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是用皮革贴墙装修的,因为新装修没多久,里面闻起来有一股类似新车的味道。一个石头砌的大壁炉,里面木柴烧得正旺。枝形吊灯上亮着红色的电子“蜡烛”,还有很多铁质器具,像是壁灯、烟灰缸和台灯等。酒吧里的气氛很欢快,四处挂着小旗子,摆设着烧酒酒瓶。迷人的齐特琴音乐不知是从哪里的喇叭里流出。邦德心想,这里可不是个正经的地方。

邦德走进去,关上门。屋里忽然安静了下来。片刻后,可能是为了掩饰之前偷瞥来人的行为,人们又放大音量交谈。邦德发现宾特小姐和一群特别好看的姑娘站一起,显得她更难看了。她脚上红色和黑色混杂的软皮靴像是自己手工制作的,很难看。她大步从那群美女中向邦德走来。“希拉里爵士,”她抓住邦德的手,“这里很有趣,对吗?来,见见姑娘们吧。”

屋里特别热,邦德感到额头都冒汗珠了,他跟着宾特小姐,从一张桌子走到另一张桌子,和桌边的姑娘握手。她们的手有的冷,有的温暖,有的有气无力。他听到鲁比、维奥莱特、珀尔、安妮、伊丽莎白、贝丽尔等许多名字,他眼前的姑娘都有着黝黑的皮肤,身穿着漂亮的毛衣,有点像村里的姑娘和牧羊女。最后他来到给他预留的位子上,他的位子在宾特小姐和一个美女之间,那个美女金发碧眼,身材也好。他坐了下来,感到有点累。酒吧招待员走了过来,邦德打起精神。“来一杯威士忌加苏打,谢谢。”他的声音不大,听起来有点遥远。他点上一根烟,默默观察了一下四周,想知道自己是否被人监视,桌子上方的窗子上有圆孔,适合监视,周围有嘈杂的谈话声。那十个姑娘和宾特小姐都不出生在这,他们全都是英国人,邦德没有听到她们的姓,这里也没有其他男性。她们只有20来岁。她们也许有工作,比如空姐或其他的,忽然来了一位男性,还是一位风度良好的从男爵,她们一下子激动起来。邦德很愿意和她们打趣开玩笑。他转向那位金发女孩,说道:“实在很抱歉,我刚刚没听清你的名字。”

“我叫鲁比。”她的声音温和而友好,“我们这么多女孩,你一个男子混在我们中间,一定不太自在吧?”

“是的,不过,这也算是个惊喜,我非常高兴。不过要把你们所有人的名字都记住很难。”邦德放低声音,神秘地说,“你能否当一回善良的天使,再给我介绍一下这些姑娘怎么样?”

邦德点的酒来了,酒调得很浓,邦德很满意。邦德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大口。他早就注意到女孩们喝的是可乐,里面加了一点适合女性喝的鸡尾酒。鲁比喝的可乐里掺了点酒。喝点儿酒没什么,不过他得注意不能喝酒,要表现得像个绅士。

能打开话题,鲁比感到很满足。“好的,我就先向你介绍你右边的人吧。那是宾特小姐,她有点像女舍监。你已经认识她了。然后,穿着紫色卡米洛特毛衣的是维奥莱特。下一张桌子上穿着绿金相间衬衫的是安妮,她旁边穿绿衣服的女孩叫珀尔,她可以说是我在这儿最好的朋友。”鲁比就这样继续从穿着华丽金色衣服的女孩开始逐一介绍。邦德偶尔能听到她们聊天的内容。“弗雷茨说我姿势不标准,我的雪橇总是脱离开。”“我也是。”之后是一阵咯咯的笑声。“我的屁股现在还青一块紫一块的呢。”“伯爵说我进步很快。如果我们必须要走,可就糟了。”“我在想波莉怎么样了,她已经回去一个月了。”“我认为只有斯哥尔防晒油能够防晒,其他的油和膏都没有用,不过是一些化开的油膏罢了。”她们就这样聊着天。从这些对话中,可以知道这群开朗又健康的姑娘正在学滑雪,她们偶尔带着敬畏地提及伯爵,她们也会偷偷瞥两眼宾特小姐和邦德,以确定自己的行为是否得当,是否吵到了他们。

鲁比继续小声地一个一个介绍,邦德努力想把每个人的名字与她们的脸对上,好加深对这群可爱却又独特的女孩们的印象,她们就像是被困在高高的阿尔卑斯山上一般。她们的举止言行都很一致,在英国任何一家酒吧里,都可以看到这样的女孩,她们端庄地和男朋友坐在一起,喝着一种甜味梨子汽酒,悠闲地吐着烟雾,偶尔会说一句:“什么,请再说一遍?”她们是好姑娘,如果跟她们调情,她们会对你说:“请别乱来。”“男人只想要做这些事。”或者她们会叹口气,说道:“请拿开你的手。”在这里可以听到一些大不列颠不同地方的口音:兰开夏郡的人饱满的元音,威尔士人轻快活泼的调子,苏格兰人的粗喉音,还有伦敦腔等。

鲁比最后介绍道:“那位戴着珍珠项链的是贝丽尔。好了,你现在能分清我们了吗?”

