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拉的身体正在同时遭受三种不同痛苦的煎熬:左耳后的抽痛,手腕处被勒伤的地方,以及脚踝周围已经发炎的伤口。

路上的每一次颠簸,车的每一次转向,每一次德拉科斯突然踩下刹车或者油门,都会引发她一处或多处的伤痛,折磨着她的神经。如果她在后座上能被摆得稳一点就会好得多。但这车窄窄的后座只能允许她偶尔把身体转动几英寸,所以她只能不停地转动脑袋,让自己红肿的脸不要总是擦到猪皮刮的车壁上。

她呼吸着的空气里交杂着难闻的新皮革的气味、汽车尾气和德拉科斯急转弯时轮胎擦在地上时发出的恶臭。

这些痛苦对她来说已经算不了什么了。

克雷布斯!奇怪的是,最折磨她的是对克雷布斯的恐惧和憎恨。其他的事情都太过重大。德拉科斯的秘密勾当、他对英国的仇恨、他流利的德语。还有摧月号。核弹头的秘密。拯救伦敦。所有这些她都无法解决,只能不再去想。

但是今天下午和克雷布斯单独在一起的那段可怕记忆就在眼前,她脑中不断浮现出那些细节,感到一阵阵钻心般的痛苦。

德拉科斯离开后的很长时间里她都装作神志不清的样子。克雷布斯开始只是专心摆弄机器,一边用德语说着轻柔的哄孩子般的话语。“来了,我的宝贝儿。这样就舒服多了,是吧?小乖乖,要不要来一滴油?当然要了,马上就给你。不,不行,懒骨头们。我说的是转一千次哦,不是九百次。来吧,快转吧。肯定能比这干得更好,是吧?对了,亲爱的,就是这样。一圈一圈地转起来。上、下,一圈接一圈。我来擦干净你那漂亮的脸蛋,看看那小小的表盘上怎么说,好吗?圣母玛利亚,你真是个乖宝宝!”

他就这么一直干着,中间有时他会走到嘉拉身旁,抠抠鼻孔,舔舔牙齿,好像在动着什么恐怖的念头。后来他在嘉拉身前站的时间越来越久,仿佛已经忘记了那些机器,先是犹豫不决,最后下定了决心。

然后她察觉到他的手正在解自己的上衣纽扣。她的身体做出了本能的反抗。她只能呻吟一声,装作刚从昏迷中醒来。

她要求喝水,他走进盥洗室用刷牙的口杯接了一杯给她。然后他把一把餐椅拉到她面前,双腿分开跨坐在上面,下巴抵着椅背上缘,耷拉着的苍白眼睑下一双贼溜溜的眼睛紧盯着她。

她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为什么把我带到这儿来?”她问道,“这些机器是干什么用的?”

他舔了舔嘴唇,黄胡子下微微嘟起的小嘴微微张开,变成了菱形,露出一个笑容。“这是抓小鸟的诱饵,”他说,“很快它就会引来一只小鸟,让它飞进这个温暖的窝里,还会下一个蛋。一个大大的、圆圆的蛋!美妙的胖胖的蛋!”他高兴地笑着,下巴不停抽动,眼神迷离,“我们漂亮的小姑娘得待在这儿,否则可能会把鸟儿吓跑哦。那可就不好了,是吧,”然后他恶狠狠地吐出一句,“英国臭娘们?”

