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邦德和老虎都没有睡意,不时抬头望望墙上的时钟,已经凌晨三点了。窗外通往横滨的公路上的车流也渐渐平息了声响,变成无边的静谧。暗夜的幽灵正笼罩着这座城市,黎明却迟迟还未来到。邦德已经完全沉迷于这个博士的故事。这个瑞士博士非比寻常的故事,简直让邦德欲罢不能。一个对植物如此着迷的人,理应是对生命无限礼赞的,可是他呢,却偏偏热爱“收集死亡”。正像老虎曾经说的那样:“他收集的,就是死亡!”这一点老虎是确确实实说过的,不过老虎在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可不是让邦德拿来消遣的,或者当茶余饭后的谈资。不仅如此,邦德隐约地意识到,老虎一定还有什么秘密没有透露。又或者,这个故事一定还有一个高潮段落。可是何时能够到达这个故事的最高潮呢?邦德的内心非常期待!

田中老虎用手心搓了搓脸,似乎在抖擞精神。他稍微停顿了一会儿,突然抬高音量说道:“今天的《新闻时报》,你看了吗?其中有一则故事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自杀事件!”

“我还没有来得及看,你说说看!”

“叫我从何说起呢!实在是太惨了。有一个18岁的年轻学生,今年是他第二次参加大学入学考试。可是他失败了,你知道,这打击对一个年轻的学生而言,确实挺大的。哦,对了,据报道,这个学生就住在东京的闹市区。心灰意冷的他,在街上闲逛,越想越绝望,最后来到一处建筑工地。这个工地正在建一座新的商场,距离他家不是很远。他并没有回家,而是在这个工地旁边逗留、徘徊。他看到一台打桩机正在工作,打桩机深深地打进地基里。突然,这个年轻人冲开正在工作的建筑工人,来到打桩机下,这时候打桩机正在往下冲击,正好砸在他的脑袋上,顿时……”

“天哪,这真是太恐怖了,简直就是人间惨剧!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你不知道,在日本,连续的考试失利会让孩子感觉对不起自己的父亲,觉得让自己的家族蒙羞。这种内疚和自责感,足以吞噬一切生的希望。为了挽回些许颜面,年轻人往往会步入迷途,走向极端。这是一条不归路,但在他看来,或许也是自我救赎的唯一出路。当然,这不得不从日本的文化传统说起。自杀其实在日本由来已久,甚至成为一种对待失意落魄的行为传统。然而这个传统恰恰反映出日本人民的极大不幸。”田中老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因为在死者看来,只要他敢于自杀,就可以得到原谅甚至赞美。他的父母和家庭也会因此而获得荣耀,不再被邻里歧视和看低。要知道,在日本,自杀一直被认为是一件极其勇敢而先荣的事情。”

“可是脑袋都变成草莓酱了,还要那些该死的面子有什么用呢?”邦德觉得很胸闷,气愤地质问道。

“邦德君,你想想吧。这就好比你们大英帝国的人,死后被皇家追授一枚维多利亚十字勋章,你会不动心吗?”

“可是我们更在意的是通过有生之年的功绩,去获得奖章,而不是依靠自杀来换取所谓的荣誉。荣誉只有在活着的时候才能享有,一旦死了,就是一个臭皮囊,哪有什么荣誉可言呢?至少,一个人不会因为考试失败的自杀而被追加荣誉,或者赢得邻里的赞美。正所谓,好死不如赖活着,这不是东方的谚语吗?”

“你说的可能是中国,或者东方的其他国家。在我们日本,情况就大不相同。日本人的思维里,荣辱高于生死。”田中老虎的语气里似乎有些讽刺的味道。大家一言不合,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田中老虎接着说:“在日本,耻辱是必须被清洗的——一直以来,日本人都是这么认为,也是这么选择的。也许对你而言,这是过时的想法,是老一套。但是,日本人对待耻辱,是很严肃的。他们认为,最好的雪耻方式,莫过于付出自己的生命。这才足以体现雪耻者的决心和诚意。如果说你们信奉好死不如赖活着,我们更强调人必须付出一切,去骄傲地活着。生命在于光彩和荣誉,除此之外别无真意。”

