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德久久地观察了一下整个情况,然后缩回身来。他靠在岩石清凉的表面,等待自己的呼吸恢复平静。他把刀举到眼前,仔细检查了一下刀刃,感到很满意。他把刀插到背后的裤腰里,抵着自己的脊背。放在那儿既方便取又不会碰到任何东西。他想起了他的打火机。他把打火机从屁股兜里拿出来。作为一块金属它可能还有用,但现在它再也打不着了,而且可能碰上岩石,发出刮擦的声音。他把它放在了脚边的地上。
然后邦德坐下来,仔细地回想了一遍自己脑海里的影像。
绕过不到十米外的转角,就是那台起重机。起重机的操作室没有后仓。操作室里,控制杆前坐着一个人。那人就是那些华裔黑人的头儿,那台湿地越野车的驾驶员。在他前面,码头向海面延伸了约二十米,尽头是一个T字形。一艘自重约一千吨的旧油轮停泊在T字形的顶端。它高高地停泊在水面之上,甲板比码头大约高出了十二英尺。这艘邮轮名叫“布兰奇”,船尾有安特卫普的简写“安特”二字。船上没有任何人活动的迹象。除了有一个身影懒洋洋地靠在密闭的驾驶台里的方向盘上。其他船员应该都在下面,藏在密封的船舱里,躲避鸟粪尘。在起重机右边不远的地方,一个装在瓦楞铁外壳里的高架输送带从悬崖的崖壁伸出来。它被码头上的几根立柱支撑着,一直延伸到邮轮的货舱附近。输送带尽头的开口是一个巨大的帆布袋,半径可能有六英尺。帆布袋的开口装有一个铁圈,起重机的作用就是把这个开口拎起来让它垂直悬在邮轮的货舱上,前后移动它,让袋口卸下的东西分布得均匀一些。蛋黄色的鸟粪以每分钟几吨的速度从袋口持续不断地向下喷射而出,灌入邮轮的货舱里。
在下面,在码头上,在飘散的鸟粪灰尘的左侧背风处,站立着诺博士那高高的、警惕的身影。
整个情况就是这样了。整个深水锚地的一半仍然笼罩在高耸的悬崖的阴影中,清晨的微风在水面上荡起微波,输送带的滚筒在发出轻轻的砰砰声,起重机的引擎有节奏地发出噗噗的声音。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任何声音,没有其他任何动静,没有其他任何人活动的迹象,除了邮轮方向盘前的那个看守,操作起重机的那个亲信,和在那儿确保一切都平安无事的诺博士。在山的那一边,应该有工人们在工作,把鸟粪装上从山体轰隆隆地穿行而过的输送带,而在山的这一边,其他任何人都不允许出现,其他任何人也都不需要。除了把输送带的帆布袋口对准以外,没有其他任何事需要人去做。
邦德坐在那儿思索着,计算着距离,估算着角度,把起重机驾驶员操作的那些控制杆和脚踏板的位置精确地记下来。慢慢地,一丝冷酷的浅笑浮上了邦德那憔悴的、被阳光灼伤的脸。没错!就这么定了!这可以做到。但必须轻轻地、悄悄地、慢慢地做!这么做的回报将是巨大的,大得几乎让人无法承受。
邦德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脚底和手掌。它们还行,它们必须行。他伸手到背后,摸了摸那把刀的刀把,稍微移动了一下。他站起身来,慢慢地深吸了几口气,用手梳了梳他那被盐和汗弄得乱糟糟的头发,胡乱地上下抹了抹脸,然后又在他那破烂的黑色牛仔裤的裤腿上擦了擦。他最后活动了一下手指。他准备好了。
