那条窄沟以及草坪边缘上,以掩盖刚刚车祸现场的痕迹。他回到他的摩托车旁,回头看了眼山谷里的百合花丛,那里一切如初。干得不错!这地方大概只有警犬才能嗅到些什么了,何况整整有10英里的路,他们要找到这儿也要花上好些个小时,或许几天——有足够长的时间处理后续的事了。执行这样的任务最重要的是要保证足够安全。其实刚才他大可在距离死者40码的地方进行射杀,但他宁愿选择再走一段路到20码处。而带走死者身上的手表跟钱夹子更是个极聪明的掩护——相当专业的手法。

他对自己的表现十分满意,带着愉悦的心情,轻抬摩托车,踢开撑脚架,灵活地跳上车,然后脚踩踏板启动车子。为防留下车子滑行的痕迹,他没有推车,而是慢慢加速回到了公路上。很快车速又回到了70英里,大风再次把他的脸吹得鼓起,像个空心大萝卜。

凶案地,森林四周,刚刚凝重压抑得无法呼吸的氛围渐渐消散,慢慢地又重新呼吸起来。

詹姆斯·邦德在富格享受着晚上的第一杯酒,酒纯度不高,没有什么酒劲。如同在法国咖啡店,一个人是没办法喝个痛快的,要痛快的话还是得到酒吧里头。他看了看外面的街道,倒没有看到可以畅饮伏特加,或威士忌,或杜松子酒的地方。来杯气泡水[2]喝着倒痛快,但味道一般,也就只能让人喝醉而已。能在午宴前喝一夸脱香槟酒或香槟橘子酒是很好的事,但在晚上就会一杯接着另一杯,最终一瓶寡淡无味的香槟会让你整个晚上都不太舒服。法国绿茴香酒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但那玩意儿只适合聚会时喝,而且不管怎么样,邦德是不喜欢那玩意儿的,里头的干草味会勾起他儿时的记忆。不,在咖啡馆,你不得不忍受菜单上那些毫无刺激性的乏味饮料,而邦德总是选择喝同一款美式鸡尾酒,做法简单,通常是烈酒金巴利或沁扎诺酒,然后切一大片柠檬,再兑上苏打水。至于苏打水,他向来要求用毕雷矿泉水[3],在他看来加入优质苏打水是改善一杯劣质饮品的最经济有效的方法。

邦德在巴黎的时候,总是一成不变地要到那么几个地方去。他会住进特米诺斯诺德酒店,之所以喜欢这样的火车站旅社,是因为这些地方大多便宜实惠,便于藏匿又不引人注意。然后他要到和平、圆厅或罗姆咖啡馆吃午餐,那里的食物优质美味,他也可以自娱自乐,独自坐在那里观察过往的人们。倘若他想要喝个痛快,他就会到哈里酒吧,因为那儿酒味醇正,也因为那儿有他16岁初次闯荡巴黎的回忆。那时他在《大陆每日邮报》上看到哈里酒吧的广告,照着广告上说的那样,他告诉出租车司机“Sank Roo Doe Noo”[4]。生命中最难忘的一夜就在那里开始,然而那个夜晚却以失落告终,与此同时,失去的几乎还有他的童贞与钱包。至于晚餐,邦德会到一些好的餐厅,如维富、卡里顿、卢卡斯·卡尔东餐馆或金猪客栈之类的。米其林指南或其他的杂志广告或许会大肆推荐到银塔美食、马克西姆之类的高档餐厅,但邦德认为他选中的这些至少比较经济,而且菜式也正合他的口味。而晚饭后,他通常会选择前往皮加勒广场逛逛,去看看会有什么艳遇。但通常什么也不会发生,然后他便独自穿过巴黎区回旅馆睡觉。

今晚,邦德打算除旧布新,给自己找点新鲜刺激。在上一次奥地利和匈牙利边境的任务失败后,他现在途经巴黎准备回国。任务事关驱赶某个匈牙利人出境。那时邦德奉命越过军情五处直接指挥维也纳情报站的人员处理此项任务,为此他专程从伦敦出发。然而到了那儿,维也纳情报站里的人却不待见他。他就知道这里头定然存在一些误会,想必是有人从中作梗。结果那个匈牙利人在边境的布雷区送了性命。案子最后只能提交给军事调查法庭审讯裁决了。邦德次日便要返回伦敦总部提交他的报告。一想到这些他就感到万分沮丧。今天的天气这么好,好得几乎使你相信巴黎就是个美丽又有趣的地方,然而在邦德眼里它向来不是,不过现在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多给这座城市一次机会。今晚他会以某种方式结识一个女人,一个真正有魅力的女人,然后他会邀请她到闹市的阿尔梅农维拉酒店之类的如梦如幻的浪漫地方共进晚餐。为了让她不要老想着钱(这种情况肯定会出现的),他会尽快地给她5万法郎。他会对她说:“我打算叫你杜南昕,或者是索兰,这个名字正好适合我的心情以及这个夜晚。我们从前就认识了,那时我窘迫困顿,你却仗义地借给了我一笔钱。现在我把钱还你,然后我们要好好聊聊,告诉彼此一年前在圣特鲁佩斯分别后都经历了些什么。同时,这份是餐单,这份是红酒单,你可一定要选些能让你吃着高兴之余还能长点肉的。”那时她定会什么也不想,放松下来,笑着对邦德说:“不过,詹姆斯,我可不想胖起来呢。”《巴黎之春》[5]的浪漫神话将从这里开始谱写,邦德会保持清醒,把所有兴致都放在女孩以及她的故事上。但是,倘若最后这个晚上,“巴黎美好时光”的古老神话繁华一场过后什么也没有留下,那也定不是邦德的错,他也只是听天由命罢了。

坐在富格,邦德等待着他的美式鸡尾酒,对自己脑海里狂暴的想法,心满意足地笑了。他知道他是唯一一个时常幻想着可以给这座城市最后一击,使其最终幻灭的人。确实,自战争以来他就真心不喜欢这座城市。自1945年后,只要在巴黎,他就没有一天舒畅过。并不是因为这座城市出卖了自己,实际上很多城市都已经这样做了,而是因为这座城市的灵魂已经不在,早已卖给了来来往往的游客,卖给了俄罗斯人、罗马尼亚人和保加利亚人,卖给了逐渐统治着它的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当然,也卖给了德国人。看看这里的人们,从他们眼里你看到的都是郁郁寡欢、羡慕嫉妒以及羞愧得无地自容的神色。至于建筑艺术,邦德瞥了一眼外头,街道上黑压压的一片,车马如龙,络绎不绝,一副暗无天日的景象。巴黎每个角落都跟香榭丽舍大街一个样,死板地复制仿照。你若想好好看清这个城市,只能抓紧早上5点至7点这段时间。否则,7点一过,整座城市就会被雷鸣般的黑色金属噪音所吞没,所有辉煌建筑、宽敞空间、林荫大道都被笼罩在其下。