邦德望着她那双圆圆的蓝眼睛,她的眼睛透出活力,亮晶晶的。“说实话,还不能。我感觉自己就像混在女子学校的喜剧明星,就是圣特里连女子学院那种学校。”

她咯咯笑起来。邦德发现她笑起来总是这样慢慢地咯咯笑。她很讲究,不会张大嘴巴大笑。他发现她打喷嚏时也和别人不一样,她会拿出蕾丝手绢,端庄地捂住鼻子。另外,她吃饭也是小口吃,几乎没怎么咀嚼就咽下去了,她教养应该很好。“哦,我们完全不喜欢圣特里连女子学院的姑娘。她们太糟糕了!”

“就是随口一说。”邦德快活地回答说,“好了,再来一杯,怎么样?”

“哦,非常感谢。”

邦德转向宾特小姐:“你呢?宾特小姐。”

“谢谢,希拉里爵士。既然你这么客气,那就来一杯苹果汁吧。”

维奥莱特——她们桌上的另一位姑娘——故作端庄地表示她不想再喝一杯可乐了。她说:“喝了这个会放屁的。”

“喂,维奥莱特!”鲁比感觉她这样说话不好,生气地说,“姑娘家怎么能说这种话呢。”

“好吧,不过无论如何这也是事实,”维奥莱特倔强地说,“喝可乐还打嗝呢。说一说又没什么,不是吗?”

邦德想她应该是地道的曼彻斯特人。他站起来,走向柜台,思考着要如何度过今天和以后的几个晚上。他点了酒,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一个点子。他要打破僵局,他要设法成为这群姑娘的灵魂人物。他要了一个平底玻璃杯,在杯边沾了点水,抽了一张纸巾,回到座位上,在姑娘们的注视下坐下:“如果这些饮品要有人付钱的话,该怎么决定谁来付钱呢?我给大家展示一个办法,这是我在纹章院里学来的。”邦德把平底玻璃杯放在桌子中间,展开纸巾,用力把它绷着,贴在潮湿的杯口。他从口袋里拿出零钱,挑出一个5分的硬币,把它轻轻放在展开的纸巾上。“好了,”他记得他上次玩这个游戏是在新加坡一间肮脏的酒吧里,“还有谁抽烟?还需要三个人,每个人拿着点燃的烟。”这桌只有维奥莱特抽烟。宾特小姐拍了拍手,用命令的语气喊道:“伊丽莎白、贝丽尔,来这边一下。”姑娘们围了上来,开心地讨论着这个消遣方式。“他在干吗?”“会发生什么事呢?”“你要怎么玩?”

“现在,”邦德像是巡游船上的游戏指挥一样,说道,“用这来决定该谁付钱。你们轮流抽一口烟,抖掉烟灰,用烟头在纸上点一下,要烧出一个小洞来,就像这样。”邦德示范了下,纸上快速出现了一个小洞,“维奥莱特先来,之后是伊丽莎白,再是贝丽尔。要注意的是,把这张纸烧成蜘蛛网那样,但是得能够撑着中间这枚硬币。最后,哪个烧的洞让硬币掉了下去,哪个就付钱。都明白了吗?好了,该维奥莱特来了。”

姑娘们激动地尖叫了起来。“这游戏真有趣!”“哦,贝丽尔,小心点!”姑娘们可爱的脑袋向邦德凑了过来,美丽的秀发扫过他的面颊。不一会,三个姑娘就掌握了诀窍,她们小心翼翼地点着洞,不让纸巾断掉。邦德自己很擅长这个游戏了,他打算表现得绅士一点,故意在关键的地方点了个洞。硬币掉进杯子里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周围发出一阵兴奋的大笑和掌声。

“就是这样,你们都看明白了吗,姑娘们?”宾特小姐问道,语气听起来像是她发明了这游戏一样,“由希拉里爵士付钱,对吧?真是一个愉快的消遣。好了,现在,”她看了看她那个男士手表一样的腕表,“大家不能再喝了。再过五分钟就到晚饭时间了。”

有人叫道:“哦,再玩一次吧,宾特小姐!”不过邦德礼貌地起身,举着手里的威士忌,说道:“我们明天再玩。我希望这个游戏不会让你们抽起烟来。我敢说这游戏一定是烟草公司发明的!”

