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过后,他感觉到嘉拉的手摩挲着自己的头发。他一回头,正看见她避开了自己的目光。她轻轻拽了拽他的头发,伸手指向了悬崖。这时一阵小型的岩石雨在他们身边滚落。
他虚弱地直起身子,然后站了起来。他们互相搀扶着,步伐踉跄地离开了岩石堆,离开了刚刚从中死里逃生的悬崖缺口。
脚下粗粝的沙石这时踩上去软得就像天鹅绒。他们同时重重跌倒在地,用力抓着身下的沙子,好像希望金黄色的沙粒能冲淡手上可怕的白色。接着嘉拉也开始呕吐了,这是个令人宽慰的现象。邦德爬开几步,让她自己平息下来。他挣扎着再次站起身来,靠在一个足有摩托车那么高的孤零零的沙堆上。良久,他终于回过神来,用布满血丝的双眼打量着差一点让他们葬身的地狱。
悬崖岩面上掉下的大大小小的白垩岩碎片一直散落到海边的岩石处,被涨潮的海水轻轻拍打着。岩石崩落形成的白色粉尘洒满了一英亩见方的区域。在它上方,悬崖的边缘有一片锯齿状的缺口。原本接近一条直线的崖边仿佛被咬了一大口,露出了后面的蓝天。附近的海鸟已不见踪影。邦德想,这场灾难留下的味道会让它们好几天都不敢靠近这儿了吧。
他们之所以幸免于难,是因为当时他们的位置非常靠近崖边,而且上方被海水冲刷出来的凸起稍微帮他们挡了一下落下的岩石。幸好埋住他们的是一堆小石块,那些足以一下把他们压扁的大块岩石都落到比较远离崖边的位置了,其中一块的落点离他们只有几英尺远。他们靠近崖边的另一个结果是邦德的右手可以处在勉强能够活动的位置,这样他才有机会在窒息前把他们俩从石堆里挖出来。邦德明白,如果不是自己在岩石滚落时条件反射般扑到嘉拉身上,他们俩现在就都没命了。
他感觉到她的手放在了自己肩上。他没有看她,而是搂住了她的腰。他们俩一起走进了神奇的海水中,让自己的虚弱的身体躺倒在浅滩中。
十分钟后他们算是稍微恢复了一点生气。两人走到沙滩上,来到放衣服的岩石旁,离悬崖崩落的地方几码远的地方。现在他们俩都一丝不挂了。身上的衣物都在逃生过程中被撕碎,掉下来的布片不知埋在哪堆石块下面了。他们现在就像从沉船里逃生的幸存者一样,对彼此的裸体没有任何的想法。他们洗净了身上黏黏糊糊的石屑和尘土,用咸咸的海水清洁了口腔,觉得自己身心疲惫、邋遢不堪。但在他们穿好衣服,用嘉拉的梳子整理好头发之后,几乎已经看不出刚才他们经历了怎样的磨难了。
他们背靠着岩石坐了一会儿,邦德点上一支烟,贪婪地吸着,把烟雾深深吸入肺中,然后缓缓从鼻孔里喷出。等嘉拉用粉底和口红尽量整理好自己的妆容后,他给她也点了一支烟。他递烟给她的时候两人的目光终于交汇了。他们彼此会心一笑。接着他们并肩坐着,静静地眺望大海,凝望着似乎没有改变,又似乎焕然一新的金碧辉煌的景象。邦德打破了沉默。“感谢上帝,”他说,“真是九死一生啊。”
“我现在还没回过神来,”嘉拉说,“我只知道你救了我的命。”她握了握他的手,又把手抽了回来。
“如果不是有你在,我也会没命。”邦德说,“如果我躺在原地不动,那么——”他耸了耸肩膀,然后他转头看着她,“我想你很清楚,”他平静地说,“是有人做了手脚想把我们砸死。”她睁大眼睛看着他,“如果我们仔细搜寻一下那边,”他指了指悬崖上岩石崩落的地方,“一定能找到几个打孔的痕迹和残留的炸药。岩石崩落的一刹那我看见了浓烟,听到了爆炸声。海鸥也发现了,所以提前飞走了。”他补充说。“另外,”邦德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不可能是克雷布斯一个人干的。所有这些行动都处于发射点的视野中,而且这件事明显是几个人合作的结果,经过精心谋划。从我们走下悬崖小道来到海边起就一直有人在监视我们。”
