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德在飞机上睡着了,其间,他做了一个噩梦。他梦见自己在一个宏伟的大厅里,可能是大使馆,吊灯光芒四射,宽阔的楼梯通向客厅的大门,男管家站在门前,客厅里传来一大群客人的谈话声。特蕾西穿着牡蛎色绸缎,戴着宝石首饰,金发优雅地盘在头上,就是现在广告里最时髦的那种发型。发髻的最上面是一顶耀眼的钻石皇冠在闪闪发亮。邦德穿着燕尾服(他为自己弄来这东西而困惑着),衣领很高,抵着下巴。他戴着白色领结,身上佩戴着蓝红相间的绶带,上面别着勋章和最低等级的圣·迈克尔和圣·乔治勋章。特蕾西开心地和别人聊着天,激动地等着这个重要的傍晚。邦德咒骂起即将来临的场景,希望自己正在玩一场赌注高的桥牌,而不是马上就要结婚了。在梦中,他和特蕾西走到楼梯最高点,邦德报了他的名字。

“邦德先生和詹姆斯·邦德太太。”宴会主持人声音洪亮地大声宣布。邦德感觉明亮的白色客厅里的那些优雅的人们突然安静了下来。

他跟着特蕾西走过两道门。他们经过一群法国宾客,特蕾西和她们礼貌性地亲吻面颊,接受祝福。特蕾西把邦德拉到前面:“这就是詹姆斯。他戴着这些漂亮的勋章是不是显得很可爱?就像那个香烟广告里的人一样。”

“请系好安全带,熄灭香烟。”

邦德终于醒了,身上出了一身冷汗。天啊!他到底做了什么?不会的!不会这样的!绝对不会。他仍然会过以前那种艰难却激动人心的生活,不过是多了特蕾西和一个能回的家。他在伦敦西区切尔西的那套公寓还有空间吗?也许他能把楼上的房间租下来。那梅怎么办?她可是他的苏格兰珍宝。她的事安排起来会有点棘手,不过他必须想出什么办法来劝她留下。

喷气式客机降落到跑道上,外面下着毛毛细雨。邦德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有行李,他可以直接去入境检查处,然后出机场回公寓,把身上浸透汗水的可笑滑雪衫换掉。局里会不会派车来接他?到了门口,他果然发现了来接他的车,玛丽小姐就坐在司机旁边。

“天啊,玛丽,很抱歉占用了你的圣诞节!这远远超出了你的职责范围。不管怎样,坐到后边来,告诉我为什么你不在家做葡萄布丁,或者去教堂。”

她改坐到后座,邦德跟着她钻进车。她说:“看来你对圣诞节还不太了解,至少两个月前就得做葡萄布丁了,然后放在那儿成形。另外,教堂十一点钟才开门。”她瞥了他一眼,“其实我来是想看看你怎样了。我猜一定又碰上了麻烦,你看上去特别糟糕。没有带梳子吗?你甚至胡子都没刮,你看上去像个海盗。而且,”她皱了下鼻子,“你上次洗澡是什么时候?我真好奇他们是怎么让你出飞机的,你应该被隔离起来检查才对。”

邦德大笑出声:“冬季运动都十分剧烈,像是打雪仗和滑雪橇一类的。说实话,我昨晚还参加了一个圣诞夜化装晚会呢。我开心地玩了好几个小时。”

“穿着这双笨重的靴子吗?我才不信呢。”

“好吧,信不信由你。是在溜冰场举行的舞会。说正经的,玛丽,告诉我,为什么把我当作贵宾一样对待?”

“M局长说的。你要先去总部报到,然后和他一起吃午餐。吃过饭后,他会带你去见你想见的那些人,一起开个会。你的每件事都优先处理。因此我想我最好在旁边。你已经毁了那么多人的圣诞节了,我想我也得和他们一样,先把自己的事放在一边。如果你想知道真相的话,其实,我本来只是要和一个阿姨共进午餐罢了。而且我讨厌火鸡和葡萄布丁。总之,我只是不想错过这个有趣的工作,一小时前值勤人员告诉我有个重要的人要下飞机,我就让他叫司机在去机场的路上把我捎上。”

邦德认真地说:“好吧,你真是个不错的女孩。其实,最要紧的是写一份大致的报告。我有件事要拜托实验室去办。那里现在有人吗?”

