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里有一个人。电梯门开着,等候着。两只胳膊仍被锁在身体的两侧,詹姆斯·邦德被推进了电梯。此时餐厅应是空无一人了。还要过多久这些保镖才会回来收拾餐桌,发现有东西不见了?电梯门嘶嘶地关上了。看电梯的人站在按键前面,所以邦德看不见他按了什么。他们在往上走。邦德试图估算一下距离。电梯发出一声叹息般的声音停下了。时间似乎比他和那姑娘下来的时候要短得多。电梯门打开,他们来到一条没有铺地毯的走廊,石墙上涂着粗糙的灰漆。走廊笔直地向前延伸了约二十米。

“把着电梯,乔,”抓着邦德的人对看电梯的人说,“马上就回来找你。”

邦德被带着沿走廊往前走,一路经过一溜儿以字母编号的门。空气中隐隐约约有机器的嗡嗡声,在一扇门后面邦德觉得自己能听见噼里啪啦的无线电噪音。听起来他们好像是在山里的机房里。他们来到了最后一扇门。门上标着一个黑色的Q。门虚掩着,保镖把邦德往门里一推,门开了。门里是一间大约有十五平方英尺的石头牢房,墙上涂着灰漆。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把木椅,椅子上放着邦德的黑色牛仔裤和蓝色衬衣,都洗过了,叠得整整齐齐。

保镖放开了邦德的胳膊。邦德转过身来,看着他卷发下那张宽宽的黄色的脸。他那双明亮的褐色眼睛里透着一丝好奇和愉悦。那人站在那儿,握着门把手。他说:“好了,就是这了,伙计。你到了起跑门了。你可以选择坐在这儿腐烂掉或者是找到通往训练场的路。旅途平安。”

邦德心想不妨试一试。他的目光越过保镖,瞟了一眼看电梯的人,他正站在打开的电梯门边看着他们。他轻声说:“想不想稳稳当当挣一万美元,外加一张去世界任何地方的飞机票?”他盯着那人的脸。那人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黄牙,牙齿因为长年嚼甘蔗而参差不齐。

“谢谢了,先生。我宁愿选择活着。”那人作势要关门。邦德着急地低语道:“我们可以一起逃出这里。”

那双厚厚的嘴唇冷笑了一下,说:“闭嘴!”哐当一声,门结结实实地关上了。

邦德耸了耸肩。他草草地瞄了一眼那扇门。门是金属做成的,里面没有把手。邦德没有白费力气拿肩膀去试试门是否结实。他走到椅子边,在那堆整整齐齐的衣服上坐下,四下里打量了一圈这间牢房。墙上空无一物,除了一扇通风窗。通风窗是用粗粗的铁丝制成的,就装在天花板下的一角。窗子比他肩膀要宽。显然它就是通往野战训练场的出口。墙上另外的一个开口是一个观察孔。观察孔还没有邦德的头大,装着厚厚的玻璃,就安在门上面一点点。走廊的灯光透过这个观察孔射进牢房里。其他就什么也没有了。再浪费时间已经没有意义了。现在差不多应该是10点半了。在外面,在山坡上的某个地方,那姑娘应该已经躺在那儿,等待着蟹爪在灰珊瑚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了。一想到那姑娘的身体被四仰八叉地袒露在星光之下,邦德就恨得咬牙切齿。他猛地站了起来。他呆坐在这儿算是怎么回事呵!不管在铁窗的另一边等待他的是什么,现在都是出发的时候了。

邦德取出刀和打火机,把唐装一把扔掉。他穿上裤子和衬衣,把打火机塞进屁股兜里。他用大拇指试了试刀锋。刀很锋利。如果他能把刀再弄出个尖儿来,那会更好。他跪在地上,开始在石头上磨刀的圆头。花了宝贵的半个小时的时间之后,他满意了。它算不上一把匕首,但它既能刺又能切。邦德用牙咬住刀,把椅子搬到窗下,爬到了椅子上。对了,还有这铁窗!如果他能把它从铰链上拽下来,就可能把那四分之一英寸粗的铁丝做成的边框弄直,做成一支矛。那样他就有第三件武器了。邦德弯着手指伸手上去。

