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十点,德科·亨德森亲自到酒店接邦德。不过,亨德森自己好像也没有睡醒的样子。看得出来,他恐怕不是春宵达旦,就是宿醉而酒尚未醒,又或者二者兼而有之。鬼知道他昨晚在哪里。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的面颊被血气笼罩。他径直朝“竹子酒吧”的吧台走去,要了两杯白兰地和一瓶姜汁汽水。邦德温和而友好地劝说道:“我想你最好少喝点吧,虽说这些也不是什么烈性酒,就和清酒差不多,可是毕竟你昨晚的酒劲还没过呢。我说老兄,我还没听说过用威士忌打底,然后痛饮的。尤其是日本的三得利威士忌,真叫人难以置信!”

“喂,你昨晚在那里不是很尽兴吗?不过你是身体上的尽兴,没什么好值得骄傲的。看我,我喝了一整晚的酒,像一个荣耀的英雄,不是吗?看我的嘴唇,是不是有点儿像秃鹰的屁股,哈哈,它已经完全麻木了,所以再多喝点也不妨事!不过说真的,当我们从那个污秽的妓院回家后,我还是忍不住吐了几回。所以说,你可别瞧不上日本的威士忌,至少你对三得利酒的看法就有失偏颇。这种酒可真不赖,它的酿造工艺也是独一无二的。不仅如此,三得利是非常实惠的,最普通的白色商标的那种,价格不过十五元一瓶,真是物美价廉!三得利威士忌一共有好几种,但价格最便宜的那种我反而觉得最好。你说这奇不奇怪?其实,真正爱酒之人,又何必拘泥于酒的身价呢,合适自己就行了。品酒其实就是品文化嘛!我也记不清大约多久之前,我曾经在一家酿酒厂,遇见了一位行家。他向我述说了一些关于酒的趣事。他说,只有在风光旖旎,适合拍照取景的地方,才有可能酿造出最美的威士忌。你以前听过这种说法吗?他的理由是,酒的酿造,有赖于温度、光线等诸多自然因素,风光秀丽的地方,其光照条件、气候状况,都更适宜酒的发酵和酿造。也就是说,酒和我们人一样,喜欢自然的佳境,甚至是有生命、有文化品性的。你是不是觉得我在吹牛?老实说,昨天晚上我是不是说了很多自吹自擂、不着边际的大话?又或者其实是你在那里大放厥词?总而言之,我记得我们两个人中,有一个喝得不省人事,还有一个就在那里吹牛皮,哈哈……”

“吹牛皮?那我觉得倒不至于,不过你确实天南海北地发表了一通议论,不过你总是拿我开涮,这真的让我有点儿难堪。不过,虽然如此,但你确实是在开玩笑,就像老朋友之间的调笑。以我们之间的交情,这些都算不得什么。不过,下次你可千万别再把我比作那个中看不中用的花花公子了。总之,真的没什么,你既没有冒犯谁,当然谁也不敢得罪您!”

“哦,天哪,对不住了,兄弟!”德科·亨德森一脸茫然地用手扒了扒额头前的乱发,其实他的发型一直都是认真打理过的,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儿突然显得杂乱了些。过了一会儿,他问道:“那,我没伤害其他人吧?”

“那倒没有,不过有个美娇娘倒是委实受了你的欺负,你胡乱地在人家的屁股上啪啪乱打一通,把人家都打趴下了。”

“这个嘛……”德科·亨德森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狡黠的目光,神色突然显得放松了不少,缓缓地说,“你不懂,老兄!这是爱的击打。我问问你,漂亮姑娘的翘臀是不是能够挑逗你爱的神经?据我回忆,当时大家是不是都开怀大笑?没有打情骂俏,哪来许多的欢乐呢?包括那个女孩自己,是不是也特别兴奋?没错,顺便问一句,你们一般是怎么和女孩子打交道的,彬彬有礼像个绅士?不过,你看,那些女孩,那才叫热情似火,你可不能冷若冰霜啊!”

“我看这些女孩们确实够火辣的!”

“嗯,看来你已经开始上道了!”德科·亨德森打趣道,喝完了杯中的威士忌,起身准备离开,“走吧,让我们出发吧。你可不能让老虎先生等你。以前有一次我迟到了,后来他一周都没有和我说话。老虎先生可是个很有时间观念的人!”