他的眼神开始不老实了,充满企图。他拖近椅子,挪到离她的脸只有一英尺远的地方,满嘴臭气喷了过来。“快说,英国臭娘们。你受谁的指使?”他等着她回答,“你必须回答,你知道的,”他轻声说,“这儿没别人。没人能听到你的叫声。”

“别傻了,”嘉拉绝望地说,“我除了听命于雨果爵士,还能听谁的呢?”克雷布斯听到这个名字不禁笑了,“我只是对发射方案感到好奇……”她语无伦次地解释着她的数据呀德拉科斯的数据呀这些话,最后表示她只是想为摧月号的成功发射尽一份力。

“这不行,再回答我一次,”她刚说完克雷布斯就轻声说道,“刚才的答案可不够好。”突然他的眼神变得炽热而凶残,手从椅背后向她伸过来。

躺在疾驰的梅赛德斯车后座上,嘉拉咬紧牙关啜泣起来。她回忆起他的手指在她身上游走,不停地戳着、掐着、拧着,那双热切而空洞的眼睛诡异地直瞪着她的双眼。她把嘴里的口水聚集起来,唾了他一脸。

他甚至都没停下来擦擦自己的脸。突然他深深地刺痛了她。她尖叫了一声,然后,可以说她还算幸运,她就此昏了过去。

接下来她就发现自己被塞进了汽车后座,身上扔了一条毛毯。然后他们沿着伦敦的街道飞驰,她能听见四周其他车辆的声音、自行车急促的铃声、偶尔传来的尖叫声、大功率喇叭野兽般的嚎叫、摩托车驶过的呼啸声、刹车片的尖利摩擦声。这时她才觉得自己回到了人间,全英国的人民和她的朋友就在四周。她试图爬起身来呼救,但是克雷布斯一定是在监控她的行动,因为他突然伸手抓住她的脚踝,绑到了车身底部的横档上。她明白过来,没人能找到自己了。泪水从她的脸上滑落,她只能祈祷奇迹出现,有人能及时赶到解救她。

那是半个小时前的事了。现在她从减慢的车速和外面车辆的声音中判断,如果她是要被带回基地的话,他们已经到了梅德斯通这个大镇。

在穿过城镇的途中她突然听到了克雷布斯的声音。他显得有些惊慌。

“上尉,”他说,“我一直在观察,后面总是有一辆车。一定是在跟踪我们。现在离我们只有一百米远了。我想是邦德中校的车。”

德拉科斯惊讶地咕哝了一句,她能听到他魁梧的身体转动了一下。他一定是快速回头看了一眼。

他厉声咒骂着,然后就一言不发了。她能感到这辆大车在稀疏的车流中不停地转向和变道。“对,就这么干!”德拉科斯终于开口了,“他那辆老古董居然还开得动。这样再好不过了,亲爱的克雷布斯。看起来他只有一个人。”他粗声粗气地笑着说,“我们就来和他比一场。如果他能活下来,我们可以让他跟这女人一起装进袋子里去。打开收音机听听国内新闻。我们很快就能知道有没有出什么乱子。”

车内响起了一阵杂乱的电流声,然后嘉拉听到了首相的声音,这个她在生命中各种重要的时刻都会听到的声音。德拉科斯换到三挡,加速开出了镇子。首相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人类的天才设计的武器……冲到一千英里的高空……女王陛下的战舰负责巡逻……专为保卫我们热爱的家园而设计……带来持久的和平……人类摆脱地球束缚的伟大飞行……雨果·德拉科斯爵士,伟大的爱国者和国家的恩人……”

嘉拉听见德拉科斯的狂笑在风声中传来。笑声中充满了蔑视和自负。然后收音机被关上了。

“詹姆斯,”嘉拉对自己低语,“只有靠你了。小心点,但要快。”

邦德的脸上满是尘土和撞到脸上的苍蝇和飞蛾的尸体。他只好时不时地从方向盘上拿开一只快要麻痹的手擦擦护目镜。不过这辆宾利车开得很漂亮,他有信心赶上前面的梅赛德斯。

他的速度在利兹城堡前的直道上达到了九十五码,这时身后突然亮起了强烈的灯光,四音喇叭的嘟嘀嘟哒声肆意地冲进他的耳膜。

路上居然出现了第三辆车的身影,这简直令人不可思议。自从车开出伦敦后,邦德就没往后视镜里看过。除了赛车手和亡命之徒外,不可能有人跟得上他们的速度。邦德的脑袋里一片混乱,他不由自主地把车拐到了左道,眼角看着那辆大红色的矮车身跑车追上了自己。红车和他并行了一段,然后以每小时十英里的速度优势超过他扬长而去。