再接下来他所知道的就是胳膊上的一阵灼痛和他的脑袋砸在石头地板上的砰的一声了。他躺在那儿,头晕目眩,只记得他曾看见一道蓝色的闪光,听见电流发出的嘶嘶声和噼啪声,从而知道自己是被什么击中了。

邦德爬起来,跪在地上。他低下头,慢慢地左右摇晃摇晃,像一只受了伤的野兽。他闻到一股肉烧焦的味道。他把右手举到眼前。一道裂开的红色伤疤穿过所有手指内侧。光看着它就感觉到痛。邦德咬牙吐出一句骂人的脏话。他慢慢站起身来,眯着眼向上看了看那扇铁窗,好像它又会攻击他似的,就像是一条蛇。他郁闷地把椅子靠在墙上,拿起刀从扔掉的唐装上割下一块布条,把它紧紧地绑在手指上。然后,他又重新爬上椅子,看着那扇窗。他必须穿过去。电击只是为了打击他的士气——让他先尝一尝即将到来的痛苦是什么滋味。他肯定自己已经把这该死东西的保险丝烧断了,或者他们肯定已经把电源关掉了。他只看了它一会儿,然后左手手指弯曲着直接伸向了那没有人性的铁丝网。他的手指穿过网孔,抓住了铁丝网。

什么也没发生!什么都没有——只是铁丝。邦德咕哝了一声。他感觉到自己的神经松弛下来。他拽了拽铁窗。它松动了一点。他又拽了一下,它随着他的手松脱下来,悬在两根铜电线上,电线没进了墙里。邦德把铁窗从电线上拽脱,从椅子上跳下来。没错,边框上有一个接口。他开始把铁丝网拆掉。然后,用椅子当锤子,他把粗铁丝敲打直。

过了十分钟,邦德造出了一支约有四英尺长的弯曲的矛。矛的一端原本是用钳子剪断的,所以呈锯齿状。它连人的衣服都扎不透,但用来扎人的脸和脖子还是很管用的。邦德用尽全身力气,利用铁门下的缝隙,把钝的那一端弯成一个粗糙的弯钩。他把这支矛跟自己的腿比了一下。太长了。他把它对折起来,塞进了条裤腿里。现在它挂在他裤腰上,只比膝盖高一点点。他走回到椅子前,又爬了上去,紧张地去够通风管道的边。没有电击。邦德往上一蹿,穿过那个豁口,肚皮朝下趴在那儿,顺管道向前望去。

管道比邦德的肩膀大约宽四英寸。管道是圆形的,用光滑的金属制成。邦德伸手拿出打火机打着,庆幸自己灵机一动想到了要拿上它。没错,管道是用看上去很新的薄锌板做成的,笔直地向前延伸,除了几截管道连接的地方有些褶皱之外,没有任何变化。邦德把打火机放回口袋里,像蛇一样向前爬行。

邦德前进得很轻松。通风系统的凉风强劲地吹在他脸上。空气中没有海的味道——它是来自制冷设备的密闭管道。诺博士肯定是特意改装了一根管道。他在这里面安装了什么危险来考验他的猎物呢?肯定是别出心裁而令人痛苦的——专门设计用来削弱猎物的抵抗力。而在终点,这么说吧,将会有致命一击,如果猎物能走得那么远的话。那将是一种决定性的东西,一种无路可逃的东西,因为在这场竞赛中除了湮没没有其他奖品——而这种湮没,邦德心想,他可能会很高兴去赢得。除非,当然,诺博士有一点点过于聪明了。除非他低估了猎物求生的意志。而那,邦德想,是他唯一的希望——尽力安然度过其间的种种危险,至少坚持到最后的关头。

