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弊?”

M皱了皱眉头。“我就是这意思,”他干巴巴地说,“一位千万富翁竟然在玩牌时作弊,你不觉得奇怪吗?”

邦德略带歉意地咧嘴一笑。“这不算太奇怪,先生。”他说,“我知道有些非常富有的人在玩牌的时候作弊。但是这一点确实不符合我对德拉科斯的印象,是有点让人大跌眼镜。”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M说,“他为什么要这么干呢?别忘了玩牌作弊在所谓的上流社会是会毁掉一个人的。不管你是什么身份,这可能是唯一会让你身败名裂的罪行了。德拉科斯是个中好手,所以还没人抓到他。实际上我觉得巴斯尔顿可能是唯一怀疑他的人。巴斯尔顿是刀锋俱乐部的主席。他来找我是因为他隐约知道我跟情报部门有些联系,而我之前也帮他解决过一两桩麻烦事。他想让我给他点建议,因为他当然不愿意在自己的俱乐部里吵得沸沸扬扬。更重要的是,他也不想让德拉科斯当众出丑。他就跟我们大家一样崇敬德拉科斯,生怕会出什么乱子。这种丑闻是掩盖不住的。俱乐部里就有不少下院议员,过不了多久这事儿就会成为议会里的谈资。接着那些专栏作家就会大做文章。这样的话德拉科斯就必须从俱乐部退会,接着他的某位朋友就会反过来指责俱乐部造谣中伤。这就会是特兰比·克劳福特丑闻(1890年英国著名纸牌欺诈丑闻)的重演。至少巴斯尔顿是这么觉得的,而且我得说我也认为有可能。”M果断地说,“我同意帮他的忙了,并且,”他平静地看着邦德,“我打算让你出马解决这件事。你是局里最好的牌手。或者说,”他带点讽刺地说,“在你接手了那么多次赌场任务以后你总该是个好手了吧。我记得战前你在蒙特卡罗对付那伙罗马尼亚人的时候,我们可是花了不少钱送你去学打牌作弊的技巧。”

邦德苦笑了一声。“跟斯特费·埃斯波西多学的,”他缓缓说道,“那家伙是美国人。他让我一星期里每天花十个小时学习鸽尾式洗牌,怎么处理第二张牌,怎么处理中段和尾段的牌,等等。我当时就此写了一篇详细的报告,应该和那些记录混在一起了。这家伙知道所有的扑克牌花招:在A牌上做手脚,以确保切牌时牌从这里分开;用刀片在大牌的背面切角或切边做记号;裁边;手臂按压装置——那是一种藏在袖子里自动送牌的机械装置;打边器——在整副牌的两边裁掉不到一毫米的边,但在想要的牌(比如A)上留下一点点凸起;反光器——在戒指或烟斗底部安装的极小的镜子。实际上,”邦德老实地说道,“正是因为他教会了我反光读牌的招数,我才能完成蒙特卡罗那单任务。看赌场的家伙用了一种特殊眼镜才能看到的隐形墨水。不管怎么说斯特费是个了不起的家伙,所以苏格兰场找他来帮我们。他能洗一次牌就派出全部四张A,真是神了。”

“听上去真够专业的,我想德拉科斯没这本事。”M说,“这样的技术得经过日复一日的苦练,或者需要一个同谋。我认为他在刀锋俱乐部是找不到作弊的同伙的。不,我想他作弊的手段没那么神奇,而且说不定他就是撞了大运而已。当然事情是很奇怪。他算不上什么玩牌的好手——顺便提一下,他只玩桥牌——但他总是能打成,甚至完成加倍或者用小牌打赢——这种几率太不可思议了,难得不合常规。但他总是能成功。他赢了很多,刀锋那儿的赌注下得很大。从一年前他进入这家俱乐部以来,每星期结算时他从来没有输过钱。我们俱乐部里有两三个世界上最棒的牌手,而他们也没有创造过十二个月只赢不输的纪录。大家已经开始用开玩笑的口吻来议论这事儿了,所以我想巴斯尔顿想调查这件事是正确的做法。你觉得德拉科斯用的是什么作弊手段?”

