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目前为止,有两百人死亡,还有同样数量的失踪者。”M说,“东海岸那边的消息还在不停传过来,荷兰的情况也很糟糕。爆炸毁掉了他们数英里长的海防线。我们的主要损失是巡逻艇。两艘翻了船,其中包括梅尔甘泽号。船上的指挥官失踪了。BBC的那个伙计也是。南古德温号灯塔船的停泊点也毁掉了。比利时和法国那边还没有消息。等所有的情况搞清楚以后,我们可能要赔一大笔钱。”

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邦德坐在椅子上,身边摆着一根橡胶包头的手杖。他又回到了老地方,重新面对着那个有着一双冷冷的灰色眼眸、沉默寡言的人。他邀请自己去俱乐部共进晚餐、打桥牌的场景想来恍如隔世。

邦德衣服下面的身体上缠满了绷带。他的脚稍一动弹就疼痛不已。一条显眼的红色伤痕从他的左脸一直划过鼻梁。窗外透进来的日光照得他脸上的单宁药膏闪闪发光。他手上戴着手套,笨拙地夹着一支香烟。M居然会请他抽烟,真是不可思议。

“潜艇有消息了吗,先生?”他问道。

“已经确定了方位,”M满意地回答道,“侧翻在三十英寻深的海底。负责打捞导弹残骸的营救船正在它上方作业。潜水员下水查看过,但是对船体发出的信号没有收到回应。苏联大使今天早上一直待在外交部。我听说他表示苏联会从巴尔干派自己的营救船过来。我们回应说潜艇的残骸会影响航运,所以不能拖延,必须现在打捞。”M咯咯笑了起来,“我敢说,要是有谁要在三十英寻深的海底航行的话,那倒是真的会有影响。不过好在我不是内阁成员,”他干巴巴地说,“内阁从直播结束开始就不停地开会。瓦兰斯在爱丁堡的那几个律师向全世界公布德拉科斯的文件之前阻止了他们。那份文件的内容非常精彩。看上去就像是耶和华的自传。瓦兰斯昨晚把它带到了内阁会议上,然后在唐宁街十号为首相详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知道,”邦德说,“我在医院的时候他一直在给我打电话,询问事情的细节,一直说到午夜。当时他们给我用了很多麻醉药,我脑子都不清醒。接下来会怎么样?”

“他们要进行史上最大的一次掩盖真相的工作,”M说,“会有一些看似科学的废话告诉大家导弹的燃料只烧掉了一半,结果导致了意外的大爆炸。一切损失都会得到充分的补偿,比如说雨果·德拉科斯爵士和他的工作团队身上发生的惨剧。伟大的爱国者。英国皇家潜艇的悲惨遭遇。是最新的试验型号。执行了错误的指令。很不幸。好在只有一名骨干人员罹难。遇难者的亲属会被告知情况。还有BBC的播音员不幸遇难的事。他把皇家海军旗误认为苏联军旗是不可饶恕的错误。两者设计很像。最后在潜艇残骸中发现了皇家海军旗。”

“那么原子弹爆炸又怎么掩饰呢?”邦德问道,“放射物质啊,原子尘埃啊什么的。还有那人人皆知的蘑菇云。这肯定不好处理。”

“显然他们并不担心这事。”M说,“蘑菇云的解释是,一般的爆炸达到这样的规模也会产生类似的现象。军需部知道了整件事情的真相。没办法只能告诉他们。他们的人昨晚在东海岸忙乎了一整夜,拿着盖革计数器测来测去,放射指数都是阴性的。”M冷笑了一声,“原子云当然会降落到某个地方。不过那天的风起了作用,把它吹到北边去了。你也可以说是送它回了老家。”

邦德忍着痛笑了一声。“我明白了,”他说,“这个比喻很恰当。”

“当然了,”M拿起烟斗,一边装烟丝一边说,“总会有些流言蜚语。现在已经有了。很多人都看到你和布兰德小姐在担架上被人从现场抬了出来。另外还有鲍瓦特公司指控德拉科斯害他们损失了大量新闻纸。对于死在阿尔法·罗密欧上的那个小伙子也已经展开了调查。你的车撞毁在路边也要找个说法,因为车的残骸里,”他责备地看着邦德,“还找到了一把加长型柯尔特手枪。还有军需部的问题。瓦兰斯昨天不得不派人去清理伊伯里街上的那幢房子。当然那些人都是训练有素的,懂得怎样守口如瓶,不会走漏什么风声。这些掩饰当然是有风险的,谎撒大了嘛。不过还有别的选择吗?跟德国人纠缠?对苏联宣战?大西洋两岸正有一大群人恨不得找个借口让我们打起仗来呢。”