前面有一点微弱的光。邦德小心翼翼地靠近,感官像天线一般在前方搜索着。光变亮了。那是水平管道顶端反射出来的光。他继续往前爬,直到他的脑袋碰到了管道壁。他翻过身来仰面躺着。在他的正上方,在大约五十米长的垂直管道顶端,有一种稳定的闪光。邦德感觉就像是在从一根长长的枪管向上看。所以他将要垂直爬上这没有一个落脚点的光溜溜的铁管!这可能吗?邦德把肩膀张开。没错,它们能抵住两侧。他的脚也能暂时获得一点支撑,但除了接缝处的褶皱能给它们一点点向上的支持以外,它们很快就会向下滑。邦德耸了耸肩,把鞋子踢掉。光说道理是没有用的。他必须要试一试。

一次爬六英寸,邦德的身体开始沿管道向上蠕动——张开肩膀抵住两侧,抬起脚,固定住膝盖,把脚顺着管壁往上顶,当脚因为体重而向下滑时,收缩肩膀,把它们向上抬起几英寸。就这样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邦德在每个管道连接点的细小的隆起处停顿一下,利用那细微的额外支撑喘口气,计划好下一步。除此之外,不要往上看,心里只想着必须一英寸一英寸征服管道。别担心那微光似乎永远也不会变得更亮一点或是近一点。别担心没有抓牢掉到管道底会把自己的脚脖子摔碎。别担心抽筋。别担心你那酸痛得要命的肌肉或是你肩膀和脚两侧肿起的瘀伤。只管承接迎面而来的银色管道,一英寸一英寸地征服它们。

然而这时候,他的脚开始出汗、打滑了。有两次邦德向下滑了近一米,他那因为摩擦而灼痛的肩膀才把他止住。最后,他只好完全停下来,把汗在向下吹的风里晾干。他等了整整十分钟,看着自己在那光滑的金属板上的模糊的倒影,因为嘴里衔着那把刀,脸看上去像是被劈成了两半。即便在这时候,他仍旧拒绝向上看,看还有多远。因为有可能太远而让他无法承受。邦德小心翼翼地把两只脚在裤腿上擦干,重又开始向上爬。

此时邦德的脑子一半在做梦,一半在战斗。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风力越来越强,光也慢慢变亮了。他把自己想象成一只受伤的毛毛虫正沿着污水管爬向浴缸的放水孔。当他穿过放水孔后他会看到什么?一个裸体的姑娘在擦干身体?一个男人在刮胡子?阳光透过打开的窗户射进空无一人的浴室?

邦德的脑袋撞上了什么东西。放水孔插着塞子!失望的冲击让他向下滑了近一米,他的肩膀才重又顶住了管壁。这时他才醒悟过来。他已经到顶了!这时他才注意到那明亮的光和强劲的风。他重又往上爬,带着一股急切同时又格外小心,直到他的脑袋碰到了什么东西。风吹进了他的左耳。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这是另一段水平的管道。在他头顶,光线透过一个装着厚厚玻璃的观察孔射进来。他所要做的就是一点一点转过身来,抓住新的管道的边缘,想办法攒足力气爬进去。然后他就可以躺下来了。

因为非常担心这时候有什么东西会出问题,他可能犯下什么错误,掉下管道把骨头摔断,邦德格外谨慎地完成了那些动作,呼出的气在管壁上留下一层雾气。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翻进管道口,瘫倒在地,平趴在那儿。

过了一会,邦德的眼睛睁开了,身体动了动。他的身体差点儿完全失去了知觉,是寒冷把他从那种状态的边缘惊醒过来。他痛苦地翻过身来,脚和肩膀痛得让他龇牙咧嘴,他躺在那儿恢复神智,积攒更多的力气。他根本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也不知道他是在山里的什么位置。他抬起头,回头看看他刚才经过的那个管道上面的观察孔。光线有些发黄,玻璃看上去很厚。他想起了标着Q字母的那间牢房上的观察孔。从那个观察孔根本不可能找到什么突破口,而这一个,他猜想,同样也是如此。