“天哪,你们对生命的态度太令人咂舌了,生命被你们看得太轻了。而且你不觉得,这种看轻生命的人生哲学太过迂腐了吗?在我们英国,生命是一切的前提,首先你必须活着,才有新的希望,不是吗?自杀被认为是愚蠢的懦夫、逃避者才会选择的行为。这是缺乏勇气、不敢直面人生的挫折、心胸狭隘的体现。谁要是轻言自杀,一定会给自己带来耻辱,而不是赢取面子。他的父母和亲人一定会为此而痛心疾首,而不是沾沾自喜,认为可以获得邻里的赞美,会更有面子。即便如你所说,自杀可以获得邻里给予的面子,但是到底是面子重要,还是一个鲜活的至亲骨肉更为重要呢?在我们英国,大学入学考试失败,还可以参加其他等级较低的入学考试,比如预科,或者更低级别的地方大学和社区大学的考试。这些学校同样可以培养出杰出的人才。而且,即便在失败的阴影里一时无法走出来,父母也应该尽力去安慰,并帮助孩子找到出路啊。面对失败,我们最多说一句:‘真见鬼。’我们断然不会因此结束自己宝贵的生命。这种事情在我们那里不会发生。因为这很可耻,很愚蠢,将给我们的父母带来极大的痛苦,我们的先祖也会为此感到遗憾。”

“对我们来说,一切都大不相同。只有自杀,父母才能获得安宁,邻里才会投来赞许的目光。荣誉高于一切,包括生命!人必须高傲地活着,人生才丰足富丽。”

邦德耸耸肩,不置可否。“好吧,或许这不是某一个人的问题,大概这真的是你们日本的常态吧。不过要我说,这更像弥散在日本历史长河中的病态。如果年轻人动辄选择自杀,那么日本不知道要丧失多少可爱而鲜活的生命啊。事实上,这种病态的自杀现象已经成为一种特定的民族行为方式——成为一种彼此传染影响的内向性暴力行为,贯穿整个日本历史。自杀甚至裹挟着所谓的荣誉,充满诱惑力,刺激着痴男怨女就范。不过,我在想,一个人把自己的生命都看得如此之轻的话,那么他会如何对待他人的生命呢?我想,最大的可能或许就是践踏他人的生命了。前几天,我在东京的闹市区亲眼看到了一起惨烈的车祸,车祸现场多辆汽车连环相撞,死伤遍地。警察闻讯赶到,面对惨不忍睹的血迹、支离破碎的身体,他们并没有第一时间抢救伤员。而是极其‘理智’地拍照取证,丈量现场。只见那些公务人员一会儿画线,一会儿检查肇事车辆,似乎看不到那些生命垂危的伤者。当然了,对他们而言,荣誉在于忠于职守,他们的职责就是收集证据,保护现场,为日后交通法庭开庭做准备。至于救助病人,那是医护工作者的事情。如果他们擅离职守,越权处理病人,不仅得不到荣誉,反而有可能被上级诟病。更有甚者,如果处理不当,致人死亡的话,他们就更脱不了干系。这种思维逻辑的前提,就是对生命的漠视,这在我们英国人看来,简直是完全无法理解和想象的。”

“这很正常啊,伤者移动就破坏了现场,很简单的道理。”老虎冷漠而轻描淡写地评论道,“况且,日本本来就已经人口过剩了。在我们国家,堕胎是合法行为。车祸不正好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吗?让那些多余的人死于非命,缓解人口压力。这个道理和那些小姐太太去医院堕胎不是一样的吗?不过,我必须稍微纠正一下之前你所说的话,你说自杀是日本人的一种传统病态,但是我想说的是,这不是病态,而是真真切切的事实。自杀是日本人处理问题的一种特别方式,就是如此。这种暴力的自我解决方式,并不会像贵国一样,被烙上羞耻的印记。事实上,在日本有一个民间传说,几乎家喻户晓,那就是关于四十七武士的故事。传说这四十七武士的主公名叫浅野,由于守卫的疏忽,浅野被暗杀。四十七武士发誓要为主公报仇,最后,他们终于报仇雪恨。不过,完成这个任务后,他们相约到一起,来到一个叫作爱柯的地方。这是一个风景秀丽的地方,武士们以集体剖腹自杀的方式,为他们的失职、为主公的死谢罪。四十七个武士,没有一个人选择逃避。难道这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悲壮吗?难道你能说他们是懦夫吗?今天,每到这些武士的忌日,就会有大批朝圣者坐上火车,前往祭奠。这是一种病态,或者说是一种践踏生命的兴奋吗?今天的爱柯海峡,已经成为一个神圣的地方,庄严肃穆,武士们的生命虽逝,然其精神,不当与民族之精神永存吗?”

