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小时后,邦德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梦魇中的惨叫真真切切地从不远处传入他的耳朵,这是真实发生的,这让邦德不禁惊出一身冷汗。他藏身的那座小木屋静得可怕。邦德觉得恍然如梦,他艰难地站起身来,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他从木屋折断的木板缝隙中向外看去,看到了一个正在惨叫的男人,穿着宝蓝色的破旧不堪的棉制服,应该是一个可怜的农民。这个可怜的人沿着湖滨一路狂奔,充满了惊惧与无助!还有四名守卫一边紧追不舍,一边发出一阵阵狂笑。他们似乎在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神情是那么轻松。可是,那个农民的尖叫显然是哀号,又或者是绝望的求救!那四个守卫手执木棍,似乎要赶尽杀绝!突然,前面狂奔的农民摔了一跤,跌倒在地。他膝盖受伤了,只能痛苦地坐在地上,用手指着追上来的守卫,似乎在求饶!然而,那些粗壮的守卫还在狂笑,好像跌坐在地上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牲口,或者一只蝼蚁。他们围了上来,每个人都体格健壮,穿着高筒靴子,显得凶神恶煞。他们的脸上都戴着黑色的面罩,鼻子上戴着黑色的鼻夹,头上还戴着黑色的帽子,这身装束,让邦德想起了火车上偷他钱包的黑龙会的人。难道这些人并不是普通的守卫,而是黑龙会的杀手?!他们无情地把自己手中的木棍挥向了地上的农民。一声声惨叫就像一记又一记拳头,砸在邦德的心上。可是那些残忍的守卫,依然是面带轻蔑的嘲笑。突然,那四个守卫似乎得到了命令,同时弯下腰,抓住那个农民的手和脚,在空中荡起来,反复荡了几次之后,他们奋力一抛,可怜的农民被扔进了湖里。湖面上荡漾起恐怖的涟漪,慢慢地散开。那个农民拼命挣扎,高声尖叫。他用手护住自己的头,但是身体还是不住地往下沉。他似乎想往岸边游,但是他的尖叫声越来越急促,也越来越微弱,最后渐渐消失了。一大片鲜红的血迹在水中慢慢荡漾开来,越来越宽,越来越宽!
又是一阵狂笑,那些杀人的恶魔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湖滨。接着是一阵更大的笑声,原来对面河岸上的守卫也“欣赏”到了刚才那“动人”的一幕,发出了野兽般的欢呼。现在,表演结束了,大家又各就各位。那几个刽子手慢悠悠地朝小木屋走来。邦德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不过他还是可以看见那些恶魔因为刚才的狂笑,都笑出了眼泪,泪痕在脸颊上依然清晰可见。
现在该怎么办?邦德马上找到一些破旧的麻布袋作为遮盖,把自己藏在里面。他已经无法看到外面发生的情况,于是他竖起耳朵,收集周围的信息。脚步声越来越近,接着是戏谑打闹声和浪笑声,声音从几码外传来,邦德的心怦怦直跳。他知道,这几个人已经进了屋子。他们把屋子里的耙子和手推车推了出去,然后开始分配各自的工作。邦德甚至能够听清楚他们和园子里的人打着招呼。等他们都出去后,邦德悬着的心才算落了地。他长舒了一口气,耳听得城堡方向传来沉重的钟声,除此之外,周遭陷入一片死寂。邦德掏出一只廉价的日本手表,这只手表是老虎赠送的,虽然破旧,但走时还算准确。现在是早上九点整!那么刚才的钟声是不是宣布今天的工作正式开始呢?或许吧。
