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晚上六点钟,邦德在丽兹酒店的卧室里,正在收拾要带的东西。行李箱虽有些破旧,但是用昂贵的猪皮制成的,而且特别适合为他这次行动打掩护。他在里面装了一套晚礼服,一副打高尔夫球时用的黑白色犬牙石牙套。一双高尔夫球鞋,可用来搭配他现在穿的这套深蓝色的毛呢西装、几件白色高领丝质衬衫、深蓝色的海岛棉短袖衬衫。还有袜子、领带、尼龙内衣和两件长丝绸睡袍。

这些东西都从来不用粘贴名字标签,或是名称缩写的。

收拾完了这些,邦德又拿来一个破旧的猪皮小公文包,往里面装了剃须刀和洗漱用品,一本汤米·阿莫尔的《如何提高你的高尔夫球技》的书,还有飞机票和护照。这包是Q处专门为他准备的,在皮革背面的下方,专门设计了一个窄小的暗袋,里面配装有消音器和三十发二十五号口径的子弹。

电话铃响了,邦德心想:该是车提前到了。然而,这电话却是酒店大厅打来的,说有一位来自“全球出口公司”的代表人,有一封信要当面交给邦德。

“让他上来吧。”邦德说道,心里觉得很奇怪。

几分钟后,他打开门,进来一位穿着便衣的人。邦德认识他,他是总部通讯营里的人。

“晚上好,先生。”那人说完,便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个很大的信封,递给了邦德。“先生,我在这里等您看完它,然后还得把信再拿回去。”

邦德打开白色的信封,又撕开了里面的另一个蓝色信封。

那是一张打印出来的蓝色圆锥形信纸,上面既没有地址,也没有署名。但是,邦德认识上面M先生个人通讯所用的超大码字号。

邦德招手让送信人过来,坐在窗户对面的书桌前。

简报上写道:“据华盛顿方面的报告,鲁弗斯·塞伊是杰克·斯潘的化名,克福维尔在报告中提过他是一个恶棍,但是,目前还没有找到其犯罪记录。他还有一个孪生兄弟叫塞拉菲莫·斯潘,和其共同管理‘斯潘黑帮’,他们的恶行已遍及全美国。五年前以投资名义,斯潘兄弟购买了整个‘钻石之家’的控股权,目前还尚未找到关于此事的任何负面信息。表面上看,完全就是合法经营。

“这对兄弟还拥有一家电讯公司,但是他们背道而驰,专门为内华达和加利福尼亚州的赌博提供服务,这肯定是违法的。这家电讯公司的全称叫‘电报服务公司’。在拉斯维加斯,还有一家冠冕大酒店,是塞拉菲莫·斯潘总部所在。得益于内华达州的税法规定,那里也是‘钻石之家’的公司办公室。

“华盛顿那边还说,斯潘黑帮还涉嫌其他许多非法活动,如贩卖毒品,组织卖淫等。这些主要由迈克尔·特里(本名叫沙迪)的人在纽约操纵经营。此人已经有五次犯罪前科,每次的犯罪记录都不相同。该帮在迈阿密、底特律和芝加哥等地都设有分部。

“华盛顿方面认为,斯潘黑帮是美国最有势力的帮派之一,在州政府、联邦政府甚至警察局,都有保护伞。其势力都已经超过了克利夫兰黑帮和底特律的紫色帮。

“目前,华盛顿还不知道我们想插手这些事情。如果你在调查该帮派过程中,遇到任何危险必须立即上报,马上撤离,然后移交给联邦调查局,他们会接管整个案件。

“这是命令。

“若这份文件装在信封里被送回去,那就默认你已经接受该命令。”

信上没有署名,邦德又仔细扫了一下信件内容,然后把它折好装进丽兹酒店专用的信封里。

他起身把信封递给了通信员。

“非常感谢,”他说道,“你知道怎么下楼吧?”