“当然有。你知道的,M局长一直坚持每个部门都要留人值班,不管是不是圣诞节。不过说正经的,詹姆斯,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你的样子看上去真的很糟糕。”

“哦,是有一点。等我待会口述的时候你就能大致知道了。”汽车停在邦德的公寓门口,“现在当个天使,帮我把梅叫来。我先洗个澡,换掉这些带血的衣服。让她给我多煮点黑咖啡,在咖啡壶里加两小杯我家最好的白兰地。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和梅说。她甚至可能有一些葡萄布丁。现在是九点半,帮我打个电话给值勤人员,我会听M局长的命令,告诉他我们十点半会到。还有,让他叫实验室的人半个小时内准备好。”邦德从他裤子后面的口袋里拿出护照,“之后,把这个交给司机,请他亲自把这东西交给值勤人员。”邦德将一张纸的边角叠了一下,“并让值勤人员告诉实验室的人,就说墨水是,呃,自己制造的。只要烘烤一下就行了。他们会懂的,明白了吗?好女孩。好了,待会去叫梅吧。”邦德跑上楼梯,把门铃两短一长地按了三下。

十点半后,邦德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看上去精神多了。他在办公桌上发现一个文件夹,右上角有颗红星,意味着顶级机密。里面放着他的护照和12张他护照第21页照片放大版的复印件。上面写的姑娘们的名单字迹很浅,不过能看清,还有张纸条,上面标着标着“私人文件”。邦德看完大笑出来,纸上写着:“墨水显示尿酸过度,这一般是由于血液中酒精过量。特此警告!”纸条上没有署名。圣诞节的气氛甚至渗透到这幢建筑里最机密的部门里,打破了它的一丝庄严肃穆。邦德把纸揉成一团,然后一边想着玛丽·古德奈特的感性,一边谨慎地用打火机把纸条烧掉。

玛丽走进来坐下,拿着她的速记本。邦德说:“这只是初稿,玛丽,只要快速记下就行,记错了也不用太在意。M局长会明白的。去温莎吃午餐前,我们还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你能记下来吗?好了,那我们开始吧:顶级机密。仅供M局长亲启。12月22日,我乘坐瑞士航班于下午一点三十分到达苏黎世中央机场,开始进行‘科罗纳’行动……”

邦德侧对着玛丽,一边说着,一边看着外面摄政王公园里那些光秃秃的树木,回忆着过去三天的每一分钟——包括那稀薄的空气,雪,布洛菲尔德墨绿色的瞳孔,他用左手敲晕那警卫脖子时发出的嘎的一声,他的手现在还肿着呢。还有他遇见特蕾西前发生的一切。他省略了他们的感情故事,提到特蕾西去了慕尼黑的四季酒店,之后就结束了。邦德离开办公室,把门带上,留下玛丽用打字机敲稿子。邦德想等晚上回到公寓打个电话给特蕾西。他似乎已经听到她在电话那头大笑出声了。他忘了飞机上的那个噩梦,他现在只感到幸福,盼望着未来的日子。他一心思考着未来的计划,包括要怎么度过这些天,要怎样弄到必要的文件,要在哪个苏格兰教堂举行婚礼。之后,他打起精神,拿着带有姑娘们名单的复印照片,走到通讯中心,发电报给苏黎世情报站。

M局长想要住在海边,在普利茅斯也好,在布里斯托尔也好,只要他能在晚上想看海的时候看到,想听海的时候听到就行。虽然如此,但是因为他得住在方便和伦敦联系的地方,他只好退而求其次,住在树林边。他在温莎森林边发现一座小型的庄园,是摄政时期(1)留下的。那里是王室领地,邦德总觉得M局长住的地方有一丝王室的“高贵”气息。秘密情报局的首脑一年赚5000英镑,还配有一辆老式的劳斯莱斯和专职司机,M局长还在海军部的退休名单上,他曾任海军副司令,大概能领1500英镑的退休金。税后加起来共有4000英镑左右可用。他在伦敦每年大概花费至少2000英镑。只有租金和税不超过500英镑,他才能一直住在那种摄政时期的漂亮庄园里。