突然,他看到那玻璃后面有动静。就在他注视着观察孔的时候,一双眼睛从电灯泡后面出现了。那双眼睛停住了,看着他,那只灯泡就像眼睛中间黄色的玻璃鼻子。它们冷漠地看了看他,然后不见了。邦德恨得咬牙切齿。这说明他的进展将被人观察并向诺博士报告!

邦德大声地、刻毒地喊了一声“都去死吧”,然后愠怒地翻过身来趴在那儿。他抬起头,向前望去。管道闪着微光向前延伸而去,直到变成一片漆黑。来吧!在这儿晃荡着没什么作用。他捡起刀,重又衔在嘴里,龇牙咧嘴地向前爬去。

很快就没有光了。邦德时不时要停下来使用打火机,前面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管道里的空气开始变得暖和了,再往前五十米左右,更是变得绝对可以称得上燥热了。空气中有一股热的味道,一种带着金属味儿的热。邦德开始冒汗,很快他全身都湿透了,他不得不每隔几分钟就停下来擦擦眼睛。这时管道向右转了个弯。转过弯,他的皮肤碰上管道的金属壁都觉得烫。热的味道非常强烈。然后又有一个右转的弯。当自己的头一转过弯去,邦德马上拿出打火机点着了,然后扭转回来,躺在那儿喘气。他恼怒地检查着这新的危险,试探着,诅咒着。他的打火机照亮的只有褪色的、带着一丝牡蛎般颜色的锌板。下一个危险就是热!

邦德大声呻吟了一声。他那瘀紫的皮肤怎么能受得了这个?他怎么才能保护他的皮肤不被金属板烫伤?但他并没有任何办法。他可以爬回去,或者待在这儿,或者往前走。没有其他的决定可做,没其他任何办法或者被赦免的可能。有一个,唯一的一个,些微的安慰。热并不是用来杀人的,它只是让人残废。这不是最后的屠宰场——只是另一个考验,用来测试他究竟能承受多少。

邦德想起了那姑娘,想起了她现在正在经受的一切。哦,好了。继续吧。现在,让我们看看……

邦德拿起刀,把衬衣的整个前襟都割下来,划成条。唯一的希望是把不得不遭受正面冲击的身体部分——他的手和脚——裹上些东西。他的膝盖和手肘就只能靠衣服上那薄薄的一层棉布纤维凑合了。他疲惫不堪地开始干活,一边轻声咒骂着。

现在他准备好了。一、二、三……

邦德转过弯,冲进了发着恶臭的热浪里。

别让你光着的肚子碰到地面!收紧肩膀!手掌、膝盖、脚趾;手掌、膝盖、脚趾。快一点,再快一点!不停地快速往前爬,这样每一次与地面的接触都会迅速地被下一次接触所替代。

膝盖受到的伤害是最严重的,因为它们承受了邦德大部分的体重。现在,裹在手上的布开始闷燃了。手上冒出了一颗火星,另一颗火星,然后随着火星的蔓延,像是爬上了一条红色的虫子。布燃烧冒出的烟让邦德流着汗的眼睛一阵阵刺痛。天哪,他再也受不了了!没有了空气。他的肺像是要炸了一样。现在他每往前推进一步,他的两只手都在往外冒火星。手上的布肯定差不多烧没了。然后肉就会烧起来。邦德的身体突然一斜,他那瘀紫的肩膀碰到了金属板。他尖叫了一声。他继续尖叫着,每当手、膝或是脚趾接触一下地面,他就有规律地尖叫。这下他完了。这就是结局。他会趴倒,被慢慢煎烤至死。不!他必须继续尖叫着往前走,直到他的肉被烧得看见骨头。膝盖上的皮肤肯定是早已没有了。再过一会儿,他的掌心就会接触到金属板。只有顺着他胳膊往下淌的汗水在保持着那些裹着的布的潮湿。尖叫,尖叫,尖叫!它对忍住痛有好处。它告诉你你还活着。继续!继续!不会太久了。这不是你应该死的地方。你还活着。别放弃!你不能放弃!