邦德走到岩石边,慢慢探出一只眼睛。什么都没变。他对距离的估算是对的。起重机驾驶员专注地操作着他的起重机。他的卡其布衬衣敞开着,领口之上的脖子裸露着,毫无防备,等着被人袭击。离他二十米远的地方,诺博士也背对着他,站在那儿专注地看着那股黄白色的、值钱的鸟粪洪流。邮轮的驾驶台上,看守正在点燃一支香烟。
邦德顺着从起重机后面穿过的那条十米长的小径看过去。他选择好他每一步要落脚的地方,然后,从岩石后面钻出来,跑了起来。
邦德朝起重机的右侧跑去,跑向他所选择好的一个地点,在那儿,起重机水平的一侧可以把他遮挡起来,从驾驶员和码头方向都看不到他。他跑到那儿,停了下来,蹲下来仔细听着。起重机的引擎还在急速地运转着,在他身后的高处,输送带仍在持续不断地将鸟粪从山里轰隆隆地传送出来。没有任何变化。
驾驶室后面的两个铁踏板看上去很结实,离邦德的脸只有几英寸远。不管怎么样,一些小的声音是会被引擎的噪音淹没的。但他必须很快把那家伙的尸体从座位上拽出来,自己控制那些控制杆。他必须一刀毙命。邦德沿着自己的锁骨摸了摸,感受了一下颈动脉跳动的地方那块柔软的三角形的皮肤,记清了自己从那人身后摸过去的角度,提醒自己必须把刀刃用力往里切,扎在里面不动。
他最后凝神听了一秒钟,然后伸手到背后拿出刀,像一只猎豹一般,悄无声息地、快如闪电地跨上铁踏板,进了驾驶室。
在最后的一刻没有必要那么匆忙了。邦德站在那人背后,嗅了嗅他身上的味道。他有时间把刀高举起来,几乎够到了驾驶室的顶,有时间把自己每一丝力量都聚集起来,然后才猛地把刀向下一挥,扎进了那块光滑的、黄褐色的皮肤。
那人的手和腿从控制杆上弹开了。他的脸拧向了邦德。邦德似乎看到他那凸起的眼睛因为认出了邦德而闪过的一道光,然后眼白才向上一翻。然后他张开的嘴里发出一串哽塞的声音,笨重的身体从铁椅向一侧滚了下来,摔到地面上。
邦德的眼睛甚至都没有看着尸体滚落到地面上。他已经坐到了椅子上去够那些踏板和控制杆。一切都乱了套。引擎挂到了空挡,钢缆从滚筒上往外跑,起重机的前端像长颈鹿的脖子似的慢慢向前弯,输送带的帆布袋垂了下去,此时正在码头和船中间的地方倾倒鸟粪。诺博士正在向上看。他的嘴张开着,可能他正在嚷着什么。
邦德冷静地把机器控制住,慢慢地把控制杆和踏板推回到了驾驶员原来掌控它们的角度。引擎加起速来,挡挂上了,起重机重又工作起来。钢缆在转动的滚筒上慢下来,然后倒转了方向,把帆布袋拎起来,到了船舱上面。起重机的前端翘了起来,停住了。场面又跟以前一样了。好了!
邦德俯身向前抓住他第一眼看到那个驾驶员时他正在操控的那个铁方向盘。应该往哪边转呢?邦德试了试向左转。起重机的顶端微微向右转了转。原来是这么回事。邦德把方向盘向右打。没错,谢天谢地,机器响应了,起重机的前端带着那个帆布袋在空中移动着。
邦德的眼睛快速地瞟了一眼码头。诺博士移动了位置。他走了几步到了一个邦德刚才没有看到的立柱前,手里拿着一台电话机,正在试图跟山的另一边通话。邦德能看见他的手狂乱地抖动着听筒,努力想引起对方的注意。
邦德猛转着方向盘。天哪,它就不能转快一点吗?再过几秒钟诺博士就会接通电话,那时就太晚了。慢慢地,起重机的前端像一道弧线般划过天空。输送带的出口正在船的一侧向下倾泻鸟粪。那黄色的鸟粪堆正在码头上无声地延伸。五米、四米、三米、两米!别回头看,你个浑蛋!呵,逮到你了!停住方向盘!现在,你来接着吧,诺博士!