现在已经是东京的盛夏时节,闷热、潮湿、晦暗,这都是这个节气日本最惯常的气候,东京自然也不例外。空气中弥漫着各色烟尘,那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和杂乱无章的建造工地带来的灰土。东京似乎永远都在拆房子、砸道路,又似乎永远都在建造新的工程。这是一座日新月异、浮华喧嚣的城市。他们的车子行驶了将近半个小时,似乎是沿着东京到横滨的国道线疾驰。突然,车子转了几个弯,在一座死寂灰白的大厦前停了下来。依稀能够从大厦的牌子上看到“亚洲民俗协会”几个字样,字体很大,但似乎有些斑驳不清了。大厦前面车水马龙,在一处看起来相当重要的入口处,车水马龙,给原本灰暗的大厦带来一丝生气。不过谁也没有朝邦德他们这边看,是啊,谁会理会两个貌不惊人的外国人呢?也没有人上前询问他们来访的原因或事由,他们就那么径直走进了大厅,穿过大厅的门廊,大摇大摆地朝里面走去。沿途他们看到了各色的报刊书籍出售,墙壁上挂着考究精致的美术作品,他们觉得好像来到了一座宏伟的博物馆。

在一处门廊过道的墙上,挂着一块“国际关系”的指示牌,德科·亨德森径直朝那个标识指示的方向走过去。穿过门廊,里面豁然开朗,两边是镶嵌着长长玻璃镜子的隔间。隔间里面整齐排列着一张张的写字台,一些看上去十分勤奋好学又认真用功的年轻人正在伏案工作。房间里面还陈列着一排排的书架,上面整齐地码放着各种图书。在隔间的墙壁上,挂着各种图表,图表上用各种不同的大头针标注着特定的位置,似乎是用作分析的工具。穿过这排隔间后,终于看见了“国际关系”那间办公室,不过这并不是德科先生的目的地,这不过是个幌子。亨德森沿着那间办公室向右边转,看到另一排镶嵌着长长的玻璃镜子的隔间。然而这排房间的大门并不是敞开的,而是紧紧地闭上,即便想从门缝里一窥里面的情况也根本不可能。在每间房间的门上,都用英文和日文标明房间主人的姓名。他们突然转了一个弯,看见了更多房门紧闭的房间,呈现在视觉中的景象让人有些肃然起敬。偶尔有一两间房子有人进出,透过微微张开的门缝,看得见里面有更多伏案工作的人,而里面则更像一座气势恢宏的图书资料馆。也就是在这里,他们第一次遭遇了阻拦和盘问,一个人在入口处仔细打量着邦德和德科。不过当他们说明来意后,那个工作人员立即深深地鞠上一躬,然后客气地把他们请到里面去。德科一边走,一边悄悄地对邦德说:“前面的那些都不过是伪装和幌子。这里才是真正的分界线,懂吗?我们刚才走过来的地方,是真正的民俗协会,而这里嘛……是老虎的秘密办公基地的外围单位,很快你就要见到这位传说中的仁兄了。这些外围单位的工作性质还不算绝密,主要负责处理文档归类、资料整理,以及一些外围活动的组织和安排等事务。如果我们是擅入者,那么在这里我们就会被客气地请出去了。不过,今天,我们是老虎的客人,那就另当别论了,看他们多客气,哈哈。”

在最后一个书架的墙壁后面,一条走道一直延伸到一间深深隐蔽其间的房间,一扇小小的不起眼的门隐藏在书架后。门上标志着“危险”的警示字样,这字样是用朱红色的油漆加粗描画的,让人的心不禁为之一颤。在旁边还留着一个纸片,上面警示道:“扩建工程,禁止入内!”走近一看,才能清晰地看到这门上的另一块小牌子“文件档案部”。不过隔着门,可以清晰地听到门那边施工的声音:电锯正锯着木头,榔头在哐哐地砸墙,还有电钻的声音……邦德一脸狐疑,不明白到底是什么状况。不过德科却一脸轻松,他拉着邦德推开门,丝毫不顾及那朱红色的“危险”警示。推开门的一刹那,邦德先生的狐疑突然变作惊诧——天哪,里面根本就没有任何人在施工。地面已经打过蜡了,显得光亮整洁,一尘不染,除此之外,里面空空如也。邦德一脸茫然地笑了笑,正不明就里。德科先生则哈哈大笑起来,指着门后面的一个秘密装置,说:“猜猜那是什么?看不出来吧,那其实是一个录音机,它模拟出了整个施工场面,这都是为了吓退那些擅闯者而故意设置的伪饰。是不是突然觉得这些小把戏还挺玄妙的。”德科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多么聪明的小伎俩啊!不过可别小瞧这些花招,其实还挺管用的,日本人用了好多年呢。来,你再看这里,”他一边说,一边指着他们脚下空空荡荡的地板,“这地板,漂亮吧!日本人管它叫夜鹰地板。这可是日本的文化遗产,是他们的祖辈留下来的,为的就是阻止那些不速之客的误闯或居心叵测的坏人的入侵。没想到20世纪的今天,仍在使用,仍然在发挥着它们最初的功能,听起来是不是有些神奇。让我们来试试看,以你特工的经验,你设法从这个地板走过去,而不发出声音,或者至少不被人听见或发现。老伙计,我相信你一定能够做到,对吧?!”德科先生故意卖着关子。