在日本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雇员一般会提前半小时开始上班,推迟半小时下班。这是因为他们都想在老板面前尽量表现,以此表示自己对公司的忠诚和热爱。这是员工工作的一种基本方式。过了一会儿,邦德心想,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么除开中午一个小时的吃饭时间,他们的下班时间应该是下午六点左右。这样他就可以等大家都下班之后,也就是六点半以后,再偷偷溜出去,打探地形。毕竟现在的邦德对这里简直是两眼一抹黑,他必须尽快进入状态。他必须多听,多看,多思考,找到那些守卫的路线规律,尽量避免与之正面相撞。今天他已经目睹那些守卫的恶行,感到心里堵得慌。整个晚上,他都在想象那些自杀者的悲惨结局,他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无情地揉捏着,那么脆弱,那么柔软。他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刚才外面的动静和味道,让邦德觉得饥肠辘辘。他小心翼翼地拉开褡裢,拿出了三片肉干,粗粗地咀嚼起来。然后他拿起水壶,喝一口水。他感到身心俱疲,脑海里死亡的场面久久挥之不去,天哪,要是这时候有根烟抽,那该多好啊。
一个小时后,邦德听见布满沙砾碎石的路面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脚步声有点远,应该是从湖的对面传过来的。他透过屋子的缝隙朝外面看,只见四个守卫排成一排,僵直地站在那里,似乎在小心地警戒着。邦德的心跳加速,这也许是他们在侦察,或者在搜捕,要是他们搜到这间小屋子里来,该怎么办?难道布洛菲尔德已经知道他来了?难道他接到了什么秘密情报?难道邦德已经暴露了?种种谜团就像一堆蚂蚁,啃啮着邦德的脑汁,让他觉得脑袋嗡嗡作响。或许没那么严重,只不过是布洛菲尔德例行的巡查罢了。
邦德屏气凝神,睁开眼睛向右看,他看见古堡似乎没有什么异常。不过,他的视线被一大片夹竹桃挡住了。这些看似洁白无瑕的灌木丛,开出了最美丽的花朵,那么妖娆明艳。那些引人入胜的花束迎风摇曳。可是,谁能想到,这些全是用来捕鱼的毒药。鱼儿一吃到夹竹桃的花朵和树汁,就会死亡。亲爱的、美丽的夹竹桃,我一定要记住,远离你们。请你们不要再用花枝去诱惑我,我不会上当的,邦德心里暗暗想着。
过了一会儿,邦德的视线中出现了两个人,他们在湖的对面悠然自得地散着步,这可不像是自杀者的步态。难道刚才那列整齐的队伍,就是为这两个人而来?邦德的心中一阵迷惑。突然,那两个身影近了,邦德咬牙切齿,紧紧攥着拳头,真是冤家路窄。那不是别人,正是邦德的仇人。邦德全身发抖,恨不能冲上去手刃仇敌,但是理智告诉他,他还不能这么做。他必须等待更好的时机!