服务生把托盘哗啦啦地往大理石桌上一放,单手把开瓶器往毕雷矿泉水瓶盖上一套,熟练地迅猛一拉(如此熟练的技巧连邦德也望尘莫及),砰一声,瓶盖就这样脱开瓶身。随后他抽走冰桶下的账单看了眼,向客人机械地重复道:“先生,齐全了。”便迈开脚步迅速离开。邦德把冰块放入饮品中,往里头倒满苏打水后,深深地呷了一口,往椅背一靠,点了一支劳伦斯香烟。他在感叹今晚又是倒霉的一夜。尽管他满怀期待可以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找到一个他喜欢的女人,然而至今为止出现的女人大多打扮光鲜,却姿色平庸。那些女人大多经不住细看,仔细留意便会发现在你面前的其实是个肥胖、满脸油光、皮肤粗糙的法国中产阶级女人。在那顶俏皮的天鹅绒贝雷帽下的一头金发,实际上发根是褐色的,摸上去跟摸着钢丝一个样。她们薄荷味的呼吸也掩盖不了午餐时的一股大蒜味。那双看上去极具诱惑力的双手有可能刚刚煞费苦心地给一堆杂乱无章的电线与橡胶搭着支架。或许她会自称来自法国里尔,然后打探你是否来自美国。然后,邦德苦笑一番,没准儿,她,又或许那个靠她养活的小偷还会伺机偷走你的钱包。可不能重蹈覆辙!他要回去了。也差不多了,就这样吧。好,回到那鬼地方一个人待着吧!

这时外头不远处的大道上,一辆黑色、破旧的法国标致403猛地从车流中冲出,强行穿过车流截入内侧线上的车道,硬生生地靠在了狭窄车道一旁。如同往常一般,道路上的刹车声、鸣响声和人们的叫喊声顿时此起彼伏。现在整条道路几乎都动弹不得,一个女人从车中走出,任由这交通现场自己慢慢疏通,她无暇顾及,快速朝着人行道走去。邦德一下子挺直了腰板。是她了,一个魅力十足的女人,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她身材高挑,尽管整个身子都藏在轻便雨衣下,但她走动的姿势,她端庄的姿态,都可证明她风姿绰约。方才经过一轮激烈的驾驶,她精神饱满,一副大无畏的模样,然而现在她却抿着嘴显得有些不耐烦。只见她斜插入人行道,推开拥挤的人潮往邦德的方向走去,眼里全是焦急与不安。

邦德仔细地打量着她,只见她经过一排排桌子,来到了走廊上。想必没希望了,显然她是过来跟某人,准是跟她的爱人约会,现在她定是迟到了,才会这么匆忙。没错,她就是那种名花有主、可望不可即的女人。走了什么狗屎运,她就站在那个戴着俏皮贝雷帽、披着长长金发的女人旁!她正直直地盯着他,而且她在笑!

邦德还没来得及恢复镇定,那个女人已经走到他桌子前,抽出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她的神情不再紧绷,整个人都放松了。她看着他一脸震惊的样子,笑着说:“很抱歉我迟到了,不过恐怕我们得立马离开这儿了。办公室那边让你过去一趟。”她低声加了一句,“急速下潜。”

邦德立马清醒过来。不管她是谁,定是“组织”派过来的。“急速下潜”是秘密情报局从潜艇部门借来的一句行话。这意味着情况不妙,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邦德从口袋里掏出一些硬币扔在账单上,说了声:“好,走吧。”然后起身跟着她穿过一排排桌子,走到她的车旁。车子仍旧很碍眼地停在马路的内侧线上,阻塞着交通,而且随时都会有警察过来查处。在人们愤怒的注视下,他们匆忙上了车。女人离开时车子还没熄火,现在她瞬间用力踩下油门,一溜烟地驶上马路。

在车里,邦德欣赏着她的侧颜,白皙的皮肤像天鹅绒般柔滑,一头金色的头发,从发根到发梢都如丝般柔顺。他问道:“你从哪里来的?发生什么事了?”

她双眼仍旧注视着路面,说:“我从情报站来。目前是二级助理,工作代号765,名字是玛丽·安·拉塞尔。我也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我只知道是总部的急电,由M局长亲自给站长的密电,十万火急。他说要立马联系到你,还表示需要的话可以让法国总参二局帮忙。F站长告诉我们,说你在巴黎的时候,总到那么几个地方,然后给了我跟另一个女孩一份地址清单。”她笑道,“我只去了哈里酒吧跟富格,准备到餐馆去找了。没想到这么快就找到你,我也觉得很神奇。”她快速瞄了他一眼,继续说道,“希望我的表现没有很失礼。”

邦德说:“你表现得很好。不过要是我正跟一个女人一起,你打算怎么处理?”

她笑了起来,说:“我想我会跟现在一样,只不过会多加句‘长官’。我只担心你会怎么处置那个女孩。如果她歇斯底里地撒泼,我想我要亲自送她回家,而你要自己乘出租车过去了。”

“听上去你倒足智多谋。你来情报局多长时间了?”

“五年。这是我第一次到站里头工作。”

“感觉怎么样?”

“我很喜欢这些工作。不过就是晚上跟下班后的那段时间有点难熬,不知道怎么打发。在巴黎很难交到朋友,除非你……”她话音一转有点讥讽地继续说道,“噢,没有除非了。我的意思是,”她赶紧补充道,“我不是个假正经或墨守成规的人,但有时法国人确实会很没规矩。我指的是在地铁或公交车里头的那些人,不管什么时候,下车时我的后背总被撞得青一块紫一块的,现在我都不敢乘坐那些交通工具了。”她笑着继续说,“且不说这里的日子如何沉闷,或我不知如何跟这里的男人打交道的那些话了,他们夹到你的时候真的很疼。我再也受不了了。为了可以四处走走,我便买了这辆旧车代步,平常在路上,感觉其他车看到我这车都会离得远远的。我发现其实你只要无视其他司机的眼神,你就可以做得比他们还要狠。而一旦你狠起来,他们就会怕,怕你看不到他们,怕被这辆疯狗一般的车子撞上。然后他们会很自觉地让开一条宽敞的大道给你。”

现在他们到了圆形广场。似乎为了更好地阐明她的观点,她踩下油门加速沿环道行驶,随后逆道而行,向协和广场方向而来的车流冲了过去。奇迹般地,周围车辆都纷纷给她让道,让她顺利杀入马提翁街。

邦德说:“好极了。但可不要养成这样的习惯。路上没准会有另一个法国玛丽·安之类的人,跟你一样牛气哄哄地横冲直撞。”

听到这话,她被逗得笑了起来。随后车子转进加布里埃大道,在秘密情报局的巴黎总站外停了下来,她解释道:“我只在执行任务时采用那样的策略。”

邦德下了车,绕过车子,走到她那侧的车门旁,对她说:“好了,谢谢你送我过来。等这一连串事情结束后,换我也接送你一回?我可不会夹痛你,我只是跟你一样对待在巴黎感到很厌烦。”

她那双深蓝的眼睛睁得大大地打量着他,随后很认真地说:“能有人做伴我很高兴。你打这里的电话总机,随时都能找到我。”

邦德把身子探进车窗,手按在方向盘上,对她说:“太好了。”然后转身快速地穿过入口处的拱门。

皇家空军中校雷拉特是秘密情报局F站的站长,是个脸色红润、梳着一头整齐卷发、体型富态的男人。他穿着体面,袖口翻边,双缝式的外衣,领口配着蝶形领结,外面还套着一件精致的马甲,给人一种他常年过着养尊处优生活,出入高级宴会,常与美酒佳肴为伴的印象。然而那双与其说是迟钝,倒不如说是狡猾的蓝色眼睛却轻易出卖了他。他抽着高卢烟,办公室被一股烟的恶臭味笼罩着。他轻松地跟邦德打了个招呼:“谁找到你的?”

