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寻的队伍飞快地沿河而来。两个穿着游泳短裤和高筒防水靴的男人只有一路小跑才能跟上前面的狗。他们是两个高大的华裔黑人混血,裸露的、淌着汗的胸前横挎着腋下手枪套。他们偶尔会嚷着交流几句,说的大多是骂人的话。在他们前面,一群杜宾猎犬在水中扑腾着往前游,兴奋地叫着。它们嗅着气味疯狂地搜寻着,菱形的耳朵竖起在它们那光滑的、蛇一般的脑袋上。

“可能有鳄鱼。”领头的那个家伙在一片喧闹声中嚷道。他手里拿着一根短鞭,偶尔像狩猎场上的赶狗人一般啪啪地甩动两下。

另一个人朝他靠过来,兴奋地嚷道:“我敢打赌,是那个英国佬!就在红树林里躲着呢。小心别被他伏击了。”他把枪从枪套里拿出来,放在腋窝下,手握着枪托。

他们正从没有遮蔽的河道走出来,走进红树林的隧道里。第一个人带着一支口哨。口哨从他那宽宽的脸上伸出来,像根烟蒂似的。他尖厉地吹了声口哨。猎犬们往前扑,他则拿鞭子在它们四周驱赶着。猎犬四处嗅着,缓慢的水流使得它们无法听从主人的指令,在皮鞭下发出阵阵悲号。那两个人拔出枪,在四处蔓延的红树根之间慢慢地顺流而下。

领头的那个人来到了邦德发现的那处狭窄的缺口。他抓住一条狗的项圈,把它拽进了通道里。那狗急切地喷着鼻子,向前划水。那人眯着眼睛查看着通道两侧的红树根,看它们有没有被刮擦过。

那狗和那人来到了通道尽头那个密闭的小水潭。那人恶心地四下看了看。他抓住那条狗的项圈,把它拽了回来。那狗不情愿离开这地方。那人拿鞭子朝水里抽了一鞭。

另一个人一直在这条小小的通道的入口处等着。第一个人出来了,他摇了摇头,两人继续往下游走。猎犬们一个接一个走在前面,不像刚才那么兴奋了。

渐渐地,搜寻队伍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最终消失了。

接下来的五分钟,红树林中的水潭里没有任何动静,然后,在树根中的一角,一根细细的竹子做成的潜望镜慢慢从水里伸了出来。邦德的脸冒了出来,额头上挂着缕缕湿发,就像一张从水里冒出来的尸体的脸。他的右手在水下握好了枪。他凝神听着。周围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任何声音。真的没有吗?主河道里那个轻轻的嗖嗖声是什么?是不是有人非常轻声地跟在搜寻队伍后面走过来?邦德向两侧伸手,轻轻地碰了碰趴在水潭边的树根之中的另外两个人。当他们的脸露出水面时,他把手指放到了嘴唇上。太晚了,科勒尔已经咳嗽了一声,吐了口痰。邦德面带苦相,着急地朝主河道点了点头。他们都凝神听着。一片死寂。然后那个轻轻的嗖嗖声又开始响了起来。不管是什么人,此刻他正朝侧面的通道走进来。三个人重又把竹管含进嘴里,轻轻把头埋进水里。

在水里,邦德把头靠在泥上,左手捏着鼻孔,噘嘴含着竹管。他知道这水潭已经被搜查过一次了。他感觉到了狗游动时搅动的水流。那一次他们没有被发现。这次他们还逃得掉吗?这一次搅动起来的泥浆不太可能再从水潭里渗出去了。如果这个搜查的人看见颜色更深的褐色斑迹,他是会朝那儿开枪还是往那儿捅一刀?他手里有什么武器?邦德打定主意,他不能冒险。一旦他身边的水里出现任何的动静,他就会站起来开枪,希望能有好的结果。

邦德躺在那儿,集中了全部的注意力。憋着呼吸真是让人难受,小虾们不停地轻咬更是让人抓狂!幸运的是他们身上都没有伤口,不然这些该死的东西肯定会盯着伤口咬。但那姑娘的主意的确不错,没有这个办法,不管他们躲到哪儿那些猎狗都会找到他们。

邦德的身体猛然收缩了一下。一只胶鞋踩到他的胫骨,滑向了一边。那人会以为是踩到了树枝吗?他不能冒这个险了。邦德猛地一下蹿了起来,把竹管吐掉。

匆忙中他瞥见一个巨大的身体几乎就站在他身上,一支来复枪的枪托挥动起来。他抬起左手护住自己的头,感到自己的小臂一阵钻心的痛。与此同时,他的右手猛地向前一挥,当他的枪口碰到那人的左胸时,他扣动了扳机。阳光下那人的脑袋只是一个没有头发的光环,而他的胸脯也在闪闪发光。