邦德的右手碰到了前面的一样东西。一股冷空气出现了。他的左手也碰到了什么,然后是他的头。有一种细细的噪音。邦德感觉到自己的背蹭到了一块石棉隔音板的下沿。他爬过来了。他听见隔音板嘭的一声关上了。他的手摸到了厚实的墙。他用手左右试了试。这是一个右转的弯。他的身体盲目地转了过去。冷空气像一把把匕首扎进他的肺里。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摸了摸金属板。它是凉的!邦德呻吟一声,趴了下去,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他痛醒了。邦德软绵绵地翻过身来。模模糊糊地,他注意到了头顶上亮着灯的观察孔。模模糊糊地,他看到了那双向下打量着他的眼睛。然后,他任由那股困倦的黑浪重又把他带进了沉睡之中。

慢慢地,在黑暗中,遍布皮肤的水疱,还有他那瘀青的脚和肩膀都变得僵硬了。身上的汗干了,然后他那破衣烂衫上的汗也干了,冷空气侵入了他刚才过热的肺,开始了它恶毒的侵蚀。但他的心脏还在跳动,在他那饱受折磨的外壳下强健地、有规律地跳动,氧气和休息有着使人复原的魔力,它们向他的动脉和静脉重又注入了生命力,让他的神经重又恢复了活力。

仿佛过了好几年,邦德醒过来了。他抖动了一下,睁开眼睛,看到了玻璃后面的另外一双眼睛,离他只有几英寸远,然后疼痛攫住了他,令他像老鼠一般抖动着。他等着这股冲击消停下来。他试了一下,又试了一下,直到他掌握了自己的对手到底有多大的实力。然后,为了不让监视他的人看清楚,邦德翻过身去趴在那儿,尝试了一下疼痛的最大冲击力到底有多大。他再一次等待着,看看自己的身体到底有什么反应,看看自己余下的意志到底还有多大的力量。现在他还能承受多少?他龇牙咧嘴地向着黑暗咆哮了一声。那是一种野兽的嚎叫。他已经到了对痛苦和被折磨的人性的反应的极限。诺博士已经把他逼到了墙角。但那种兽性拼命的意志力还在,而且,在一头强壮的野兽身上,这种意志力是绵长而深厚的。

慢慢地,忍受着巨大的痛苦,邦德蠕动了几米,远离那双注视着他的眼睛,然后伸手拿出打火机,点着了。在前面,只有一个满月似的黑洞,一个张开的圆圆的嘴等着把他吞进死亡的肚子里。邦德把打火机放回去。他深吸了口气,用手和膝盖把身体支撑起来。疼痛没有变得更剧烈,只是有所不同了。慢慢地,僵硬地,他龇牙咧嘴地向前爬去。

邦德膝盖和手肘的棉布已经被烧没了。他的脑子麻木地注意到水疱碰到冰凉的金属板爆裂后喷出的水汽。邦德一边往前爬着,一边活动着他的手指和脚趾,试试到底有多痛。慢慢地,他测量出了自己还能做什么,什么东西最痛。这痛还是可以承受的,他对自己说。如果我是遇上一次坠机事件,他们只会诊断我有一些表皮的挫伤和烧伤。我过几天就会出院。我什么问题也没有。我是空难的幸存者,身上很痛,但不是什么问题。想想那些摔成碎片的乘客吧。感恩吧。别再想这些事了。然而,在所有这些念头之后,困扰着他的是,他知道自己还没有坠落——他还在路上,而他的抵抗力、他的有效性已经降低了。它什么时候会到来呢?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呢?他还要被消磨多久才能达到屠宰场呢?