当那像柱子一般倾泻下来的、恶臭的鸟粪第一次蹭到诺博士身上时,他转过身来。邦德看见他那长长的胳膊扬了起来,像是要拥抱那砰然落下的一大堆鸟粪一般。他的嘴张开了,一声单薄的尖叫越过引擎的噪音传到了邦德的耳朵里。然后,有短暂的一瞬间,邦德瞥见一个扭动的身体,就像一个雪人在跳舞。然后便只有一堆越来越高的黄色的鸟粪堆了。
“天哪!”驾驶室的四壁给邦德的声音传回一个金属质感的回音。他想象了一下诺博士那因为塞满了肮脏的鸟粪而剧痛的肺,因为重压而弯曲然后倒下的身体,脚跟最后无用的挣扎,还有他脑子里最后闪过的想法——愤怒、恐惧,还是挫败感?——然后便是那无声的、散发着恶臭的坟墓了。
现在那黄色的鸟粪堆已经有二十英尺高了。鸟粪从码头边缘溢进了海里。邦德瞟了一眼那艘船。就在他看着它的时候,汽笛发出了三声长鸣。长鸣声从悬崖上激荡而过。然后又有了第四声长鸣,一直响着。邦德可以看见那看守抓住绳索从驾驶台的窗口探出头来。邦德的手松开了那些控制杆,让它们自己乱动。他该离开了。
他滑下铁椅,朝尸体弯下身去,他把左轮手枪从枪套里取出来,看了看,冷笑了一下——史密斯韦森38,标准型。他把枪插进裤腰。这沉沉的、冰凉的金属贴在皮肤上,感觉真好。他走到驾驶室门边,跳到了地上。
有一架铁梯沿起重机后面的悬崖一直延伸到输送带的外壳伸出来的地方。在瓦楞铁外壳上有一扇小门。邦德爬上了梯子。门很容易就打开了,喷出一团鸟粪尘。邦德爬了进去。
在里面,输送带在滚筒上发出哐当哐当的震耳欲聋的噪音,通道的石头天花板上有昏暗的观察灯,在急速向前的鸟粪的河流旁有一条窄窄的小路一直向山里延伸。邦德沿着小路快速向前跑去,因为有腥臭的氨气味而不敢深呼吸。他必须在看守们从恐惧中回过神来,领悟到船的汽笛声和未接到的电话的含义之前,不惜一切代价跑到路的尽头。
邦德在那散发着恶臭、回荡着回音的通道里半是奔跑半是踉跄地前进着。它有多远?两百米?然后怎么办?什么办法也没有,除了冲出通道口开始射击——造成恐慌,然后祈求最好的结果。他可以抓住其中一个人,逼他说出那姑娘的下落。然后呢?当他找到山坡上的那个地方,他会发现什么呢?她还会剩下什么?
邦德跑得更快了,低着头,看着脚下那窄窄的铺板,心里想着如果他一失足掉进那汹涌的鸟粪的河流里会发生什么。他能重新从输送带上下来还是会被卷走,最后被吐到埋葬诺博士的鸟粪堆上?
邦德的脑袋撞上了一个柔软的肚子,感觉到有一双手掐住了他的脖子,他已经来不及想他的左轮手枪了。他唯一的反应就是猛地往下蹲,朝那人的腿撞过来。那双腿被他的肩膀顶翻了,当那身体重重地摔在他身上的时候,发出了一声尖叫。
邦德已经开始了把那攻击者举起来往旁边一扔,扔到输送带上的动作了,但那声尖叫还有那身体撞在他身上时的那种轻柔的感觉,让他的肌肉僵住了。
不可能!
仿佛是在回答他的疑问似的,尖尖的牙齿咬进了他右小腿,一根胳膊肘儿很在行地用力向后猛戳他的腹股沟。
邦德痛苦地大叫了一声。他试图向旁边扭动一下来护住自己,但甚至就在他喊出“哈妮!”时,那胳膊肘儿又重重地戳了他一下。
剧痛令邦德像吹口哨一般从牙缝里吐出一口气,在不把她扔上输送带的情况下,只有一种办法可以阻止她了。他紧紧抓住她的一只脚踝,猛地跪了下去。他站直身体,把她甩到了肩膀上,抓着她的一条腿。她另一只脚还在踢他的头,但有些犹豫,似乎她也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
“快停下,哈妮!是我!”
透过输送带的喧闹声,她听见了邦德的叫喊。他听见她从地面附近的某个地方喊了一声“詹姆斯”,他感觉到她的手在抓他的腿。“詹姆斯,詹姆斯!”