匆匆一瞥之下他看到了阿尔法跑车著名的散热板,还有引擎盖边缘用醒目的白色字体漆上的“好小子二代”字样。车上年轻的司机露齿而笑。他只穿着衬衣,嚣张地将两只手指高高伸向空中,然后开远了。邦德听到阿尔法跑车高速行驶时发出的那种混杂的噪音:增压器发出呜呜咽咽的叫声、排气管机枪般咔嗒咔嗒作响以及变速器爆发出雷鸣般的咆哮。

邦德微笑着向年轻的司机挥挥手,表达着自己的钦佩之情。阿尔法-罗密欧增强型八缸引擎,邦德暗想,这车跟自己的车差不多年头。应该是1932年或者1933年出厂的,排量只有我这辆车的一半。这款车型在塔加·弗洛里奥民用公路赛上一鸣惊人,在那之后的各项赛事中也表现不俗。很可能是在附近的空军修理站里改装的。司机可能正匆匆从某个聚会赶回营地报到,要不然就得记上一笔了。他欣赏地看着阿尔法跑车在利兹城堡前的S型弯道上摆动着车尾,然后咆哮着驶上通往远处查林分岔路的宽阔马路。

邦德能想象到小伙子追上德拉科斯时脸上快活的笑容。“哦,天哪。是辆梅赛德斯呢!”德拉科斯听到他挑衅的喇叭声该是多么暴跳如雷啊。他估计开到了一百码,邦德想。希望这个笨蛋不要冲出公路吧。他看着前面两辆车的尾灯逐渐接近了。阿尔法跑车上的小伙子正准备故技重施:紧咬住前面的车,等看到机会时突然亮起所有的车灯超车。

前面四百码远的地方,梅赛德斯车在阿尔法突然亮起的两道光柱照耀下闪烁着白光。前面有一英里空旷、宽阔、笔直的道路。邦德几乎能感觉到小伙子的脚重重踩下油门踏板。真是个好小子!

在前面的梅赛德斯车上,克雷布斯凑在德拉科斯的耳边说着话。“又来了一个,”他急切地叫道,“看不见他的长相。正准备超我们的车。”

德拉科斯重重地骂了一句脏话。他露在外面的牙齿在仪表盘上微弱的灯光照耀下白得耀眼。“要教训一下这猪猡。”他说着放稳双肩,戴长手套的双手牢牢把住方向盘。他用眼角的余光看见阿尔法车的车头悄悄靠近了自己的右侧。嘟嘀嘟哒,喇叭开始不紧不慢地鸣了起来。德拉科斯将方向盘稍稍右摆,突然发出了可怕的金属撞击声。然后他把方向盘拉了回来,摆正车身。

“太棒了!干得漂亮!”克雷布斯尖叫起来。他兴奋不已,跪在车座上向后张望着。“连翻了两个筋斗。头朝下翻过了护栏。我想车子肯定已经烧起来了。没错,能看见火光。”

“这应该能让可爱的邦德先生好好琢磨一番了。”德拉科斯喘着粗气低吼道。

然而,邦德的脸绷得紧紧的,车速几乎丝毫未减,直向前面飞驰的梅赛德斯冲去。他的心里满是复仇的渴望。

他看见了整个过程。红色跑车诡异地飞到空中,不停翻滚;司机从车里飞了出来;他被抛离驾驶座时手脚摊开的样子;还有最后车子翻过护栏一头撞到田地里时发出的雷鸣般的轰响。

邦德快速开过这一段路时注意到了沥青路面上可怕的摩擦痕迹。然后他的眼前出现了最后一幕可怕的景象。在这场灾难中,车上的喇叭竟然完好无损,还在朝向天空厉声鸣叫着,就好像在为“好小子二代”通往天国的旅程开路。嘟嘀嘟哒……