布洛菲尔德穿着耀眼的盔甲,那是日本武士们所穿的盔甲,显得陈腐而僵硬。他的头盔上面有一根长长的矛刺,显得奇异而怪诞。铰链的头盔是钢铁制成的,面颊部分关闭起来了,只有一双眼睛留在外面。这谨慎的老狐狸,肯定是意识到自己的仇敌太多,所以不敢掉以轻心。但是即便如此,就真的能够保障他的安全了吗?真是太可笑了。尤其是那头盔,那么滑稽,简直就像瓦格纳戏剧中古老城堡中的将军装束,不过因为这是在日本,因此如果用东方的某种东西去做比较的话,大约只有能乐和狂言中那狂妄的武士的头盔才能与之相提并论。不过邦德想起来歌舞伎中的那种滑稽头盔,好像与布洛菲尔德的装束也有异曲同工之妙。他的右手臂上悬着一把寒光闪闪的武士刀,他的左手则像笨猪一样装模作样地搂着自己的恶婆娘。他们这种秀恩爱的方式简直叫人作呕。那个恶婆娘体态臃肿,却涂脂抹粉,走起路来大摇大摆,活脱脱就像一只大狗熊,笨重而装腔作势。她的脸都被遮住了,因为她戴着一顶硕大的太阳草帽,此外还蒙着防蜂的面罩。那一层厚重的面纱就像是死人的蒙脸布,一直垂到她的肩膀上。乍一看,还以为是一个行走的僵尸,或者行尸走肉。但是毫无疑问,就是那个女人。她那笨拙的轮廓现在换上了塑料的雨衣,下面穿着橡胶雨靴。雨衣一直垂到雨靴位置。就是这个身影,多少次出现在邦德的梦魇中,就是她!艾玛·本特,邦德不共戴天的仇人。
邦德屏住呼吸,如果他们从湖那边绕到这边来……突然一个念头从邦德脑海中闪过,他要把那个全副盔甲的人推到湖里去,到时候他一定会在湖里挣扎。那些食人鱼能够穿透盔甲,把他吃得只剩下骨头吗?不过邦德很快理智下来,如果真的这么做的话,那些守卫可能会趁食人鱼进入盔甲之前,就把那个恶魔打捞上来。如果此举不成功,邦德一定难逃追捕,那么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想到这里,邦德不禁冒了一身冷汗,暗道,不能轻举妄动。否则喂鱼的不是他的仇敌,而很有可能是他自己。
当布洛菲尔德夫妇走近那四个彪形大汉时,他们齐刷刷地跪在地上,匍匐前进,然后将额头重重叩到地面,发出了砰砰的响声。这是做什么?难道这就是跪拜礼或者叩首礼,这一对恶魔也太狂妄自大,太自我膨胀了吧。这对恶魔好像做了什么手势,那几个大汉就立刻站了起来,又恢复了警戒的状态。
布洛菲尔德将头盔的面罩抬了起来,然后对其中一个人吩咐了几句,那个人就像一条哈巴狗般毕恭毕敬,丑态百出地聆听着训话。邦德第一次发现这个特殊的守卫,不仅是一副奴才嘴脸,同时更像鹰犬,随时可能攻击。他的皮带上拴着一把自动手枪,手腕上还挂着一把钢刀。这种奴才虽然对主子摇尾乞怜,但是对别人,肯定是无比残忍的。邦德心想,如果遇到这个人,一定要万分小心才是。不过,邦德没有听清楚他们的对话,不知道他们到底是用哪种语言对话。这么短的时间内,布洛菲尔德肯定无法掌握日语。所以他到底说的是什么语言,英语,或者德语?也许应该是德语。因为二战时期,布洛菲尔德就曾经做过德国纳粹的鹰犬。突然,那个献媚的鹰犬用手指着湖面,似乎是在邀功。如果邦德没有猜错的话,他们一定是在汇报又有多少人在那里被食人鱼吃掉。那个人一面说,一面哈哈大笑起来。这时候,邦德看见湖面上一件蓝色的衣服浸在水中,形成一个大大的水泡,发出了咯咯的声音。那蓝色的衣服里面,本来有一个鲜活的生命和脆弱的灵魂,还有一个血肉之躯,可是现在呢?成群结队的食人鱼尾随着那漂浮着的如幽灵一般的血衣,贪得无厌地啃啮着,撕咬着,似乎在享用一顿丰盛宴席的残羹冷炙。只是,这顿宴席的终结,就是一个善良灵魂的升天,但愿那个可怜的人,可以永享天堂的安宁!
