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琪保持着匀速划行,显得很轻松,邦德紧随其后,并没有显得很吃力。不过,令邦德苦恼的是右边手腕上系着的那个浮囊,简直就像一个刹车片,让他快不起来。幸运的是,他带着脚蹼,这多少为艰难的前行提供了一些力量。前半程,他们沿着海峡朝东边前进。这一段风平浪静,没有花费太多的气力。不过,突然,薇琪转变了方向,这时候,他们才算真正面对那面高墙。只见墙根惊涛骇浪,层层浪花飞溅,让人不寒而栗。不一会儿,整个的高墙都已经进入他们的视野,他们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了。

在墙根下,有一些嶙峋的岩石,这为他们提供了一个不错的栖息地。不过薇琪依然把自己的身体藏在水里,她还从周围扒来一些水草,盖在自己的周围。这是因为,月光下,她光洁的身体很容易反光,要是惊动了高墙上的守卫,那就前功尽弃了。不过在邦德看来,夜间的巡逻队恐怕会很松懈,因为这样正好可以吸引更多的自杀者进入死亡城堡。所以,邦德大胆地爬到岩石上,把浮囊解下来,取出登山工具和装备。这其中最重要的是攀爬用的钢钉,他把钢钉插入岩石,向上爬了几步,以便脱下脚蹼。脚蹼被丢进一个岩石缝隙中,这样既可以避免潮水把它冲走,又可以防止被岗哨发现。他准备出发了,他轻轻地吻了他的爱人。薇琪挥了挥手,这是日本人道别最郑重的方式。然后她把脸埋了下来,或许是怕夺眶而出的泪珠会给邦德带来情绪上的波动。然而在月色下,那莹莹的泪光,斑驳的泪痕,却早已深深刻印进邦德的心。薇琪没有停留,她知道,邦德必须去完成使命。她像一颗白色的鱼雷,飞也似的离开了岩石,回到了大海的怀抱。她能够安全地回到黑岛吗?邦德相信,一定可以,因为她答应在黑岛等他回去的!

邦德把一切的离愁别绪都暂时忘却,回望了一眼波涛汹涌的海面,那白色的鱼雷已经蹿出去很远,看不见了。邦德看着他身上那被海水浸透的黑色夜行服,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是真的要深入龙潭虎穴了。他仔细查看了花岗岩石壁上的缝隙,他发现这些缝隙很大,足以提供脚部支撑,这算是万幸,因为他在老虎的忍者训练营接受了系统的登山训练。若是常人,恐怕寸步难行!然后,他解开自己的黑色头套,拖着身后的背囊,开始艰难地攀登。

这二百多尺高的绝壁,邦德足足花了二十分钟,才爬到制高点。不过在这个过程中,他几乎是徒手攀登,只有两次借助了登山设备。一是因为他接受了训练,能够抓住攀缘点,二是铁钉敲击岩石会发出很大的响声,万一惊动了上面的守卫,那就得不偿失了。这时,他已经来到了一处碉堡枪口的下面。他小心翼翼地挪动着步子,尽可能地把他高大的身躯隐藏得不易被人察觉。他沿着缝隙朝里面看,终于看见了那个罪恶的死亡乐园。和他想象得差不多,从碉堡下去,有一层层的台阶。他趁着浓荫悄悄屈身潜入,来到内墙的墙根。他的步子是那么轻,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但是他的心跳是那么剧烈,似乎可以撞死一只可爱的兔子。他蹲在那里,慢慢调整呼吸,慢慢使自己冷静下来。然后,他找了一个隐蔽的地方,先藏起来,竖起耳朵听外面的风吹草动。一阵清风拂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响声。不远处是潺潺的流水。而在地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翻滚沸腾,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天哪!这一定是火山岩浆,喷发口一定就在附近!邦德像一个暗夜的黑色幽灵,又像一个天国的索命使者,他沿着墙角,缓缓地向自己的右手方向前行。他现在最首要的任务,就是先找到一个庇护所。在那里,他可以宿营,可以暂时休养生息。但是,在这死亡乐园里,要找到这么一个地方,谈何容易?此外,这个地方也可以成为一个紧急情况下的大本营,他可以把自己的装备暂时安顿在这里。他到处搜寻,不放过任何一个小树林,不放过任何一片灌木丛。该死的是,这些地方都被仔细打扫过,根本没有容身之地。那些高大乔木下面的杂草和小树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不愧是一个“园艺大师”!不仅如此,更让邦德觉得恐惧的是,这些树木都散发出淡淡的芳香,邦德知道,这香气,是毒液为诱惑人们发出的,切不可靠近。