“确实,如果你们的孩子从小都是在这种故事的灌输下成长的话,长大了难免会做出自杀的行为,这一点毋庸置疑。”

“正是这样,”老虎不无自豪地说,“每年都有二万五千至三万人选择自杀。不过,只有政府当局会认为这是一个难以启齿的数字。自杀的行为越壮观,就会被人们寄予更高的崇敬。不久前,有一个年轻人,简直轰动了日本。因为他竟然希望能够看见自己的人头落地。还有一对年轻的恋人,或许是由于家庭的阻挠,竟然双双携手,跳进了日本最著名的华严瀑布,最后葬身水腹。他们精心选择自杀的地点,获得了国人的喝彩。大岛的三原火山,是一处自杀的圣地。他们来到炙热的火山灰堆积成的火山口,然后纵身跳下去。他们的鞋子首先着火,然后整个身体都进入那个大熔炉,顷刻间就燃烧起来。为了应对愈演愈烈的自杀新花样,也为了阻止越来越多的人随意结束自己的生命,当局甚至专门成立了一个‘自杀预防办公室’。这个特殊部门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财力,可谓是世界各国政府中最特殊的机构,说明日本的自杀问题业已到了一个登峰造极的程度。不过此举收效甚微,你知道,日本的旧式铁道星罗棋布,这是天然的断头台。而且这种断头台是完全可以自行操作的,只需要等待火车开来的一刹那,鼓足勇气,迈出步子跳出去就行了。”

“你真是一个嗜血的混蛋,如此血腥的事情,在你嘴里竟然那样轻描淡写,老虎兄。整晚都在听你说这些死啊、血啊的,这些跟夏特兰德的植物园有什么关系?”

“我说的每一个字都与那座美丽别致的植物园息息相关——每一个字!你知道,夏特兰德的花园是不对外开放的,至少他是这么坚称的。但是你不觉得这种禁止简直就像一层窗户纸吗?在日本的自杀氛围下,如果有一个如此美丽的、可以轻松结束自己的生命的所在,就算严令禁止,也阻挡不住自杀者求死的心愿。这一点,夏特兰德不会不清楚。事实也确实如此,那里有一种神奇的魔力,把越来越多的自杀者吸引到那里。当然,那个布满毒物和死神的花园,已经成了全日本最具诱惑力的自杀天堂了。那些人坐上新干线到达京都(日本古都),然后沿着水路跨过美丽的大岛海峡,然后前往别府的最后一个海湾,最后从这里搭乘当地的火车到达福冈。到达福冈后,只需要打个出租,或者沿着海岸线,就能来到这个高墙耸立的神奇死亡城堡,肃穆萧瑟,阴森恐怖。你可以选择翻过高墙,或者贿赂送食物的人,躲在给园子送补给的车子里……总之,只要你想进去,就会有无数种方法越过那道高墙。进去之后,你将走完你人生最后一段绚烂的旅程,也许是和你爱的人手牵着手,穿过美丽的丛林,然后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一场神秘的赌博,就像日本人最爱的弹球盘(日本一种类似于弹球的赌博游戏),一切都得交给命运。你将会打中哪一号弹球?你的死亡会充满痛苦,还是轻松达到?也许你正漫步在整洁的步道上,一条响尾蛇在你的腿上咬了一口;又或者郁郁葱葱的灌木上渗出的晶莹的树脂掉落在你的皮肤上,这时候或许你正在树下小憩,丝毫感觉不到痛苦;又或者你因为好奇或者饥肠辘辘,摘了一把草莓或者捡了一个橘子……当然,如果你想让这个过程变得更快一点,痛痛快快地走上幽冥的黄泉之路的话,也有的是方法。你看,那个热浪翻腾的,充满着硫黄味的火山口,只要轻轻挪动你的步子,踏进去,没等你回神,已经成为一摊血水了。那里一千摄氏度的高温,只能允许你发出一声惨叫,接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那里就是一个死亡乐园,货架上充满了各种自残的玩意儿,就像一个潘多拉的盒子。也许你会想,那里各式各样的防御措施呢,是不是能够阻止人们一路进去?确实,防御是有的,警察还专门在外面竖起了禁止入内的牌子。真正的观光者和植物学家都必须出示证件才能进入。但是对于那些一心求死的人来说,这些禁止的牌子无异于一张张广告——他们本来就是要去最危险的地方结束生命。他们能够从海峡的丛林中辟出一条道路,翻过高墙,哪怕将指甲盖扒掉,也要找到入口。夏特兰德博士在那些最致命的地点竖起了骷髅头作为警示,但这些警示牌就像一面面通往死亡天堂的引路牌。这无形中省去了自杀者探路的时间。对此,也许‘好心’的博士会感到无比‘沮丧’吧,又或者,这一切都尽在他的安排之中?”

