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德懒洋洋地醒过来,摸到四周的沙子他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他瞟了一眼手表,10点,透过马尾藻圆圆厚厚的叶子射进来的阳光已经很炙热了。一个更大的阴影从他面前光影斑驳的沙滩上穿过。科勒尔?邦德转过头,从遮挡自己的树叶和草丛的边缘凝神望去。他僵住了。他的心跳停顿了一下,然后开始狂跳不止,以至于他必须要靠深呼吸来使它平静下来。他透过叶片向外凝视的眼睛眯成了两条缝,往外喷着火。

那是一个裸体的姑娘,背对着他。她并不是全裸。她腰间系着一根宽宽的皮带,皮带上挂着一把插在刀鞘里的猎刀,刀鞘垂在右边的屁股上。这皮带使得她的裸体显得尤其性感。她站在离他不到五米远的涨潮线上,低头看着手里的什么东西。她以一种裸女经典的、放松的姿势站在那儿,所有的体重都放在右腿上,左膝弯曲,稍微往里侧着,头偏向一边,查看着手里的东西。

她的后背很美,全身的皮肤都是一种淡淡的浅褐色,泛着深色绸缎的光泽。脊骨柔和的曲线向里深深地凹进去,意味着她有着比普通女人更强健的肌肉,屁股像一个男孩子一般结实、浑圆。双腿很直、很漂亮,微微抬起的左脚跟没有紫红色。她不是一个有色人种女孩。

她那灰金色的头发剪成了齐肩长,粗粗、湿湿的一缕一缕垂在肩头和她低下的脸庞边。一副绿色的潜水面罩被推到了额头上,一根绿色的皮带把她的头发扎在脑后。

整个画面,空旷的海滩、绿蓝的海、有着一缕缕金发的裸体女孩,让邦德想起了什么?他思索了一会。没错,从背后看,她就是波提切利的维纳斯。

她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她在干什么?邦德上下看了看海滩。他现在发现它并不是黑色的,而是一种深巧克力色。往右他可以一直看到河口,大约有五百米远。除了到处有一些小小的桃红色的东西,沙滩上空无一物,毫无特别之处。那种东西很多,邦德猜想可能是某种贝壳,在深褐色的背景下它们显得很有装饰性。邦德朝左边看去,离他这儿二十米远的地方便是那个小小的满是岩石的海岬的起点。没错,在沙滩上有一道沟痕,那是独木舟被拖上来藏在岩石后面时留下的痕迹。那独木舟肯定很轻,不然她一个人肯定拖不上来。也许她并不是一个人。但从岩石到海边只有一组足迹,从海边到她现在站的地方也只有一组足迹。她是住在这儿呢,还是她也是昨晚从牙买加驾船过来的?一个女孩子这么做可真是够难的。不管怎么样,她到底在这儿干什么呢?

似乎是回答他的问题一般,那姑娘右手做了一个抛洒的动作,把十几个贝壳扔在了她身边的沙地上,它们都是紫红色的,在邦德看来跟他在海滩上见过的一模一样。那姑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手,开始轻轻吹起口哨来。她在吹《玛丽恩》,一首忧伤的卡里普索小调,这首歌现在被禁了,反而使它在牙买加以外的地方变得很有名。它一直都是邦德最喜欢的歌曲之一。歌中唱道:

整天,整晚,玛丽恩,

坐在海边筛沙子……

姑娘停顿了一下,伸开双臂深深地打了个哈欠。邦德偷偷笑了。他舔了舔嘴唇,接上了副歌部分:

她的泪水可以驾船,

她的头发可以拴羊……

那姑娘的双手立刻收了回来,盖在了胸前。她屁股上的肌肉因为紧张而收缩起来。她在侧耳倾听,头歪向一边,仍旧隐藏在她那瀑布般的头发里。

她犹犹豫豫地又开始吹起了口哨。听到邦德的第一声应和时口哨声颤抖着停止了,那姑娘猛地转过身来,她并没有用那两个经典的动作把自己的身体遮盖起来,而是一只手飞快地移向了下面,而另一只手并没有去盖住她的胸,而是扬起到了脸上,捂住了眼睛以下的部分,那双眼睛此时因为恐惧而瞪得大大的。“是谁?”这句话因为恐惧而几乎成了一句耳语。

邦德站起身来,穿过马尾藻走了出来。他在草丛边停住了。他把手在身边摊开,以示手里没有东西。他乐呵呵地对她笑了笑:“是我。另一个侵入者。别害怕。”