枪的冲击力,被那人的身体一挡,差点儿折断了邦德的手腕,但同时那人也像一棵被砍断的树一般猛地向后倒进了水里。他倒下去的瞬间邦德瞥见他身体的一侧有一个巨大的裂口。那人的长筒橡胶靴扑腾了一下,脑袋,一个华裔黑人混血的脑袋,露出了水面,眼睛翻着,水从张着的嘴里喷出来,像是在叫喊,却发不出声来。然后那脑袋又沉了下去,除了一堆沾满泥浆的泡沫和一个开始顺流渗去、慢慢变大的红色斑点,一切都不见了。

邦德抖动了一下。他转过身来,科勒尔和那姑娘都站在他身边,浑身淌着水。科勒尔咧大嘴笑着,而那姑娘则用手捂着嘴,眼睛惊恐地瞪着变红了的河水。

邦德简短地说:“很抱歉,哈妮,但我只能这么做。他就在我们上面。来吧,我们走。”他粗鲁地抓起她的胳膊,把她从那地方推开,推到主河道上,直到他们来到红树林隧道开始的地方,那片没有遮挡的河面,才停了下来。

四周又变得空空荡荡了。邦德瞟了一眼手表。它停在了3点钟。他看了看西沉的太阳。现在可能是4点了。他们还要走多远?邦德突然感到很累。现在他打乱了他们的计划。即使没有听见枪声——枪声被那人的身体和红树林很好地压制住了——当其他人在河口集合等着被接上船的时候——如果科勒尔猜想得没错的话——他也会被发现失踪了。他们会沿河回来找那个失踪的人吗?很可能不会。等他们确定他失踪了的时候,天色已晚了。他们会在第二天早晨再派一支搜寻队伍来。猎狗们很快就会发现他的尸体。然后呢?

那姑娘拽了拽他的衣袖。她生气地说:“是时候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了!为什么所有人都想互相残杀?你是什么人?我不相信那些关于鸟的鬼话了。没有人会拿着左轮手枪去找鸟。”

邦德低头看着那双愤怒的、分得很开的眼睛。“对不起,哈妮。我恐怕是把你卷进了一点小麻烦里。今天晚上等我们到了营地之后,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像现在这样跟我搅和在一起,你只能认倒霉了。我跟这帮人在进行一场战争,他们好像要干掉我。现在我感兴趣的只是确保我们所有人都安全离开这个岛,不要再有其他人受到伤害。我现在已经有了足够的证据,下次我可以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进来了。”

“你什么意思?你是个警察还是什么?你想把那个华裔送进监狱?”

“差不多吧,”邦德低头对她笑道,“至少你是站在正义一方的。现在你告诉我件事吧。还要走多久才能到那营地?”

“哦,大概一个小时吧。”

“那是个藏身的好地方吗?他们在那儿容易发现我们吗?”

“他们必须穿过那个湖,或者是沿河而上。只要他们不派他们的龙来追我们就没事。那龙能在水里走。我看到过。”

“哦,”邦德圆滑地答道,“真希望那龙尾巴会疼。”

那姑娘哼了一声。“好吧,什么都懂先生,”她生气地说,“你就等着吧。”

科勒尔水花四溅地从红树林里跑了出来。他手里拿着一把来复枪,抱歉地道:“多一把枪没什么坏处,上尉。看起来我们需要多一把枪。”

邦德把枪接过来。那是一把美国陆军雷明顿1300卡宾枪。这帮人显然选对了武器。他把枪递回给科勒尔。

科勒尔的话回应了他的想法。“这是一帮狡猾的家伙,上尉。那个人肯定是悄悄地跟在其他人后面,等我们在狗走了之后出来的时候抓住我们。他肯定是个狡猾的狐狸,那个博士。”

邦德若有所思地说:“他绝对是个人物。”他耸耸肩,赶走自己的胡思乱想,“我们走吧。哈妮说还要一个小时才能到营地。最好靠左岸走,这样能借助点山体的掩护。我们现在已经知道了,他们有望远镜瞄着这条河。”邦德把自己的枪交给科勒尔,科勒尔把枪塞进湿漉漉的背包里。他们出发了,还是科勒尔走在前面,邦德和那姑娘一起走在后面。