邦德故意蹑手蹑脚往前慢慢挪着步子,可是还没走出几步远,地面就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刺耳声音,简直像地底下藏着撕心裂肺、歇斯底里的怪物。与此同时,对面的墙上开出一个猫眼,一双横眉冷对的眼睛正朝这边怒目圆睁。看得出来,邦德中埋伏了,对面早在那里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了。突然,对面的门打开了,出现一个彪形大汉,穿着高筒靴,上面是一领整整齐齐的白衬衫,显得很精神。这间房子很小,简直就像一个木头箱子。如果不是里面的书桌和椅子在那里提示的话,你真不能想象这竟然是一个房间。那个大汉将书放下来,走了过来,礼节性地鞠了一躬。德科用日语和他交流,邦德听不大清楚,不过里面反复出现“田中”的名字。那个男人交谈结束过后,客气地深深地再鞠了一躬。德科转过身来,对邦德说:“我只能帮你引荐到此了!接下来就看你自己的咯!大胆地去吧,你一定不会有辱使命的,把你的能耐都拿出来,给这些日本人一点儿颜色瞧瞧。老虎会派人送你回酒店的。那么,我们回头再见!”

邦德故作镇静地笑了笑,打趣道:“那么请你告诉我的妈妈,我正在玩一个死亡游戏,好吗?再见!”说完就走了进去。那个小“木箱”的门在他身后关上了,这会儿突然变得像个电梯。这果然是个电梯,只见那个男人从桌子上的暗格里打开键盘,然后按动了按钮。邦德感觉身体有些失重,然后就往下面降,不知道怎的,他的心里突然由微微的紧张变作淡淡的欢快。他心想:这老虎的小把戏还真多,不管怎么说,还挺有趣的,让人好期待后面还有些什么机关呢。这个戒备森严的老虎怎么想得到用一个“木箱”一样的小房间当作监视器,这是个多么老谋深算又步步为营的狠角色啊!这也许就是东方人所说的狡兔三窟吧,那么他下一个巢穴在哪里呢?

那个“木箱”下降了好一会儿,那滋味虽然有点像乘电梯,但又好像不是,感觉很微妙,有些失重,令人飘飘然中有些心慌和胆怯。随着木箱停止下降,邦德整理了一下思绪,鼓足了精神,准备好进入一个地下的世界——在东方的传说中,地下常常是魑魅魍魉、鬼蜮横行的。只见那个粗壮的男守卫先走了出去,邦德紧随其后。他刚一出去,本能地采取了一个立正的姿势。这个立正的姿势一动不动保持了好一会儿,因为似乎正有一股神奇的力量让他动弹不得,他甚至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进入另一个次元和空间,他们正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不过理智告诉他,那不可能,他观察了自己的周遭。他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形似火车站台的平地上。这里简直就是一个完整复杂的地下交通体系:两条轨道在红绿灯的指挥下,并行不悖。墙壁是微微倾斜的弧形,这是为了使地下构造更加稳固。在一个穹庐形屋顶的亭子间内,一个男人走了出来,用带着浓重东方口音的英语向邦德打着招呼:“中校先生,请跟我来!”邦德好奇地朝那间亭子间望去,才发现那其实是一个卖香烟等物品的小铺子。这真是一个地下新世界啊!

邦德先生被带到了一个弧形的出口处,出去之后,豁然开朗。那是一个大厅,大厅的地板和扶梯都是可移动的。也许有一天,这个地方会完全变成另外一个景象,只要调整各个预制构件的比例和位置,就可以使这里焕然一新。这或许是为了防止到过这里的人记下此地的格局和布置,或许又是老虎的某个防御策略吧。不过,就目前而言,两边墙壁是整面的大玻璃镜子,一字排开的是用预制板搭建而成的办公室。

邦德被带到这些办公室最顶头的一间,这是一个接待室,在接待室的里面,是一间更加隐秘的办公室。一名男性职员正在打字机前工作,看到邦德先生进来后,赶忙起身迎接。他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推开身后办公室的槅门,进去了一会儿,然后毕恭毕敬地退了出来。他退出去的时候,将推拉门留下一个小小的缝隙,示意邦德进去:“中校先生,请进!”