“知道,先生,谢谢您。”送信员说道。邦德走过去,打开门。“晚安,先生。”

“晚安。”

门被轻轻地关上了。邦德走到窗户旁边,望着远处的格林公园。

有那么一会儿,他脑袋里很清晰地浮现出,M瘦弱年迈的身躯,在安静的办公室里,独自仰坐在椅子里的场景。

把案子转手交给联邦调查局?邦德明白M的意思,如果M厚着颜面请求埃德加·胡佛接手这个案子,那简直就是火中取栗,这对他而言,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

这份简报中的关键措辞是“遇到危险”,至于危险具体指什么,得由邦德来定夺。相比他以前遇到过的反派角色,对付这些地痞流氓当然不在话下了。真会这样吗?邦德突然想起塞伊那张脸。但无论如何,尝试着一睹塞伊先生的亲兄弟塞拉菲莫的容貌,终归没什么坏处。他的名字很有异国情调,听起来像是夜店的服务员,或是卖冰激凌的。他们这帮家伙就是这样的下贱而狡猾。

邦德耸了耸肩,看了看表,六点二十五了。他环顾房间,一切都已准备就绪。趁着一时兴起,他把右手伸进外套里面,从左边腋窝下面的鹿皮手枪皮套里,掏出那把伯莱塔,那是一把二十五号口径的连发手枪。这是他上次执行任务结束之后,M送给他的纪念品,上面还有M的亲笔寄语:“也许你会用得着它。”

邦德走到床边,卸下弹匣,把里面的子弹退出来扔在床上,他连续做了几次推拨的动作,想体验扣动扳机弹簧被挤压的感觉,而后,放了一声空枪。随后,他再装上后膛,那玩意他曾花了好几个小时才调整好的,在检查击针上面是否有尘埃后,他用手摸击针下方,又亲自检查了瞄准器。最后,他把所有的子弹再次放进到弹匣里,安装到枪尾上,卡住保险,把枪又塞进外套里面。

电话响了:“先生,车到了。”

他放下听筒,该是出发的时候了。沉思着,他走到窗户前,又看了看外面的碧绿树海。伦敦正值盛夏时节,自己的心里却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想到摄政公园时,他又感到一丝孤独,这片城堡对他已经是遥不可及了,除非他到时候会求救,但他心里明白自己绝不会那样做。

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服务员来帮他拿行李。邦德跟着他走出房间,在走廊里,他杂念全无,一心只想着:丽兹酒店的回转大门后面的世界,在这条向自己敞开着大门的走私路上,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样的挑战。

这是一辆黑色的阿姆斯特朗·西德利·蓝宝石车,它的前面挂着红色的十字车牌。“您坐到前面来吧。”穿着制服的司机说道,但并不是邀请的语气。邦德的两件行李还有高尔夫球棒被放在车后面。他在车里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然后在行驶到皮卡迪利大街的时候,邦德才观察了一下司机的面容。那司机板着脸,戴着鸭舌帽,制服上面也没有姓名牌。司机戴着墨镜,根本看不清双眼。他双手戴着一双皮手套,很娴熟地握着方向盘,开车向前行驶。

“先生,放轻松,好好享受这次旅途吧。”听口音是布鲁克林区人,“就不聊什么了,免得我紧张。”

邦德笑了笑,遵循吩咐再没作声。这人四十岁左右,重约一百七十磅,身高五英尺十英寸,是一名职业司机。对伦敦的交通线路十分熟悉,身上也无一丝烟味,穿着很昂贵的鞋,穿着很讲究整洁。脸上胡须剃得非常干净,因为每天例行使用电动剃须刀两次。

刚好行驶到西大街尽头的交叉路口处,那司机把车靠边停了下来。从储物箱里小心翼翼地取出六颗密封完好无损的登路普六十五型系列高尔夫球。他把车挂了空挡,让发动机继续在响,然后下车走到后面打开后车门。邦德转过身回头看,那人一个接一个地,把他的高夫球包都解开,然后把这六颗新球跟其他的球混杂着,装在一起,然后一声不吭地回到前座,继续开车向前行驶。

到了伦敦机场后,邦德先漫不经心地检查了一下行李,以及检票程序,然后去买了一份《标准晚报》,付钱的时候还和一位很有魅力的金发美女擦肩而过。那女生穿着一身黄褐色的旅行套装,正在无所事事地翻看一本杂志。在司机的陪同下,邦德提着行李到海关处完成安检。

“请问都是私人物品吗,先生?”

“是的。”

“先生,请问您现在随身带了多少英币?”

