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德被一声尖叫弄醒,那是个男人的声音,声音很可怕,仿佛从地狱传来。声音开始很尖锐,后来就消失了,仿佛那个男人已经跳下悬崖一般。声音从右边传来,可能源头在缆车车站附近。即使邦德的房间有两层窗子隔着,听着也觉得十分可怕。如果在外面听到,一定会不寒而栗。

邦德跳下床,拉开窗帘,他不知会看到什么悲惨的景象,也许会有人四处狂奔。不过他只看到了一个卫兵,慢悠悠走在被踩得脏脏的雪地上,在车站和俱乐部之间来回走动。木质走廊从俱乐部延伸到山那边,但是上面空荡荡的。桌上摆好了早餐,单马双轮轻马车驶过,去迎接那些日光浴者。天空透明,太阳闪着耀眼的光辉。邦德看了一下手表。现在是早上八点。这里大清早就开始工作了!人也是清早死的,因为那声音无疑是死前的尖叫。他转身走回屋里并按了门铃。

开门的是邦德觉得是科西嘉人的那三人之一。邦德展现出官员和绅士的样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彼得,先生。”

“彼得?”邦德真很想问“我那些魔鬼党的老朋友过得怎么样”,但他忍住了,他问道,“刚才那声尖叫是怎么回事?”

“什么?”那双冷酷无情的眼睛显得很警惕。

“刚刚有个男人尖叫了一声,在缆车站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

“好像是出了事故,先生。你想用早餐吗?”他从胳膊底下拿出一大张菜单,笨拙地递给邦德。

“什么事故?”

“好像有一个教练掉下去了。”

这个人怎么会知道这么多,那件事不过才发生几分钟。“他伤得严重吗?”

“也许吧,先生。”他无疑受过很好的训练,他的眼睛毫无波动,静静地看着邦德问,“要用早餐吗?”菜单再一次被递了过来。

邦德担心地说:“好吧,但愿那个可怜的家伙没事。”他拿起菜单,开始点菜,“如果你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麻烦告诉我一声。”

“如果事情很严重的话,一定会告知你的,先生。”那个人说完就离开了。

那声叫喊让邦德决定以健康为重。他感觉自己之后肯定有需要用到大量体力的时候。虽然不太愿意,但他还是做了15分钟的下蹲运动、俯卧撑和深呼吸扩胸,这些都是滑雪前需要做的运动。他觉得自己必须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他洗了澡,刮了脸。然后,彼得把早餐送来了。他问:“有那个可怜教练的消息吗?”

“我没有再听到什么新消息了,先生。他是户外员工,我是在俱乐部里工作的。”

邦德决定接着演戏:“他一定是滑倒了,并伤了踝关节。可怜的家伙!谢谢你,彼得。”

“谢谢你,先生。”邦德感觉那双冷漠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嘲笑。

邦德把早餐放在桌子上,费力撬开那扇双层窗子。他移开窗台上的板子,板子放在窗格间以挡风用,他吹去板上的灰尘和小飞虫的尸体。高原寒冷干燥的空气灌进屋子里。邦德调节恒温器,以抵御寒冷。在他吃早餐时,他听见姑娘们聚在阳台上聊天的声音,她们的声调很高,透着激动的情绪,似乎在争论着什么。邦德可以听清每一个字。

“我真心觉得萨拉不应该向上面打他的报告。”

“但是他在半夜跑进去,还骚扰她。”

“你是说他真的打算侮辱她?”

“她是这么说的。如果我是她,我也会这么做的。他就是个浑蛋。”

“这样啊,好吧。是哪一个来着?”

“叫伯蒂的那个南斯拉夫人。”

“哦,我知道他是谁了。他长得很恐怖,牙齿长得也很吓人。”

“你不该这样说一个死了的人。”

“你怎么知道他已经死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们不是见过两个人喷洒滑行路的起跑区吗?他就是其中一个。我们每天早晨都可以看到他们,他们穿着紧身裤,还在冰上跑得很快。弗里茨告诉我他滑了一跤,失去了平衡,之后,他从滑雪道滑了下去,就像是人拉的雪橇。”

“伊丽莎白!你怎么能说出这么无情的话呢!”