邦德走了进去,听见身后的门被轻轻地关上了。德科向他描述过的那个孔武有力的男人朝他走了过来,他的脚步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这反而让邦德有点儿紧张。那个男人伸出一只粗糙而坚硬的手:“敬爱的中校先生,早上好!能够见到你,真是我的荣幸!”

那个男人露出了与他的身材不大相称的微笑,宽大的嘴巴露出两排金牙,有点儿凶恶,也有点儿滑稽。不过那个男人的一双大眼睛倒是炯炯有神,长长的睫毛,透露出些许善意,甚至带着几分女性的柔媚。也许这本来就是一个复杂的人!“来吧,请坐!说说看吧,这间办公室怎么样?喜不喜欢?这和你们上司的办公室大相径庭吧?毫无疑问,这是在遥远的东方,不是英国,对吧,哈哈。不过,我要告诉你,这还不是全部,这个地下工程目前只完成了一半,另一半还需要大约十年的时间才能完工。没错,现在你看到的部分正是由一座尚未建成的地铁站改建而成的。你知道,东京嘛,寸土寸金,到处都是喧嚣和嘈杂,简直找不到一处安静的办公场所。而我呢,雅好清静,所以我只能开动脑筋,好好地想一想,最后决定在地下做文章。这里既安静,又绝对私密,想必这些阁下都已经感受到了吧。而且,地下更凉爽,只可惜我们没法在这里住太久,等到这里通车运行,我们就得搬到别的地方去了。不过有句话怎么说的,珍惜当下,对吧,邦德君!”

邦德从田中老虎那张空空荡荡的办公桌前抽出一张办公椅,坐了下来,故作镇静和悠闲。

“喂,我说你这里可颇费了些脑汁来设计吧。上面竟然是什么‘民俗协会’,我恐怕全世界也找不出第二处如此忙碌的民俗协会来了?这是个世风日下的时代,哪来那么多人对民俗感兴趣!”邦德打趣道。

田中老虎耸耸肩,表示不置可否。“这有什么关系。他们只需要把那些文献整理成册,然后派发出去,反正都是免费派送。不管人家愿不愿意看,也不管送到谁手上,也许送到美国、德国、瑞士也说不定。总之,他们总要做点什么,让人相信那的的确确就是一个民俗协会或者说民俗博物馆,这就足够了。不是吗?而且我们印出来的东西有模有样,肯定还是有人会正儿八经地去读一读的。不过,说实话,伪装得越好,花费就越高,这是毋庸置疑的。虽然钱的事情我并不担心,外务部自然会拨付,但是我还是担心出乱子。于是才有这地下的‘宫殿’。况且,就算是花公家的钱,也得精打细算,你们的情况大抵也是如此吧。”

邦德心想,各个国家的情报组织都会对外公布开支,这些台面上的数字想必对面这个家伙,不会不清楚。因此,他毫不保留地坦诚:“一年至多不会超过一千万。这么点钱,要在全世界折腾,我想不过是杯水车薪吧。所以诚如你所言,大家都得精打细算才行。”

在霓虹灯的照耀下,老虎先生的一口金牙熠熠发光。“至少在过去的十年间,你们国家的情报部门节省了一大笔开支。据我所知,十年前,你们就撤销了驻日本的情报机关。而且你们在整个东亚地区的情报活动都相对沉寂,是不是这样?”老虎得意地笑了笑,很显然,他对邦德了解得十分透彻。

“不错!在这片地区,我们的情报只是依靠美国的中央情报局提供,他们基本上承担了我们在该地区的情报收集和传递工作。你知道的,他们很高效,因此对我们大有裨益。我们之间的合作,很有效。”

“麦凯恩取代杜勒斯上台后,情况也没有发生改变,对吧?”

这只老狐狸,看得出来,他对英国的情报部门的底细掌握得很详尽。“差不多吧!不过美国人可不会做赔本的生意。他们其实已经渐渐取得了该地区情报的垄断地位,他们似乎觉得太平洋地区就是他们的后花园,想干什么都成。这倒是有点儿狂妄了!”

“后花园,有趣!那么邦德先生的到来,是想从后花园里采点新鲜的果子,却不想让狂妄的园丁发现喽。不过也是,在一个自以为是的人的眼皮子底下闹出点动静来,确实很过瘾。不是吗?”田中故作高深地笑了笑,简直就是一只活脱脱的笑面虎。

一切似乎都早已在田中老虎的掌握之中!