大家大笑起来。姑娘们围着邦德,崇拜地看着他。他这个人真不错!她们都想认识一个见多识广的人。邦德感到很自豪,他们之间已经破冰了,他只用了几分钟就让她们对他产生了好感,现在他已经融入她们的团体了。从现在起,他要找她们聊天的话,就不会吓到她们了。他跟着宾特小姐去了隔壁的餐厅,心里还在为自己打开局面的把戏感到得意。

已经七点半了。邦德忽然感到又累又乏,他觉得无聊,也对自己扮演的这个平生最难的角色感到无力,他因为谜一般的布洛菲尔德和格洛里亚雪峰感到筋疲力尽。不知道这混账到底想做什么,和刚才在酒吧里一样,邦德依旧坐在宾特小姐和鲁比中间,宾特小姐在邦德左边,鲁比在邦德右边,维奥莱特严肃地坐在他对面,郁闷地打开纸巾。邦德感觉布洛菲尔德打算在这里扎根,因为这里又大又华丽,无论是吊灯、壁画,还是别的装饰等,他肯定花了很多钱,应该不少于100万先令(1)。在这种标有高贵的冠状装饰字母“G”、有高档的消费设施的俱乐部里,一般人不能进入,加上里面有一个伯爵开设的神秘研究所,一般人也敬而远之。邦德之前在书报里得知,当今世界上最为广泛开展的运动是滑雪运动。听上去令人难以置信,如果由旁观者来看,这话还是有点说服力的。滑雪的人在滑雪设备上的投入比其他运动项目的投资都大,滑雪的人需要滑雪衣、靴子、雪橇、各种带子等。如果有人能像布洛菲尔德一样,用某种方式占据一座好山,就能得到不少好处。山上有雪的话,在这举办滑雪等活动,三四年就可以把钱还清,之后就能等着赚一辈子钱!来滑雪的人肯定会给他交钱的!

好了,又该开始进入角色了。邦德转向宾特小姐,问道:“宾特小姐,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峰’‘丘’和‘山’的不同吗?”

出于对学问的热情,她的黄眼睛亮了起来:“啊,希拉里爵士,这个问题可真有趣。我之前还没想过呢。让我先想想。”她看向前方思考了一会,之后说道:“‘峰’是瑞士人的说法;人们一般认为‘丘’比‘山’小,但事实也不是这样。实际上都挺高的。”她挥了一下手,“奥地利人统称山为‘丘’,提洛尔(2)的人也这样。但在德国,比如说我的家乡,也就是德国的巴伐利亚,人们统称这些为‘山’。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希拉里爵士。”她的笑容一闪即逝,“我实在帮不了你。不过你为什么忽然问这个?”

邦德回答:“在我的工作中,了解每个字的确切含义很重要。好了,喝鸡尾酒之前,由于爱好和兴趣,我在书中查了你的姓,宾特小姐。我发现在德语中宾特的含义是‘快乐’和‘幸福’。在英国对等的姓氏是邦蒂,甚至是勃朗特。因为其实姓‘勃朗特’的著名文学家族的祖先本来姓‘邦蒂’,由于觉得原来的姓氏不够有贵族气派,就改了。这一点很有意思。”邦德知道其实宾特小姐并不是那个文学家族的后代。这不过是他的一个骗术罢了,不过他觉得展示一下自己的纹章学的知识没什么坏处,“你想一下,你的祖先和英国有没有什么联系?有一个勃朗特公国,后来被纳尔逊夺取了。如果能证明他们有联系那可就有意思了。”

一个女公爵!宾特上钩了,她在回忆自己家族的祖先,其中还有一位叫格拉夫·范·宾特的远亲,他的身份令人骄傲。邦德礼貌地听着,引导她谈谈她家族近来的长辈。她说出了父母的姓名。邦德把他们的名字记在心上。他现在能够通过这些线索查出宾特小姐的底细。势利果然是一个不错的陷阱。萨布尔·巴西利斯克的确是对的!每个人都爱慕虚荣,而利用这种势利心,邦德发现了这个女人的父母是谁。

邦德最后终于使宾特小姐忽然的热情安稳了下来。领班一直礼貌地等在一旁,他呈上一本用紫色墨水写的大菜单。菜单上几乎什么都有,从鱼子酱到加双倍爱尔兰威士忌的咖啡。还有许多特色菜,比如仔鸡、龙虾、腓里牛排等。虽然邦德不想吃那些“特色菜”,因为他以前对“特色菜”这三个字有过不好的经历,不过他还是想试试仔鸡。他点了仔鸡后,鲁比很热情地夸他,说他选择得不错,她的这股热情使邦德感到惊讶。“啊,你太正确了,希拉里爵士。我也喜欢吃仔鸡。我真的很喜欢这个菜。宾特小姐,请问我也能点仔鸡吗?”