这时候,布洛菲尔德轻轻颔首,做出了一个肯定的手势,那些鹰犬又跪倒在地上。布洛菲尔德举起一只手,简单做了几句点评,就结束了视察,他把头盔的罩子放了下来。这对恶魔夫妇像帝王一般缓缓离开了。
邦德仔细地观察着那队整齐的队列,想看看他们在主子转身离开之后,会有什么个人表情,会不会有轻蔑,或者感到轻松快乐。如果这样的话,就能证明,这些鹰犬不过是迫于布洛菲尔德的淫威,那么邦德就有空子可钻了。不过,出乎邦德预料的是,这些人一点儿不敬的意思都没有。他们各自散去,立即投入各自的工作中去,那么严肃,简直有点儿像军队中训练有素的士兵。这倒让邦德想起了德科·亨德森曾经提及的日本人对权力和纪律的愚忠,下级往往就像蚂蚁一般卑微。这让日本在20世纪出现了一桩最为诡异的罪行。如果亲爱的德科现在在这里,目睹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他一定会火冒三丈,捏紧拳头,将那些疯狂的奴才一顿暴揍。当然,德科肯定也不会放过那对装模作样的恶魔夫妇。想到这里,邦德不禁有点儿想念老朋友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聚在一起喝酒,他相信,一定还有机会的。
说到那一起由于服从而导致的诡异犯罪事件,就是著名的“帝银事件”。昭和二十三年(1948)一月二十六日的午后十五点零五分,日本帝国银行东京椎名町的分店走进了一位中年男子。银行已经锁上了正门,他从员工通行的便门走了进来。这时分行的支店长吉田武次郎以下十六人,他们正在埋头整理票据和处理事务,谁也没有注意他。
这位中年男子一看这番情景,大声说道:“我是东京都派来的,支店长在哪儿?”他的大衣袖子上套着写有“东京都防疫班”(有时称消毒班)的臂章。
吉田支店长接过对方递过来的名片,上面写着医学博士,头衔是东京都卫生课兼厚生省(卫生部)厚生部医学办事员(这张名片在罪犯离开现场时被带走,所以上面的姓氏不详)。中年人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个银行附近地区爆发了集体性的赤痢中毒。GHQ(美国占领军司令部)命令我前来附近调查,调查结果是一位赤痢患者的同住者今天来过这里,我向上级报告了这件事,消毒班马上就会来,我现在先给大家发预防的丸药。”当时GHQ在日本可以说是呼风唤雨,比日本政府还要有权威。
他从随手提的小箱子里拿出一个小瓶,让茶房准备了十七把调羹。
“丸药分两种,请大家在服用完第一种药以后的一分钟左右再服用第二种药,GHQ给的这种药很有效,但是如果它碰到牙齿上的珐琅质会有疼痛的感觉,请照我示范的动作服药。”中年人边说边用注射器往调羹里滴了几滴药水,张开嘴,伸出舌头,一口气咽了下去。
在场的职员一个一个毫不怀疑地把药喝了下去。当一分钟以后喝下第二种药不久,这些职员全倒下了,十六个喝下药的人中十二人死亡,恢复意识并且活下来的人只有四人。犯人的汽车里装着两亿五千万日元,然后开着车大摇大摆逃走了。警察在现场发现的十六把调羹里(犯人使用的一把不见了)和死者的呕吐物中检验出氰化钾的成分,如此大规模的投毒并且成功的事例在日本犯罪史上是前所未有的。犯人所用的第一种药是氰化钾,第二种药其实就是水,为什么要在喝完氰化钾以后,还要让人喝水?警视厅分析,下毒的人对剧毒药品有相当丰富的知识。第一,犯人对氰化钾的致人死亡的计量把握得相当准确,他知道如何用最小的计量,达到最大的杀伤效果。(生存下来的人回忆犯人是从小瓶子里把氰化钾倒出来的。)第二,他让职员服下第二种“药”的原因是他对氰化钾的发作时间很有把握。当职员喝下氰化钾以后,如果有人反应过大,发出声响,或是往外乱跑,他的计划就全盘泡汤了,罪犯经过精确计算,如果让职员等一分钟,再喝“第二种药”,就能确保这些人能够失去反抗能力。为了抢劫计划更圆满,“第二种药”就显得非常有必要了。