邦德只能附和着打着哈哈,露出了不大自然的微笑。眼前这个老家伙,对各国的特工和情报部门的运作可谓了如指掌。不过这也难怪,他可是号称日本第一的特工。然而,在这个节骨眼上,单纯地抬高对手的身价无济于事。邦德必须试着掌握主动,不能被这只老虎牵着鼻子走。他必须小心,千万不能钻进对手的圈套。邦德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尽量维持目前的融洽气氛,然后再伺机寻找突破口,提出相关的诉求。邦德一边若无其事地微笑着,一面却在努力组织语言去应对。突然,他说道:“花园大了,难免不被打主意,再狂妄的园丁,也无法把整个园子装进口袋,不是吗?说老实话,我们早就有人到花园里欣赏过美景,且带回些纪念品了。库克船长,还有其他一些声名显赫的英国人,发现了这个花园的更大部分,这是世所共知的。而且,问题的最关键是,说到太平洋地区,澳大利亚、新西兰这些英联邦大国都在其中,难道说这些地区都是某人的后花园吗?即便说是后花园,也该是英联邦的后花园,难道反而不允许自己人进入这片美丽的花园?这是不是有点儿太没道理,有点太狂妄呢!你至少应该承认,英国关注英联邦国家,这实在是合情理、合法度的!”

邦德简直是针锋相对!

“我亲爱的上校,二战时期,我们攻击了珍珠港,而不是澳大利亚,这实在是你们最走运的地方。虽然说,澳大利亚和新西兰都曾经是英属国家,可是你们日不落帝国已经无暇顾及它们了。你们的布防简直形同虚设,美国当时也根本帮不上忙。如果我们当时对这些地区发动进攻,它们早就应该改弦更张,纳入我们的属地了。我们完全有这个实力,事实上,我们当时确实应该这么做。想想看吧,这两个国家地广人稀,矿藏资源丰富,是不可多得的后花园。日本可以源源不断向这片地区移民。如果真的是这样,贵国号称的日不落帝国,至少要把一半的太阳留给我们日本的太阳旗。只可惜我们二战时期的策略不当,说实话,我个人认为,偷袭珍珠港简直就是愚蠢至极。直到今天,我依然无法理解珍珠港事件背后的确切原因。难道我们当时的野心是征服美国?太荒谬了。那么长的补给线,对于狭长的岛国日本而言,哪里吃得消呢?但是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呢,却像一个成熟的果实,只待我们去采摘。我们何必舍近而求远呢?然而,这就是历史,无法改变,不是吗?和历史的长河相比,我们个人又算得了什么。”

田中大约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过激,为了缓和气氛,他将一大盒香烟递了过来。“你抽烟吗?这是我们自己的品牌,十色牌。是本地最受欢迎的一个牌子。”

邦德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特供香烟——莫兰德已经抽完了。看来,他很快就会需要这个十色牌香烟了。入乡随俗嘛!不过,现在他首先需要做的是整理思绪。他似乎在出席一场英国同日本之间的高端国际峰会。邦德显然不是一个外交家,更非政治家,因此他显得不善言辞。然而,田中老虎咄咄逼人的架势,实在让邦德觉得很有些招架不住。他借机点了一支香烟,悠闲地吸起来,好放松一下紧张的神经。香烟燃得很快,随着烟头上一阵阵的闪光,一支烟很快就只剩下烟嘴了。美国的香烟味道比较淡,但是对肺伤害小一些,而且口感更加绵长、醇厚。日本的十色牌香烟则劲头更大,更过瘾,就像饮用九十度的白酒。不过此情此景,这种过瘾的刺激让邦德很受用,他缓缓地吐着烟圈,露出了惬意的微笑。“田中先生,您所说的那些,还是留给历史学家和政治家们去讨论吧。这些尘封的往事,我们这些凡人是弄不明白的。即便弄明白了,诚如你所言,历史是无法改变的,个人在历史的长河面前不过是沧海一粟。所以啊,还是让我们谈点现实的吧,我们无法改变历史,但我们总还是想关注未来,是吧?”

“我非常赞同您的看法,中校先生!”虽然嘴上是这么说,但从他的脸色上看,田中老虎显然对邦德避重就轻的态度有些不满。也许对田中先生而言,他所说的都是一些原则上的大问题。因此,他立即反驳道:“不过,邦德先生,我们日本有句俗话,叫作人们一畅想明年,小鬼们就乐开了花。因为,又将有人愁白了头发,要去小鬼那里报到了。未来是不可预知的,一切事情,都必须从历史中寻找规律,汲取经验教训。先不说这个了,邦德君,我问你,你对大日本帝国印象如何?你在这里,过得可否安逸?”