“拉塞尔。在富格。她是新人?”

“她来这儿已经半年了,相当优秀的一个女人。先坐下吧,现在出了点状况,事情牵动着每个人的神经,我简单地跟你说一下,然后还要让你去跟进。”他低头按了一下对讲机的开关,讲道,“给M局长发电,谢谢。F站长的私人密电,就说‘007已到达,正在介绍情况’。明白了?”随后他松下开关。

邦德在窗户旁拉了一张椅子,尽量靠着窗边坐下,想要远离那些烟雾。下面香榭丽舍大街上的车辆正慢慢地蠕动着,残喘声此起彼伏。半个小时前,他才对巴黎感到无比厌烦,希望赶紧离去,现在他倒希望能够留下来。

F站长说:“昨天早上,从欧洲盟军最高司令部出发前往圣日耳曼情报站的通信兵在途中被杀。他背后中了一枪,公文包,还有身上的钱夹子和手表都被拿走了。公文包里装的都是每周从欧洲盟军最高司令部情报中心带来的情报汇总,联合情报文件以及战争时期的铁幕命令等资料,全都是绝密资料。”

邦德说道:“太不幸了。但有没有可能只是一场普通的拦截?或最高司令部认为钱夹子和手表是对方故弄玄虚设的障眼法?”

“最高司令部的安全部门也无法断定事情的性质。不过总的来说,他们认为对方是为了打掩护才拿走钱夹子和手表。否则在早上7点这个时间点拦截总归是不太正常的。但你可以去那儿跟他们一起厘清这件事。M局长已授权你代表他负责跟进这件事。他现在担心得不得了,除了丢掉了情报中心的伙计,M局长还担心,可以这么说,最高司令部的人从来不喜欢我们情报站在他们控制范围外独立行动。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想要把圣日耳曼情报站整合进他们的情报系统。但M局长的个性你是知道的,这个向来独来独往的古板家伙又怎么会同意?更何况他一直跟北约安全部不合。为什么呢?就在最高司令部情报中心,那里不仅仅有两三个法国人和一个意大利人,就连他们的反间谍情报安全部的头头也是个德国人!”

邦德吃惊地吹了声口哨。

“现在问题是最高司令部拿这件鬼事逼M局长就范。不管怎么样,M局长让你必须立马赶到那儿去。我已经替你安排妥当,拿上通行证之类的直接过去就可以。到了以后,你要到施赖伯上校那儿报告,他是最高司令部安全部部长,是个美国人,一个行动高效的家伙。这件事从一开始他就在跟进了。据我所知,他已经做了很多工作。”

“他都做了哪些工作?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站长从桌上拿起一张地图,走了过来。这是一张巴黎郊区全景地图。他用铅笔往上面一指,说:“这是凡尔赛,还有,这里刚好是公园北部,巴黎-芒特高速公路以及凡尔赛高速公路在这里交会。就在这里,N184号公路北部几百码处,就是欧洲盟军最高司令部所在地。每周三的早上7点,特别行动部的通信兵就会带着我前面所说的情报信息从最高司令部出发。他必须到这个叫加福尔格的村庄,就在圣日耳曼外不远处,把物件送到我们情报站的执勤员手中,然后在7点30分返回司令部报告。由于安全上的一些缘故,他们不直接穿过这些建筑密集的地区,而是奉命走N307号公路前往圣诺姆,随后转右驶进D98号公路,在高速公路下直走穿过圣日耳曼森林。全程约12英里,如果按一般速度的话,走完这趟路程约15分钟。就在昨天,出勤的是皇家讯部队的一名下士,叫贝茨,是个很可靠认真的人,可到了7点45分他还没有回到司令部汇报,于是司令部派了另一个通信兵去找他。结果发现完全没有他的踪迹,而他也没有向我们总部汇报。8点15分安全部就开始安排行动,9点就已经设立好路障,他们通知了警察和总参二局,随后搜寻小组也出发了。最后是搜寻犬发现了他,那时已经差不多晚上6点了,倘若路上有任何线索,在那个时间点也早已被来往的车辆摩擦掉了。”站长把地图递给了邦德,自己走回到了座位上,“这就是关于这次事件的情况,还有一些例行资料,边境、港口、机场之类的,但那些资料用处不大。倘若犯案的是个内行人,中午前他就能带着物件出境,或在最短时间内躲进驻巴黎的大使馆,要找到他可不容易。”

邦德不耐烦地答道:“对啊!那M局长究竟要我做些什么呢?要我去告诉最高司令部再给点力,重新搜索排查一次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这不是我该做的事,完全在浪费我的时间。”

F站长同情地笑了笑,解释道:“事实上,M局长跟我密线通话时,我也是这么跟他提的。但其实他很聪明,他老人家心里头明镜一般,什么都知道。他说他就是想要证明给司令部看,在处理这些问题时,秘密情报局从不儿戏,跟他们同样严肃认真。M局长说你有察觉隐形因素的能力,在这个节骨眼上你或多或少可以发挥点作用,看出点端倪来。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说总部的这么多防卫当中,必定存在着一个‘隐形人’,这个人所处的位置,是大家都不以为然而没有留意的,他或许是个园丁、门窗清洁工、邮差之类的。我表示司令部也这么想过,他们所有的工作都由在册人员负责,并无可疑。M局长倒让我不要这么想当然地被套死。”

邦德笑了起来,他能想象M局长听到这些陈词滥调而皱起眉头时的表情。邦德说:“那好吧。那我去看看我能做些什么,我要向谁汇报我的工作呢?”

“汇报到我这儿就好。M局长不想圣日耳曼部队的人员参与进来。你汇报的所有内容我都会直接转发给伦敦。考虑到我不一定随时都在,有时你或许会联系不上我,我给你指派了联络员,这样你就可以随时跟伦敦那边联系了。拉塞尔正好可以担任此职,她负责与你接应以及接送你。你怎么看?”