“这个杀人狂,哪有那样的好心!”邦德咬牙切齿地诅咒道。

“不错,一切都不过是伪装和掩饰。这个狂魔还嫌他的死亡指示牌不够显眼,他在花园的城堡顶上放上很多巨大的氮气球。这些氮气球高高飞扬,警告那些擅闯者,将会受到最严厉的法律指控。但是,这些所谓的指控警告,不过是夏特兰德的死亡召唤——来吧,都到这里来,这里到处都是死亡!死亡乐园就在这里,想要早日超脱,就来这里吧!”

“老虎兄,我觉得在这个问题上,你也挺笨的。你为什么不逮捕他?然后把这个鬼窟一把火烧了不就行了吗?”

“逮捕他?理由呢!就因为他把这些珍稀植物搬到日本来展览?然后一把火把一个外国友人花几百万建起来的植物园烧掉?要知道,他可是日本的荣誉居民!他什么也没做错啊。如果非要去责备谁的话,那只能说是我们日本人咎由自取,不是吗?当然了,你可以要求他加强园区的管制和监视,此外园区的道路也要加强巡逻,但是你觉得这有用吗?前面我已经说过了,这些做得越多,对那些自杀者就越有挑战性和诱惑力。而且,就算他及时给救护队报警,受害者也或许早就死亡了,这并不奇怪。你想想看,如果跳进火山喷火口,不就只剩下一堆灰了吗?你记得那份死亡名单中,有不少人本来就是身有残疾的人。那位博士先生完全可以装聋作哑,故作震惊。然后他再假模假样地表示,死者是在失明或者意识丧失的前提下,失足掉进火山口的。因为你也知道,在他的园子里,有的是让人致幻的毒草。但是,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了,现在已经有五百人死于这个魔窟,我们不能让这个数字无限扩大。由于媒体的宣传,可以预计,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前往这个死亡城堡。我们必须设法阻止这一切。”