M停下来点着了烟斗。“如果这些解释能站得住脚,”他沉思着继续说,“我们可能还不算很倒霉。我们一直想弄到一艘他们的高速潜艇做研究,能搜集一些原子弹的线索也很不错。俄罗斯人心里明白,我们已经知道他们的赌博失败了。马林科夫的位子可能坐不稳了,这也意味着克里姆林宫即将发生一场骚乱。至于德国人嘛,我们知道纳粹主义仍然阴魂不散。这件事可以让内阁在对待德国恢复军备的问题上更加谨慎。还有,从小处说,”他挤出一个笑容,“这件事让瓦兰斯和我各自负责的安全工作以后会开展得顺利一些。这些政客们还没有意识到,原子时代已经造就了史上最危险的破坏分子——拎着重重皮箱子的小人物。”

“媒体会不会刨根问底呢?”邦德心存疑惑地问道。

M耸了耸肩膀。“今天早上首相召见了各大报纸的总编,”他说着又划着一根火柴点起烟斗来,“我想他已经处理好了。如果以后谣言再起,他可能还会找他们,稍微透露一点真相。然后他们就会老老实实的了。如果他们得到的新闻足够重要,一般就会满意了。现在最关键的是争取时间,防止有人借机闹事。目前人们还都在为摧月号感到自豪,不会过于深究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M桌上的内部电话发出了轻柔的蜂鸣声,一盏红灯闪个不停。M拿起了单向听筒,靠近了电话。“喂?”他打着招呼。停了一会儿,他又说道:“我用内阁专线听。”他从一排四部电话中拿起了白色的听筒。

“好了,”M说,“请讲。”然后又是沉默,“是的,先生。接过来了。”M按下内部电话上的按钮,把听筒贴紧耳朵。邦德听不到里面传来的声音。接下来是长长的沉默,其间M时不时地举起左手的烟斗抽上两口。突然他把烟斗拿开了。“我同意,先生。”又停顿了一会儿,“我知道他一定会感到非常骄傲的,先生。不过当然,我们必须遵守规定。”M皱了皱眉头,“如果您允许我这么说的话,先生,我觉得这么做不是很明智。”又是停顿,然后M的脸色变得明朗了,“谢谢您,先生。当然了,瓦兰斯没有这样的麻烦。她完全是应得的。”又一次停顿,“我明白。会办好的。”再次停顿,“非常感谢,先生。”

M把白色听筒放回电话机上,再把内部电话机的保密按钮复原。

M盯着电话出了一会儿神,好像在怀疑刚才自己听到的话似的。然后他在椅子上转过身去,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的风景。

房间里一片寂静。邦德在椅子上挪动着身体,试图减缓疼痛的再次侵袭。

星期一见过的那只鸽子,或者是另外一只,又同样拍打着翅膀飞到了窗台上。它来回踱着步,一下下啄着窗台,咕咕直叫,然后它展翅飞向公园里的树林。远处的车流发出无精打采的嗡嗡声。

这一切差一点就变成了一片死寂,邦德想。差一点,这些东西全都会灰飞烟灭,只有救护车的警铃在远处响起,而天上会是一片吓人的黑烟和火光。燃烧导致的臭气四处可闻,困在楼里的人群大声尖叫。伦敦那轻柔的心跳将会停止数十年。整整一代伦敦人也会死去,倒在文明的废墟里。从此伦敦城将会一蹶不振,几个世纪都无法恢复。

这一切本来都有可能发生。幸好那个人为了满足自己疯狂的自大心理在牌桌上大肆行骗;幸好“刀锋”那位古板的主席怀疑到了他;幸好M答应了要帮老朋友的忙;幸好邦德还记得一半从赌棍手里学会的技巧;幸好瓦兰斯行事谨慎;幸好嘉拉记住了所有数据;幸好那些细枝末节安排得刚刚好;幸好运气安排他们脱了险。

是谁的安排呢?