“好,非常好。”邦德表示。

雷拉特征用了拉塞尔那辆破旧的法国标致供邦德使用。现在邦德驾驶着她的车,车上可以感受到她的气息。车上放手套的小格子能窥见主人的一些小心思,里面有一小包祖哈德牛奶巧克力,拧皱的纸张里包着一些发夹、一本美国作家约翰·奥哈拉的平装本书籍,还有一只小山羊皮的黑色手套。邦德一路上都在想着她,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埃图瓦勒,他这才重新调整好思绪,踩下油门,加速穿过布瓦市。雷拉特说过时速50英里的话约15分钟便可到达。邦德表示自己会以25英里的时速驾驶,在30分钟后赶到,还让他转告施赖伯上校,自己会在9点30分抵达。过了圣克鲁城门,车辆有所减少,邦德在高速公路上保持时速70英里,直到公路右手边的第二个出口处出现通往司令部的红色箭头标志,他才减缓了车速拐入出口,转上斜坡进入N184公路。现在前方200码处,如同先前告知的那般,可以看到道路的中央有交通警察在执勤,他按照警察的手势慢慢驶入左边的大门,在第一个检查点停下了车子。一个身穿灰色制服的美国警察从安保亭里闲散地走了出来,看了一眼他的通行证,便让他拿好,朝前面驶去。现在轮到一个法国警察做登记了,他接过邦德的通行证放在自己的托板上,用笔在托板上夹着的铅印表格中记下了车辆通过的详细信息,随后给了邦德一个很大的挡风玻璃号码牌,挥手让他通过。当邦德进入停车场,很戏剧化的一幕出现了:他面前上百盏弧光灯在闪耀,照着低洼地的一大片临时军营房,这里就像是白天一样。邦德感觉自己好像赤裸裸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很不自在,便快步走过一路飘扬着北约国家旗帜的开放碎石路,一步踩四格地小跑进入欧洲盟军最高司令部入口的那扇宽敞的玻璃门。现在首先呈现在他面前的是安检台,美国和法国宪兵再次检查了他的通行证,登记了详细信息。随后他被移交至一名戴红帽的英国宪兵那里,由宪兵带路领着走过主要通道,经过无数的办公室。那些办公室的门上没有显示名字,用毫无规则、凌乱排列的字符来替代所有部门。其中一个上面写着“COMSTRIKFLTLANT AND SACLANT LIAISON TO SACEUR”。邦德问旁边的人那是什么意思。对方或者也不知道,又或许更多的是出于安全意识,冷冷地答道:“我也不清楚,长官。”

他们来到了门前标识着“总指挥,安全部长,G.A.施赖伯上校”的一间办公室,房间里面出现了一位腰板挺得笔直、一头银发的中年美国人,他身上露着一副银行经理般礼貌却又傲慢的神态。桌上摆着几个银色相框,里面镶的都是家庭合照,还有一个花瓶里头插着一株白玫瑰。房间清爽,没有任何烟草味。他们热情地寒暄一番后,邦德赞扬了上校的安保措施,他说:“所有的例行检查以及复查都让敌方不容易招架啊。你先前是不是曾失窃,或发现过一些被偷袭过的迹象?”

“都不是,中校。我对总部的安全相当自信,让我担心的是其他单位。除了你们秘密情报局,我们在外头还跟其他单位合作,再加上十四个国家的内政部。其他机构部门我可不能保证他们可以做到万无一失,对于他们造成的疏忽,我可付不起任何责任,我只能尽可能地做到滴水不漏。”

“这项工作不容易啊,”邦德同意道,“现在,谈谈这个乱摊子吧。上次雷拉特中校跟你谈话后有什么最新的进展吗?”

“我们找到了子弹,是鲁格尔手枪的子弹。死者的脊椎被子弹击中,严重受创。我们估计凶手是在距死者约30码处的地方进行射杀,当然前后或许有10码距离的误差,但总归在这个范围内。假设我们的骑兵正骑着车在路上直线行驶,那么这颗子弹必须得从他身后相同的水平面处射出。因此杀手不可能站在路上,他必定是在车上或自己开着车,在车子移动的情况下进行射杀的。”

“这样的话骑兵从后视镜应该可以看到对方?”

“有可能。”

“如果你的骑兵发现自己被跟踪,他们得到过什么样的指示或接受过什么训练?”

上校轻轻地笑了下:“当然,他们要做的就是,逃,拼了命地逃。”

“那么骑兵的车撞毁的时候,车子的时速多少?”

“他们估计,不是很快。在20英里到40英里之间。你想到什么了,中校?”

“我在想,你已经认定这是个职业凶杀案或是个普通的凶杀案了吗?如果你的骑兵并没有尝试逃脱,而我们假设他从后视镜看到了杀手,我想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他认定追踪他的人是他的朋友而不是敌人。这就意味着对方一定进行过伪装,使得自己的出现是合理的,哪怕在早上的那个时间点。”

施赖伯上校光洁的额头集聚了细纹,打起了皱。“中校”,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我们已经,当然,考虑过所有的可能性了,包括你提到的。昨日白天的时候司令已经采取紧急措施处理此案,专门成立了常设安全小组以及安全委员会,从那时起,就系统全面地把每个角落、每条潜在线索都挖了出来。我敢这么说,中校,”上校伸出他那双修剪得齐整的手,轻轻敲着他的吸墨纸本以示强调,说道,“任何人哪怕能想出与这次事件沾一点点边的想法,他的智商都堪比爱因斯坦了。没有任何,重复一次,没有任何,与这个案子相关的信息漏下。”

邦德一边怜悯地笑了下,一边站了起来说:“关于这个案子,上校,今晚我就不再浪费你的时间了。不过是否能给我一些迄今为止你们就此案子讨论的会议记录让我参考?或者可不可以找个人告诉我就餐或住宿的地方怎么走?……”

“当然,当然。”上校按了一下铃。一位年轻的、留着平头的助手走了进来。“普罗克特,带中校到VIP侧厅为他准备好的办公室,然后麻烦带他到酒吧和餐厅转转。”上校随后转过身,对邦德说,“我已经准备了一些资料,你休息过后就可以看看。资料就在我的办公室里。当然,可不能外带,里头什么资料都有,要是有什么缺漏的,普罗克特也会告诉你。”他伸出了他的手,最后道了句,“没问题吧?那我们明天早上再碰面。”

邦德道了声晚安就跟着助手出去了。一路上的走廊都是冷冰冰的油漆味,感觉不到任何生气。他想这或许是他碰到过的最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倘若十四个国家的安全部门首脑都破不了这个案子,他独自一人又会有什么希望呢?晚上在斯巴达式豪华的旅客招待所里,躺在床上的邦德想着破案机会不大的话,倒不如好好把握时间尽可能地跟玛丽·安·拉塞尔多接触接触。想到这些他便打定主意要多逗留几日,拖到最后随便把这个烂摊子抛掉不了了之便是。主意已定,邦德很快就酣然入睡。

过后的两天,晨光渐渐笼罩圣日耳曼森林的时候,詹姆斯·邦德正躺在一棵橡树伸出的粗大枝干上,时刻观察着一小片林间空地。这块空地地势很低,就在树丛中,而树丛的旁边就是D98号公路,案发的那条公路。