“我想,任何一个与亨德森先生相处的人,都会很愉快的吧。他的世界,似乎时时处处都是欢愉,他的这种乐观,是很能感染身边的人的。”

“一点儿也不错,他是一个及时行乐主义者。他似乎总把当下看得无比重要,把明天当作赴死的终极。这其实是一种最正确不过的生活态度。他是我的好朋友。我们一直以来,都相处得十分愉快。因为我们其实有很多共同之处。”

“民俗方面。”邦德先生略带调侃地说。

“还真让您给说中了。”

“不过,据我观察,亨德森先生对阁下您可是敬爱有加,他十分推崇您的为人和行事。虽然我还谈不上与他有深交,但是我敢说,他自己却是一个独行侠。对于他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的人而言,是很容易感到孤独的,不过话说回来,一个孤独的才子是很不幸的。所以他只能纵情声色,沉醉酒杯,让人看来,多少有点儿落寞,不是吗?也许娶一个日本的姑娘,这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了。你怎么不给他物色一个呢?”

邦德终于觉得现在的谈话慢慢步入他所期望的轨道上了。毕竟,谈些不痛不痒的私人情感,总比空谈那些大而无当的政治历史更有意思。况且,这样才不会露出什么破绽,要不然田中这个老狐狸一定有空子可钻。不过,邦德来这里可不是为了聊什么私人情感的,他是带着任务来的,可是怎样把自己的目的提出来呢?这是他与田中之间的博弈,想得到,就必须付出,然而田中会提出什么价码呢?邦德承受得起吗?对于这一切,邦德都感觉不甚明朗。

田中老虎可能早就看出了邦德内心所想,轻描淡写地说:“我早就给他物色了不少佳人,可是不知道怎的,他总是看不上,结果往往是不了了之。不过,邦德君,我想你今天来,一定不是为这事来的吧。我们就别兜圈子了,不知道鄙人能为阁下做些什么,既然是德科引荐的人,我一定全力效劳!恕我冒昧,我猜阁下一定是想到花园里来做一回交易的吧?”

邦德会心一笑,说:“没错,我们此次交易的实施代码是魔鬼四十四号!”

“哦,这可是大有用途的实施代码啊,有了这个代码,你可以在后花园尽情地漫步、徜徉,可以交易到你所喜欢的最艳丽的花草兰芳,不是吗?我知道,这对于你的国家而言十分重要,他们一定是急着寻找合适的花儿点缀这太平盛世。这很重要,有什么比和平安宁对一个国家更为重要呢?只有鲜花能带来安详和宁静,幸福和甜蜜。邦德君,我说的你全都懂吧?其实何止你们国家需要,举个例子来讲,今天上午早些时候,我就收到了某国的机密文件,主题就是关于这个代码。这有多重要就可见一斑了吧。”田中似乎有点虚张声势,这也肯定是他抬高价码的前奏。然而邦德此刻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严肃地盯着田中,只见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文件夹,那是一个嫩绿色的文件夹。里面是牛皮档案袋封存的卷宗,档案袋上标识着“绝对机密”的字样。那几个字是罗马字母拼成的,那么小,然而却那么扎眼!邦德意识到,这有可能相当于英国的最高机密。他将这个想法告诉了田中,田中非常肯定地答复:这就是最高机密!田中打开文件夹,从里面取出两页文件。那是两张泛黄的白纸。邦德约略可以看出其中一张密密麻麻都是日文,另一张则是机打的字母,像是英文,又或者是拉丁文,有五十行左右。田中将那份机打的英文文件从桌面滑过去,邦德一把接住,但是他没有立即看。田中严肃地说:“我能请你发誓,绝不将你接下来所看到的内容,透露给任何人或组织吗?”

“如果你坚持这么做的话,田中先生!”

“我想我必须这么做,上校!”

“那么好吧,我发誓!”