M把椅子转了回来,转动时发出了尖利的摩擦声。邦德小心谨慎地凝神注视着对面的那一对灰色眸子。

“是首相的电话,”M粗声粗气地说,“他说希望你和布兰德小姐离开英国。”M垂下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烟斗,“你们俩都安排在明天下午动身。这件案子里有太多人见过你们了。有人也许会根据你们俩在这件事里的角色琢磨出什么来。你们想去哪儿都行。费用不限制。任何货币都可以。我可以交代出纳员给你办到。你们出去待一个月,记住社交生活不要太活跃。你们俩本来今天下午就可以出发,不过那姑娘明早11点有个约会。她要去宫里领受乔治十字勋章。当然这个决定要到新年的时候才正式公布。我挺想什么时候见见她,肯定是个好样的姑娘。实际上,”M抬头看着邦德,脸上的表情深不可测,“首相也希望奖励你来着。他忘了我们是不能掺和到这些事情里的。所以他请我替他向你表示感激。他还说了很多对情报局表示褒奖的话。他很客气。”

M难得地露出了灿烂温暖的笑容。邦德报以微笑。他们明白有些事情是心照不宣的。

邦德知道该离开了。他站起身。“非常感谢,先生,”他说,“我为那姑娘感到高兴。”

“那么好吧,”M带着一种打发人的口气说道,“嗯,就这样吧。一个月后再见。哦,对了,”他故作漫不经心地说,“你顺道回一趟办公室吧。我给你留了点东西,算是小小的纪念品吧。”

詹姆斯·邦德乘电梯下了楼,一瘸一拐地走过熟悉的走廊,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他走进内室的门,看见自己的秘书正在他书桌旁的那张桌子上整理着文件。

“008要回来了?”他问道。

“是的,”她愉快地笑着说,“他今天晚上就飞回来。”

“嗯,我很高兴你能有个伴儿,”邦德说,“我马上又要走了。”

“哦,”她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移开了视线,“看上去你应该休息一阵子。”

“我会休息的,”邦德说,“流放一个月怎么样?”他想起了嘉拉,“也可能是好好度一个月假期呢。有什么给我的东西吗?”

“你的新车就停在楼下。我检查过了。开车过来的人说你今天早上订好了要试车。车很漂亮。哦,还有M的办公室送来的两个包裹。要打开吗?”

“好的,打开吧。”邦德说。

他坐到桌边,看了看表。5点了。他感觉很疲惫。他知道这种疲惫的感觉还要持续几天。每次完成了一项困难的任务他都会有这种反应,那是连续多日经历紧张和恐惧的后遗症。

秘书抱着两个看起来很沉的纸箱走了进来,放到他桌上。他打开了上面那个箱子。他一看到里面的防水纸就知道是什么东西了。

箱子里有一张卡片。他拿出来,上面是M用绿色墨水写的一句话:“你可能会需要这个。”下面没有签名。

邦德打开包着的防水纸,小心翼翼地拿出那把崭新锃亮的布雷塔手枪。纪念品。不,是对自己的警醒。他耸了耸肩,把枪放进外套里面空着的枪套上,然后困难地站起身来。

“另外一个箱子里应该是一把加长型柯尔特手枪。”他对秘书说,“你帮我保管着,我回来时再给我。到时我要拿到靶场去试试枪。”

他走向门口。“再见了,丽儿,”他说,“替我向008问好,让他好好照顾你。我会去法国。法国站会有我的地址。不过没急事不要找我。”

她笑了。“那什么程度的才算急事呢?”她问道。

邦德大笑了两声。“只要找我去打桥牌的都算。”他说。

他瘸着腿走了出去,带上了门。

这辆1953年出产的宾利马克四型轿车是旅行敞篷车的式样。车身漆成战舰灰色,和那辆葬身于梅德斯通修理厂的4.5升宾利车一样。他笨拙地爬上车坐到试车员旁边时,车里的深蓝色皮革内饰发出一种奢华的嘶嘶声。

半小时后司机在鸟笼道和女王门街的街角扶他下了车。“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还可以提速,先生。”他说,“如果你再把车在我这儿放两个星期,我可以让它轻松开过一百码。”

“晚点我会让你干的,”邦德说,“它是辆旧车。不过你要答应我个条件。明天傍晚你帮我把车开到轮渡码头。”

试车员咧嘴笑了。“收到,”他说,“我亲自给您开过去。那么码头见了,先生。”

“很好,”邦德说,“开上A20公路时要小心点。多佛路这些天不怎么安全。”

“别担心,先生,”司机说着心里想,这家伙虽然对车很懂行,可惜却是个娘娘腔,“小菜一碟。”