当邦德摇动门上铜制船铃的铃舌时,他脑海中又想到了以上这些内容。船铃是前英国皇家海军“反击号”上的,M局长最后一次执行海上任务就是在这艘船上。开门的是哈蒙德,是M局长在那艘船上的战友,原本是海军上士,他和M局长一起退役了,现在他是邦德的老朋友。他向邦德打了个招呼,把他领进了M局长的书房。

M局长有一个文人的爱好。他喜欢画水彩画,不过他只画英国的野生兰花,他笔画细致,不过没什么灵气,就像19世纪自然主义者画的那样。他现在正弯腰在窗前的画板上作画,他宽阔的后背笼罩在画板上,前面放着一个盛满水的漱口玻璃杯,杯里插了很多小花。邦德进来,把门关上,M局长最后认真端详了一会花,然后不情愿地起身,他对邦德露出少有的微笑,说道:“下午好,詹姆斯,圣诞快乐!来,坐下。”他像水手那样,对一天的正午时间很敏感,追求精准。M局长走到他的书桌后坐下。他看上去准备谈公事了。邦德自觉地坐在上司的桌子对面——这是他平常坐的位置。

M局长填满烟斗。“那个胖胖的美国侦探叫什么名字来着?就是那个总是摆弄那些从委内瑞拉引进的杂种兰花,然后总是一身大汗从兰花房里出来,大吃一顿乱七八糟的外国饭菜,然后解开谋杀案的侦探。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尼禄·沃尔夫,先生。那本书是一个叫雷克斯·斯托特的家伙写的。我很喜欢他的书。”

“那些书还挺好看的。不过里面的兰花品种一般,不太好看。”M局长满是优越感地谈起自己桌上的那些兰花,他激动地说了一堆,说那些兰花品种多么好,等等。可是他发现邦德没什么反应,他只好换了个话题:“不过你好像对这些东西没什么兴趣。”他靠在椅子上坐好,“好吧,你究竟做了些什么?”那双灰色的眼睛仔细地盯着邦德,“看来你睡眠不足。他们说进行冬季运动的场所气氛十分欢快。”

邦德笑了。他伸手摸口袋,从里面拿出几页订在一起的纸。“这份报告里提到了各种娱乐消遣方式,先生。也许您更愿意先读一下这份报告。不过剩下的时间不多,这只是初稿。有不清楚的地方,我可以补充。”

M局长伸手拿过报告,调整了一下他的眼镜,开始读起来。

轻柔的雨丝打在窗户上。壁炉里有一根大木柴。书房里此时一片安静,感觉温柔又舒适。邦德观赏着墙上M局长珍藏的海军图片。图片上都是汹涌的波涛、冲天的大炮、鼓起的风帆、战斗中破碎的细长三角旗——是古代战争时的场景,是关于古代敌人的记忆,包括法国、荷兰、西班牙,甚至是美国。过去所有的一切都随风散去,现在这些国家相互都是朋友。今时今日不再是敌人。布洛菲尔德到底在密谋些什么无法预测的事?他的背后是谁?苏联人?或者他是单独行动,就和“雷球行动”一样?他们究竟有什么阴谋?还不到一个星期,他的人就死了六七个,他到底要做什么?M局长能看出什么证据来吗?下午要来的那些专家呢?邦德抬起左手手腕,他想起自己没手表了。这个开销是免不了的。他要尽快在节礼日(2)后去商店买一只。再买一只劳力士?可能。虽然表有点重,但质量不错。至少在黑暗中能看见大大的磷光数字。大厅里传来钟表报时的声音,一点三十分了。就在十二个小时前,他设下陷阱解决了奔驰里的三个人。他是正当防卫,不过这种庆祝圣诞节的方式可不太好。

M局长将报告放在书桌上。他的烟斗之前灭了,现在又再次慢慢把它点燃。之后,他把用过的火柴从肩膀上准确地扔进了火里。他将双手平放在桌上,口气里带着不常见的和蔼,说道:“好吧,你能从那儿逃出来真的很幸运,詹姆斯。我之前不知道你竟然会滑雪。”

“我只是能保持直立而已,先生。我不想再尝试了。”

“嗯。你之前是不是说你还无法判断出布洛菲尔德在计划些什么?”