“那么截至目前,你们采取了什么措施?”邦德焦急地问道。

“专门调查委员会已经去拜访了夏特兰德博士。夏特兰德这个老狐狸对我们的调查专员非常客气,他们均受到了最高规格的礼遇。在这种情况下,专员们只能耐心地听。夏特兰德甚至还厚颜无耻地向当局要求加强对植物园的保护。因为那些擅闯者简直让他不胜其烦。他抱怨道,这些人简直影响了他的正常工作。这真是恶人先告状。不过他说的也是事实,那些自杀者在走向死亡的过程中,不得不拜那些有毒的植物所帮忙,自然会对植被造成一定的伤害。可是,这不正是夏特兰德希望看到的吗?可是他还假模假样地表现出痛心疾首的样子,真是猫哭耗子。他还表示,愿意与当局通力合作,绝不放任那些攀枝折花者肆意进入。此外,他从内心深处感谢日本当局以及日本的植物学界为他提供的帮助,这让他的植物园能够顺利地开展正常的科研工作。看,这个伪君子,是多么善于伪装,多么善于作冠冕堂皇的陈词啊。为了表明他在植物学科研方面的专注,他还提出一个慷慨的建议。他正筹备建立一个标准化研究所——他将亲自物色研究人员和工作人员。这个研究机构专门负责对那些有毒植物进行毒素提取。然后,他会把这些提取出来的毒素无条件提供给日本的相关科研和医疗机构。要知道,这些毒素一方面是致人性命的毒药,另一方面却也是医学与科研上十分紧缺的原材料。这些毒素中,有的经过稀释之后,就能够成为临床上十分管用的灵丹妙药。说实话,这不就是变相的贿赂吗?所以不瞒你说,很多调查机构和专业机构的专家,甚至反过来为夏特兰德说话,真是气死人了。”

“可是这件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呢?貌似你的地盘不涉及这个领域吧?”邦德或许有些困意了,显得不大耐烦地问道。墙上的挂钟显示现在已经是凌晨四点了。邦德揉揉眼睛,朝窗外看去,远远的天际,高耸的大楼在晨曦的照耀下,泛着珍珠般灰白的颜色。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他倒了一杯清酒,壶里的最后一滴清酒也已经倒干净了。也许是困意正浓,也许是酒喝得太多,总之这会儿,邦德觉得这酒淡淡的,一点儿味道都没有。是时候睡觉了,邦德心里盘算着。可是,老虎很明显还没有睡觉的意思。他一门心思地沉浸在夏特兰德这个疯子的植物园里,一时半会儿都还出不来。透过老虎的眼神,邦德能够感觉到一种微妙的,真正属于日本人的那份责任和担当。这份责任和担当透过今晚这个荒诞的故事,被演绎得淋漓尽致。老虎那一种近乎无助的低沉声音,那种娓娓道来的叙事艺术,就像著名的小说家爱伦·坡、勒法努、布莱姆·斯托克、安布罗斯·比尔斯。这些作家的笔下都曾经出现过吸血鬼、无比可怕的世界等阴郁恐怖的事物,但这些跟夏特兰德的植物园比起来,似乎都有些小巫见大巫。

不过,邦德确实太困了……

但是,老虎丝毫不觉得晚……

此时的田中老虎就像传说中的日本武士,但是他的脸上似乎铭刻着更深的凶恶,更多的残忍。这是因为,他正在面对的,是一个更加强大的敌人,他必须疾恶如仇!田中的神色处处显示出他是一个凶悍的人,但是显然,他还不是野兽,而是教化和文明下的强人。所以他的情绪多少还有所遮掩,否则,他一定会像出笼的野兽,把敌人置于死地。可是邦德此刻真的有点不敢看老虎的眼神,那眼神真的是猛兽在黑暗深处发出的炯炯的蓝光。他是预备做殊死的搏斗了吗?除此之外,他没有过多的动作,只有偶尔身体的摇摆,以及臀部在椅子上的姿势调整,还有就是跷起的那条腿的微微抖动,这些身体语言显示他仍旧处于兴奋之中。他继续说道:“邦德君,一个月前,我曾经派出我最得力的干将,进入这个园子。我想弄清楚,这个园子里面到底在进行什么勾当。其实,让我这么做的,不是我的直接上司,而是来自最高层——内阁大臣。而内阁大臣则是直接听命于首相的。其实,关于这个植物园的废留问题,早就在公开媒体上炒得沸沸扬扬,因此连首相都开始关注此事。但是你也知道,这件事情的调查不能公开进行,所以才找到我们部门。现在你该知道,为什么这件事情和我有关了吧?这是一桩钦点的任务。可是,我们精心挑选培训的调查员去了很久都没有消息。一个星期后,我们在植物园附近的海滩上发现了他。他已经昏迷不醒,等到他醒来时,我们发现他双眼已经瞎了,全身皮肤大面积烧伤。经过医护人员的紧急抢救,他总算捡回来半条命,可是他已经神志不清了,嘴里一直念叨着深埋在他心底的恐怖回忆:‘坟墓上的蜻蜓。’这是一首十分阴森恐怖的日本俳句。后来,我们了解到,在他年轻的时候,曾经玩过我们日本小孩子都会玩的一种残忍的游戏。他们把一只雌性蜻蜓用细绳拴着,以此作为诱饵,吸引雄性蜻蜓。过不了多久,大量雄性蜻蜓飞来,他们把身体贴在雌性蜻蜓身上,希望获得交尾的权利。这样,它们也再也无法逃脱了,都陷入绝望。俳句,是日本的一种古典短诗,由十七字音组成。我们这个这个可怜的调查员,直到死,嘴里依然念叨着:‘绝望而孤独,粉红色的蜻蜓在坟墓上飞舞,飞舞!’”