他们能够从西岸的竹子和树丛得到一些阴凉,但现在他们不得不面对那灼热的风的全力冲击了。他们往胳膊和脸上泼了些水,以减轻一点灼伤。邦德的眼睛因为强烈的阳光而布满了血丝,胳膊上被枪托击打的地方痛得让他难以忍受。而且,他也根本不想吃那顿只有浸湿的面包、奶油和咸肉的晚餐了。他们能睡多久?他昨晚没睡多长时间。今晚看起来还得按昨晚的分工轮流值班。那姑娘怎么样?她并没有参与值班,他和科勒尔必须轮流守夜。然后就到了明天。再次钻进红树林里,慢慢穿过岛的东端,回到藏匿独木舟的地方。看起来就是这样了。然后第二天晚上再划船回去。邦德想了想在密实的红树林里砍出一条五英里通道的滋味。这都是一番什么景象呵!邦德脚步沉重地往前走,心里想着M所说的“阳光下的假日”,他现在可是有东西来跟M分享了。

河面慢慢变窄了,直到成了竹林间的一条小溪流。然后,它又开阔起来,变成一个沼泽般扁平的河湾,河湾之外便是五平方英里的浅湖,像一面偶有褶皱的蓝灰色镜子一般向岛的另一侧蔓延开去。再往外,便可以看到简易机场的微光和太阳在那唯一的飞机棚顶上的反光了。姑娘告诉他们靠东走,他们沿着树丛内侧慢慢向前跋涉。

科勒尔突然停住了,他的脸像只猎犬似的指向他面前的沼泽地。泥地里有两道平行的深槽,中间另有一道模糊点儿的槽。那是从山上下来的,穿过沼泽走向湖边的某种东西留下的痕迹。

那姑娘冷冷地说:“那就是龙来过的地方。”

科勒尔翻了白眼斜视着她。

邦德慢慢沿着痕迹往前走。外面的两道槽很光滑,有锯齿状的弧线。它们可能是车轮留下的,但沟槽非常宽——至少有两英尺宽。中间的那道槽形状一样,但只有三英寸宽,大约是汽车轮胎一半的宽度。这些沟槽没有任何踩踏的痕迹,而且是新近留下的。它们沿着一条笔直的线往前延伸,它们经过的树丛都被压扁了,像是有一辆坦克从它们身上辗过一样。

邦德无法想象是一种什么样的车辆——如果是辆车的话——弄出了这些痕迹。那姑娘用胳膊肘轻轻推推他,怒气冲冲地低语道:“我跟你说了吧。”而他只能若有所思地说:“嗯,哈妮,如果它不是龙,那它也是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

又往前走了走之后,她紧急地拽了拽他的衣袖。“看!”她低语道。她指着一大片树丛,那些沟槽从树丛旁边穿过。那些树都没了树叶,全烧黑了。在树丛中央,有被烧焦的鸟巢的残迹。“它冲它们吹了口气。”她兴奋地说。

邦德走到树丛边,仔细打量着那些树。“没错。”他承认道。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树丛被烧掉了?真是太奇怪了。

那些沟槽突然转变方向,朝湖边而去,直至消失在水中。邦德本想继续跟踪下去,但又觉得没必要让自己暴露。他们继续向前跋涉,沉浸在各自不同的心思里。

太阳开始慢慢落山,终于,那姑娘向前一指,邦德可以穿过树丛看到一处长长的沙嘴,一直延伸到湖边。在它中间隆起的部分有密密的马尾藻丛。半路上,大约离岸边一百来米的地方,有一处有着茅草屋顶的小屋的废墟。它看上去像是一处过夜的好地方,而且它两侧都有水,能提供很好的保护。风已经停了,水面很安静、诱人。经过了几个小时泥浆中嘎吱嘎吱的跋涉,呼吸着河里和沼泽的恶臭之后,能脱掉他们脏兮兮的衣服,在湖里洗个澡,能够躺在坚实、干燥的沙地上,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

太阳闪耀着金黄色的光芒,落到了山后。岛的东端还充满着生机,但那座圆锥形小山的阴影正慢慢地越过湖面,很快就会蔓延开来,把那线生机吞没。青蛙们开始鸣叫起来,声音比在牙买加的更大,直到沉沉的暮色把它们的声音压了下去。在湖的对面,一只公蛙开始鼓噪起来。那怪异的声音介乎于手鼓声和猿猴的吼叫之间。它发出简短的讯息,旋即又被闷住了。很快它便不出声了。它已经找到了它发出讯息所要找寻的东西。

他们来到了沙嘴的颈线位置,沿着一条小路排成一列往前走。他们来到小屋的废墟所在的空地。小屋是用编条筑成的,已经被完全摧毁了。那些宽大的、神秘的沟槽从水里延伸出来,在小屋的两边,在空地中间,在附近的树丛中,到处都是,仿佛那东西,不管它是什么,曾经在这地方乱窜一气。很多树都被烧坏甚至烧焦了。有一处残留的、用珊瑚块做成的火炉旁还散落着几口锅和几个空罐头盒。他们在废墟中翻找,科勒尔挖出了几个没有打开的亨氏猪肉和青豆罐头。那姑娘找到了一个皱巴巴的睡袋。邦德则发现了一个小皮钱包,里面装着五张一美元的钞票、三张牙买加英镑和一些银币。那两个人显然离开得非常匆忙。