“没错,先生。没有找到一丝线索。”

“好吧,我也没有。我完全搞不懂。可能专家下午能帮到我们。不过,你想得没错,他们肯定是‘幽灵党’的人。对了,你报告的关于蓬特雷西纳的情况很有帮助。他是保加利亚人,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了,不过国际刑事警察组织把他的消息告诉我们了。他是可塑爆破方面的专家,在土耳其为克格勃工作过。你之前说鲍尔斯驾驶的U·2型飞机是被定时炸弹弄毁的,而不是被火箭打下来的。如果这是真的,那这个人可能和这件事有关系,他之前就是我们的怀疑对象之一。后来他改当自由职业者,独自进行工作,也许‘幽灵党’就是那个时候把他收入麾下的。不过我们有点怀疑布洛菲尔德的身份。蓬特雷西纳的领导帮了很大的忙。你确定那是布洛菲尔德,对吗?他肯定在脸上和肚子上动了不少手脚。你今晚回去后,最好找他的档案对照一下特征。我们还要研究下,看看那些医生的意见。”

“我觉得那一定是他,先生。我最后一天——也就是昨天——在他身上感受到了布洛菲尔德的气息。现在看来就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能碰上那个姑娘真是幸运。她是谁?你的老情人吗?”M局长问。

“差不多,先生。我报告里提到她是在我们第一次知道布洛菲尔德在瑞士的时候。她是科西嘉联盟首领的女儿。她的母亲是英国人,已经去世了,当过老师。”

“嗯,有趣的结合。好了,现在该吃饭了。我告诉过哈蒙德不要让人打扰我们。”他起身按了一下壁炉旁的铃,“我们恐怕得按传统吃火鸡和葡萄布丁。哈蒙德太太几周前就开始鼓捣她的那些盆盆罐罐了。”

哈蒙德出现在门口,邦德跟着M局长走进了小饭厅,他看到远处有一面闪闪发亮的墙,上面挂着历代水手刀,那是M局长的另一个爱好。他们坐下来。M局长装着凶狠地对哈蒙德说:“好了。海军上士哈蒙德,发挥出你最厉害的水平吧。”之后,他的声音真的变得凶起来,“这些东西怎么在这儿?”他指着桌子正中间的东西。

“这是饼干,先生,”哈蒙德迟钝地说,“哈蒙德太太看你有客人来……”

“把它们拿出去,给学校的孩子们。我不会对哈蒙德太太有过多要求,不过我不想让我的饭厅被搞得像托儿所一样。”

哈蒙德笑了。他说:“是的,先生。”他收起发着油光的饼干就离开了。

邦德忽然特别想喝酒了。他喝了一小杯陈年马沙拉酒,还有大半瓶阿尔及利亚酒。

M局长喝了两杯酒,说道:“好酒,味道很纯正,以前舰队在地中海停留时,我们经常喝这种酒。喝着很舒服。我记得有一个名叫麦克拉克伦的老朋友,他那时是我们的首席枪炮官,他打赌说他能一下子喝完六瓶。才喝了三瓶,这个傻瓜就倒在军官室的地板上了。喝完它,詹姆斯,喝完!”

最后传统的葡萄布丁端了上来哈蒙德太太在布丁里放了几个便宜的银制小玩意。M局长吃到了迷你的马蹄铁,差点把他的牙齿磕碎了。邦德咬到一个单身汉纽扣。他想起了特蕾西,他该打个电话给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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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摄政时期:指1811年至1820年间,乔治三世被认为不适于统治,而他的儿子,之后的乔治四世被任命为他的代理人作为摄政王,此一时期称为摄政时期。

(2) 节礼日:圣诞节后第一个工作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