邦德从头到脚一副伞兵装扮,身上的服装混杂着深绿、褐色还有黑色,很好地跟背后的树林融为一体。就连他的双手也被东西遮挡,还有整个头部也都被头巾覆盖,仅在眼睛和嘴巴上留有空隙。这是一次无懈可击的伪装,哪怕太阳升得再高,光线照得更烈,不管对方在哪个角落,甚至就在眼皮底下,也无法发现他。

事情是这样的。第一、第二天,他在司令部如料想的一样完全在浪费时间。除了反复强调复检的问题而让他变成一个相当不受欢迎的人外,邦德一无所获。第三天早上邦德正准备离开去告别时,他接到了上校的一个电话。“噢,中校,我想我要跟你说一下昨晚最后一批搜寻犬的搜寻情况,我们照你的提议把搜寻范围覆盖到整个森林了。但抱歉,”然而那声音听起来一点愧意都没有,“没有搜到任何东西,什么都没有搜到。”

“噢。都怪我,让大家浪费时间了。”反正不管说什么都会惹恼上校的,邦德干脆直接问道,“不介意的话,我是否可以跟负责搜寻犬的训导员谈一谈?”

“当然,当然。你想要做什么都可以。顺便提一句,中校,你计划在这里待多长时间呢?我们当然希望你和我们在一起,想待多久就多久,可事关房间的问题。荷兰最近好像会过来举办一些大型活动,活动会持续一段时间呢。到时会有一些高级官员要招待,行政那边表示房间或许不太够。”

邦德从没有期待过会跟施赖伯上校和睦相处,事实上他们相处得确实不怎么样。他亲切地回复道:“我要看看我的上司怎么安排再回复你,上校。”

“悉听尊便。”上校的声音也相当有礼,但两人的态度早已昭然若揭,他们同时挂断了电话。

训导猎犬的主要负责人是一个来自郎德省的法国人。他有着一双偷猎者一样敏捷、狡猾的眼睛。邦德在养狗场见到了他,但他身旁有太多阿尔萨斯狗了,为了可以安静点,他把邦德带到了他的执勤室。那是一间很小的办公室,墙上的钉子上挂着一副双筒望远镜,而防水雨衣、长筒胶靴、狗套,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工具则堆放在墙角。办公室里有两张办公用的椅子、一张桌子。桌子上铺着圣日耳曼森林的大比例尺地形图,地图上用铅笔画出了方块区域。训导员在地图上用手势比画着,说道:“先生,我们的搜寻犬巡逻过这一带,什么也没有发现。”

“你的意思是它们有所遗漏?”邦德问道。

训导员挠了挠头,说:“里头的一些小东西让我们的搜寻工作变得有点困难,先生。这一带有一两只野兔出没,还有几个狐狸洞,这些都在干扰着我们的搜寻犬。还有我们的搜寻犬老往卡勒富尔皇家园旁边的空地上凑,我们花了好些时间让它们离开,可它们就是一直待在那儿。它们或许还在嗅着吉卜赛人的气味。”

“噢。”邦德略感兴趣地问,“在哪儿?这些吉卜赛人都是做什么的?”

训导员用脏兮兮的手指轻巧地指着地图一处:“这些都是旧日皇室宗亲住的地方。这里是伊特莱尔和谐宫,这里是卡勒富尔家族行宫,正是案发地。还有这儿,三角位置的底部是卡勒富尔皇家园,这条路,”他神色夸张地补充道,“刚好跟案发地那条路相交。”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支铅笔,在十字路下画了个圈,“这就是那块空地,先生。几乎整个冬天,吉卜赛人都在这里扎营。他们是上个月才离开的。全部东西都已经搬走了,但是,对于这些狗来说,那里留下的气味足以让它们嗅上个把月了。”

邦德向他致谢,在训导员的带领下他还看了一下那些搜寻犬,称赞了一番后,又请教了一些专业领域的问题方才告别。随后他开着那辆法国标致朝圣日耳曼的宪兵队驶去。是的,他们都知道这些吉卜赛人的存在。这些长着一副吉卜赛人模样的伙伴,他们几乎不会说法语,不跟当地人交谈,而一直以自己的方式与世隔绝地生活着。当然这样并没有什么不妥,他们向来如此生活。六个男人和两个女人,什么时候离开的呢?没有人看到他们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一个早上,人们发现他们都已经不在了。他们或许已经走了一个星期,但又有谁知道呢?毕竟他们先前生活的可是一块独立的空地,谁也没有留意过他们。

邦德驶入D98号公路穿过森林。当高速公路大桥出现在路前方约400米处时,邦德踩油门加速前进,随后关掉引擎,让车慢慢滑行到卡勒富尔皇家园前。他悄悄地停下车子并走下车,他自觉有点滑稽,但还是轻手轻脚地走入森林,小心谨慎地向着那片空地走去。他往树林走近20码,站在灌木丛的边缘,仔细观察着这片地。随后他走了进去,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

这片空地有近两个网球场那样大,地上铺满了浓密的野草以及苔藓。山谷里有一块百合花丛,树下接壤之处,一簇簇野风信子零零散散。土地的一边是一块矮土丘,又或许是个坟墓,被浓密茂盛的荆棘和蔷薇环绕覆盖。邦德绕着这片土丘走去,留意着植物下方,然而除了鼓起的泥土,什么也看不出来。

最后邦德环顾四周,便走到了空地的一个或许是最靠近公路的角落。这是从森林到公路的一个便捷通道。这里就没有人走过的痕迹,叶子一点儿也没有被踩到过,更别说是吉卜赛人或去年郊游的人留下的什么东西。公路边,在两棵树之间有一条狭窄的过道。邦德随意地弯下腰去检查那些树干,似乎看到了什么,他身子一硬,随后蹲了下去。他用指尖小心地从树干上的泥土块中抠出了一小块银片。这时可以看到树干上银片嵌入的地方,藏着一条很深的刮痕。他用另一只空闲的手捡了块碎土,吐了口水把碎土弄湿后,把泥土抹平在刮痕上。他又细心观察了一下,发现一棵树干上有三处掩藏住的刮痕,而另一棵树干上则有四处。邦德快速走出树林回到公路上。他的车停在了高速公路大桥边的斜坡上。尽管高速公路上有其他车辆不停地来往,发出隆隆的声音给他做掩护,邦德仍旧推着车子直到刚好到桥底位置,才上车发动车子离开。