现在在这里,不也是这样的绝对服从与愚忠吗?想到这里,邦德不禁有些毛骨悚然。帝国银行事件中有那么多人丧命,而在这个死亡城堡里,不知道有多少生命也在慢慢消殒。但是,在这座死亡城堡里,遵行的是心照不宣的黑龙会的准则和行规,在这里,黑龙会的处世哲学死灰复燃。布洛菲尔德吩咐手下干的罪恶勾当,邦德一个小时前已经亲眼看见,这令人发指的罪行,让邦德切齿痛恨。
布洛菲尔德的权威来自他对日本政府各个部门的强力投资,他代表了政府的利益阶层。所以他的命令会被绝对地遵从和执行。这在日本是司空见惯的。不仅如此,他还很会做表面文章,做了很多看似高尚荣耀之举。这样一来,媒体对他的神化就更进一步,让他获得了让人遵从的资本。报纸上成天都是关于他的新闻,简直是在助纣为虐。然而这就是日本的现实,所以要铲除这个恶魔,谈何容易。现在,布洛菲尔德是荣誉的外国友人,是日本的好朋友,是一个实权派的大名鼎鼎的人物。他现在可谓身居高位,神通广大,谁能不给他面子,谁能不服从他?而且,如果有人要自杀,对于布洛菲尔德来说,对于日本来说,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就算这座死亡城堡不能够达到那些自杀者的目的,他们也还是会去卧轨,或者撞车,人若一心寻死,是很容易的。而表面上看,这座死亡城堡,不过就是一个公共设施,是一座用于科研和参观的植物园,仅此而已。这个幌子,不正像帝银事件中那个让人一看名片,就不得不盲从的“占领区健康委员会”吗?正是这个幌子,让他们得以逍遥法外。现在,他们的面罩和雨衣可以让他们免于园中的毒害,他们只要小心地工作,说不定到时候还能获得日本自杀管理委员会的特批,成为合法的自杀。到时候,黑龙会的余孽们就可以重新培植势力,那些恶魔势力就会抬头。他们又将占据半壁江山,肆意妄为了。全世界大约只有日本有如此合法的黑势力,这一切,都是日本文化中的盲从和愚忠导致的。
不久,那对恶魔夫妇巡视了一圈,再度回到邦德的视线中。这一次,他们是从湖的左边走过来,应该是刚才已经完成了湖边的巡视。他们应该是要去别的守卫小组查看或者发布命令。田中老虎说,这个园子里的守卫至少有二十多个,他们负责管理面积超过五百亩的死亡城堡。如果每四个人一组的话,至少有五个小组。邦德心里暗自盘算着,如何应付这些守卫。现在首先要弄清楚的,就是他们的位置,还有他们的巡逻习惯、作息时间等等。不过,这些小组每个组要巡视的面积实在很大,因此一定是有盲区的,这正好给了邦德机会。
这时候,布洛菲尔德摘下了盔甲上的面罩,显得神情自若,不过又有些奇怪。他走到自己妻子的身边,驻足看着湖面。这时候,他们和邦德的距离只有二十码。他们在湖边,似乎在沉思。他们的面目诡异而可憎,那些狂躁的食人鱼依旧在追逐着那件漂浮的蓝衣服。那衣服越发破烂了,不过中间还是鼓起一个大大的水泡,水泡下面估计已经没了血肉,只有贪婪的食人鱼,一群群,像粪蛆一样上下翻滚。他们的距离是如此之近,邦德可以完全听清楚他们的对话,他们这次用的是德语。邦德竖起耳朵来听。
布洛菲尔德阴阳怪气地说:“那些食人鱼和岩浆还真是很好的管家,把家里打扫得这么干净、整洁!”
“那片大海和鲨鱼也功劳不小啊!”
“但是好像鲨鱼并不能完成任务啊。你记得上次我们在刑讯室招待过的那个间谍吗?本以为把他丢到海里,鲨鱼会把他啃个干净。没想到他漂到海滩,竟然毫发无伤。早知道如此,当时直接把他丢进湖里该多好。还有,我可不喜欢那些福冈的警察经常来烦我们。这些警察一定是听到周围农民们的传言,说有多少多少人翻过我们的高墙,进到我们的园子,然后就再也没有出去过。不过确实是太多了,你看救护车来访的次数也是越来越多。照这个速度发展下去,我们一定会有大麻烦的。我听卡诺给我翻译的日文报纸,说是政府已经打算派驻工作组进入我们花园调查了。而且现在好像民怨沸腾,大家对我们这里越来越不满了!”