邦德慢慢把她放下来,他转过身,跪下来,向她伸出手去。他用胳膊搂住她,紧紧地抱过来。“噢,哈妮,哈妮。你没事吧?”他狂乱地抱紧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没事,詹姆斯!哦,没事!”他感觉到她的手挠着他的背,他的头发。“噢,詹姆斯,我的宝贝!”她靠着他,抽泣起来。
“没事的,哈妮。”邦德抚摸着她的头发,“诺博士已经死了。但现在我们还得跑。我们必须离开这儿。快!我们怎么才能离开这通道?你怎么到这儿来的?我们必须赶快!”
仿佛是回应他的话似的,输送带猛地一抖停下了。
邦德把那姑娘拉起来。她穿着一套脏兮兮的蓝色工作服。袖子和裤腿卷了起来。这衣服对她来说太大了。她看上去就像一个小姑娘穿着一套男人的睡衣。她浑身上下都盖满了白色的鸟粪灰,除了脸颊上被泪水冲掉的地方。她喘息着说:“就在那上面。有一条侧面的通道,可以通向工作间和车库。他们会来追我们吗?”
没时间谈话了。邦德着急地说:“跟着我!”然后便开始跑了起来。她跟着他,脚步在空旷、静谧的通道中发出轻轻的回响。他们来到了主通道与通向岩石深处的侧面通道的交叉口。那些人会从哪条路来呢?从侧面通道下来,还是沿着主通道的小路追过来?远远地从侧面通道上面传来的闹哄哄的声音给了他答案。邦德拽着那姑娘沿着主通道继续跑了几米。他把她拉到自己身边,低声对她说:“对不起,哈妮。我恐怕我必须要干掉他们。”
“当然。”她低声的回答非常平静。她捏了捏他的手,往后退了退,给他腾出空间,用手捂住耳朵。
邦德把枪从裤腰上取下来。他轻轻把旋转弹膛扳到一边,用大拇指确认了一下全部六个弹仓都装上了子弹。邦德知道自己并不喜欢这样,再次冷血地杀人,但这些人是华裔黑人恶棍,都是些全副武装的、干着肮脏勾当的保镖。他们肯定已经杀过很多人了。也许他们就是杀死斯特兰韦斯和那姑娘的人。但试图让自己的良心好受些实在没必要,这是杀或者被杀的事,他只管高效地完成这件事就行了。
那些声音越来越近了。有三个人。他们大声地、紧张地说着话。也许他们多年来都没有想过会要穿过这个通道。邦德在想他们来到主通道的时候会不会回头看,还是他必须从背后向他们开枪?
“这样你就欠我十美元了,山姆。”
“过了今天晚上就没有了。掷骰子,伙计。掷骰子。”
“我今天晚上可不掷骰子了,伙计。我要去从那白人小妞身上切下一片肉来。”
“哈哈,哈哈,哈哈。”
第一个人出来了,然后是第二个,然后是第三个。他们的右手都松松垮垮地握着把左轮手枪。
邦德厉声喊道:“不,你不会了。”
那三个人猛地转过身来。他们张着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邦德朝后面那人的脑袋、第二个人的肚子上各开了一枪。前面那个人的枪举起来了。一颗子弹从邦德身边呼啸而过,飞向了主通道深处。邦德的枪响了。那人一把抓住了自己的脖子,慢慢转了一圈,倒在了输送带上。巨大的回音在通道里慢慢地上下回荡。一团细尘升起来,又落了下去。两副躯体倒在那儿一动不动,而那个被打中肚子的人则在地上翻腾着、抽搐着。
邦德把枪塞进裤腰。他匆匆对那姑娘说:“快走。”他抓住她的手,拉着她进了侧面的通道口。他说:“不好意思,哈妮。”然后便开始跑了起来,拉着她的手让她跟在身后。她说:“别傻了。”然后,除了他们光着的脚跑在石头地面上的砰砰声之外,便没了任何的声音。
侧面通道里的空气很干净,他们跑起来很轻松,但是,经过了交火时的紧张,疼痛又开始涌了上来攫紧了邦德的身体。他机械地跑着,根本顾不上那姑娘。他全部的心思都集中在如何扛住这疼痛以及如何应付在通道尽头等待着他们的种种麻烦上。
他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听见了枪声,也不知道他们还会遇到什么抵抗,他唯一的计划就是干掉任何挡住他去路的人,想办法跑到车库,弄到那辆湿地越野车。那是他们离开这座山,下到海边的唯一希望。
天花板上昏暗的黄色灯光在他们头顶一路闪烁着。通道还在向前延伸。在他身后,哈妮绊了一下。邦德停下来,咒骂自己怎么忘了顾上她。她伸手拉住他,靠在他身上喘息了一会儿。“对不起,詹姆斯。只是……”
邦德抱住她。他着急地问道:“你受伤了吗,哈妮?”