邦德现在非常渴望他的午饭。主任肯定半个小时前就抛下他自己去吃饭了。他愿意的话是可以跟M就作弊手法谈上几个小时,M是对吃饭睡觉从来没什么兴趣的,肯定会仔仔细细地听他说,然后记下每个细节。但是邦德现在真的很饿了。

“假定他不是职业作弊者,先生,而且也不会在纸牌上动手脚的技术,那么就只能有两种方法。他要么就是偷看了对手的牌,要么就是和对家有一套暗号。他是不是总是和同样的人打对家?”

“我们总是打完一盘就重新切牌定对家的,”M说,“除非有人特意挑战。星期一和星期四允许带同伴来,那一天可以一直和同伴做对家。德拉科斯每次都带一个叫梅耶的人来。这人是他金属生意的中间商。那人不错,是个犹太人,牌打得很好。”

“如果我能现场看他们玩牌,也许就能瞧出点眉目来。”

“我就是这么想的,”M说,“今晚就去吧,怎么样?至少你能享用一顿丰盛的晚餐。我们6点在俱乐部碰头。我先跟你玩会儿皮克牌,赢你几个钱,然后我们一起去桥牌那儿观战。晚饭后我们可以同德拉科斯和他朋友玩两盘。他们星期一总是在俱乐部的。这样行吗?我没有耽误你的什么工作吧?”

“不会,先生。”邦德咧嘴笑了,“我很愿意去玩玩呢,就算是枯燥无聊的工作中的调剂吧。如果我发现德拉科斯作弊,我会让他明白我看出来了,这样他就会收手了吧。我不想看着他陷入什么大麻烦。这样行吗,先生?”

“行,詹姆斯。”M说,“谢谢你愿意帮忙。德拉科斯肯定是个该死的笨蛋,很明显这家伙是个怪胎。不过我担心的不是他这个人,我可不想任何有可能影响到导弹完工的事情发生,而德拉科斯本人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摧月号。好了,6点见。不用担心着装的事。俱乐部里有些人在晚餐时会穿正装,但也有些人不穿。今天我们不用换装。你最好先去用砂纸打磨一下你的手指头去,或者做些你们这帮赌棍需要做的其他什么准备工作。”

邦德朝M微笑了一下,站起身来。听上去会是个很不错的夜晚。他走出房门时想,总算有这么一次跟M谈话没有留下什么阴影。

M的秘书还在桌边坐着。她的打字机旁边放着一盘三明治和一杯牛奶。她锐利的目光注视着邦德,但是并没有从邦德的表情中看出什么内容来。

“我猜他还是等不下去了。”邦德说。

“差不多一小时前他就走了,”莫妮潘妮小姐用略带责备的语气说道,“现在已经2点半了。他差不多就该回来了。”

“我赶在食堂关门前去吃点吧,”他说,“告诉他下次我请他。”他朝她笑了笑,走出门,穿过走廊去乘电梯。

官员食堂里只剩下寥寥数人还在用餐。邦德独自一人坐了下来,吃光了一份烤鳎目鱼,一大份带芥末酱的沙拉,一点布里干酪和烤面包,喝完了半瓶波尔多葡萄酒。又喝了两杯黑咖啡后,他于3点钟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他一边在脑子里琢磨着M交代的任务,一边匆匆读完了北约的那份文件,同秘书道了再见,告诉她自己今晚的去向,然后到大楼后面的职员修车处去取自己的车。这时刚好四点半。

“增压器有点嗡嗡作响,先生,”从皇家空军退役的修理师说道,他总把邦德的宾利车看成自己的财产,“明天再开过来吧。如果你吃午饭的时候不用车,我就趁那个时间帮你看看。”

“谢了,”邦德说,“就这么办。”他悄无声息地把车开过停车场,驶入贝克街,身后留下一串噗噗作响的废气。

十五分钟后他到家了。他把车停在小广场上的悬铃树下,走进位于那幢由摄政时期建造的旧楼改造成的公寓的第一层自己的家中。他径直走进摆满了书籍的起居室中。搜寻了片刻后,他从书架上拿下斯卡耐著的《纸牌研究》,把它丢在宽敞的窗户边华丽的摄政时期书桌上。