姑娘把手从脸上拿了下来。手伸向了皮带上的刀。邦德看着她的手指握住了刀柄。他抬头看了看她的脸。现在他明白为什么她的手会本能地移向刀了。那是一张漂亮的脸,被阳光晒白了的睫毛下是一双分得很开的深蓝色的眼睛。嘴很宽,如果不是因为紧张而噘起来嘴唇应该很丰满。那张脸很严肃,下颌的轮廓显得很坚毅——那是一张惯于自我保护的姑娘的脸。邦德想,她没有保护好自己,因为她的鼻子伤得很严重,像个比赛中的拳击手似的被打歪了。想到一位如此绝顶美丽的姑娘居然遭此打击,邦德心里充满了愤怒,身体不由得绷紧了。难怪她为此而感到羞耻,而不是她那对漂亮、坚挺的乳房,此刻它们正毫不掩饰地朝他高耸着。

她目光凶狠地打量着邦德。“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话语中略带一丝牙买加口音。她口气很严厉,似乎是习惯了被服从。

“我是个英国人。我是来看鸟的。”

“噢。”她的声音有些将信将疑,手还放在刀上,“你看我多久了?你怎么到这儿来的?”

“十分钟,但在你告诉我你是谁之前我不会再回答问题了。”

“我没什么特别的。我从牙买加来。来捡贝壳。”

“我是坐独木舟来的。你是吗?”

“是。你的独木舟在哪儿?”

“我有个朋友跟我一起来。我们把独木舟藏在红树林里了。”

“看不到独木舟上岸的痕迹。”

“我们很谨慎。我们把痕迹掩盖起来了,不像你。”邦德朝岩石堆那边指了指,“你应该更小心一点。你用船帆了吗?一直到礁石那儿?”

“当然。为什么不用?我一直都用。”

“那他们就会知道你来这儿了。他们有雷达。”

“他们还从来没抓到过我。”姑娘把手从刀上拿开了。她伸手把潜水面罩摘了下来,站在那儿摇着面罩。她好像是觉得自己已经摸清了邦德的底细。她开口道,口气里少了几分严厉:“你叫什么名字?”

“邦德。詹姆斯·邦德。你呢?”

她想了想,说道:“赖德。”

“什么赖德?”

“哈妮切尼·赖德。”

邦德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

“没什么。哈妮切尼·赖德。这名字很好听。”

她放松下来。“人们都叫我哈妮。”

“哦,很高兴见到你。”

这句俗套的话似乎提醒了她自己现在还是一丝不挂。她脸红了,迟疑地说:“我得穿上衣服。”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脚边散落的贝壳,显然她很想把它们捡起来,但她也许意识到如果那么做她会比现在的姿势更加暴露无遗,她厉声说道:“我离开的时候你不许碰这些贝壳。”

听到这句孩子气的命令邦德笑了。“别担心,我会照看它们的。”

姑娘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转过身,迈着僵硬的脚步走到岩石堆边,消失在岩石后面。

邦德沿着海滩走了几步,弯下腰,捡起一个贝壳。它还是活的,两扇壳闭得紧紧的。它看上去像某种海扇,有深深的棱纹,呈一种淡紫色。在结合部的两边有细细的角伸出来,两边各有六只。在邦德看来它并不是什么太特别的贝壳。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回到其他贝壳中间。

他站在那儿低头看着这些贝壳,心里琢磨着。她真是来捡贝壳的吗?看起来当然像。但这么做得冒多大的风险——独自驾独木舟过来然后再回去。而且她似乎也意识到这地方很危险。“他们还从来没抓到过我。”真是个特别的姑娘。想起她邦德心头一热,浑身的感官都躁动起来。他已经几乎忘记了她那破损的鼻子,一如他以前也会常常忘记那些有畸形的人的缺陷一样。他只记得她的眼睛,她的嘴和她那漂亮得不可思议的身体,而对她那破损的鼻子的印象却不知不觉地溜走了。她那刁蛮的态度和她的攻击性都令人兴奋。她伸手去拿刀保护自己的样子真是令人着迷!她就像一只幼仔受到威胁的野兽。她住在哪儿?她的父母是谁?她身上有一种因为不被人照顾而产生的气质——就像一条无人收养的小狗。她是谁?