“大约三英镑,还有一些银币。”

“好的,谢谢您,先生。”他们用蓝色粉笔分别在三个包上面作了标记,一个行李搬运工过来把皮箱,还有高尔夫球杆放到一辆手推车上。“先生,跟着前面黄色指示灯走,就是移民局了,”他说道,然后推着手推车去了卸货区。

司机对着邦德做了一个很有讽刺意味的敬礼。透过墨镜,那双模糊的眼睛跟他对视了一会儿,嘴角浅浅一笑,“晚安,先生,祝旅途愉快。”

“谢谢你,兄弟,”邦德很愉快地说道,看到司机转身快步离去,脸上的笑容霎时消失不见了,邦德觉得很有满足感。

邦德拿着皮包,把机票拿给一个特别友好,而且长得孩子气的年轻人看,等他在乘客名单上在自己的名字后面打钩后,便向候机室走去。就在后面,他听到蒂芙妮·凯丝对那小伙子说“谢谢”,然后过了没几分钟,她也来到候机室,在邦德和大门中间选了一个座位坐下来。邦德心里暗自欣喜。若他也一直在跟踪一个三心二意的人,也会选择这个位置坐下来。

邦德拿起报纸来看,时不时地抬头观察一下周围的其他乘客。

飞机几乎满员了,邦德没有来得及买卧铺票。他扫了一下候机室里的四十位乘客,没有一个是他认识的,顿时觉得放心了。有一些混杂的英国人、两名修女,邦德心想他们可能是趁着夏天,要飞越大西洋去卢尔德,还有一些难以区别的美国人,大部分看来是商人。特别是那两个婴儿,吵得所有旅客都没法睡觉。还有少数几个乘客,不能确定他们是否是欧洲国籍。最后,邦德环顾一圈想,这简直就是一盘大杂烩呀。这里,他和蒂芙妮是有秘密任务在身。事实上,其他乘客何尝不是有特殊使命在身呢。

邦德感觉有人在盯着他看,这两人看起来像是美国商人。不一会儿他们漫不经心地把视线从邦德身上转移开了,其中年轻却满头白发的那个对另一个窃窃私语地说了一些东西。然后两个都站了起来,虽然是夏天,却从防水套里拿出斯泰森毡帽,戴着向吧台走过去。邦德听到他们点了两杯白兰地和水。另一个人,脸色苍白,身形肥胖。他从兜里掏出一瓶药,然后就着白兰地喝了几片。邦德猜想应该是乘晕宁,这人估计会晕机。

邦德坐在英国海外航空公司的飞行调派员附近,只见到她拿起电话,邦德心想应该是打给飞行控制站。听她说道:“候机室里现在共有四十名乘客。”她等到批准后,放下听筒,拿起扩音器的话筒,开始通知登机。

“要登机出境了?”邦德心想,终于可以愉快地飞越大西洋了,和其他乘客一起,他们走过柏油碎石路,登上了波音客机。随着一股浓浓的汽油味和金属味,所有的发动机都一一启动。喇叭里,空姐通知飞机将在一小时五十分钟后,到达下一站香农,旅客将在那儿用晚餐。波音377慢慢地离开跑道,由东向西准备起飞。四个发动机都已启动,机长加大了油门,机身随着刹车隆隆作响、左右摇晃。然后统一加速到起飞速率,邦德从窗户外面看到襟翼正在进行安检测试。不一会儿,飞机慢慢地朝日落方向起飞。当刹车松开之后,机身猛向上急冲,跑道两边的花草被强大的风力吹得都是扁平倒向。‘君王号’开始逐渐加速,冲出两英里的预应混凝土区,向西飞去,志在世界的另一端,寻求一片新的混凝土家园。

邦德点了一根烟,舒舒服服地在座位上坐下来,一边看着自己带的那本书。在他正前方斜对面,一个斜躺座位慢慢放下,它是那个肥胖的美国商人的座位,只见他猛地躺在座位上,腰部上面还紧紧地系着安全带。他的脸铁青,还在不停地流汗。胸前紧握着一个公文包,邦德看到上面的皮革商标里面嵌着一张名片,写着:“M.温特先生”。下面是一行红色的大写字母,“我的血型是F型。”

邦德心想,真是个可怜的孬种。他是被吓坏了吧,以为飞机是要坠毁了。希望有人能把他从残骸中拖出来,这样能知道他的血型,给他输血了。在这个人的眼里,这飞机就是一个庞大无比的管子,里面严重超载,光是依靠火花塞才可以升空,然后一路就靠一点电力才能撑到终点站。他完全不信任它的安全指数,一直都在胆战心惊。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害怕隆隆的响声,从飞机上掉下去。估计他连厕所都不敢去,万一要是站起来踩穿了飞机的地板,那可不得了了。