“不,我没事。只是我太累了。而且我的脚在山上被划得很厉害。黑暗中我摔了很多跤。我们能走一会儿吗?我们差不多到了。在到工作间之前,有一扇门可以进到车库。我们从那儿进去不行吗?”
邦德一把搂紧她。他说:“那正是我要找的地方,哈妮。那是我们离开的唯一希望。如果你能坚持到那儿,我们就真的有希望了。”
邦德搂着她的腰,减轻她脚的负重。他不敢去看她的脚。他知道它们肯定很糟糕。相互怜悯是没什么好处的,如果他们要活下来,现在就不是相互怜悯的时候。
他们又开始走了起来,因为多了一份负担,邦德的脸扭曲着,而那姑娘的脚则在地面上留下一串血迹。刚走没几步,她就急急地低语了一声。在通道的墙上出现了一扇木门,门虚掩着,门的另一边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邦德掏出枪,轻轻把门推开。长长的车库里空无一人。霓虹灯下,那装在轮子上的涂着黑金色漆的“龙”就像是一台等待花车巡游的彩车。它头冲着滑动门,装甲驾驶室的门开着。邦德祈祷油箱是满的,祈祷那技工已经执行了指令,把损坏的地方修好了。
突然,从外面的某个地方传来了说话的声音。他们走近了,有好几个人,紧张地、口齿不清地说着话。
邦德拉起那姑娘的手,向前跑去。只有一个地方可以藏身——湿地越野车里。姑娘爬了进去,邦德跟着也爬了进去,把门在身后轻轻关上。他们蹲在那儿,等待着。邦德想:只剩下三发子弹了。他想起车库的墙上有一排武器架,但太晚了。此时那些声音就在门外了。滑动门被推开了,在滑槽上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与一阵含混不清的对话声交织在一起。
“你怎么知道他们在开枪?”
“不可能是其他声音。我就知道。”
“最好拿上来福枪。接着,乔!你拿那把,莱米!再拿点手雷。桌子下面的盒子里。”
他们把枪栓推上膛,把保险闩拉开,发出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
“肯定是哪个家伙疯了。不可能是那个英国佬。你见过那条沟里的大乌贼吗?天哪!还有博士在管道里给他设计的那些把戏?对了,还有那白人小妞。她今天早晨肯定已经不成样子了。你们有人去看过吗?”
“没有,长官。”
“没有。”
“没有。”
“嚯,嚯,我对你们这些家伙太吃惊了。蟹道上应该会有个很好看的屁股在那儿。”
他们又呜里哇啦地说了一阵,边说边窜来窜去,然后有个声音说:“好了,走吧!在进主通道之前两人一排。瞄准腿打。不管是谁在制造麻烦,博士都会想拿他来玩玩的。”
“嘿嘿。”
他们踩在水泥地上的脚步发出空荡荡的回声。当他们一个接一个从旁边走过时,邦德屏住了呼吸。他们会注意到越野车的门关上了吗?不过他们根本没理会这个,沿着车库走了下去,进入了通道,他们的声音渐渐地听不见了。
邦德碰了碰姑娘的胳膊,把手指放在嘴边。他轻轻地把门推开,又听了听,什么都没有。他跳到地上,绕过越野车,走到半开的入口。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头,一个人都看不到。空气中有一股煎炸食品的味道,让邦德嘴里冒出了口水。在离他们最近的一幢房子里,大约有二十米远的地方,锅碗瓢盆在叮当作响,而从更远处的一个活动房屋里传来了吉他声和一个男人唱歌的声音。有几条狗开始地吠了起来,然后又安静下来,是那些杜宾犬。