现在邦德回到了那片空地,在一棵橡树的粗枝上躺着,他仍不确定自己的预感是否正确。是M局长表示他有察觉能力的,倘若这算一种能力的话,提到吉卜赛人时,他才多了些考量。“搜寻犬闻到的是吉卜赛人的气味……几乎整个冬天……他们在上个月离开了……一个早上,人们发现他们全部都不见了。”看不见的因素,隐形的人。这些人在这里出现过这么多次,人们甚至不能确定他们是否曾经出现过。六个男人和两个女人,他们没有和这里的人说过一句话。极妙的掩护,好一个吉卜赛人。他们可以说是一个异域者又不是,只因吉卜赛人向来没有固定住所,他们坐在大篷车上,浪迹天涯,四处为家,无论他们出现在哪里都被视为理所当然。他们其中一些人已经从营地离开,有几个留了下来。整个冬天他们为自己打造了一个隐匿处,一个秘密地点,在那里对带着最高机密急件的通信兵进行首次袭击?邦德先前一直以为自己只是天马行空胡乱猜测,直到他发现了刮痕,在两棵树上经过细心伪装的刮痕。而刮痕的高度正好跟自行车或摩托车脚踏板的位置相近,车子只要经过这里,脚踏板必定会刮到那个位置上。当然这或许只是邦德的凭空想象,但这对于他来说意义重大。现在唯一让他拿不准的是这些人只作案一次就收手,还是他们对自己的安保工作十分自信会顶风再次作案。他随后回到情报站讲解了自己接下来的计划安排。在那儿,他只信赖玛丽·安·拉塞尔,她也不断关切地叮嘱他要小心。而F站长给邦德提供了建设性的保障,他直接下令让圣日耳曼的下属参与进来共同合作。随后邦德向施赖伯上校告别,搬到了情报站提供的住所,就在一个不显眼的村子后街上的一个不显眼的旅店的一间无名小房,里面还有一张朴素的行军床。F站长还为邦德提供了全套伪装装备,此外还有四名秘密情报局人员都很乐意听从邦德的调配办事。他们意识到,倘若邦德这回把事情办妥,就能擦亮司令部所有安全机关的眼睛,那么秘密情报局就能获得极高荣誉,就可以直视司令部最高指挥官,这样M局长对于部门独立性的顾虑也就可以完全打消了。

现在邦德躺在橡树的粗枝上,嘴角不禁上扬。私家之军,私情之战。他们也不知从公家那儿抽走多少力量,引开了多少枪支火药,这些本该用到共同大业中针对共同敌人的。

6点30分,早餐时间到了。邦德小心翼翼地把右手伸进衣服里,掏出葡萄糖药丸,又把药丸缓缓地塞进头巾上嘴巴的缝隙处。他把药丸含在嘴里,尽可能地让其慢慢融化,然后再含上另一颗。与此同时,他眼也不眨地紧盯着那片空地。太阳透出第一丝光线的时候,一只红色的松鼠冒头了,它叼着山毛榉嫩枝一口一口痛痛快快地啃着,随后又小跑几步到土丘的蔷薇花丛旁,捡起了什么东西,用爪子前后研究一番开始啃了起来。草丛上两只鸽子叽叽喳喳地向彼此献着殷勤,然后笨拙地扑腾着翅膀相互表达爱恋。荆棘丛里,一对篱雀正忙碌着收集零碎的树枝慢慢搭建它们的家。另一边,一只肥大的画眉最终制服住一条虫子,正撑开脚拨弄着。距离邦德20码处下方的土丘上,一群蜜蜂正在蔷薇花丛里欢快地飞来飞去,不时嗡嗡地叫着,邦德感觉自己听到了夏日的声音。娇嫩的蔷薇花,溪谷上的百合花,鸟儿鸣叫,还有灿烂的阳光透过高大的树木投射出斑驳闪烁的道道绿光,这分明是一幅仙境图。邦德在早上4点的时候爬到他的藏匿处,而此前他可从未如此近距离地、如此长时间地留意过漆黑夜晚到绚丽白天是如何过度的。霎时间他又突然感到自己傻乎乎的,现在可是随时都会有该死的鸟儿飞过来蹲坐在他的头上。

最开始是鸽子发现了异常。随着一阵哗啦声,它们扑腾翅膀起飞冲进了树丛。然后所有的鸟儿也跟着躲了起来,松鼠也顿时没了影踪。现在除了蜜蜂低沉的嗡嗡声,整块林间空地都安静了。是什么使鸽子惊慌了呢?邦德的心开始怦怦直跳。他的眼睛开始搜寻,一寸一寸地巡视着空地,想要探出个究竟。这时只见蔷薇花丛里有东西在移动。动作不大,却相当不寻常。那是一枝多刺的茎,慢慢地,一点一点,从蔷薇花丛中冒了出来,它异常笔直且相当粗大。它继续往上冒,直到底部完全暴露在花丛之上,方才停止。茎部的顶端是一枝独立的粉色蔷薇。在花丛之外,看着很不自然,但也只有亲眼看着它冒出来的人才会感觉到。倘若你只是随意一瞥,它顶多只是一根离群的花茎而已,并无异样。现在,悄悄地,蔷薇花的花瓣似乎在旋转并且舒展开来,黄色雌蕊牵引向一边,里面出现了一个玻璃镜片,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镜片似乎直直地对着邦德,但慢慢地,慢慢地,这花的眼睛开始转动,它的茎部也继续转动,快速地把这块空地扫视一遍,直到镜头又重新对着邦德。似乎感到满意,花瓣轻轻地转了回来把眼睛盖住了,慢慢地,这枝独立开来的蔷薇又下降回到花丛中。

邦德猛地呼了一口气。他瞬间闭上了眼想要它们休息一下。吉卜赛人!如果那台机器可以说明些什么的话,在那个土丘里,在地下的深处,隐藏的定是人类曾经打造的最为专业的留守间谍机构,远比英格兰准备在德国侵入后运作的任何机构都更为巧妙,也远比德国人自己在阿登高地留下的机构强得多。一阵几乎是恐惧的刺激与不祥之感使邦德背后一冷,全身打战。这么说他猜想得没错!但下一步行动要做些什么呢?

现在土丘那边,传来一阵薄弱却高音调的呜呜声,那是电动摩托车高转速的声音。蔷薇花丛微微地颤抖着,蜜蜂纷纷飞开,在上空盘旋一阵,又重新回到花丛中。花丛中间的齿轮状裂缝慢慢地张开,现在花丛就像是一扇双开门,慢慢地朝两边移动。阴暗的洞穴逐渐扩宽,现在邦德可以看到花丛的根部都陷进了两边门道的泥土中。机器的呜呜声越来越响,只见门边闪出一道金边,就像是绑着铰链的复活蛋裂开两半。没过一会儿,蔷薇花丛渐渐伸展开了两半,上面的蜜蜂见惯不怪般仍旧环绕着花丛歌唱着。现在,洞穴里面隐藏在地底下的金属沉箱,以及花丛的根部,都暴露在阳光下了。在两扇门中央的阴暗洞穴里,闪着一道微弱的电子光线。摩托车的呜呜声已经停止了。一个人的头部跟肩膀往外头探了探,然后整个人出现在邦德的视线中。他轻轻地伏在地面上爬出来,警惕地四处扫视着这块空地。他的手中握着一把枪,正是鲁格尔手枪。意识到四处没有人,他对此感到相当满意,转过身往洞里打了个手势。这时第二个男人的头部、肩膀也露了出来。他把三双看起来像雪地鞋的东西递了上去,然后又钻下去消失在邦德视野中。第一个男人选了其中一双,跪下,把它们绑在自己的靴子上。现在他移动得更自由了,并且可以不留一点儿痕迹,草儿在那双带蹼的雪地鞋的踩踏下低头弯下了腰,立马又恢复了原状。邦德暗笑着,狡猾的东西!