“亲爱的恩内斯,那么我们现在该怎么做呢?”
“这还不简单,我们到时候就要求一大笔赔偿金,然后拍拍屁股走人。我们现在这种模式在全世界的很多国家都能够如法炮制。所以广阔天地,到处都是我们潇洒快活之地。因为到处都有人想自杀,我们只需要为他们提供具有诱惑力的死亡方式就好了。我们不正在举办死亡展览吗?不过,可能其他国家没有日本这样迷恋暴力和恐怖的死亡方式。但是没关系,各个国家都有自己的民族性格,死亡方式当然也是五花八门,只要我们找准他们的软肋,就一定没有问题。一座宏伟的大桥,一次令人眩晕的坠落。我们的选择多得是。下一站,我们也许可以去巴西,或者南美洲的某个国家。那里也能提供这么一个死亡乐园!”
“但是可能死亡的数字会少很多。”
“亲爱的,重要的是观念,不是数字,这么简单的道理你还不明白吗?要给世界的历史涂抹上一丝亮色,或者创造些新的东西,这是很困难的,但是我现在做的,就是在创造历史!如果我设计的大桥,我的人造瀑布,每年只有十个人从上面跳下来,那也没什么关系。关键是我的策略奏效了。这种美丽的死亡方式会落地生根,被世界所铭记,自然也会被人们所流传。这正是我的意义所在。”
“对对对,就是这样,亲爱的,你真是一个天才,利伯·恩斯特。你建造的这个地方,真是一座死亡神庙。哦,还远不止这样。这是死亡的天堂。人们在这里看到了伟大的奇幻杰作,一如鲍尔、洛特雷·阿蒙、德塞这些伟大的文豪。但是没有人在现实生活中创造过这么伟大的幻境,你做到了,亲爱的。这就像是一个伟大的神话降临了人世。这是一座死亡迪士尼,但是当然,这里更加宏伟壮观,更加具有诗意,不是吗?”
“以后我一定会把这一切都写下来。到时候也许全世界都会知道,在他们中间,还活着我这一类人。一个不慕虚荣,未被赞美的人,但是确实是一个真正伟大的人。”布洛菲尔德的声音简直是在咆哮,“一个他们想打倒或者射杀的人,就像射杀一条疯狗。但是这个人,不过是用尽一切智慧活下去!为什么我要如此伪装?因为如果我们不隐藏得这么好,说不定早就有人找上门来,把我们都杀掉。或者把我们抓起来,交给他们愚蠢的国家法庭去审判。艾玛,我的妻子,”他的声音变得理智而平静,“我们错生在一个满是蠢人的世界,在这个世界,真正的伟大却被定义为罪恶。来吧,现在我们该去巡查别的小分队了。让我们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
他们转过身去,准备沿着湖离开。突然,布洛菲尔德停下脚步,指着邦德的方向,就像一条狗闻到了什么异味。“看那个树丛中的小屋。门是开着的。我跟他们说了一千遍了,叫他们一定要把那道门锁上。这里可以成为一个间谍或者逃命者的绝佳避难所。我确定,如果再这么下去的话,那里面一定会躲着间谍。”
邦德的身子在瑟瑟发抖,一阵阵冷汗从背脊上流下来。他小心翼翼地把身子伏低,然后从顶上拖来一些袋子,加上一层掩护。然而这层掩护其实是那么薄弱,现在一切都只能听天由命了。实在不行,只能殊死一搏!脚步声越来越近,邦德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他听见有人进了屋子。邦德几乎能够感觉到布洛菲尔德就在几码开外,而那个恶魔婆娘,恐怕只在咫尺之遥。邦德甚至能够感觉到那扫视的眼神,还能听到那丑陋的脸庞上的鼻孔在出气。这时候,一阵金属的叮当声传来。堆放着袋子的一面墙被翻来覆去地倒腾着,布洛菲尔德的剑在到处乱刺。布洛菲尔德停了一会儿,接着又是一阵猛刺,胡乱地上下左右刺了个遍。邦德紧紧缩成一团,牙关咬紧,嘴唇紧闭。嗖嗖的冷汗顺着脊背直流下来。他的脊背被重重地刺了一刀,他强忍着疼痛,紧紧咬住嘴唇。这时候,布洛菲尔德好像满足了,一阵盔甲的脚步声越来越远。邦德长舒了一口气,静静地呼出了胸中的愤懑。他听见布洛菲尔德的声音说:“这里没有什么,但是记得提醒我,我一定要好好训斥那个该死的卡诺。明天我们过来巡查的时候,我一定要处罚他。这个地方要好好清理出来,必须上锁。否则一定是安全隐患!”