邦德听见她踩在沙子上的脚步声。他转过身来看着她。她简直可以说是衣衫褴褛——一件袖子破了的、褪了色的褐色衬衣,外加一条打了补丁的褐色及膝棉裙,用那条挂着刀的皮带系着。她一边肩膀上挂着一只帆布背包,看上去就像一个打扮成奴仆的女主角。

她走到他身边,立刻单膝跪地去捡那些活着的贝壳,然后把贝壳装进背包里。

邦德问:“这些贝壳很稀有吗?”

她蹲在那儿抬头看着他。她打量了一番他的脸,显然她很满意。“你保证不会告诉别人?发誓?”

“我保证。”邦德说。

“嗯,那好吧,它们是很稀有,非常稀有。一个完好的标本可以换五美元。在迈阿密。我就是在那儿交易。它们被称为‘优雅的维纳斯’。”她的眼睛因为兴奋而泛着光,“我今天早上找到了我想要的东西——它们生活的海床,”她冲海上挥了挥手,“不过你找不到的,”她突然变得谨慎起来,补了一句,“在很深的地方,而且很不好找。我怀疑你能不能潜得那么深。而且,不管怎么样,”她看上去很开心,“我今天就会把整个海床都清干净。如果你再回来,也只能找到一些不完美的贝壳。”

邦德笑了。“我保证不会偷任何贝壳。我真的对贝壳一点都不懂。我发誓。”

捡完贝壳她站了起来。“你那些鸟是怎么回事?它们是什么鸟?它们也很值钱吗?如果你告诉我,我也不会告诉别人。我只捡贝壳。”

“它们叫玫瑰琵嘴鹭,”邦德说,“一种扁嘴红鹳。见过吗?”

“哦,那种,”她不屑地说,“以前这儿有成千上万只,但现在你找不到很多了。他们把它们都吓跑了。”她在沙地上坐下来,胳膊抱着双膝,对自己比他懂得更多很是骄傲,而且她现在也很肯定自己没有什么好怕这个男人的了。

邦德在离她约一米远的地方坐了下来。他伸直身体躺下,朝她转过身来,身体支在胳膊肘上。他希望保持这种轻松的氛围,更多地了解一下这个奇特的、漂亮的姑娘。他口气很轻松地说:“哦,是吗?发生什么事了?谁干的?”

她耸了耸肩,说道:“这儿的人干的。我不知道他们是谁。有一个华裔。他不喜欢鸟儿什么的。他有一条龙,他让龙去追那些鸟,那条龙把它们筑巢的地方都烧了,把它们都吓跑了。以前有两个人跟那些鸟生活在一起,照看它们。他们也被吓跑了,或者是被杀了什么的。”

这一切在她看来都很自然。她漫不经心地说着这些事,眼睛看着大海。

邦德说:“那条龙什么样子?你见过吗?”

“是的,我见过。”她眯起眼睛,做了个鬼脸,好像正在吞下一杯苦药似的。她认真地看着邦德,想让他分享自己的感受。“我来这儿差不多有一年了,来捡贝壳和探险。差不多一个月前我才找到这些,”她朝海滩扬了扬手,“就是上一次来的时候。但我还找到了其他一些很好的贝壳。就在圣诞节之前,我想我该考查考查这条河。我沿河走到了源头,那些看鸟的人的营地就在那儿,全都被毁坏了。天色已经晚了,所以我决定就在那儿过夜。半夜里我醒来了。那条龙从离我只有几米远的地方走过去了。它有两只大大的发光的眼睛和一根长长的鼻子。它有两只短短的翅膀似的东西和一条尖尖的尾巴,它浑身都是黑金色。”看到邦德的表情她皱了皱眉,“那天正好是满月。所以我看得很清楚。它就从我身边走过。它发出一种咆哮般的声音。它走过沼泽,来到一处密密的红树林前,直接就从树丛上踏过,往前走了。一大群鸟在它前面飞了起来,一大团火突然从它嘴里喷了出来,烧死了很多鸟,把它们栖息的树全都给烧了。太可怕了,那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事。”

姑娘向旁边侧了侧身,盯着邦德的脸。她又坐直了身体,眼睛倔强地望着大海。“我看得出你不相信我,”她说,口气愤怒而着急,“你是个城里人。你们什么都不信。呸。”她的身体因为对他的不满而发抖。

邦德理性地说:“哈妮,世界上就不存在龙这种东西,你看到的是一种很像龙的东西,我只是在想它到底是什么。”