一场谋杀就在他眼前发生了,至少是意图谋杀。好了,不管雨果·德拉科斯爵士到底有什么动机,他已经是公开向我们宣战了。他不再向邦德隐瞒自己的企图了。这就好办多了。这就意味着德拉科斯是一个罪犯,而且可能还是个疯子。无论如何这表明摧月号是处于某种危险之中。这对邦德而言就够了。他伸手到仪表盘下面的隔层里拿出了藏着的枪套,抽出了那把加长型点四五口径柯尔特军用手枪,放在旁边的座位上。现在正式开战了,无论如何都要让梅赛德斯停下来。

邦德把身下的路当成了多宁顿赛道。他猛地踩实了油门,让车速表的指针保持在一百码的刻度旁。渐渐地,两车间的距离缩短了。

德拉科斯在查林分岔路选择了左道,呼啸着开上了长长的山坡。在他前方,车前灯的强光中照出了一辆鲍瓦特公司的大型八轮AEC柴油货车,正吱吱嘠嘎地转进回形弯道的第一个弯。大车上装着十四吨重的新闻纸,正连夜送往东肯特郡的各家报馆。

德拉科斯低声咒骂了一句。前面的货车上装着二十个巨大的纸卷,每一个都是长达五英里的新闻纸。现在货车正开在山顶那段危险的S形弯道正中。

他从后视镜中看到宾利车已经开进了岔道口。

德拉科斯有了主意。

“克雷布斯,”他的话像子弹般急促,“把刀拿出来。”

咔嗒一声响,克雷布斯已经把匕首抓在了手中。主人的语气让他不敢怠慢。

“我准备跟在货车后面,慢下车速。你脱掉鞋袜,爬到引擎盖上,等我靠近货车的时候就跳上去。我会开得很慢,你不会有危险。你要把绑住纸卷的绳子割断。先割左边那一捆,然后再割右边那一捆。我会把车开到货车旁边跟它平行。你割断第二捆绳子后跳回到车上。小心别被纸卷撞下去。明白了吗?好,祝你成功!”

德拉科斯熄灭了车前灯,把车速减到八十码,开过了弯道。货车就在前方二十码处,德拉科斯猛踩刹车才没有追尾。梅赛德斯干涩地滑行了一段,车前的散热板几乎都伸到了货车的车底。

德拉科斯把车换到二挡。“去吧!”他把车开得很稳,克雷布斯光着脚爬过挡风玻璃,摇摇晃晃地走上光滑的引擎盖,手里拿着刀。

他纵身一跳,上了货车,开始忙着割左边的绳子了。德拉科斯把车开到右侧,悄悄地开到和卡车后轮齐平的位置。卡车排气管里的油烟全喷到了他的眼鼻中。

邦德的车灯刚好转过弯道。

左边的纸卷从货车后部滚落,发出砰砰的轰响,飞快地冲入黑暗中。然后右边的纸卷也砰然滚落。有一个纸卷落地时裂开了,德拉科斯听到了散开的新闻纸沿着陡坡滑落时撕裂的巨响。

货车因为载重突然变轻,几乎是蹦跳着向前蹿去。德拉科斯不得不稍微加速,接住克雷布斯跳下的身影。他身体一半落在了嘉拉的背上,另一半掉在车前座上。德拉科斯把油门一踩到底,飞速冲上了山坡,从柴油车旁疾驰而过,全然不去理会货车引擎的突突声和货车司机的大叫大嚷。

他飞速驶过下一个弯道时看见宾利车车头灯发出的两条光束晃动着照向天空,一直越过树顶,最后几乎垂直向上。光束在这个角度摇摆了片刻,然后飞快扫过天际,消失不见了。

德拉科斯爆发出一阵狂笑。他将目光从路面上移开了一刹那,得意扬扬地望向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