邦德转过身,跑回到车库尽头。通道里没有传出任何声音。邦德轻轻地把通道的门关上,锁上,插上插销。他走到墙边的武器架前,选了另一支史密斯韦森和一支雷明顿卡宾枪,确认它们已经装上了子弹,他走到湿地越野车的门边,把它们递给了那姑娘。现在该开入口的门了。邦德用肩膀顶着门,慢慢地把它完全打开。瓦楞铁发出空洞的轰隆轰隆的声音。邦德跑回来,从敞开的门爬进去,坐上了驾驶位。“把门关上,哈妮。”他急切地低语道,弯腰转动了点火开关。仪表盘上的指针转到了“全速”的位置。上帝保佑这该死的东西能快速发动起来。有些柴油发动机起动很慢。邦德一脚踏向了起动器。
那嘎嘎的旋转开动的声音震耳欲聋。整个院子肯定都能听得见!邦德停下来,又试了一次。引擎震颤了一下,熄掉了。又试了一次,这一次那该死的东西打着火了,邦德加快了它的转速,它那强劲的铁脉搏跳动起来。现在,轻轻地挂上挡。哪一个?试试这个。没错,挂上了。松开制动,你个大傻瓜!天哪,它差点就停转了。不过现在他们已经开出来上路了,邦德把油门一脚踩到底。
“有人追我们吗?”发动机的噪音很大,邦德只能大声叫喊。
“没有。等等!有,有个人从一间小屋里出来了!又一个!他们在冲我们挥手、叫喊。现在有更多的人出来了。有一个朝右边跑了。另一个回到了小屋里。他拿了把来复枪出来。他趴到了地上。他在开枪!”
“把那条缝关上!趴在地上!”邦德瞟了一眼速度计,二十。而且他们还正在下坡,这机器不可能开得再快了。邦德集中精力把那些巨大的、猛烈颠簸着的车轮稳定在轨道上。驾驶室在弹簧上跳动着、摇晃着。把自己的手和脚保持在那些操纵器上是件很费力的事。一颗子弹像铁锤一般打在驾驶室上。又是一颗。射程有多远?四百?好枪法!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邦德喊道:“看一看,哈妮!把那条缝打开一点点。”
“那家伙站起来了。他停止了射击。他们都在看着我们后面——整整一群人。等等,还有些其他东西。那些狗追来了!没人跟着它们。它们正沿着轨道朝我们狂奔过来。它们会追上我们吗?”
“就是追上也没关系。过来坐在我旁边,哈妮。抓紧。小心别让脑袋撞到顶上。”邦德调低了节流阀,她到了他身边,他侧过脸咧嘴对她笑了,“天哪,哈妮。我们成功了。等我们到了湖边,我会停下来打那些狗。据我所知,我只要打死其中一只,整个一群都会停下来吃它。”
邦德感觉到她的手放在了他脖子上。他们摇晃着轰隆隆地沿着轨道向下开去,她的手一直放在那儿。到了湖边,邦德把车向水里开进了五十米,掉转过来,挂上了空挡。透过那个长方形的缝隙他可以看到那群狗正一只接一只地转过最后一个弯道。他俯身拿起来福枪,把枪从缝里伸出去。这时狗已经下了水,在水里游着。邦德把手放在扳机上,子弹朝它们中间倾泻而出。一只狗中了枪,挣扎着,脚乱蹬。然后是另一只,再一只。越过引擎嗒嗒的噪音,他能听见它们尖声的狂吠。水里有了血。一场争斗已经开始了。他看见一条狗扑向一条受伤的狗,牙齿咬进了它的颈背。现在它们好像全都疯了,在冒着泡的、满是血污的水里乱转。邦德把弹匣里的子弹全打光,然后把枪扔到了地上。他说:“就这样了,哈妮。”然后把车挂上挡,掉转过来,开始不急不忙地穿过浅湖,朝远处那个红树林的缺口,也就是河口所在的地方开去。
有五分钟,他们默默地向前开去,谁也没说话。然后邦德把一只手放在了姑娘的膝盖上,说:“我们现在应该没事了,哈妮。等他们发现老板已经死了,他们会一片恐慌。我猜其中一些比较聪明的人会想办法坐飞机或者是坐那条船跑到古巴去。他们只会担心他们的活路,而不是我们。不管怎么样,我们要等到天黑才能把独木舟拿出来。我想现在大约是10点。我们应该一小时之后就会到达海边。然后我们就休息,为接下来的旅程做好准备。天色看起来不错,而且今晚月亮会稍微大一些。你觉得你能坚持吗?”