终于,他发现了一个小屋,挨着墙壁而建,然而已经很朽败了,似乎是座被遗弃的房子。房子的小门虚掩着,邦德把耳朵贴在门口,静静听里面的动静。确定里面无人后,邦德推门而入。果然不出邦德所料,这是一个储藏间,在阴暗的角落,堆放着园丁的工具,耙子、手推车之类。在这间小屋里,尘土的气息和木头陈腐的味道扑面而来,让邦德觉得窒息。邦德小心翼翼地四处查看。在木板墙壁透进来的月光的照耀下,邦德渐渐熟悉了这间小屋的情况。他回到屋子的后面,那里杂乱地堆放着许多脏兮兮的袋子。这些袋子应该都是已经用过的废弃袋子,正好可以用来藏身。邦德思索了一会儿,心想这里虽然常常有人来,但是正所谓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只要他躲得隐秘,应该不会被人注意到。他把手腕上的浮囊解了下来,然后把那些袋子归置了一下,腾出一个地方作为自己的小窝。然后他把自己的东西藏在袋子下面。钻出来的时候,他又故意把袋子弄得凌乱一些,避免引起注意。现在,他还要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清点一下自己随身携带的物品,看看是否有所遗漏。确认无误后,他来到屋子外面,四下观望,开始打探地形。他必须第一时间掌握园子里的情况,时间紧迫,他必须加快速度。

邦德紧紧贴着墙,就像一只暗夜的蝙蝠,遇到开阔地或者断壁无遮挡的区域,他就像幽灵一样,一跃而过。树丛中,花影下,都是他的藏身之处。虽然他身上穿着黑色的夜行服,但是他还是尽可能避免接触到那些有毒的植物。这些植物散发出强烈的味道。这些气味让他想起了遥远的过去,让那些令加勒比地区的探险者丧命的东西——山茱萸,或其他散发毒气或溢出毒液的植物。

他终于来到了湖边,这个湖和当时他在航拍照片上看到的那个湖很相近,应该就是同一个地方。湖面平静得如同一面魔法镜子,上面升腾着缭绕的云雾,显得神秘莫测。邦德站在那里,静静地观察,为自己的位置寻找一个坐标。而那张坐标地图就印在他的脑海里。突然,他的头顶上一片硕大的树叶掉了下来,飘飘荡荡落进湖里,荡漾起一层浅浅的涟漪,然后就被湖水吞没了。邦德心想,如果是一个人,掉了进去,会怎么样呢?湖里一定有什么特别的鱼类,这些鱼一定是食肉动物。只有食人鱼会对湖面上轻微的动静那么敏感。那片树叶不是被湖水吞没的,而是被食人鱼一口吞了下去!想到这里,邦德的后背阵阵冷汗冒了出来。

在湖的旁边,就是一个小火山口,发出浓烈的硫黄臭味。火山口里面岩浆翻滚,滚烫的气息扑面而来。这灼人的热浪让人仿佛置身魔窟。一旦喷发,邦德可以想见,那灼热的岩浆就会像喷泉一样溅到半空,然后落到人的身上。任何人都会顷刻之间化为脓水。几码以外,邦德依然可以感受到那股灼热,他只能站得更远!邦德知道,这岩浆,会定时喷发。他注视着火山口咕咕的气泡,时而翻滚,时而消失,正仿佛人的命运,漂泊不定。就在邦德不经意间朝空中仰望的时候,他透过树梢,发现了一个尖尖的屋檐。哦,那就是城堡的飞檐,像一只击破长空的飞鹰,青面獠牙,阴森恐怖。邦德万分谨慎地朝前爬行,避免发出任何声响。因为他知道,他已经来到了鬼蜮,恶魔和幽灵已经在他左右,不可掉以轻心。突然,穿过一个树丛后,他已经直面那座城堡了。邦德停了下来,躲进了树荫中,他的肋骨以下,心脏在剧烈跳动。似乎那颗心脏要撞破肋骨,跳将出来。邦德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一定要冷静!