她的声音里有种热情,令人感到好奇,邦德于是看了下宾特小姐的表情。宾特小姐表示赞同,眼里有一种母性的光辉。好像不仅仅是她对这个姑娘口味的赞同那么简单,奇怪的是,当维奥莱特点了大盘马铃薯配酱汁嫩腓里牛排后,又出现了这种情况。

“我就是爱吃马铃薯,”维奥莱特对邦德说,她的大眼睛一闪一闪的,“你呢?”

“挺喜欢的,”邦德表示同意,“大量运动后,可以多吃点。”

“哦,马铃薯真的太美味了,”维奥莱特热情地说,“对吗,宾特小姐?”

她挤出笑容说:“亲爱的,没错,也很适合你吃。弗里茨,我只要点什锦色拉就好,加一些松软干酪。”“哎,”她对邦德说,“我得注意体形了。她们这些年轻人在大量运动,而我则要待在办公室处理文件,是吧?”

邦德听见邻桌的一位姑娘在点单,她一口苏格兰口音,要求把她的亚伯丁安格斯牛排做嫩一点。“要带点血丝那种。”她强调说。

这是什么情况?邦德有点不解。难道这是一群美丽的食人女妖吗?还是说她们刚从严格的节食计划里解放出来?他完全没有头绪。好吧,他还得深入地研究一下。邦德转身对鲁比说:“你知道我所说的姓氏很有意义。宾特小姐甚至可以向遥远的英国要求一个英国爵位。举个例子,你姓什么?我来看看能不能发现点什么。”

宾特小姐严厉地插了进来:“在这儿不要提什么姓氏,希拉里爵士。这是规定。我们只叫她们的名字。这是伯爵治疗方法的一个部分。这关乎她们的转变,不去在意身份可以促进治疗。你能明白吗?”

“不,恐怕无法想明白。”邦德回答。

“明天伯爵无疑会向你说明这些事的。他有一些独特的理论。如果有一天他向世界揭示这些方法,世界肯定会为之一惊。”

“这我相信。”邦德礼貌地回答,“好了,那现在——”他快速在脑海中搜寻,看看有没有什么自己能够随意聊的话题,“和我讲讲滑雪吧。你们滑得怎么样?我恐怕不会滑。看看你们上课的话,也许我能学到点小技巧。”

鲁比和维奥莱特对这话题很感兴趣,她们一直激动地和邦德聊着这个话题,直到菜送上来。菜看上去十分美味。仔鸡是现杀现做,非常新鲜,里面还加了芥末和奶油调成的酱汁。姑娘们优雅而专注地吃完了菜。用餐时四周很安静,等姑娘们吃完又开始了交谈,邦德将话题转到餐厅的装饰上,这令他可以趁机好好观察一下侍者。目光所及之处共有12名侍者。不难看出,其中三个是科西嘉人,还有三个是德国人,有三个人应该是来自巴尔干半岛,可能是土耳其、保加利亚或南斯拉夫,另外三个人是斯拉夫人。此外,厨房里可能还有三个法国人。他们是前魔鬼党人吗?在欧洲,这种最小型组织的模式由来已久,即从每个大帮团或特务组织里每三个人组成小组,按小组行动。那三个斯拉夫人以前是魔鬼党的人吗?他们看上去很粗野,不过很沉默,这一点符合某些职业特征。其中之一就是他在机场见过的那个人。邦德还认出了接待员以及把桌子送到他房间的人。邦德听到姑娘们叫他们弗里茨、约瑟夫·伊凡和阿赫麦德。其中有些人白天还担任滑雪教练。如果邦德想的是对的,这算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小型组织了。

吃完饭后,邦德借口有工作先离开了。他回到屋里,把书和文件摊开放在两张书桌上。他假装低头看资料,其实在脑子里回想白天的事。

十点钟的时候,他听到走廊上姑娘们在相互道别,之后是一阵关门声。他脱掉衣服,关上灯,躺在床上,睁着眼睛。过了一会,他不知道是否有窃听器,但他还是有意疲惫地叹了一口气,翻了个身,就睡了。

过了好一会,他被一阵轻微的声音吵醒,声音似乎是从地板下传来的,但又感觉很遥远。那声音很微弱,就像蜘蛛吐丝一般,声音不间断地响着,但是邦德一个字都听不清,他觉得那是从中央供热管道下传来的声音,最后他翻个身又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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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先令:英国旧时的一种货币。

(2) 提洛尔:横亘奥地利西部与意大利北部的阿尔卑斯山脉的一个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