他们离开这地方,继续往前走,来到一处小沙地。透过灌木丛,越过水面,他们可以看到约两英里之外的山上有灯光闪烁。在东边,除了那在越来越暗的天色下闪着柔和黑色微光的水面之处,什么东西都没有。

邦德说:“只要我们不发出光,我们在这儿就没事。第一件事就是好好洗一洗。哈妮,我们在靠陆地的这一端,沙嘴的其他地方归你用。半小时后一起吃晚餐。”

那姑娘笑了。“你们会穿上衣服吧?”

“当然,”邦德说,“裤子。”

科勒尔说:“上尉,趁着还有光我把这些罐头打开,把过夜的东西准备好吧。”他在背包里翻了一阵:“你的裤子和你的枪。面包看上去不是太好了,但只是湿了,应该还能吃,而且可能明天早上就干了。我想今天晚上我们最好吃罐头,把奶油和猪肉留着。这些罐头太沉,而且我们明天要走很远的路。”

邦德说:“好吧,科勒尔。吃什么就交给你了。”他接过枪和潮乎乎的裤子,沿着他们来时的路走回浅浅的湖水之中。他找到一片坚实、干燥的沙地,脱下衬衣,走回河里,躺了下来。湖水没有盐分的刺激,但热得让人难受。他挖起几把沙子,像用肥皂一样用沙子擦了擦身,然后他躺下来,尽情享受这份安静和孤独。

星星开始出现了,闪着惨淡的光,这些星星昨夜曾照耀着他们来到这里,而那仿佛是一年之前了,这些星星明晚还将照耀着他们离去,而那仿佛将是一年之后了。这是一趟什么旅行啊!但至少已经有所回报了。现在他有了足够的证据和目击证人,回去找总督,对诺博士的活动进行一次正式的调查。没有人会随便对人使用机枪,哪怕是对擅自闯入的人。而且,按照同样的逻辑,诺博士究竟是因为什么闯进奥杜邦协会的租地,捣毁他们的资产,还可能杀害了他们的一个管理员也必须调查清楚。当他光明正大地回到这个岛上,也许坐着一艘驱逐舰,还带着一支陆战队特遣部队,他会发现什么呢?诺博士之谜的答案是什么?他在隐藏什么?他害怕什么?为什么私密性对他如此重要,以至于他要一次又一次地杀人?诺博士究竟是谁?

邦德听见右边的远处传来泼水声。他想起了那姑娘。说起来,哈妮切尼·赖德又是谁呢?至少这个,他边想边从水里爬到干地上,他今晚应该就能知道。

邦德穿上他湿乎乎的裤子,坐在沙地上,把枪拆卸开。他凭触觉拆着枪,用衬衣把枪的每一个部件和每一粒子弹都擦干。然后,他把枪重新组装起来,没有装子弹,扣动了一下扳机。声音听上去很正常。还有好几天它都不会生锈。他装上子弹,把枪塞进他裤腰带里面的枪套里,站起身来,走回空地。

暗影中的哈妮伸手拉他在她身边坐下。“快点,”她说,“我们都饿死了。我把一口锅洗干净了,用它煮了豆子。每个人都有满满的两把,还有一小团面包。我吃你的食物并不感到过意不去,因为你让我比我一个人的时候辛苦多了。来,伸出手来。”

听到她那命令的口气,邦德笑了。暮色中他只能看清她的轮廓。她的头发显得更有光泽了。他不知道她的头发干的时候梳理好会是什么样子。她那金色的、美丽的身体穿上干净的衣服会是什么样子?他可以想象她在“美丽沙漠”走进一个房间或者穿过草坪的样子。她会是一只美丽的、迷人的丑小鸭。为什么她一直没有把她那破损的鼻子治好?只要做个简单的手术就行了。那样的话,她会是牙买加最漂亮的姑娘。

她的肩膀蹭了蹭他。邦德伸出手,把手张开放在她膝盖上。她把他的手拿起来,把豆子倒进他手里,邦德感觉到凉凉的豆子填满了他的手掌。

突然间,他闻到了她身上那股暖暖的、野性的味道。它是如此令人心旌摇曳,以至于他的身体不由得朝她靠了过去,眼睛闭上了一会儿。

她笑了一声,笑声里既有害羞,也有满足,还有柔情。她说“好了”,像母亲对孩子一般,把他装满豆子的手从她身上拿开,推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