再靠近一点,邦德已经能够看到古堡黑色的墙壁,还有金色的雕饰。屋檐上悬挂的金色的铃铛,就像催命的乐器,迎风摆动,发出鬼魅般的刺耳声音。那翘角屋顶,就像一只张开翅膀的巨大蝙蝠,又像暗夜恐怖的魔鬼,张牙舞爪,冲向星空。这座城堡比他想象得还要大,那些花岗岩的基石,也似乎更加牢固,坚不可摧。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万种进去之后的可能性。而在考虑这些可能性之前,他还要思考的是如何进去。他的身后可能就是主通道,那低矮的墙体,开放的门首!但是,一般而言,城堡不都有用于紧急情况下逃生的小门吗?从大门进去过于危险,如果从逃生小门进入,安全性就会高很多。邦德小心谨慎地继续前行。他将脚底板整个压在地面上,这样可以减少脚步和地面之间的摩擦,从而发出更小的声音。城堡上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他,他能够透过淡淡的月色,看到那些白色的闪耀着微光的东西——或者是监视者的眼睛,或者是上了膛的枪口。这些白色的微光以一种漠然的态度注视着邦德的到来,但是如果他们一旦发觉来者不善,就一定会火力全开,让邦德碎尸万段。不过幸运的是,他们或许还没有注意到邦德,或者以为那只是一只小猫小狗,或是其他的什么东西。不管如何,邦德已经开始记住它们了,那些白色的扫视光柱,那些黄色蓝色的篝火。所有这一切,他必须烂熟于心,否则就可能轻易送命。幸运的是,当他来到城堡的城墙跟前的时候,他依然毫发无伤。于是他沿着左边继续前行。因为他记得,在训练的时候,他学到过关于东方城堡的知识。一般而言,城堡的小门都设在吊桥的下面。夏特兰德博士的城堡应该也不例外。

邦德找到了!

那是一个锈迹斑斑的铁门,门锁显然已经太久没有开启,拴着的铁链都生满铁锈,但仍然牢固。这是双保险锁,邦德眉头紧锁!这一扇被岁月和风雨侵蚀的小门,上面布满了铁钉。邦德试探性地推了推,才发现门锁和铰链都被锈穿了,简直就是一个摆设。不过那一道铁链,又该如何打开呢?那道铁链把小门静静缠在岩石上,坚不可摧!这里曾经是一道进出城堡的门,现在却一点儿月光也不肯前来眷顾,杂草丛生,荒凉凄清。而门下面的护城河,也早已干涸,长出了一人多高的杂草,正好可以隐蔽。邦德用手指摩挲着那道门,突然有了主意。他那魔术师般的工具袋里有各种开锁的工具,不如试一试。

邦德用万能钥匙试了试,果然可以打开,真是谢天谢地!现在的问题就是门里面是不是还会有门闩呢,或许没有吧!邦德心里默默祈祷道。因为如果有的话,那么门外的那道锁就纯粹是多余的。没有问题,可以打开!一切情况都摸得差不多了,今夜应该赶紧回到小屋好好休息。他沿着来时的足迹,蹑手蹑脚回到城墙,然后准备朝右回去。总之,明天这道门,就是他的目标。

他朝右沿着城墙扶行,他跳出去观察了一下周边的情况。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被他的脚步声所惊扰,嗖的一声蹿进了旁边的落叶中。那是响尾蛇,矛头蝰蛇,还是黑曼巴蛇,又或者是眼镜王蛇?总之,一定是世界上最毒的蛇!听!还有别的什么?或许又是别的什么毒物,被惊扰了,慌忙逃窜。这些毒蛇猛兽到底是习惯于白天捕猎还是晚上呢?邦德不得而知!在惊慌恐惧下,邦德只能更加小心谨慎。这就像在玩俄罗斯轮盘赌,谁也不知道下一转是子弹还是空盘!一旦子弹上膛,你只有六分之一的希望死里逃生!