第二个男人出现了,跟在他身后的是第三个男人。他们从洞里搬出一辆摩托车,随后扶稳车子,用安全织带把车绑在自己身上。同时刚刚出现的第一个男人(很明显是他们的头目),他跪下把雪地鞋绑在另外两个人的靴子下。随后,他们呈纵队穿过森林向公路移动。他们行走的方式相当诡异,在树影下轻快地大步前进,小心翼翼地依次抬起又放下自己那双带蹼的靴子。

邦德深深地松了一口气,缓缓地把头部靠在粗枝上放松一下紧张的颈部肌肉。原来刮痕是这么来的!现在最后一个疑惑也揭开了。那两个下属穿着灰色的套装,而他们的头目穿着的正是皇家通讯部队的制服,他的摩托车是一辆橄榄绿的BSAM20,油箱上还印着一个英国军队注册号。难怪先前的通信兵会让杀手离自己这么近,却一点儿防范意识也没有。那么敌方是怎么处理获取到的这些绝密资料的呢?或者在晚上用无线电把重要信息传送出去。那根蔷薇花茎不仅仅是潜望镜,或许还会在晚上从花丛里升起来做天线。地底下的脚踏发电机则持续提供电源,以此发送高速密码组。会是怎样的密码呢?如果邦德能趁着敌方外出时将其一网打尽,或许在里面能挖掘敌方不少重量级机密信息。也正好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把假信息发送给苏军总参谋部情报总局,背后黑手有可能就是他们!邦德的脑袋在快速运转着。

这时两个下属回来了。他们回到洞里,蔷薇花丛闭合起来,一切又恢复原貌。他们的头目和那辆摩托车或许就躲在公路边的灌木丛里。邦德看了一下表,6点55分。肯定的!他在候着看有没有通信兵经过。他或许并不知道自己杀的那个骑兵执行的是一周一次的任务,但这个不太可能,他估计是知道的。又或者他在检验司令部会不会为了更安全,现在已经改变了路线。他们都是谨慎行事的人。或许他们的任务是尽量在夏天来临前多收集些信息,因为一旦到了夏天,就会有大量的游客来森林游玩。到时这些人只能撤离,到冬天再藏进去。谁知道他们的长期计划究竟是什么呢?但无疑的是,他们正在筹划另一场凶杀。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到了7点10分,敌方头目再次出现在邦德的视野当中。他躲在空地边的一棵大树下,吹了一声哨,哨声短促却又尖锐,像鸟儿发出的声音一般。蔷薇花丛随即打开,两位下属闻声也立马走了出来,转眼他们跟着头目走入了树林。两分钟后他们抬着摩托车回来,头目在仔细环顾四周确定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后,跟着他们回到洞里,蔷薇花丛的两扇门也随之关上。

半个小时后,这块空地又重新活跃起来。又过了一个小时,太阳高升,投下的影子也随之移动,把一切照得更清晰明了。这时詹姆斯·邦德悄悄地移到粗枝后,轻柔地跳到荆棘丛后的一块带苔藓的空地上,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森林中。

那天夜里,邦德例行给玛丽·安·拉塞尔打了电话,对方却暴跳如雷。她说:“你疯了。我不会让你这么做的。我要让站长致电给施赖伯上校,告诉他整件事。这是司令部的工作,不是你的。”

邦德厉声回应道:“你这么做是没用的。施赖伯上校会很高兴我明天早上可以伪装成通信兵去跑这一趟。眼下他需要知道这个。他需要知道模拟犯罪现场的情况。他相当关心这个。实际上他觉得案子已经可以结了,就等这些了。现在,听我的话,做个乖女孩。只要把我的报告发给M局长就好。他会懂得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会反对的。”

“M局长该死!你也该死!整个情报局都蠢得该死!”她气得简直要哭了,“你们就是一群孩子在玩印第安人的游戏。你还想要把这些事全揽了!这完全,完全是在卖弄你的本事。是的,完全是在卖弄!”

邦德开始变得不耐烦了,他严肃地说:“够了,玛丽·安。把我的报告打出来。很抱歉,但这是命令。”

对方的声音软了下来,说道:“哦,好的。你不用拿职位来打压我。你好好保重,不要受伤。至少你要让情报站的小伙伴们来帮忙处理一些事。祝你好运。”

“谢谢你,玛丽·安。明晚赏脸跟我吃个晚饭好吗?去一些比如说像阿尔芒翁维尔餐厅的地方,玫瑰香槟酒再加上吉尔赛小提琴伴奏,享受一下巴黎之春的美好日常。”

“好的,”她认真地说道,“我很乐意。但你可一定要小心,可以答应我吗?可以吗?”

“当然,我会的。不要担心。晚安。”

“晚安。”

借着晚上那点时间,邦德再一次精心打磨了他的计划,并给四位来自情报局的人员最后做了一次简述。

这又是一个晴朗明媚的日子。邦德,慵懒闲散地跨坐在那辆令人悸动的BSAM20上,等待着出发,他都几乎不敢相信在卡勒富尔皇家园不远处有埋伏正候着他。皇家通讯部的下士已经把一个空的公文包递给了邦德,正准备示意他出发。他看了看邦德说道:“您看上去就像是专为皇家部队而生的,长官。是时候来个面貌全新的改变了,我不得不说这身制服很合适您。您感觉这辆车子怎么样,先生?”

“坐上去就像做梦一般。我都忘了骑这玩意儿有怎样的乐趣。”邦德感叹道。

“下回也让我试试那别致灵巧的奥斯汀A40跑车吧,长官。”下士看了一下他的手表说,“快7点整了。”然后他举起拇指,道了句,“出发。”

邦德把架在头顶的护目镜拉了下来,遮挡住眼睛,向下士挥了挥手,拧动油门,驶过门前的碎石路,穿过大门扬长而去。

下了184公路后,车子驶入307公路,穿过贝利和诺瓦西王,再穿过零散分布着很多村庄的圣诺姆。现在他马上要转右驶进D98号公路,又或者如同训导员称的那般驶入了死亡之路。邦德把车子驶到路旁的草丛边,再次检查了一遍他的长枪管柯尔特45手枪。他把炙热的枪放回原处,枪身正好抵住他的肚子,随后他松开夹克的纽扣。各就各位!预备!