嘉拉露出来恍然大悟的神情,眼里掠过一丝恐惧。“我们该怎么办?”她焦虑地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想把我们置于死地,”邦德镇定地说,“所以我们更要活得好好的。至于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们总会弄明白的。”
“你知道,”他继续说,“我恐怕瓦兰斯帮不了太多忙。他们肯定一确认我们已经被石块埋住了就逃之夭夭了。他们知道即使有人看到或听到岩石崩落也不会太在意的。这儿的悬崖足有二十英里长,而且不到夏天也没什么人来。如果海岸警卫队听到动静,也只不过会在日志上记一笔而已。春天的时候岩石崩落是常见的事。冬天的冰雪融化后渗入那些岩上已经几百年的缝隙时就会这样。我们的朋友会等到我们今晚没有出现在房子里,然后通知警察和海岸警卫队过来搜查。他们一定会等到涨潮把这里弄得乱七八糟、看不出破绽的时候再做这件事。”他指着岩石崩落处那一片狼藉的景象说着,“整个计划设计得很漂亮。即使瓦兰斯相信我们的话,也没有足够的证据说服首相干预摧月号的发射。这件事太他妈的重大了,全世界都在等着看它是否能成功。再说,我们有什么实在的情况可以汇报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那些该死的德国人里有人想要我们俩的命,但又是为什么呢?”他停顿了一下,“这事只能靠我们自己了,嘉拉。很棘手,但是我们只能自己解决问题。”
他注视着她的眼睛。“你觉得呢?”
嘉拉突然笑了起来。“别傻了,”她说,“我们拿薪水就是来解决问题的。我们当然要一起对付他们。我同意不用向伦敦汇报这件事。给他们打电话报告说差点被悬崖上的石头砸死,那也太傻兮兮了。说起来我们不穿衣服在这儿乱跑,而不去干正经事又怎么交代呢?”
邦德咧嘴一笑。“我们不过是在海滩上躺十分钟把身上晒干嘛。”他温和地反驳道,“要不你觉得我们一下午要忙些什么呢?去把每个人的指纹再核对一遍?你们警察就只会这一套。”他看见她面色一变,不免有些后悔,便举起手以示歉意,“我不是那意思,不过你想想我们今天下午的经历吧。这才是正事。我们迫使敌人暴露了行迹,下一步就是找出这幕后的黑手到底是谁,他到底为什么要除掉我们。如果我们掌握了足够证据证明有人要对摧月号不利的话,我们就可以对这儿做一番彻底的调查,而且要推迟试射的计划。去他的政治吧。”
她一跃而起。“哦,你说得当然对了。”她不耐烦地说,“我只是想快点着手做点什么。”她对着海面端详了一阵,不去看邦德,“你才不过刚刚参与到这个计划里来,而我已经跟这个项目朝夕相处了一年多了。想到它可能会出什么纰漏我实在是受不了。很多人都在指望着它呢。这对我们每个人都意义重大。我很想赶快回基地,找出那个想害死我们的人。也许和摧月号没什么关系,不过我一定要搞清楚才行。”
邦德站起身来,虽然背上和腿上的受伤的地方又是一阵疼痛,但他没有表现出来。“走吧,”他说,“快6点了。潮水很快会涨上来了,不过在那之前我们应该能赶到圣玛格丽特海湾。我们先到格兰维尔去收拾一下自己,喝一杯,吃点东西。说不定能在他们吃完晚饭前赶回去。我很想看看他们看到我们时有什么反应。然后我们就得小心谨慎,别丢了性命,同时要尽量调查这件事。你能撑得到圣玛格丽特吗?”