现在,邦德已经来到了城堡边的湖畔。他突然听到了一些异响。他忙躲在一棵大树的后面,静观其变。在不远处的灌木丛中,听起来有一只受伤的动物在呻吟。但是,过了一会儿,那个动静逐渐靠近,终于出现在道路上,那是一个衣衫褴褛、摇摇晃晃的人!不,不是一个人,或者只能说那曾经是个人!而现在,天哪,已经完全没了人形。在皎洁的月光下,邦德看到了最恐怖的一幕。那个人的头肿胀得像一个足球,变形的脸庞上,眼睛和嘴巴都成了一条细缝,太可怕了。那个人踉踉跄跄地前行,发出低沉的呻吟,显得痛苦万分。邦德似乎能够看到,那个人的手在拼命地撕扯眼睑周围的皮肤。他或许以为把那块皮肤扯掉,他就能够看得更加清楚。突然,他可能意识到无望,那皮肤已经膨胀得厉害,几乎把整个眼珠都盖住了,又怎么扯得下来。就算扯下来,那人又怎么活呢?只见那个人仰天号叫了一声,在月光下,他就像一个绝望的灵魂,等待着魔鬼的召唤。这声号叫不是因为害怕或者痛苦,而是因为这地狱般的遭遇和无尽的绝望。突然,那个人站着不动,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他好像第一次看到了那个湖。在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他张开双臂,似乎在拥抱自己的恋人。他快速走到湖边,纵身一跃,跳入湖中。他就像邦德早前看到的那片树叶一样,很快被吞没,只留下一圈涟漪。这圈涟漪更大,伴随着鲜红的血迹,湖内的食人鱼、岸上的毒蛇、空中的秃鹫,都齐刷刷聚了过来。那个人的身体在水里扑腾了几下,最后完全消失了。这个过程并不比那片树叶的消失长久。

那个可怕的场景,邦德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大群的食人鱼啃噬着那个可怜人的手臂、大腿、脸部,以及每一寸裸露的肌肤。一大群六七寸长的食人鱼在月光下就像一大堆粪蛆,上下翻腾。它们的鳞片发出微光,在鲜红的血肉里游刃有余。这个人的头极力想伸出水面,被一只食人鱼一口咬住,就像一只银色的发簪,直插进他的脸庞。然后他的头就被拖回到了水里。他的身体在急剧地扭曲和翻转,想用这种无力而无助的姿势躲避攻击。然而这一切都是无望,他身边越来越多的黑点,慢慢聚集,那是越来越多的食人鱼。最后,那个人不再发出声音,或许是因为他的气管已经被刺破了。他直直躺在水里,脸部朝下,头颅发出吱吱的声音,那是食人鱼正在啃噬脑浆。随后,攻击终止了,水面恢复了平静,只有几件破烂的衣服漂在湖面,偶尔引来一两只食人鱼的追逐。

邦德的额头上,一颗颗豆大的冷汗冒出来。他用手擦了擦汗,心有余悸地朝自己身上打量,好像怕自己哪里也少了一块皮肤。天哪!据说在南美洲有一种食人鱼,牙齿无比锋利,可以在一个小时内把一匹马,吃得只剩下骨架。不过这毕竟只是传说,没想到今天邦德竟然看到了传说的真实版。只是那个可怜的人,成了这个故事的主角。实在是太惨了!不过这个人也许在来这里之前,就打定了主意自杀,并且想试一试这种死法的。所以他到处寻找那个湖泊,不幸的是,在到达目的地之前,他就被毒液刺破了脸。所以他的脸才会肿胀得那么大。可以说,这场死亡盛宴,正是夏特兰德精心为他准备的,这里真不愧是死亡乐园!

詹姆斯·邦德的身子微微颤抖着,是恐惧,还是同情,他不大清楚。他慢慢地拖动着步子,心里的仇恨又增加了十分。邦德心想,布洛菲尔德,你这个恶魔,现在你的罪孽又深重了一层。架在你脖子上的利刃又多了一丝冤魂的仇恨,你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这真是勇者的复仇宣言!邦德穿过矮墙,继续走着。东方的碉堡黑黢黢的枪口正对着他的胸膛!然而,那胸膛里的复仇之火,发誓要将这杀人的魔窟一举粉碎。

不过,这还不是这座死亡乐园的全部家当!