“哎,这就是事实啊。你可以去问。”

“难道他没办法自救吗?”

“别傻了,那条冰道有1英里长,雪橇的时速是60英里。他甚至连祈祷的时间都没有。”

“他不是在转弯处飞出去的吗?”

“弗里茨说他直接就掉下去了,最后撞到了计时的小棚。不过,弗里茨说他肯定在滑下来的过程中就已经死了。”

“哦,弗里茨来了。弗里茨,我想要一碟炒蛋和一杯咖啡,可以吗?让他们把鸡蛋炒嫩点,就像我平常点的那样。”

“可以,小姐。你呢,小姐?”侍者记下菜单就离开了,邦德听到他的靴子在地板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那位爱说话的姑娘又开始说了:“总之,这一定是对他的某种惩罚,谁让他企图欺负萨拉呢。恶有恶报。”

“别说这种荒唐的话。上帝是不会用那么残忍的方式惩罚人的。”接着,话题顺着这事转到了道德和《圣经》上。

邦德点燃一根香烟,坐了下来,沉思着盯着天空。是的,那姑娘说得没错。上帝是不会这样惩罚一个人的,不过布洛菲尔德会。布洛菲尔德是不是召集所有人开了个会,宣布了这个人的罪行,并做出裁决?这个伯蒂是不是被带出去抛在滑雪道上的?或者说是他的同伴接到命令杀了他,绊了这个罪人一脚,或者用适当的力度把他推了下去?这十分有可能。那声尖叫听上去像是忽然受到了巨大惊吓的样子。当那人往下滑的时候,他一定努力用手指和靴子抓住冰,但是都没有用。这种死法太恐怖了!有一次,为了证明自己的胆量,邦德从山顶滑到滑雪道的底部。他戴上头盔以抵御狂风,还在头盔里塞上皮革和泡沫橡胶,就算是那样,他还是害怕。他现在还记得,当终于到达滑雪道终点时,自己僵硬地从脆弱的小雪橇上站起来,他的腿控制不住地颤抖,那个雪道还只有0.75英里。可这个人却在雪道上滚了1英里多。他是头先着地还是脚先着地?他什么时候开始打滚的?当他还有意识,经过那个转弯处时,是否尝试用自己靴子尖或别的什么来使自己停住……不会的,才下滑几码的时候,速度就已经很快了,他根本没时间做出思考或行动。天啊,这种死亡方式太惨了!这是典型的布洛菲尔德式死亡,一个典型的魔鬼党式报复,以对付违背命令的人。这是他们这一行维持纪律的方式。邦德吃完早餐之后,他坐下看书,心想:“幽灵党”又开始行动了。不过他们要做什么呢?

十点五十分时,宾特小姐来找他。他们互相问候了一下,之后,邦德收起一大堆书和文件,跟着她从俱乐部大楼绕过去,踏上一条狭窄的小路,看样子,这条小路应该经常有人走动,他们经过一个牌子,上面写着:“私人领地,闲人勿进。”

昨晚邦德看过这栋房子的轮廓,现在房子就在他的视野里。房子有两层,看起来没什么特别之处,房子用当地大理石块修建,十分坚固。楼顶是平顶,水泥制成,楼顶的一边有一个小型的无线电天线伸出来,看上去很专业。邦德想,昨晚应该就是这玩意给飞机发布着陆指示的,这也应该是布洛菲尔德与外界联系的工具。虽然楼房临近高原的边界,并在格洛里亚群峰之下,但并没有塌方的危险。楼房下面是一条陡峭的山坡,一直延伸,最后消失在悬崖后。一条铁轨闪闪发光,一辆火车行驶着,正穿过贝尔尼纳山隘,驶向意大利。

进楼的充气门嘶地一下开了,中央的过道和俱乐部的过道很像,所不同的是过道两边有很多门,不过墙上没有图画。这里特别安静,根本看不出门的后面是什么。于是邦德向宾特小姐询问。

“实验室。”宾特小姐简略地回答,“都是实验室,当然也有教室。然后就是伯爵的私人房间。他在这工作,也在这住,希拉里爵士。”

“他可真了不起。”

他们走到路的尽头,宾特小姐敲了敲面前的门。

“请进!”