邦德这才把文件拿在手上,仔细阅读。文档的内容是英文的,内容如下:

文件抄送二级以上情报站,站长及地区情报长官亲自破解,阅读后,文件与密电码一并销毁。密电码销毁生效后,立即用“木星”母码确认已完全销毁。销毁密电码序列永不复用。

正文起始处用冒号隔开,字体变大:

“一号”近期向苏联最高决策机构发表演说,证实我方的军事实验项目——两亿吨级威力新式武器将在挪威亚丁岛上空引爆,时间确定在9月20号。此次军事项目将带来无法估量的核磁辐射、灾难性的粉尘污染,以及区域性的军政紧张和危险。截至言讲时间止,北极、太平洋、阿拉斯加等地区已联名抗议。“一号”方面也提出严正交涉。然而抗议和交涉均无果,莫斯科高层针对此,拟实施报复性核试验。核试验将直接影响未来世界军事和安全战略格局。据可靠情报估算,苏联方面核试验一旦成功,核弹头搭载洲际导弹,将直接发射到伦敦。而一枚核弹头的威力,足以毁灭相当于纽卡斯尔全境,至卡罗奈山以南的全部地区。其毁灭效果可持续若干年,遭毁灭地区将不再适宜人类和其他生物生长。若继续向英国发射核弹,只要位置选择恰当,大不列颠及爱尔兰地区将面临灭顶之灾。以上,是苏联方面实施报复性核试验的具体效果,该效果足以支撑“一号”的外交策略,足以掣肘英国、美国等势力的威胁。不仅如此,若苏联方面持续以核试验施压,有可能迫使英国撤销境内所有美军基地。而英国方面单方面驱逐美军之举将直接导致英美军事联盟的解体。苏联方面有足够自信做出判断:任何国家都不会以国家安全为代价,去维系所谓的军事联盟,更何况是核战争的威胁。苏联方面可据此实现外交策略,并有可能推而广之,在太平洋、欧洲地区重复实现外交利益。一旦欧洲诸国及太平洋国家撤销美军基地,解除与美军的军事联盟,将极大削弱美军军事实力。该外交策略可保证若干年内,苏联可获得相对安全的国际环境。在可预知的国际军事格局内,苏联可以和美国相互掣肘、相互制约,最终达到和平共处。特别声明:“一号”及苏联最高权力机构特别指出,此举的外交战略意义远高于军事意义。苏联方面坚持和平意愿,在和平之大前提下,逐步推行既定外交策略,各个击破。而首要击破对象英国,必须采取特别行动,持续施压。目前可在不告知任何缘由的前提下,火速撤离本国在英国的侨民,以制造紧张局势,以迫使英国方面采取相应的措施。中央驻各国情报站,随时待命,准备协助撤离侨民。此系绝密,密电码由中央统一指派,各站分别破解,破解后全部销毁。销毁程序和结果以中央密电码母码“木星”确认。此次行动,代号“魔鬼四十四号”!

中央情报局

看完之后,邦德本能地把那两页文件推开,似乎好像那两页纸上所描述的核爆炸的场景会给自己带来核辐射,那真是可怕的一幕。他静静地坐在那里,长舒了一口气。他点燃了一根十色牌香烟,深深地吸了几口,浓烈的烟雾直蹿他肺部的深处。他抬头看了看田中,两人四目相对,田中的眼神透露出些许善意的安慰,邦德则显得震惊而好奇。“我猜,一号就是赫鲁晓夫吧?”

“不错,而二级工作站主要指的是各国的领事馆和大使馆,以及各国实际运作的情报站。这份材料很有趣,很有吸引力,对不对?”

“不过,我认为,如此重要的文件,贵国却对我国保密,这本身就是一个错误。我更感兴趣的是这个,贵国显然违反了与我国的协定。如果您不健忘的话,应该对我们两国之间的贸易及双边友好的协定十分了解。你不觉得将这份文件囤积居奇,是一件有辱国格的不光彩的事吗?”

“光彩和荣誉在日本可是一个非常严肃的词汇,上校先生。不过在谈这个问题之前,我想提醒阁下的是,我们盟国之间与美国的协定,那就是所有关于盟友的情报,都必须原封不动地由美国转递。如果我们连这第一层协定都不能遵守,直接将原始情报递交贵国。那按照阁下的推断,我们就更加不光彩了,对不对?美国是我们两国的盟友,这是众所周知的。他们曾经不止一次地向我和我的政府求证,希望我们能够将我们的其他盟友和对手的情报第一时间交给他们,然后由他们转递。在这个过程中,不允许改变情报的任何内容,需要依据原始材料传递,就像您看到的文件那样。然而,他们对我们也是如此承诺。可是,我毫无证据证明他们一直是按照承诺行事的,事实是,为了各自利益,必须有所保留。因此,贵国何时才能从美国获得此份情报,那实在不是我国单方面能够决定的事情。”