过了好一会儿,脚步声似乎到了那一片夹竹桃林子里,渐渐地消失了,什么也听不见了。这个时候,邦德呻吟了一声。他感觉到背部十分疼痛,还好,他的背上有很多袋子。要不是这些袋子保护着他,那么后果就不堪设想了。他伸手去摸自己的后背,幸运的是,布洛菲尔德的剑并没有划开他的皮肤。他自己揉了揉,伸了一个懒腰,感到一种大难不死的庆幸和轻松。
邦德站了起来,重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藏身之所,他接着揉了揉受伤的背部,然后吐掉了嘴巴里的尘土。这些尘土是他紧紧贴在口袋上沾到的,一股说不出的血腥味道。他拿出水壶,漱了漱口,然后狠狠地喝了一口水。他小心谨慎地透过木板的缝隙向外面张望,确认没有人的踪迹之后,才躺倒在一堆废弃的袋子上。他觉得如此舒适,他一直在遐想,想自己该如何行动,如何脱身,如何寻找机会。然而这一切,都归结到布洛菲尔德的那些话上。现在邦德最想弄明白的,就是布洛菲尔德到底想做什么。他说的每一个字,邦德都细细地琢磨起来。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家伙一定是疯了。邦德清楚地记得,一年前,布洛菲尔德还不会说这些疯疯癫癫的话,那时候他的话更加平静,更加理智。他那个时候不会这样歇斯底里,也不会这样无缘无故咆哮嘶吼,他说话的语调原来是低缓的,逻辑清楚。而现在呢,完全是一副癫狂的样子,狂妄自大,语气粗暴。简直让人想起了当年的希特勒和墨索里尼,过去这个魔头布局精密,步步为营,很有自信,那是一个运筹帷幄的恶魔,因此更加可怕,更加难以对付。邦德的新婚妻子,就是在对付这个恶魔的过程中,牺牲了。想到这里,邦德的心中一阵悲痛。然而,现在看来,这个恶魔原来那些优点似乎都不见了,只剩下疯狂的变态和看似强大的外表。这对邦德而言,似乎是更有利的。邦德分析,之所以造成布洛菲尔德这种变化,很大原因在于他接连受到两次致命的打击,心理恐怕发生了很大的扭曲。那可是布洛菲尔德精心策划的两件阴谋。不过纵然如此,邦德还是必须小心。现在可以肯定的是,这个藏身之所已经暴露,不能久留。今晚就必须行动。现在,是时候好好计划一下了。如果他能够顺利进入城堡,他就有足够的自信干掉布洛菲尔德。不过,他同时想到,他自己很有可能在这个过程中被杀。事已至此,也管不得那么多了。今晚就是决战之夜,他已经准备以死相搏。不过,很快,他的脑海里闪现出一个人影,那就是铃木薇琪。如果他死了,倒没什么可怕的,就怕铃木薇琪会苦苦等待他,她该怎么办呢?这个给他的生活重新带来甜蜜的女孩、一个可以与之携手终老的善良女孩,她又该怎么办呢?
邦德陷入了浅浅的、提防的小憩,他的梦里全是恶鬼,是嚎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