他走进贴着白色和金色相间的科尔牌墙纸,装饰着深红色窗帘的小小卧室里,脱下衣服,有点凌乱地丢在双人床深蓝色的床罩上。接着他走进浴室很快冲了个澡。离开浴室前他仔细看了看镜子里自己的脸,决定不会放弃自己终生不变的“一天绝不刮两次脸”的偏见。

镜子里的人灰蓝色的双眼凝视着他,眼神里有些特殊的神采。每次他的注意力集中在感兴趣的问题上时就会这样。那张消瘦、冷峻的面庞上有一种渴望竞争的锋芒。他抹了一把下巴,不耐烦地用梳子把垂在右边眉毛上的一缕黑发梳整齐。在他的动作中表现出一种迅速而坚决的态度。他突然觉得,随着自己被晒黑的皮肤渐渐褪色,他右脸颊上的刀疤显得不那么惹眼了。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往下看了一眼自己裸露的身体,注意到因为泳裤的遮挡而发白的那块不雅的区域也不那么显眼了。这些勾起了他的回忆。他笑了笑,走进了卧室。

十分钟后,他已经打扮一新:庄重的白色丝绸衬衫、深蓝色的海军哔叽长裤、深蓝色的短袜、闪闪发亮的黑色鹿皮鞋。他坐在桌前,手里拿着一副扑克牌,面前摊放着斯卡耐那本奇妙的作弊指南。

他花了半个小时时间很快地重温了一遍“手法”这一章。他练习了最关键的“机械师握牌法”(三只手指屈起握住牌的长边,食指扣住上面的短边)、掌中藏牌以及回倒作弊法。他眼睛盯着书,手指自动操练着这几样手法。他高兴地发现自己的手指非常灵活,并且很有把握在做最困难的单手偷牌时也不会发出什么响声。

5点半钟时他把牌往桌上一放,合上了书。

他又走进卧室,在宽大的黑色烟盒中装满香烟,放回裤子口袋里。他系上一条黑色针织领带,穿上外套,检查了一下钱包中的支票本。

他站着思索了片刻,然后挑出两条白色丝质手帕,仔细地折好,并且分别装进上衣两侧的口袋中。

他点着一根烟,走回起居室重新在书桌前坐下,休息了十分钟。他的目光凝视着窗外空旷无人的广场,想着即将开始的这个夜晚,想着“刀锋”这家可能是世界上最有名的私人纸牌俱乐部。

刀锋俱乐部究竟建于何时已无法精确考证。十八世纪后半叶伦敦出现了大量的咖啡馆和棋牌室。这些产业的易主往往会带来不一样的建筑风格和赌运的变化。1755年怀特俱乐部出现了,接着是1764年的阿尔马克俱乐部和1774年的布鲁克斯俱乐部。也就是在1774年,“刀锋”的前身斯卡沃·韦弗尔俱乐部在圣詹姆士街附近幽静的公园街开门揽客了。

斯卡沃·韦弗尔俱乐部过于遗世独立而最终走向了灭亡。接着,到了1776年,霍拉斯·沃尔珀尔曾写道:“一家新的俱乐部在圣詹姆士街开业,致力于青出于蓝,超过所有的老牌俱乐部。”到了1778年,“刀锋”这个名字出现在历史学家吉本的一封信中。他把这个名字与俱乐部的创始人德国人隆尚的名字合起来使用。隆尚当时正在纽马基特主持一家骑师俱乐部。

“刀锋”从成立伊始就大获成功。1782年时符腾堡公爵兴高采烈地写信告诉他的兄弟:“这着实是一家‘王牌’俱乐部!俱乐部里有四五张玩十五点的牌桌同时开放,另外还有惠斯特和皮克牌的专桌,以及一张玩双骰子的赌桌。我看过两场双骰子赌博同时开场。有两个钱柜,每个装有价值四千基尼的筹码。这也不过勉强够一晚上赌桌上流通所用。”