在整座院子里,死亡的气息无处不在。空气中弥漫着硫黄的恶臭,邦德必须不断绕开那些岩浆翻滚的火山口。这些火山口被一些白色的石头围起来,作为危险的标志。但是邦德知道,很多冤魂还是被这灼热的岩浆无情地吞噬了。有纵身跳进去的,有被喷发的岩浆袭击的,当然也有被无情丢进去的。不过,从表面上看,夏特兰德博士还真是够细心的,他真像是想要防止任何人不小心掉进那岩浆里面去呢。可是事实呢?邦德来到一个网球场大小的地方,在这个地方的后面,一个破旧的神庙隐藏在一个岩洞中。神庙被打扫得很干净,在神庙的祭坛上,放着一束美丽的菊花。因为这时正是秋菊盛开的季节,阵阵秋风让人觉得凉爽而陶醉。这些菊花被插在枫树叶子周围,这种插花艺术,是日本最普遍、最原初,也最精致的一种插花艺术。这一点,邦德在过去的学习过程中,已经习得了很多。在这个神庙的对面,邦德穿着他幽灵般的忍者服,躲在阴影里面。邦德注视着神庙方向的一切。突然,他注意到一个日本人,身形俊朗,衣冠楚楚。邦德再仔细地一看,这个人头戴高高的礼帽,系着领花,一看就是政府的高官或者是婚礼上的父亲。在邦德看来,他简直就是日本的绅士,相信那精美的插花,也一定出自他的双手。只见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对着汩汩冒泡的岩浆发呆。他如此虔诚地为神庙献花,又如此凄清地立在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是祈祷,还是祈求宽恕!不,也许正确答案只有一个,他来这里,为的是结束自己的生命!

想到这里,邦德又是一身冷汗。布洛菲尔德这个恶魔,到底要背负多少冤魂才能满足!

这个绅士手里拿着一把伞,伞被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他的头低了下去,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向神灵祷告。他一直在说着什么,就像大教堂里最有威望的牧师带领信徒们做礼拜。但是他没有做牧师那些动作,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态度是那么和蔼、谦逊,看上去那么安详、宁静。他是不是在向神灵坦白什么,或者请求什么?邦德不得而知。邦德只是害怕,这个绅士,很快就要走向死亡之路。

邦德站在一棵树下,一边秘密关注着眼前的一切,一边做好隐蔽。邦德心想,他是不是应该出去和这个绅士谈谈。至少他应该了解一下这个绅士来此的目的。但是这也不大容易,邦德不会说日语,而且他身上只有一张聋哑人残疾证,而最关键的一点是,他现在还不能现身。他必须在阴影下做一只暗夜的幽灵,准备随时给魔鬼致命的一击。在任务没有完成之前,他不可以轻举妄动,绝对不可以!即使他现在过去与此人做无谓的辩论和争执,这个素昧平生的人也未必会听他的话。更何况这个人到底心中有什么心结,邦德能不能理解,这一切都未可知。而且如果一旦引来了守卫,邦德的任务就将前功尽弃。邦德只能默默站在那里。树荫底下,一个长长的影子拖得越来越长。这是那个绅士在移动脚步。邦德看清楚了那张脸,那是一张铁青的冷冰冰的脸,就像一块石头,这个人或许真的已经走到了死亡的边缘了。

只见那个人停止了祷告,他抬起头,看着夜空,皎洁的月色下,他显得那么孤独。他静静地凝视着夜空,很有礼貌地摘下礼帽,高高举起。然后他又举起他的伞,然后他把伞跨在手臂上,双手互相拍打,发出啪啪的响声。然后,他开始迈步,就像去参加一场商务谈判,那么冷静、沉着。他好像胸有成竹,又好像早有预想,他来到火山口的边缘。汩汩的岩浆似乎已经在鸣响警报,不过他没有止步。他越过白色的警戒石头线,继续往前走。他慢慢陷入岩浆,可是直到现在,他的嘴唇中没有一句呻吟。那致命的灼热已经到达他的腹股沟了,他终于爆发出一声“啊!”露出了金黄色的烧焦的牙齿!这显示,他的生命已经结束了!他是那么勇敢,那么淡定,那么有魅力,可是,他仍然逃不脱夏特兰德的鬼窟。这个绅士永远地走了,只有一顶黑色的礼帽,还没有完全燃烧。不过很快,这顶礼帽也会化为灰烬!没有人会知道,此时此地,这个火山口,又吞没了一个灵魂。

突然,火山口喷发了,那顶礼帽被送到了半空,然后落到离邦德几米远的地方。邦德一阵心悸,闭上眼睛,不忍直视。当邦德再次睁开眼睛,那顶帽子已经完全燃烧,消失了,只留下一抹黑色的痕迹。生命果真如此脆弱吗?还是夏特兰德这个魔鬼的伎俩太过高明?邦德闻到了一股刺鼻的硫黄的酸臭味,或许夹杂着尸体血肉的味道。是的,就是有一股血肉烧焦的味道,就好像烤肉店发出的一样,不过更加恶心,简直让人呕吐。邦德捂住口鼻,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短短的时间内,两条鲜活的生命,就被吞噬了!