一轮黑影遮住了照在机舱里的落日余晖,邦德把目光从那人身上转移开来。刚好蒂芙妮·凯丝走过他身旁,去底舱的鸡尾酒餐厅了。邦德本想跟着她一起去,但是耸了耸肩,想待会儿乘务员会推着餐车过来,车上会有鸡尾酒、鱼子酱和烟熏鲑鱼点心。然后继续看书,不知怎的,他的心里还惦念着刚才买书见到的那女孩,刚翻了一页什么都没看进去。于是,他决定将她抛到九霄云外,重新再看那一页。

邦德大概已经读了四分之一,突然间觉得耳边嗡嗡作响,飞机正在往爱尔兰西海岸下降飞行,还有五十英里就可到达。“女士们、先生们,飞机正在降落过程中,请系好你们的安全带,不准吸烟。”可以看到香农机场了,绿白色的探照灯非常明亮,飞机迅速冲往红色和金黄色的照明跑道。然后沿着两排亮蓝色的航空地面灯,波音377徐徐滑向停机坪。晚餐有牛排、香槟、大杯的热咖啡,里面掺了爱尔兰威士忌酒,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奶油。爱尔兰机场有很多旧货店,价格便宜,差不多都是一点五美元起价,如“爱尔兰角念珠”“爱尔兰沼泽橡木竖琴”“黄铜摇滚乐器”,但可恶的“爱尔兰音乐小屋”却是四美元起价。还有破旧的皮毛粗花呢大衣、雅致的爱尔兰亚麻桌布和鸡尾酒纸巾。随后从喇叭里传来一连串废话,是爱尔兰语,只能听懂“英国海外航空公司”和“纽约”两个字眼,因为是翻译成了英语。再看欧洲最后一眼吧,飞机现在在大西洋中部上空,开始向一万五千英尺的高空腾飞,奔向了下一站。

邦德一路睡得很香,快到新斯科舍岛南岸的时候被吵醒了。他起来去洗手间,刮了胡子,刷了牙,洗去昨晚一夜满嘴的压缩空气味道。回到座位上,迎接他每天最愉快的时候。周围的其他乘客有的一蹶不振,有的非常兴奋。太阳从遥远的天边冉冉升起,红红的日光浸染了整个机舱。

伴着黎明的曙光,机舱里也渐渐地活跃了起来。飞机目前离地两万英尺,看下面的房屋,就像是撒在褐色地摊上的一颗颗糖果。大地的一切似乎都是静止的,只有火车上冒出的一缕缕轻烟,一只渔船像一根白色的羽毛,径直穿过了一条水湾,玩具车上的金属部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邦德仿佛看到,被窝里正在酣睡蠕动的人们。静谧的早晨,一缕轻烟冉冉升起,邦德仿佛可以闻到厨房里咖啡的浓浓香味。

早餐来了,英国海外航空公司竟然起名宣传是“英国乡村早餐”。空姐开始给乘客们发放海关报关单,这是美国财政部制作的6063号报关单。邦德看了看下面的小字部分,印着“若不符合以上任何条例或是有任何弄虚作假……处以罚款、关押或两种并行的惩罚”。邦德兴高采烈地撒了谎,在上面填写了“私人物品”。

飞机悬浮在半空中,停滞不前逗留了三个小时。窗外只有若隐若现、忽上忽下的缕缕阳光,照射到机舱里面,让人感觉飞机好像还在飞行中。终于,飞机到达蔓延悠长的波士顿上空,越过新泽西收费高速公路。邦德又觉得耳旁嗡嗡作响,飞机缓缓地向那片薄雾笼罩的地方降行,是纽约市的郊区地带。接着便传来阵阵嘶嘶声,还有杀虫剂烟幕弹散发的令人作呕的气味。气闸发出了哀鸣般的刺耳的液压声音,飞机的起落架轮被慢慢放下来,机头也慢慢向前下降。在跑道上,飞机开始迅速减速,轮胎与地面碰撞发出了阵阵摩擦声。还有地勤人员在飞机减速,滑向入口处后,集体撤离现场的咆哮声。随着阵阵隆隆声,飞机最后滑过倦意浓浓的草坪,最后停在了铺有柏油碎石的停机坪上。叮当一声,舱门打开了,终于到达目的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