“不是每天都会一路顺风的。”邦德笑着说道,“加莱见。”

他不等对方回话就杵着手杖,一瘸一拐地走了。在他四周,月光透过树丛洒落下来,照出一道道尘土飞扬的光柱。

邦德在正对着湖心岛的位置找了把长椅坐了下来。他拿出烟盒,点上一支香烟,然后看了看表。六点差五分。他提醒自己,她是个很守时的姑娘。他订了餐厅角落的桌子吃晚餐。然后呢?首先应该订一个漂亮的旅行计划。她喜欢什么?想去哪里?去过哪里?德国当然去过了。法国呢?巴黎先放一放,可以回程的时候去一下。第一天晚上应该走得越远越好,远远地离开加莱海峡。蒙特利尔和埃普塔尔之间有一个农庄,食物非常棒。然后一路疾行,到卢瓦尔去。在那个河畔小城逗留几天。不要去博让西这种带城堡的镇子了。然后再慢慢地往南边去,保持向西的大方向,避开那些五星级的生活。慢慢地感受吧。邦德的思路停了下来。可是感受什么呢?互相感受?他对这女孩是认真的吗?

“詹姆斯。”

她的声音清晰、高亢而紧张。他没有料到会听到这样的声音。

他抬头看去。她站在离自己几英尺远的地方。他注意到她潇洒地戴着一顶黑色贝雷帽,看起来令人心动,而又带有一种神秘感。就像是你在国外偶然碰到的一位驾车经过的女郎,显得那么不可企及,因而又让你产生从未有过的占有欲。就像是赶去和别人幽会的某个人,不属于你的某个人。

他站起身,他们握住了彼此的手。

她先把手抽了回来,没有坐下。

“我真希望你明天能来,詹姆斯。”她眼神温柔地看着他。温柔,但是,他想道,却有点躲躲闪闪。

他笑着说:“是明天早上呢还是明天晚上?”

“别乱说,”她大笑起来,羞红了脸,“我是说去宫里。”

“受过勋以后你打算干点什么呢?”邦德问。

她认真地看着他。这眼神让他想起了什么呢?墨菲的制胜目光?还是他最后一把在“刀锋”击败德拉科斯时的笑容?不,都不是。这目光里还有些什么别的内容。是柔情?还是懊悔?

她看向了他身后。

他转头看去。一百码开外有一个年轻人高高的身影。那人剪了短发,正背对着他们踱来踱去地消磨时间。

邦德转回头看着嘉拉,她正直视着他。

“我要和这个人结婚了,”她平静地说,“就在明天下午。”接着,她用一副好像用不着解释的语气继续说,“他是卫维恩警督。”

“哦,”邦德生硬地笑了一下,“我明白了。”

有一阵子没人开口说话,他们的眼神躲避着彼此。

他难道真的在期待什么别的吗?他们之间不过是一个吻而已。还有就是危险之中充满恐惧的两个身体互相依偎罢了。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她手上的订婚戒指早就提醒过自己了。他为什要想当然地认为那只是应付德拉科斯的障眼法呢?他为什么幻想着她会和他有着同样的期待和同样的愿望呢?

现在怎么办呢?邦德问自己。他耸耸肩膀,想要摆脱那种失败的痛苦。这种痛苦可比成功的喜悦威力大多了。该退场了。他必须马上离开这对年轻人的生活,把自己冷酷的心放到别处去。不要后悔。不要没用的伤感。他要演好她想要自己扮演的角色:一个世上少有的硬汉。一个特工。一个永远只有侧影的男人。

她颇为紧张地看着他,等待着这个一只脚已经踏入自己心门的陌生人把自己解放出来。

邦德热情地对她笑着。“我要吃醋了,”他说,“本来我明天晚上都给你安排好节目了。”

她笑着回应他,心里暗自感激他打破了僵局。“什么节目呢?”她问道。

“我本想带你去一座法国农庄吃晚饭,”他说,“美餐一顿后我打算去检验一下尖叫玫瑰的说法到底是不是真的。”

她大笑起来。“很遗憾我是没法去了,不过还有大批姑娘等着你去挑吧?”

“是啊,我想是的。”邦德说,“那么,再会了,嘉拉。”他伸出了手。

“再见,詹姆斯。”

他最后一次触碰到了她的身体,然后他们彼此转身离开,各自走向了自己不同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