“别说傻话,”嘉拉说,“女警察可没那么弱不禁风。”邦德打趣地表示钦佩:“当然,当然。”她勉强笑了笑。然后他们折向远处的南角灯塔,一路跨过满地的鹅卵石。
8点半的时候,一辆圣玛格丽特的出租车把他们送到第二道岗哨门口。他们出示了通行证,轻轻穿过树林走到了水泥空地上。两人都觉得精神振奋。在格兰维尔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休息了一个小时,嘉拉喝了两杯浓烈的白兰地加苏打,邦德喝了三杯。然后他们享用了美味的煎比目鱼和干酪吐司,还有咖啡。现在他们正信心十足地走向房子,完全看不出其实他们在外套下面赤裸的身体上满是伤痕。
他们静悄悄地穿过前门,在灯光明亮的门厅里站了一会儿。餐厅里传来低沉而兴奋的说话声。有一阵子话音停了下来,接着爆发出一阵大笑,其中雨果·德拉科斯爵士粗声粗气的笑声清晰可辨。
邦德嘴角翘起,冷笑着率先穿过大厅走到餐厅门口。然后他脸上换上了一副灿烂的微笑,打开门让嘉拉先进去。
德拉科斯穿着他那件紫红色的便服坐在餐桌的主位。他正举着满满一叉子的食物往嘴里送,看见他们俩的出现突然停住了动作。他全然没有注意到手里的食物已经从叉子上滑落,啪的一声掉在餐桌边缘。
克雷布斯正在喝一杯红葡萄酒。拿杯子的手突然定住了,杯里的红色液体顺着下巴滴落下来,一直流到褐色的丝织领带和黄色衬衣上。
瓦尔特博士背对着门口,所以他看到另外两个人的瞠目结舌、面无人色的样子时很是困惑。他猛然转头看向门口。他的反应比那两人要慢,邦德想,要不就是他的神经要坚强得多。“啊,”他轻声说,“是英国佬回来了。”
德拉科斯站起身来。“亲爱的伙计,”他口齿不清地说,“我亲爱的伙计,我们真是急死了,正在想要不要派人去找你们呢。几分钟前刚有一个哨兵来报告说悬崖那边有岩石崩落的情况。”他绕过桌子朝他们走来,一手拿着餐巾,另一只手还紧握着叉子。
走了这几步以后他的脸慢慢恢复了血色,开始是星星点点的红斑,最后完全复原成红润的色彩。“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他转头怒气冲冲地对那姑娘嚷道,“真是不成体统。”
“是我的错。”邦德走进屋内,以便仔细观察三个人的表情,“要走的路比我想的要远,我怕避不开涨潮,就去了圣玛格丽特。我们在那儿吃了点东西就坐出租车回来了。布兰德小姐是打算给你打电话的,不过我估计8点前我们能赶回来,就没让她打。这事你应该怪我。你们请先用餐吧。可能等会儿我和你们一起喝杯咖啡,用点甜点。我想布兰德小姐可能想先回房休息了。她忙了一整天,肯定累坏了。”
邦德从容不迫地绕过餐桌,坐到克雷布斯身旁。他那双受了惊吓的死鱼眼死死盯着自己的盘子。经过他身后时,邦德很满意地看到他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
“没错。去睡吧,布兰德小姐。我明天早上再和你谈。”德拉科斯烦躁地说。嘉拉顺从地离开了餐厅,德拉科斯走回座位,重重地坐了下来。
“悬崖那儿风光很棒,”邦德欢快地说着,“走在那儿感觉棒极了。你总是在担心岩石会不会突然就会崩塌下来砸中谁。这感觉就像俄罗斯轮盘赌。不过没人听说过悬崖塌下来把人砸死吧,当然受伤的事件就要多得多了。”他停顿了一下,“对了,你们刚才说的岩石崩落是怎么回事?”