邦德跨过门槛,听见门在他身后慢慢地合上,他感到无比激动。从去年他了解的情况来看,真正的布洛菲尔德约120斤重,身材很高,肤色苍白,面无表情,黑发,平头,眼珠也是黑色的,眼珠旁眼白多,看上去很像墨索里尼,他的嘴唇扁而薄,并不好看,手脚又细又长,不过邦德不知道他的外表会有多大改变。

但是正从外面小阳台的躺椅上起身,从阳光中走进阴暗的书房,并伸出手欢迎他的那个人,绝对不是德·布勒维勒伯爵先生,甚至都不是资料里显示的德·布勒维勒伯爵的远亲。

邦德的心顿时沉了下去。虽然这个人长得很高,而且,手脚也的确又长又细,但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和资料里的人相似的地方了。伯爵的头发很长,仔细打理过,有点花哨,不过头发都是银色的。他的双耳本该紧紧贴在头上,但是却稍微向外伸出,而且他的耳朵上本该有的耳垂,现在也没有。布洛菲尔德应该重120斤,但眼前这个人只穿一条黑色的羊毛中裤,应该只有80斤,而且根本没有中年减肥应该会有的皮肤松弛的情况。他的脸上友好地扬着微笑,其实确切来说,那个笑容有点僵。他的额头上全是皱纹,他的鼻子本该又短又粗,眼前这个人却是鹰钩鼻,可怜的家伙,他右边鼻孔的周围都烂掉了,看起来像是患了三期梅毒病。至于眼睛,如果可以看见的话,人们应该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些什么,可惜他戴着一副墨绿色的隐形眼镜,可能是为了抵御高原危险而强烈的光线。

邦德将自己的书顺手放在一张空桌上,然后握住对方温暖而干燥的手。

“亲爱的希拉里爵士,很开心能见到你。”布洛菲尔德的声音据说阴沉且平缓,这个人的声音却明朗而充满活力。

邦德生气地告诉自己,布洛菲尔德就是这种人!他收拾好心情,说:“很抱歉,我21号不能来。那时候有太多工作要处理。”

“嗯,是的,宾特小姐告诉过我这件事。这些新建的非洲国家肯定有很多事要你们处理。好了,你看我们是在这儿坐着聊,”他指了指桌子说,“还是去外面谈?”他指了指自己棕色的皮肤,“我就是个日光仪,太阳好像很喜欢我。因此我不得不让人给我设计了这种镜片。不然这种海拔高度的紫外线……”他停下,没再说下去。

“我之前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镜片。总之,我可以把书先放在这里,等需要参考的时候过来拿。这件事的情况我都存在脑子里了,而且,”邦德笨拙地笑了笑,“如果能留下晒日光浴的晒痕回雾都,应该挺不错的。”

邦德之前在一家店买了几件他认为得体且有品位的衣服。他没有选择那种流行的柔软弹力裤,而是选择了用平滑布料制造,虽然有点过时,但穿起来更舒适的滑雪裤。他戴了一副黑色墨镜,那是他以前打高尔夫球时用的。他上面穿了一件白色海岛风的羊毛衫,另外,还穿了一条又长又丑的棉毛裤和背心。他还穿着显眼的滑雪靴,脚踝的鞋带系得紧紧的。邦德说:“我最好还是脱了毛衣。”他脱下毛衣,跟着伯爵来到阳台。

伯爵又躺回那张装着软垫的铝制躺椅里。邦德拉过一把同样材质的椅子,他把椅子放在对着太阳的地方,同时转了一下,方便看到伯爵的脸。

“现在,”德·布勒维勒伯爵问,“你要求亲自和我见面,到底是有什么事要和我说?”伯爵转向邦德,用僵硬的笑容看着他。墨绿色眼镜后面的眼睛深不可测,“当然,我不是说不欢迎你来访,我很欢迎你来。好了,现在请谈谈吧,希拉里爵士。”

邦德早就猜到第一个问题是这个,他之前就想好了两种应对方法。第一种回答方法是在伯爵的耳朵上有耳垂的情况下回答的。第二种回答则是针对他没有耳垂的情况。思考后,他用严肃的口吻说出第二种回答。