前面黑暗中细细的小红点可能是种幻觉,他因为筋疲力尽而眼冒金星。邦德停下来,揉了揉眼睛。他摇了摇头。不,它们还在那儿。他慢慢爬近了点。现在它们在移动。邦德又停了下来。他竖耳听着。在他心脏平静的跳动声之外,还有一种轻轻的、细微的沙沙声。那些红点的数量增加了。现在有二三十个红点,前前后后移动着,有些快,有些慢,在前面的黑圈里四处闪动。邦德伸手拿出打火机。他屏息着打着打火机,让那黄色小火苗着起来。小红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在离他约一米的前方,一个几乎像棉布一样细密的细铁丝网挡住了管道的去路。

邦德慢慢往前挪动,打火机举在前面。那是一只笼子,里面装着些小东西。他可以听见它们急匆匆地往后跑,躲开光。在离那网子一英尺远的地方,他熄灭打火机,等自己的眼睛适应黑暗。就在他等待的时候,他仔细一听,那些细细的、急匆匆的脚步又响起了,红点朝他跑了回来。慢慢地,小红点重又聚集成了密密的一堆,透过那网子盯着他。

那是什么?邦德听见自己的心脏怦怦直跳。蛇?蝎子?还是蜈蚣?

小心翼翼地,他把眼睛凑近那团小小的发光体。他把打火机慢慢举到脸旁,突然摁下了开关。他瞥见一些细细的爪子挂在网孔上,还有几十只粗粗的、毛茸茸的脚,几十个毛茸茸的肚子,上面是大大的昆虫脑袋,而脑袋上好像布满了眼睛。那些东西急忙扑通扑通地从网子上跳到金属板上,快速往回跑,在笼子的尽头聚成灰黄色的、毛茸茸的一团。

邦德眯眼透过网孔打量着,前后移动着打火机。然后,为节省燃料,他熄灭了打火机,咬着牙关呼出一口气,轻轻叹息了一声。

那是蜘蛛,巨大的大狼蛛,每只都有三四英寸长。笼子里有二十多只。而他必须想办法从它们中间穿过。

邦德躺下来,休息,思索,而那些红眼睛又在他眼前聚集起来。

这些家伙有多毒?关于它们的传说有多少只是神话?它们肯定能咬死动物,但它们对人有多致命呢?这些巨型蜘蛛长满了柔软的、看上去很友善的长毛,像俄罗斯狼狗一般。邦德颤抖了一下。他想起了那只蜈蚣。大狼蛛的感觉会比它们要柔和得多。它们碰到人的皮肤就会像是小玩具熊的爪子——直到它们咬你一口,把它们液囊里的毒液全都注入你的身体里。

但同样的问题还是,这会是诺博士的屠宰场吗?可能被咬上一两口——让人痛昏过去。必须在黑暗中冲过那道网的恐惧——诺博士不可能估算到邦德带上了一个打火机——从那个眼睛的森林中挤过去,碾碎几个柔软的躯体,但感觉到其他蜘蛛的嘴像刀一般扎进肉里。然后钻进衣服里的蜘蛛再咬上几口。然后是它们的毒液带来的令人心里发毛的剧痛。诺博士心里应该就是这么想的——让人尖叫一路。去哪儿的路?去最后一搏的路?