她的手捏了捏他的脖子。“我当然能,詹姆斯。但是你怎么样?看看你那可怜的身体!除了伤口什么都没有了。你肚子上那些红点是什么东西?”
“以后再告诉你。我没事。但你先告诉我你昨晚发生了什么。你到底是怎么从那些螃蟹嘴里脱身的?那混蛋的计划什么地方出问题了?整整一个晚上我都只能想着你在那儿被慢慢咬死。天哪,梦见这个是件多么可怕的事!发生什么了?”
那姑娘真真切切地大笑了起来。邦德侧脸看了她一眼,她那金色的头发乱糟糟的,蓝色的眼睛因为缺乏睡眠而睁不开,但除此之外她看上去像是刚从一次午夜的烧烤野餐回到家来。
“那家伙以为他什么都懂。愚蠢的老傻瓜。”她说起来就像是在谈论一个愚蠢的学校老师似的,“我可不像他那样害怕那些黑蟹。首先,我并不害怕任何动物碰我,而且不管怎么样,那些螃蟹根本就不喜欢咬人——只要人待着不动,而且身上没有裂开的伤口——关键是它们并不真正喜欢吃肉。它们主要靠植物生活。如果他真的用这种办法杀死了一个黑人姑娘,要么她身上有裂开的伤口,要么她肯定是被吓死的。他肯定是想看看我受不受得了。恶心的老家伙。我在吃晚饭的时候晕过去,只是因为我知道他肯定有厉害得多的手段对付你。”
“哦,我担心坏了。我要早知道就好了。我以为你会被撕成碎片。”
那姑娘哼了一声。“被脱光衣服绑在地上的桩子上,感觉当然不那么好。但那些黑人并不敢碰我,他们只是拿我开玩笑,然后就走了。躺在岩石上的感觉不是那么舒服,但我只是在想你,想怎么能抓住诺博士把他干掉。然后,我听见螃蟹们开始跑——在牙买加我们就是这么形容的——很快它们就咔嚓咔嚓地快速爬了过来,成百上千只。我只管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想你。它们从我旁边、从我身上爬过去。对它们来说我跟一块石头没什么两样。它们弄得我有些发痒。有一只想拔出我的一根头发,让我很是恼火。但它们并没有怪味什么的,我只管等着天蒙蒙亮,那时候它们就会爬进洞里睡觉。我变得有点喜欢它们了。它们成了我的伙伴。然后它们越来越少,到最后再没有螃蟹过来了,这时候我就可以动了。我挨个试着拔了拔那些桩子,然后找了个最顺手的,集中全力拔。最后我把它从石头缝里拔了出来,剩下的就很轻松了。我回到那些房子里,开始到处找。我进到车库旁边的工作间,找到了这件脏兮兮的旧衣服。然后输送带在不远的地方动了起来,我想了想,猜想它肯定是在把鸟粪从山里面送出去。我那时候以为你肯定已经死了,”她平静的声音说得很是平淡,“所以我想我必须想办法走到输送带那儿,穿过山,然后把诺博士干掉。我拿了一把螺丝刀来干这个。”她咯咯笑了起来,“当我们俩撞上的时候,我本来是要把螺丝刀捅进你身体里的,只不过它在我口袋里,我没法拿出来。我发现了工作间后面的门,从门里穿出来,进了主通道。就是这样了。”她抚摸着他的颈背,“我一路跑着,小心地看着脚下,再后来我所知道的就是你的脑袋撞上我的肚子了。”她又咯咯地笑了起来,“亲爱的,希望我们俩打架的时候我没有伤你太重。我的奶妈告诉我打男人就要打那里。”
邦德笑了。“她真这么教你的?”他伸手抓住她的头发,把她的脸拉向自己。她的嘴在他脸颊上四处亲吻着,找到他的嘴,紧紧地吸住了。
车向一边摇晃了一下。他们的吻停止了。他们的车已经撞上了河流入口处的第一丛红树树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