詹姆斯·邦德觉得他似乎正在梦境里:这个小小的房间,四周被纸门隔开,杉木板做成的写意屏风,让人仿佛置身画中。窗外是精致的小花园,花园里流水潺潺,远方露出了晨曦的微红的颜色。屋子里的桌面上,香烟和空酒瓶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如鬼魅一般。他眼前这个与他称兄道弟的人,却在讲述这一个似乎不着边际、让人不敢相信的故事。这个故事本来似乎应该由说书人在书场的灯光下,声情并茂地娓娓道来。然而眼前的这个讲述者,明显声音低沉,显得有气无力。这个故事好像发生在遥远的过去,但是,又确确实实就发生在当下。老虎今晚把他叫来,就是要告诉他,这是一件真真切切正在发生的事情。未必,他是拿邦德来消遣的吗?这绝不可能!为什么呢?难道田中太孤独了?又或者他已经无人可以相信?邦德强直起昏昏欲睡的脑袋,打起精神,问:“对不起,田中兄,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呢?”

田中老虎似乎在整理思绪,他在黑色镶边的金色长方形榻榻米上端端正正地坐着,似乎比刚才坐得更加端正。他直直地看着邦德,似乎有什么心里话要说。他停顿了一下,说:“我还能怎么做?我只能向我的上级道歉,我一直在等待时机。我一直在等待最合适的时机,把这个问题一并解决,我必须得拿出一个圆满的解决方案。我没有白等,你终于来了,你就是我一直苦苦等待的人!邦德君!”说这个话的时候,老虎表情严肃,似乎并不是开玩笑。

邦德则被这突如其来的话吓了一跳,他云里雾里地不知所措,只能茫然地问道:“为什么要等我呢?”

“因为我想派你去,作为我们的解决方案!”

“我?”邦德目瞪口呆,瞠目结舌!

不过邦德很快意识到他没有听错。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看来,今晚的故事没个尽头了。老虎曾经抓了几只日本蜜蜂养在铜罩子里,这几个小家伙偏偏这会儿不合时宜地嗡嗡乱叫起来。这让邦德尤其心烦意乱,他恨不得把这些该死的蜜蜂一个个踩死。他有些没好气地说:“老虎兄,太晚了,要不我们先休息吧。明天我们再从长计议,你看好不好?当然,明天我一定会给出我的建议。我知道,这是一个棘手的难题。但是,不睡个好觉,怎么有力气来解决这个难题呢?”他一边说,一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不过,田中以近乎命令的口吻说:“坐下,邦德君。如果你对你的祖国还有足够的爱国之心的话,我希望你明天就动身。今晚,你必须做出抉择!”老虎看了看手表,接着说,“你从东京中央车站,搭乘十二点二十的新干线抵达九州的福冈。这中间还有一些时间,但是你不必回酒店了。你也不能再见德科。从今往后,你只听命于我一人。”田中老虎的声音异常平静,异常柔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邦德好像被电了一下,他噌地站起来,质问道:“老虎,你他妈到底在说些什么?”