信中所提到的双骰子游戏可以向我们展现出这家俱乐部的成功程度。允许这种危险但又很流行的游戏是违背委员会自己所定的规章的。按照规定,“在俱乐部中不允许开设惠斯特、皮克牌、克里比奇牌、考德里尔牌、奥伯尔牌以及特里德维尔牌之外的游戏”。

俱乐部在各个方面都在不断发展,到了今天它已经成了世界上几种最“优雅”的赌博方式的家园。随着社会财富的再分配过程,它已经不像以前那么贵族化了,但它依然是伦敦最封闭的俱乐部之一。会员总数限定在两百人,而且申请入会的人必须满足以下两个条件:行为举止符合绅士身份以及能够“展示”出十万英镑的现金或者等值的金边证券。

“刀锋”的设施非常精良,并不限于赌博用具。由于开销很大,委员会规定俱乐部成员每年必须在这里达到五百英镑的输赢金额,否则就要出二百五十英镑年税。这里的美酒佳肴是伦敦最好的水准,而且无须付账,因为这笔开销是从赢家收入中按比例扣除的,而这里每周输赢的金额大约有五千英镑。这么算来,年税的金额就算不上让人肉痛了,而且赌博的输家也能从中得到些慰藉,那些不常参赌的人交的费用也就很公平了。餐厅里的几位女招待俏丽迷人,有些年轻的俱乐部会员会偷偷带她们参加上流社会的舞会。晚上可能还会有一两位姑娘被说服“误入”俱乐部里十二间会员卧室其中的一间,当然这会被看作是会员的私人事务。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细枝末节能为这里的奢华添光增彩。这里流通的货币全是崭新的钞票和银币。如果某个会员在这里过夜,贴身男仆会把他带的现金拿走,第二天一早奉上早茶和《泰晤士报》时全部替换为崭新的钱币。报纸必须熨平才会送到阅览室。洗手间和卧室的香皂以及护肤品全是由佛洛瑞斯公司提供的;门房处有直通博彩业巨头立博公司的专线电话;俱乐部在洛兹板球赛、亨利赛艇赛以及温布尔登网球赛这些著名赛事的主要的赛场都有最佳位置的帐篷和包厢;所有在国外旅行的会员都能自动获得所有国家首都的顶级俱乐部会员资格。

简单地说,“刀锋”的会员资格只要求一百英镑的入会费和五十英镑年费,却提供了维多利亚时期标准的奢华享受以及每年舒舒服服地输赢两万英镑的机会。

想到这些,邦德决定好好享受一下今晚的活动。他光顾“刀锋”的次数加起来不过十来次,而且最近一次他在一场大赌注的扑克游戏里输得挺惨。不过想到今晚能够玩几把痛快的桥牌,输赢个好几百英镑,他很是期待,连身上的肌肉都紧张起来了。

而且还有雨果·德拉科斯爵士这档事儿呢。这可能会让这个夜晚增添些惊心动魄的味道。

他沿着国王路开进斯隆广场时一边观察路况,一边憧憬即将到来的夜晚,甚至都没有被他碰到的奇怪预兆给分心。

那时还差几分钟就到6点了,四周雷声大作。突然间暗无天日,暴雨将至。从邦德这里看过去,广场对面的高空有个电子灯牌开始刺眼地闪烁着。天色昏暗触发了阴极管,启动了夜间模式,灯牌亮了起来。这种灯牌要到早上6点的日光再次触动阴极管,才会由感光机制指令电路关闭。

邦德看着灯牌上猩红色的词句感到很惊讶。他把车停在路边,下了车穿过街道,好好端详了一下空中的这个预兆。

啊!不过是这样。灯牌上有几个字母被旁边的楼房挡住了。只不过是壳牌公司的一幅广告罢了。上面写的是“这里有夏日的贝壳”。

邦德笑了笑,走回停车的地方,开动了车继续上路了。

他第一次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半隐在楼房后的猩红色字符穿越夜空闪烁着的是另外一种意思。

当时邦德看到的是:“这里是地狱……这里是地狱……这里是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