“田中先生,我想您一定已经猜到,这正是我来日本的目的所在。我对美国总揽情报的举措本身不作评论,但谁都知道,情报一旦经过转递,其价值和可信度都将降低。许多精微的细节都将在这个过程中被消解。这种价值耗散和内容消解一方面可能是由于语义转换的模糊性和意义流失;另一方面,不排除人为的干扰和影响。就刚才的材料而言,我们读到的是敌方的指令性文件,可以说,那些直接以第一人称发出的指令,几乎涵盖了这份材料价值信息的百分之五十,甚至更多。而一旦经过美国方面的转述,第一人称变成第三人称,美国再根据本国利益对内容加以增删和取舍,那么这份情报的价值必将大打折扣。其直接后果就是影响英国方面做出及时的正确决策。毫无疑问,华盛顿方面一定会这么做。他们会对核弹的威胁避而不谈,以维持英美的军事同盟关系,其实质是置英国于危险之境。但是,如果为英国设身处地想一想,就知道,最关键的问题是珍惜每一刻,对苏联方面的策略采取主动防御措施。比如说,第一小步,可以紧紧盯住那些被撤走的侨民,秘密把他们拘禁起来,这样就不至于引起恐慌。待局势平息后,再以一个合理的解释予以释放和安抚。这很简单。”

“我很欣赏您的智慧,可以说,上校先生,你很有雄才大略。事实是,现在有一个机会,对阁下,对贵国……这份情报也许并不一定非要经过美国才能达到贵国。我是说,也许我们可以变通一下……”田中老虎一边说,一面露出狡黠的笑容。

“可是不要忘记,我发誓我会保密的!还有什么办法?”邦德显然有些急躁,重重地倚靠在桌子上。

突然间,田中的脸色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刚才还满脸堆笑,此刻竟然变得格外严肃起来。他的黑色的眼睛失去了惯有的光泽,似乎在着力发出摄人心魄的光芒。这真是非常奇怪,他的整个人变得肃穆而庄严,并不像那个老狐狸田中老虎。他一板一眼地说:“上校先生,让我们交心地谈一谈!说实话,我在英国度过了十分愉快的一段时光。贵国的人民对我十分友好。我对贵国一直秉持极高的敬意。”啊,邦德心想,真是一直老狐狸,演技还真不错,“我年轻的时候,一直希望以一场战争为我国增添荣耀。但是,我错了。我们战败了。这么多年,我们一直在为我们的不光彩的战争赎罪,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告诫我们的年轻人,珍视和平,远离战争。我不是一个政治家,我不知道从政治上究竟该采取何种赎罪的方式。现在,我们正处于一个过渡时期,从一个战败国、一个被征服的国家,重拾自信,这很艰难。但是我,田中,我有我自己的赎罪方式,我试图找到一个平衡点。我欠贵国的太多。所以今天,我做了一件事情来补偿,那就是,我向您透露了我国的机密。我这么做,当然也是因为我与德科先生的私交。更重要的是,当我看到阁下为国效力的忠贞和坚持,你的克己奉公,你的忠于职守,矢志不渝,这一切让我大为感动。我清楚这份文件对贵国的重要性。你已经了解了全部内容,是吗?”

“确切地说,是这样!”

“那么你以你的名誉担保,不会透露给任何个人和组织?”

“是的”。

田中老虎站起来,伸出手来:“邦德先生,再会,期待我们能够经常见面。”他脸颊的肌肉显得那么有力,此刻,那张脸上黄金般的笑容不带掩饰和伪装,完全是发自内心的,“名誉有时候只是一种行为的方式和准则。上校先生,你知道,竹子会为风而折腰,因为世人都说它腹中空空,没有涵养,不够坚韧和强大。可是您想过没有,强大如松柏,就不会为风折腰吗?只要风力够大,比如我们岛国的台风,再强大的松柏也不得不折断。我之所以打这个比方,是想告诉阁下,君子言未必信,行未必果。这取决于言行的初衷,取决于职责所系。若职责系于一己私利,则即便信而果,也未必真的荣耀。若职责系于国家和人民……责任有时候就具有无可比拟的重要性……好了,车子正在外面,他们会送你回酒店。请代我向亨德森先生致以诚挚的问候,并且告诉他,他欠我一千元,因为为了他,我弄坏了国有的一部电子设备!那一千元是维修费!”

詹姆斯·邦德再次握住了那双干燥坚硬的双手。他发自内心地说:“谢谢你,田中先生!”他走出了那间小小的密室,他的脑海里唯一盘旋的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德科先生最快多久能和墨尔本取得联系,情报从墨尔本发回伦敦,需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