田中老虎不急不慢地说:“你还记得那一天,在我的办公室,你亲口对我做出的承诺吗?你说过,你会拿出筹码,和我交换四十四号密令。你还说过,为了这份命令,你已经被授权,为我做一些事情,只要我需要你!那么,我要弄清楚,你那天所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我并没有说我被授权,我只是说,我可以以个人名义,为你做任何事情。这是我个人的行为,和我的国家及组织无关!”

“这也足够了,兄弟。那么现在,就是你兑现你的承诺的时候了。我需要在夏特兰德那里为我们的首相安排一个观众。他一再询问我关于那座死亡城堡的事情,我必须派一个人去一探究竟。但是你也知道,这件事情,异常危险,而且保密要求很高。目前,只有你我,以及首相本人知道这件事情,你明白吗?”

“行了,老虎,”邦德有些不耐烦地说,“别说那些没用的,你就说,到底要我为你做什么吧?”

老虎依然是一副不急不慢的样子。他说:“邦德君,我接下来的话也许会无意冒犯,还请你多多原谅,好吗?谁叫我们是兄弟呢?而且,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国家,不是吗?事实是,现在有一个比较不好的局面。那就是自从战后,我们的当政者,以及百姓,其实也包括我在内,对英国的军事和情报力量,都是比较不看好的。你们号称日不落帝国,但是现在已经完全名不副实,你们日渐衰弱,许多地方相继独立,甚至完全脱离英联邦。你们相当于是在把帝国的地位拱手相让。这些都是不争的事实。你们的情报机关近年来更是乌龙不断,你们在苏黎世湖上的表现,几乎让全世界的同行们看了一次大笑话。大家甚至有些同情你们,觉得你们不是可笑,而是可怜。这真是一种莫大的悲哀和耻辱啊。而更进一步,你们国家的政府似乎已经无力统治这个国家了,不是吗?他们无法有效地治理好国家,于是把权力让渡给工会。工会是干什么的?无非是主张人们应该付出更少的劳动,而获得更高的薪酬和福利。傻子都知道,如果一个国家奉行这样的政策,怎么能不孱弱呢?这种浮报雇用(日本工会的防止失业对策),这种逃避诚实劳动的投机政策,正在慢慢削弱并蚕食英国的道德底线。这种城市劳动的道德准则是全世界都极力推崇的,而在英国,这项基本准则却正在逐渐堕落,逐渐被抛弃。在你们的国度,我们能够看到的,仅仅是空虚迷茫的一群群的纵欲者和享乐主义者。人们在轮盘赌桌上碰着运气,人们哀号着继续讨论所谓的天气,讨论着这个国家逐渐萎靡不振的国运。你们的官员则无所事事,只知道大谈一些皇家秘闻和宫闱之事,流言蜚语漫天散布。你们的小报每天都登载着那些花边和黄色新闻,极尽煽情之能事。你们所谓的贵族的丑闻,长期占据着小报的头版位置。你们的国家已经无可救药!”

詹姆斯·邦德忍无可忍,爆发出一阵狂笑。“老虎,你的评论真是一针见血啊。你完全可以把你刚才的话写成一篇通讯,署名耄耋老人,发给《泰晤士报》,一定能够在特别专栏发表。你不觉得你离开英国太久了吗?你的这些观点,不都是带着老眼光去看待新问题吗?你最好到英国去转转,你就会知道,刚才你的评论是多么荒谬。你一定会为你刚才所说的话感到羞愧的。英国已经今非昔比,绝对没你所说的那么糟糕!”