“你怎么知道没有龙这种东西?”此刻他真的让她生气了,“在岛的这一头没有人生活,龙很容易在这儿存活下来。不管怎么样,你觉得你对动物之类的东西了解多少?我从小就跟蛇之类的东西生活在一起。独自一人。你见过螳螂在做爱之后把自己的丈夫吃掉吗?你见过猫鼬跳舞吗?或者是章鱼跳舞?蜂鸟的舌头有多长?你有没有过宠物蛇,脖子上戴个铃铛,摇铃来叫醒你?你有没有见过蝎子中暑,然后用自己的刺把自己扎死?你在夜里见过海底的花毯吗?你知道公乌鸦能闻到一里之外的死蜥蜴吗?……”姑娘像挥着一把剑一般刺出了这一连串轻蔑的问题。此时她停了下来,因为她喘不过气来了。她无可奈何地说:“唉,你就是个城里佬,跟其他人一样。”

邦德说:“哈妮,你听我说。你是了解这些东西。我生活在城里我也没办法,我也很想了解你知道的这些东西。我只是没有过那样的生活。我知道的是其他的东西。比如……”邦德在脑子里搜罗了一番,他想不出任何跟她拥有的一样有趣的东西,他讪讪地替自己打了圆场,“比如这一次那个华裔会对你的造访更感兴趣。这一次他会尽力不让你溜走。”他顿了一下,又加了一句,“说起来,也包括我。”

她转过身来,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哦。为什么?不过那也没什么关系。我白天躲起来,晚上溜走就可以了。他派狗,甚至还派飞机追过我,但他还从来没抓到过我。”她带着一种新的兴味打量着邦德,“他要抓的是你吧?”

“嗯,是的,”邦德承认道,“我恐怕是这样。你瞧,我们在离这儿两英里的地方就把船帆给降下来了,免得他们的雷达发现我们。我想那个华裔可能想到了我会到这儿来。你的船帆肯定被发现了,而且我敢打赌他会以为你的独木舟是我的。我最好去把我的同伴叫醒,一起商量一下。你会喜欢他的。他是个开曼群岛人,名叫科勒尔。”

那姑娘说:“哦,我很抱歉如果……”说话的声音渐渐变弱了。对一个自我保护意识如此之强的人来说,道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过,我事先也不可能知道,是不是?”她观察着他的脸。

邦德看着她那双探寻的蓝眼睛笑了。他想让她放宽心,便说:“你当然不可能知道。这全怪运气不好——你也运气不好。我想他不会太在意一个独自捡贝壳的姑娘。你可以肯定他们已经仔细地观察了你的足迹,发现了诸如那样的线索,”他朝海难上散落的贝壳挥了挥手,“但我恐怕他对我会有不同的看法。现在他会尽一切可能来找到我。我只是担心在这个过程中可能把你也卷进来。不管怎么样,”邦德宽慰地咧嘴笑了,“我们先看看科勒尔会怎么说吧。你待在这儿。”

邦德站起身来。他沿着海岬走过去,四下里打量着。科勒尔把自己隐藏得很好。邦德花了五分钟时间才找到他。他躺在两块大石头中间的一处长满草的沙坑里,一块灰色的浮木遮住了半个身体。他还在熟睡中,褐色的脑袋枕在小臂上,睡梦中的表情很是严肃。邦德轻轻吹了声口哨,科勒尔的眼睛像野兽般猛地睁大了,邦德不由得笑了。看见邦德,科勒尔匆忙爬了起来,简直有点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似的。他用一双大手抹了抹脸,好像洗脸一样。

“早上好,上尉。”他说,“我还以为我沉到深海里去了,那华裔姑娘来找我来了。”

邦德笑了。“我有个不一样的东西。”他说。他们坐下来,邦德告诉了科勒尔关于哈妮切尼·赖德、她的贝壳以及他们遇到的困境。“而且现在已经是11点了,”邦德补充道,“我们必须制定一个新的计划。”

科勒尔挠了挠脑袋。他侧眼看着邦德。“你不会打算带着这姑娘吧?”他满怀希望地问道,“她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他突然停住了,头猛地转过去,像条狗一般偏向一边。他举起一只手示意邦德不要说话,专注地聆听着。

邦德屏住了呼吸。在远处,在东边,隐隐约约有一种嗡嗡的声音。

科勒尔跳了起来。“快,上尉,”他焦急地说,“他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