邦德急转弯,把车子的时速提到50英里。巴黎高速公路的高架桥赫然出现在眼前。高架桥下的隧道像敞开着的嘴巴,洞口幽深漆黑,车子一下子被其吞噬进去。排气管发出的噪音在隧道里轰鸣震耳,片刻还飘来一股冰冷潮湿的霉味。很快他又驶出,再次回到阳光下,随即车子穿过卡勒富尔皇家园。面前的柏油碎石路死寂般延绵2英里,在阳光照射下明晃晃的,笔直的道路通向一片魔幻般的森林,那里弥漫着叶子和露珠的阵阵芬芳气息。邦德把车子的时速降到40英里。左手边的后视镜伴随着车子的颠簸微微颤抖着。后视镜里除了一条一望无际的大路,以及林立两旁的排排树木向后飞去形成一道绿浪,什么也没有看到。完全没有杀手的影子。他们害怕了?还是碰到什么障碍了?可就在这时,后视镜中央出现了一个小黑点,小蚊子,逐渐变成苍蝇,然后是蜜蜂,然后是甲虫般大小。现在可以看到的是一个头盔伏在两个车把中央,而握住车把的正是两只黑色的大爪。他正朝前冲过来,天啊,他越来越快了!邦德的眼睛在后视镜和前方的公路间来回切换。当杀手把右手伸向他的枪时……

邦德车子开始减速,35英里逐渐减缓到20英里。他瞥了一眼路前方,柏油碎石路路况良好,路面如金属般平滑。他最后又看了一眼后视镜,对方的右手已经离开车把。阳光照在杀手的护目镜上反着光,映衬在头盔下看着就像双巨型毒辣的眼睛。动手了!邦德急速刹车,使车身倾斜45度角向前滑行,同时关掉引擎。可邦德还没来得及拔枪,杀手就已经连发两枪,其中一粒子弹还射进了邦德大腿旁鞍上的弹簧里。但很快邦德的柯尔特手枪射出一粒子弹,杀手和他的BSAM20,一下子如同被森林里的什么东西套住了一样,在路上狂转向,最后跃过路边的沟渠,车头撞到山毛榉的树干上。片刻工夫,杀手和那台车子便乱糟糟地瘫痪在宽大的树干脚下。然后,随着金属最后一声哐哐作响,他们向后仰,倒在了草丛上。

邦德下车,走了过去,那身橄榄绿卡其布已经扭曲得看不出形状,那堆钢制品正冒着浓烟。不用管子弹击中了哪个位置,也没必要再去探脉搏了,对方的头盔像个蛋壳,已碎了一地。邦德转过身,把枪塞回外衣下。这回运气不错。旗开得胜,好运定势不可挡。他回到路上,跳上车,掉了个头加速前行。

现在他把摩托车靠在森林中一棵伤痕累累的大树边,然后悄悄走到那片空地边。他躲在一棵粗壮的山毛榉下,舔了一下嘴唇,尽可能地模仿着杀手吹了声像鸟儿一样的口哨。他在那里等候着。难道口哨的声音不对?但就在那时,蔷薇花丛颤动起来,里面开始传出一阵微弱却高音调的呜呜声。邦德右手拇指勾着手枪旁的皮带,但愿不用再杀人了。两个下属似乎是没有武器在身的,事情顺利的话,他们会安分地走过来。

现在土丘那扇门打开了。从邦德的位置看过去,洞里的情况他看不到,然而不到几秒,第一个男人爬了上来,在绑着他的雪地靴,第二个人也紧跟其后。雪地靴!邦德的心跳慢了半拍。他居然忘了这个!它们一定藏在路边灌木丛的某个地方。真是个蠢货!他们会注意到吗?

两个男人慢慢向他走来,微妙小心地踏着步子。距离邦德20步左右时,走在前面的男人低声说了些什么,听着像是俄语。然而邦德没有回应,这时两个男人便停了下来。他们诧异地盯着他,似乎在等着回复暗号。邦德感到不妙,他立马抽出枪对准他们,弓着身子走过去,他晃了晃手上的枪,喊道:“把手举起来。”站在前面的男人大声下了道命令,然后向邦德猛地扑去。与此同时,第二个男人则朝藏匿处冲了过去,可没跑几步,树林里传出一声枪响,他的右腿顿时弯了下来。情报局的人员纷纷从林间跳出,跑了过去。邦德单膝跪下,用他的枪管敲向面前扑向自己的男人。然而枪管刚碰到对方,对方用力一翻便把邦德压在身下,同时爪子向他眼部抓去。他连忙闪开,又用上勾拳打了过去,他右手趁机捉住对方的一只手,左手则用枪慢慢对着对方。邦德先前并不想杀掉对方,于是枪的保险也没开,现在他尝试用拇指把保险打开。不料对方抬脚一踢,正中他的头部,他的枪掉落在地,自己也向后跌倒在地。愤怒之中,他看到枪口正对着他的脸。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要完蛋了,因为仁慈导致自己完蛋了……

霎时间,对准他的枪口飞开了,面前的男人也从他身上弹开。随后邦德跪着站了起来。只见对方四肢张开地趴在他身旁的草地上,军装背部血迹斑斑,对方最后抖动了一下,便没了声息。邦德四处看了一下。情报局来的四个人正站在一起。邦德这时才解开头盔的绳带把头盔摘下,他揉着自己头部说道:“嗯,非常感谢。谁干的?”

四个男人面露尴尬,都没有回应。

邦德走向他们,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就在这时邦德捕捉到男人们背后有东西在移动。一条腿露了出来,一位女士的腿。邦德立马大声笑了起来。几个男人也羞怯地露齿而笑,随后他们回头看着自己身后。玛丽·安·拉塞尔,穿着褐色的衬衫,黑色的牛仔裤,举起双手从他们身后走了出来。其中一只手还握着一支像是22号型的打靶手枪。她把手放了下来,把手枪塞到牛仔裤腰部位置,走到邦德跟前,不安地问道:“你不会责备任何人的,是吗?是我硬让他们带上我的。”她恳求的目光望着他,“还好我来了,真的。我的意思是,我刚好赶到你这边。而且很多人都会怕误伤到你而不敢开枪的。”

邦德看着她的眼睛,微笑着说:“如果你没有来,晚餐我或许就没办法赴约了。”他转过身对着那些同事有条不紊地说道,“好了。找个人把摩托车开回去,把要点向施赖伯上校报告一下。告诉他,我们待他的人员过来再一起进去看藏匿处。问他是否能带上两三个爆破专家,洞底下或许会有陷阱。没问题吧?”

邦德搂住了女人,说:“过来。我给你看一个鸟巢。”

“这是命令?”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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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码:长度单位,1码=0.9144米。

[2] 气泡水:白兰地的一种饮用方法,三分之一干邑白兰地加上三分之二水,调成一杯气泡水。

[3] 毕雷矿泉水:商标名,法国南部产的一种纯天然气泡矿泉水。

[4] Sank Roo Doe Noo:酒吧地址,Rue Daunou不标准的法语发音。

[5] 《巴黎之春》:1935年上映的美国电影,两个分别厌倦自己伴侣和生活的男人和女人,爬上了巴黎的埃菲尔铁塔想要自杀,却在塔上碰到对方,于是展开了一系列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