“邦德君,刚才可是你自己说漏了嘴。你说没那么糟糕,那么到底是有多糟糕呢?这不就像一个成绩很差的学生,每次没有考好,都会自我安慰道,没那么糟糕!事实上,你做得已经很糟糕了,这时候,或许只有真正的好朋友,才会指出你的问题。那些敢说真话的人才是对你好的人,不是吗?但是,我恐怕,这个世界上,敢于说真话的朋友越来越少了,不是吗?现在,你为了你的国家,那个曾经的伟大帝国,现在面临危机的老帝国,你需要同我交易。你不远万里来到日本,无非是想得到那份对贵国无比重要的情报。这份情报关系到在贵国的领土上,会不会发生最可怕的核爆,像战时日本的广岛和长崎一样。谁都知道,这份情报对贵国有多么重要。可是,邦德君,这么久的相处,我早已把你当作兄弟。可即便如此,那也只是我们的私交。我们的国家和组织,为什么要把如此重要的情报给你呢?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情报界尤其如此,否则便是对自己国家的不忠。这一点你很清楚!那么现在的问题是,如果我们把情报给你,我们能够获得什么好处呢?那么,如果你答应我的要求,你又将获得什么好处呢?邦德君,请你自己掂量一下吧!这就好比一个酗酒、无助的拳手,在不可避免地要被对手击伤的时候,你却送上一把盐,能有什么作用呢?贵国那些拿来交换的情报,不就是这把盐吗?”

邦德义愤填膺地说:“喂喂,老虎,刚才你出球了,现在该轮到我出球了吧!要我说,你们日本的军国主义未灭,你们是东亚的潜在军事侵略者,所以美国必须在此长期驻守,以此来压制你们的势力抬头。不过你们早就想摆脱美国这个束缚,虽然表面上你们对美国毕恭毕敬,简直就是一副奴仆对待主人的媚态,而其实内心呢,你们早就包藏着不满。你们早就想重振所谓的武士道精神,再度成为军事强国。我说的这些,都没错吧!穷兵黩武给日本带来过灾难性的后果,现在,你们却依然梦想着这条道路,这难道就是对国民负责的政府?你们总是用自己的标准去衡量一切,你们盲目的自大,一定会让贵国再度受到教训。另外,我不得不告诉你,英国在经历了二战之后,确实元气大伤。但是,我们的福利政策,让我们可以有足够的理由,期待更美好的明天,获得更自由、更美满的生活。当然了,过去英国的殖民地相继独立,但是他们依然还是围绕在英联邦的体系中,英国女王依旧是他们的最高元首。而除了政治之外,我们在其他方面也成就斐然。我们早就登上了珠穆朗玛峰,我们在奥运会上的表现,世人有目共睹。我们赢得了一次次诺贝尔奖,为世界人民贡献了最顶尖的科技内容。也许我们的政治家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是贵国的政治家就没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吗?要知道,人非圣贤!所有的政治家,都不可能是完美的。但是,英国人民是最伟大的——虽然我们只有区区五千万人口,但是我们创造了属于英国的历史和传奇,也必将开辟英国的光明未来。”

田中老虎哈哈大笑起来:“说得好,邦德君。果然不出我所料,您那英国式的隐忍主义最后还是在我的一再挑衅下爆发了,哈哈。邦德君,我其实无意冒犯您,更无意冒犯您的国家。我说过,我曾经受到过贵国的礼遇,这让我终生难忘,那是我人生中一段最美好的回忆。但是,我必须进行这个测验。很显然,你通过了测试,你对你的国家的忠诚和情感,可以保证你有足够的勇气,承担你接下来的任务。这一点,现在看来毋庸置疑。不过说到这里,我还是想给你讲一件有趣的事情。你猜猜看,我的首相是怎么对我说的。他说:‘嘿,你去考验考验这个中校,看看他到底是不是个爱国者,他到底愿不愿意用自己的一切去换取国家利益。如果他通过测试,那么好吧,这表明英国人还是值得敬佩的,我们愿意与他们分享情报。如果他表现得不尽如人意,那么你就婉言谢绝他的请求。”

邦德不耐烦地耸耸肩。显然,邦德心里还是很不舒服,老虎刚才的语言攻击实在是太伤人了。而且,事实是,邦德也意识到,老虎所言并非全虚,这让他的心里更加难受。“好吧,老虎,你这又是什么测试?是不是又是你们武士道那套把戏。叫我说,你们就是喜欢拐弯抹角,就不能痛痛快快的吗?”

“确实有点,我承认。”田中老虎承认道,脸上浮现出一丝歉意。

他说:“那么,请你务必前往这个死亡城堡,将恶魔斩尽杀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