“亲爱的伯爵,”邦德之所以这么叫他,可能是由于伯爵满头的白发和他举止中流露的魅力,“有时纹章院的工作不能仅靠研究和文本资料,那样证据不充足。你是知道的,你的事给我们的工作带来了不少困难。当然,我指的是有段时间没有可察的记录,就是法国大革命时期前后到在奥格斯堡附近兴起这段时间。另外,”邦德稍作停顿,强调道,“关于这段没有记录的空白期,我之后可能会给你提供一个方案,希望对你有用。不过我来这是为了另一个目的。你已经花了很多钱在我们的工作上,假如必须看到实质的希望才能继续研究,那样并不公平。这种希望可能存在,不过需要见面才能确定。”

“是这样吗?我能问一问到底是什么吗?”

邦德背出萨布尔·巴西利斯克教给他的那些例子,比如哈布斯堡家族的嘴唇,皇室的尾骨等。之后,他在椅子里朝前探了一下身子,强调道:“德·布勒维勒家族有一个类似的生理特征。你知道吗?”

“我没有意识到。不知道。是什么?”

“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伯爵。”邦德微笑着表示祝贺,“从我们已经搜集到的资料来看,所有德·布勒维勒家族的雕像或肖像画都有一个独特的部位,那是一种遗传特征。这个家族人的耳朵上似乎都没有耳垂!”

伯爵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看看有没有耳垂。

“我明白了,”他慢慢地说,“是的,我明白了。难道你必须亲自来验证这件事吗?我的话,或者一张照片,难道不足够吗?”

邦德显得有点尴尬,说道:“很抱歉,伯爵。不过这是纹章院院长的规定。我只是一个地位低的自由职业的研究员,不过是替纹章院官员工作的。对于这些事,纹章院官员也只是执行上面的命令。我希望你能理解,对那些和古老而可敬的头衔相关的事情,纹章院必须严格对待,我们现在谈的这个头衔就包括在内。”

布洛菲尔德黑色的眼镜对着邦德,感觉就像枪口一样。他说:“现在你已经看到了你想看的,关于这个头衔,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这是最大的障碍。“我所看到的让我能够向上面报告说有继续调查的价值,伯爵。而且可以说成功的机会大大增加了。我带来了一些有关血缘关系的材料,几天之后就能给你。不过,就像我之前说过的,还有很多有疑问之处,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让巴西利斯克满意,特别是要了解你的家族从奥格斯堡移居到格丁尼亚的日期。如果我能问一些和你的男性祖先紧密相关的问题,将会有很大帮助。即使是一些关于你父亲和祖父的细节也会大有帮助。当然,之后还有件最重要的事,就是请你花一天时间和我一起去一下奥格斯堡,看一看档案馆里的布洛菲尔德家的笔迹,他们的基督教教名和其他细节,看看你对它们有没有什么印象,或者能不能联想到什么。剩下的事则留给我们纹章院处理。这个工作只需要不到一周的时间。不过如果你有什么想法,我可以按你的想法去办。”

伯爵站起来。邦德也跟着他站起来,随意地走向栏杆,欣赏起风景。他想这回能逮住这只全身泥污的苍蝇吗?邦德现在急切地希望逮住他。通过这次会面,他已经得出了一个肯定的结论。伯爵外表的任何一个特征都可以通过伪装、化装和腹部去皮手术改变,但只有他那双眼睛没有变化,他的眼珠浑浊阴暗。

“你认为通过耐心的工作,即使最后有几个问题不太清楚,我也能获得那份使巴黎的司法部长满意的公证书吗?”

“这是肯定的,”邦德骗他说,“不过这需要纹章院专家的支持。”

布洛菲尔德露出僵硬的笑容:“那会令我满意的,希拉里爵士。我就是德·布勒维勒伯爵。我完全相信这点,我的骨子里流着这个家族的血液。”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真正的热情,“我一定要让官方承认我的头衔。很欢迎你来作客。我会一直给你的研究提供支持的。”

邦德有礼貌地答道:“好吧,伯爵。谢谢你的合作。我会尽早开始工作。”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