但邦德有打火机,有刀,有铁丝做成的矛。他所需要的只是胆量,还有极度的精准。

邦德轻轻把打火机的卡口打开,用拇指的指甲把灯芯抠出一点点,让打火机的火苗更大一些。他把打火机打着,趁蜘蛛们往后跑的时候,用刀猛扎那张薄薄的网。他在边框附近扎了个孔,从两侧和周围往下切。然后他抓住那片网,把它从框子上拽了下来。它扯起来就像一块僵硬的白棉布,整块地脱了下来。他用嘴衔住刀,从豁口钻了过去。蜘蛛们看到打火机的火焰缩了回去,挤成了一团。邦德把铁矛从裤腿里取出来,用那对折的、钝钝的铁丝往它们中间猛扎。他扎了一次又一次,猛力把它们捣成浆。当一些蜘蛛试图朝他这边逃跑时,他冲它们摇晃打火机,然后把那些逃窜的蜘蛛一只一只捣碎。此时还活着的蜘蛛开始攻击那些死了的或是受伤的蜘蛛,邦德要做的就是不停地往那一团扭动着的、令人恶心的血肉和茸毛中间猛扎。

慢慢地,所有的动静都变慢了,然后彻底停止了。它们全都死了吗?有一些是不是在装死?打火机的火焰就快要熄灭了,他只能冒冒险了。邦德探身向前,把那堆死蜘蛛铲到一边。然后,他把刀从嘴里拿下来,伸手把第二道铁丝网劈开,把铁丝网弯下来盖在那堆捣烂的蜘蛛尸体上。火苗抖动起来,变成了红色的光。邦德鼓了鼓气,猛地冲过血肉模糊的尸体堆和那变了形的铁丝网框架。

他不知道自己都碰到了铁丝网的哪些地方,也不知道自己的膝盖和脚有没有碰到那些蜘蛛。他只知道自己已经闯过来了。他沿着管道往前爬了几米,才停下来喘口气,稳稳心神。

他头上出现了一点昏暗的光。邦德眯着眼向两边和上面看了看,心里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在厚厚的玻璃后面那双歪斜的黄色的眼睛正警惕地盯着他。在灯泡后面,那个脑袋慢慢地左右摇晃了一下。眼睑向下耷拉着,假装同情。灯泡和玻璃之间出现了一只握紧的拳头,拇指向下,以示永别和出局。然后那拳头收了回去。灯光熄灭了。邦德把脸转回管道的地面,把额头搁在清凉的金属板上。那动作表明他已经进入了最后一圈,观察员们已经完成了监视他的工作,只等着最后来替他收尸了。对于他想办法存活了这么久,没有任何赞赏的表示,哪怕是最细微的赞赏,这又额外地扑灭了邦德的一丝勇气。这些华裔黑人混血恨他。他们只希望他死,死得越痛苦越好。

邦德轻轻地咬了咬牙。他想起了那姑娘,这给了他力量。他还没有死。见鬼去吧,他不会死的!除非把他的心脏从他身上挖出去。

邦德绷紧了自己的肌肉。该走了。他格外小心地把武器放回它们原来的位置,开始痛苦地向着黑暗处往前爬。

道开始缓缓地向下倾斜了。这使得前进起来更轻松了。很快,倾斜度越来越陡,邦德几乎可以靠自己体重带来的动力向下滑。他不用再靠肌肉使劲了,邦德感到一阵庆幸和轻松。前面出现了非常微弱的灰光,只算得上是没有那么黑了,但这是一个变化。空气的质量似乎也不同了。空气中有了一种不同的、清新的味道。这是什么?是海吗?

邦德突然意识到自己正滑下管道。他张开肩膀伸开脚,以放慢自己的速度。这刮得他很痛,而刹住的效果很小。此时管道变宽了。他没有可抓住的东西了!他滑得越来越快。前面就有一个拐弯。而它是一个向下的拐弯!

邦德的身体撞向那个拐角,冲了过去。天哪,他正头朝下向下栽去!邦德拼命张开手和脚。金属板把他的皮肤都刮脱了。他失去了控制,像是从一根枪管里往下掉。在很远的下方有一圈灰色的光。是露天?还是海?那光向他疾驰而来。他喘不过气来了。活下去,你个傻瓜!活下去!

头在前,邦德的身体像子弹一般从管道里冲了出来,从空中穿过,向在一百英尺之下等待着他的青铜色的海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