邦德简直难以抑制内心的悲哀和仇恨,他稍微冷静了一些。心想,对这个绅士而言,或许他以一种光荣的方式回到了祖先的身边。不管他生前所犯何罪,他肯定获得了救赎。当他的骨骸慢慢沉入大地母亲的怀抱时,他的罪一定能够得到宽恕!而布洛菲尔德的账上,又多出一条人命。为什么空军不派飞机来炸掉这个魔窟?让这座死亡城堡万劫不复,让这杀人的坟场,永远消失?为什么这个恶魔至今依然能够逍遥法外?为什么那些道貌岸然的植物学家和政府高官还要袒护他,纵容包庇他?他们到底得了这个恶魔多少贿赂?难道一点点贿赂就真能泯灭科学家和官员的良知吗?而现在,只有他邦德,赤手空拳,来完成那些日本高层所无法完成的任务!

邦德简直义愤填膺,既然日本首相都想除掉这个恶魔,为什么却要利用他一个外国的情报人员呢?他们是想用最廉价的方式达到目的——即便牺牲,也不过是一个外国人!他那么无助,但是他不能退缩。国家的利益,爱人的仇恨,都促使他必须和布洛菲尔德做一个了断。然而他知道,现在他的机会过于渺茫。老虎和日本高层当然希望邦德用血肉之躯去换取四十四号密令,可是就是不知道,他那二百四十几磅血肉,能否换得成功!想到这里,邦德连老虎也憎恶起来。什么兄弟,不过是利用关系而已!他怨恨自己的命运,诅咒老虎,诅咒整个日本,邦德意志昏沉地继续走着。

突然,他的耳边似乎有一个声音:“难道你不想杀死布洛菲尔德?难道你不想给心爱的人报仇雪恨?这难道不是天赐良机吗?你今晚干得很漂亮,已经突破了防线,进入敌人的腹地,你马上就可以深入敌人的心脏,给予致命一击了。难道你不兴奋吗?你甚至已经掌握了地形,明天就可以进入城堡,进入他的卧室。趁他熟睡,手刃这个恶魔!何等畅快!相信你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吧?!还要杀了那个丑女人,你知道的,就是那个天底下最恶毒的妇人。然后,回到薇琪的身边。一两个星期后,你就可以回到英国伦敦,等待国人给予你的欢呼,等待你的头儿给你的嘉奖吧!来吧,邦德!在日本,每三十分钟就会有一个人自杀,不要那么多愁善感,不要为了几个自杀的人,就心慌意乱。你不是救世主,想想看,在医院,每天有多少病人的名牌会被撕掉,因为他们已经死了!死亡是不可避免的!现在你应该做的,就是完成任务。那样才能拯救更多的人,才能对得起你的爱人和祖国!”

这当头一棒,邦德释然了,他的眼前豁然开朗!

邦德如释重负,走完了回到小屋的最后一英里路程。在进去之前,他还是左右观望了一阵,他看到那银色的河道和镜子般澄澈的湖面。谁曾想到,如此美妙的景色竟是人间坟墓。遥远的天际出现了古铜色的朝霞,天将要破晓了,新的一天就会来到。在缓缓升腾的薄雾中,巨大的昆虫扇动着翅膀,发出嗡嗡的声响。那是绯红色的,还有粉红色的蜻蜓。它们唱歌、跳舞,似乎在给魔鬼吟唱最后的葬歌。当然,他突然想起了老虎曾经吟唱过的俳句——绯红色的蜻蜓在坟头上飞舞!这是美景,还是地狱?那是老虎的部下在临死之前所反复吟唱的。或许,他就是在这里,遭遇了劫难。那最后的梦魇般的经历,就是这些鬼怪的精灵。在死亡乐园里,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有可能是魔鬼的深渊。而这一切,都拜布洛菲尔德夫妇所赐。邦德暗暗发誓,在新的一天,他一定要杀死这对魔鬼,还给世人一个清清朗朗的世界!

邦德回头张望,再朝屋里张望,确认安全后推门而入。他在各种工具和手推车之间小心地循着自己出去时候的足迹,来到那个小小的窝。他把几个袋子盖在身上,陷入浅浅的睡眠。在他的睡梦中,到处都是鬼魅,到处都是惨叫,到处都是绝望……

但愿,明天,明天一切都会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