邦德左边响起了轻声的呻吟,然后是玻璃和瓷器掉到地上摔碎的声音。克雷布斯脑袋往前撞到了桌子上。
邦德彬彬有礼地看着他,一副感到好奇的样子。
“瓦尔特,”德拉科斯厉声喊道,“你看不到克雷布斯病得不轻吗?把他扶出去,送他去睡觉。不用轻手轻脚。这家伙喝多了。快去。”
瓦尔特怒气冲冲地站起身来,走到克雷布斯旁边,把他的脑袋从一片狼藉的桌上搬起来。他抓着克雷布斯的衣领把他从椅子上拎了起来。
“浑蛋,”瓦尔特冲着他满是油污、一片茫然的脸嘴里嘶嘶作响,“走吧!”瓦尔特拉着他转了个身,把他推出门去,撞得那扇门摇摆不止。他一直推搡着克雷布斯穿过了餐具室。踉跄的脚步声和低声的咒骂从屋外模模糊糊地传进来。接着是门砰地关上的声音,然后就是一片寂静。
“他今天肯定也累坏了。”邦德盯着德拉科斯说道。
德拉科斯魁梧的身体已经汗流浃背了。他用餐巾在脸上抹了一圈。“瞎说,”他短促地说,“喝醉了。”
管家这时端咖啡进来了。他站得笔直,脸上镇定自若,完全没有因为看到克雷布斯和瓦尔特的身影出现在餐具室内而感到惊讶的样子。邦德倒了点咖啡,小口呷着,等着餐具室的门再次关上。又是一个德国人,他想,现在估计我已经把他们生还的消息告诉营房那边了,也说不定那儿的工作人员都没参与这一阴谋,或者里面有个小团体跟这有关吧。如果真是这样,德拉科斯知道这一切吗?光看他看到自己和嘉拉进门时露出的表情还不足以下结论。刚才他脸上的惊讶会不会只是因为自己丢了面子呢?因为一个自负的老板被女秘书搞乱了计划而感到震惊?如果真的和他有什么牵连,刚才他掩饰得倒是很好。而且他应该一下午都在发射井那儿监控燃料添加情况。邦德决定再探探他的口风。
“燃料情况怎么样?”他问道,眼睛仍然不离德拉科斯左右。
德拉科斯正在点一支长长的雪茄。他透过烟雾和火舌瞥了邦德一眼。
“非常好。”他一口口吸着雪茄,让它燃起来,“一切就绪。守卫们都派出去了。明早再用一两个小时四处巡查一番,然后发射点就可以关闭了。对了,”他接着说,“我明天下午要带布兰德小姐去一趟伦敦。除了克雷布斯我还需要秘书陪同。你有什么安排吗?”
“我也得去一趟伦敦,”邦德脱口而出,“要给部里提交一份总结报告。”
“哦,是吗?”德拉科斯好像是随口问问,“关于什么的?我还以为你对这里的部署都挺满意的。”
“是很满意。”邦德不动声色地答道。
“那就好。”德拉科斯轻快地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德拉科斯从桌边站了起来,“我还得去书房看几份文件。那么,晚安。”
“晚安。”邦德对着德拉科斯的背影回应了一声。
邦德喝光杯里的咖啡,穿过大厅,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显然房间没有再被搜查过。他耸了耸肩。这儿其实只有那个皮箱,里面的内容不外乎他为了完成任务所带的必需品。
放在肩挂枪套里的布雷塔手枪还在他藏匿的老地方,也就是原本塔隆用来放夜视望远镜的皮匣子里。他拿出枪,塞到枕头下面。
他洗了个热水澡,把半瓶碘酒涂到了自己够得着的伤口和瘀青处。然后他爬上床熄灭了灯。他感到浑身疼痛、筋疲力尽。
有那么一刻他想起了嘉拉。他告诉她睡前吃一颗安眠药,锁好门,除此之外什么也不用想,一切等明天再说。
他清空脑袋里的想法,准备入睡前,对她明天和德拉科斯一起去伦敦这件事感到了一点不安的疑惑。
是有点不安,但并没有很担心。疑问都会一条条得到解答,谜底也会一个个被揭晓。不过基本的事实既是明确无疑,又是无法解释的。这位非凡的富翁造了这件伟大的武器。军需部对此感到非常欣喜,觉得它很有希望。首相和议会也都这么想。导弹不到三十六个小时后就会自严密的监控下发射了,安保措施已经做到了最好。有个人,或者一群人,想要他和那姑娘的命。这里面有些胆大妄为的做法和剑拔弩张的味道。可能是出于嫉妒,或者有人真的觉得他们两个是意图破坏的歹徒?不过只要他和嘉拉用心防范,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只有一天多一点的时间了。他们身在光天化日之下,在英国五月的和平气氛中。只要摧月号不出事,几个疯子没什么好担心的。至于明天嘛,邦德一边昏昏欲睡一边这么想着,他会想法子和她在伦敦碰头,然后一起回这儿来。或者她也可以在伦敦过一夜。不管怎么安排,他都可以在摧月号顺利发射前保护她的安全。然后,在第二代武器的工作开始之前,会进行一次彻底的清洗行动。
这些其实都是些自我安慰的想法,这里确实危机四伏,邦德心里知道这一点。
刚才那顿晚餐里有件非常令人不安的事情:桌上只摆了三个人的餐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