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7点钟,詹姆斯·邦德回到了酒店,他先泡了个热水澡又冲了个冷水浴。他想这下可总算把身上的动物园气味给刷掉了。

他只穿了短裤坐在房间窗前,一边喝着掺有奎宁水的伏特加,一边欣赏金角湾上空凄美的日落。可是他的双眼并没有看见悬挂在一片清真寺尖塔上方的金红色布条似的霞光——在那背景下方,他曾第一次见到塔蒂安娜·罗曼诺娃。

他想起了那个步态优雅,手里拿着纸走进那扇单调大门的身材高挑的漂亮姑娘。她站在领导身旁,递给他那张纸,屋里所有男士都抬起头来看她。她满脸绯红,低下头去。男人们的表情是什么意思呢?好像不仅仅是男人看见漂亮姑娘的神色,他们的脸上露出好奇。那也不奇怪,他们想知道纸上写了什么,为什么打断他们的会议,可是还有什么呢?还有人们看妓女时的表情——回避与轻蔑。

那是令人费解的一幕。那里是纪律严明的准军事机构的一个分支。在座的都是军官,彼此间应该相互警觉才对,而这个姑娘只是下士军衔,正在按程序办事,他们为何要用毫不掩饰的这种好奇而鄙夷的眼神看着她呢——好像她是个被抓获即将被处决的间谍?他们怀疑她了吗?她暴露了吗?不过后来看上去又不是那么回事,驻地站长把收到的讯息念了一遍,其他人的眼睛从女孩身上移开向他看去。他说了句什么,可能是在重复讯息的内容,男人们闷闷地看着他,好像对此不感兴趣。而后,驻地站长抬头望着女孩,其他人也随之看过去,他用一种友好、征询的表情说了什么。女孩摇摇头,简短应答着,此刻其他人的脸上只是露出了一点兴趣。站长说了一个字,问询的口气,女孩的脸瞬间红到了脖子,她点点头,顺从地望着他的眼睛,其他人微笑鼓励,可能有些躲闪,但基本上是赞许的表情,没有怀疑,没有指责。站长最后又说了几句话,女孩似乎答了句“遵命,长官”。然后转身走出房间。等她走出去之后,站长面带嘲讽地说了句什么,男人们开怀大笑,那种诡黠的神情又回到他们的脸上,仿佛他说了什么黄色笑话。之后,他们又回到工作状态中。

此后,在他们顺着隧道返回到凯里姆的办公室讨论见闻的过程中,邦德一直冥思苦想企图理清这一点令他抓狂的谜团。此刻,呆望着眼前的落日,他依然不得其解。

邦德把他的酒一饮而尽,又点上一支烟,他将疑虑抛之脑后,开始研究起这个女孩。

塔蒂安娜·罗曼诺娃。罗曼诺娃家族,嗯,她确实有俄罗斯公主的相貌,至少是传统印象中的公主。她身材高挑,骨骼优美,无论站立还是行动起来姿态都是如此优雅。她一头浓密的秀发垂在两肩,侧影娴静而端庄。那是一张完美的嘉宝的脸,宁静中又令人不解地多出了一丝羞怯。那双深蓝色的无邪的大眼睛和激情荡漾的丰腴的嘴唇形成了鲜明的反差,还有那羞红了脸的神态和那长长的眼睫毛耷拉下来盖住眼帘的样子。难道她还是个处女吗?邦德对此不以为然,那一对傲人双胸和放肆上翘的臀部展示着被爱的自信——那是身体发出的自信的宣言。

依邦德所见,他能相信她是那种会爱上照片和文件资料的女孩吗?这谁能够分辨呢?这样一个女孩骨子里会很浪漫,都写在她的眼睛和嘴唇上了。二十四岁的年纪,苏维埃机器应该还没有把她的情感彻底粉碎。罗曼诺娃的血脉会让她对不同于她常打交道的那些冷峻、机械、神经质而且由于长期受政党教育变得乏味到不可救药的现代俄罗斯军官的男人感兴趣。

有可能是真的,从她的外表看不出一点故事的破绽,邦德希望是真的。

电话铃响了,是凯里姆:“没有新消息吗?”

“没有。”

“那我8点去接你。”

“我会做好准备。”

邦德放下听筒,不紧不慢地穿衣服。

凯里姆对晚上的活动很坚持,邦德本想待在酒店房间,等着第一次联系——一个信条、一个电话,无论是什么。可是凯里姆不同意,那女孩坚持由她来决定时间地点,邦德不应该由她摆布。“那不是好的心理战术,我的朋友。”凯里姆坚持道,“没哪个女孩会喜欢招之即来的男人,你要是太随叫随到了她会瞧不起你的。从你的相貌和你的档案她会把你想象成一个不羁的甚至有些无礼的男人,她会喜欢那样的。她想追你,想要买一个吻,”凯里姆挤挤眼,“由那一张残酷的嘴巴赐予,这是她所爱上的形象,你的行为举止得符合那个形象,符合你扮演的那个角色。”

邦德耸耸肩:“好吧,达科,我敢说你是对的,你有什么建议?”

“正常过你的日子,现在回家去洗个澡,喝杯酒,当地的伏特加配上奎宁水还不错。如果没什么动静,我会在8点钟过去接你,我们一起去我一个吉卜赛朋友那里吃饭。一个叫瓦乌拉的人,他是部落首领,我今晚必须见他。他是我最好的一个线人,他在调查是谁要炸掉我的办公室,他的姑娘们会跳舞给你看。我不会让她们更进一步款待你,因为你得把剑磨得光光的。俗话说:一朝为王,永世为王。不过当一朝骑士就够了!”

邦德笑着回忆凯里姆的教诲的时候,电话铃再次响了。他拿起听筒,是车来了,他走下楼梯和等在劳斯莱斯里的凯里姆会合,心里承认自己有些失望。

他们穿过金角湾上方的穷人区向山顶开去,司机半转过头,平静地说了句什么。

凯里姆简单地对邦德说:“他说有一辆兰美达在跟踪我们,一个无名氏,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假如我想,我可以让自己的行动不为人知,他们常常跟踪这辆车数十英里才发现车里坐的是个假人。特征明显的车有它的用途,他们知道这个吉卜赛人是我的一个朋友,不过我想他们不知道的是为什么我要交这位朋友。让他们知道我们今晚放松一下没什么坏处,周六的晚上,和一个英国的朋友小聚,这没什么不正常。”

邦德回头从后视镜看着拥挤的街道,一辆摩托车从一辆停着的电车后面闪过,又被出租车挡住。邦德转过头,他瞬间想到俄罗斯人办中心的方式——他们拥有最充裕的奖金和最先进的设备,而英国情报机构却会用几个像此人一般花销很少、酷爱冒险的人开着自己的二手劳斯莱斯,带着自己的孩子来对付俄罗斯人。只是凯里姆拥有的是对土耳其的掌控。也许,适合的人胜过精良的机器。

8点30分,他们停在半山腰,那里是伊斯坦布尔城郊,车停在一个脏兮兮的露天咖啡厅门口,人行道上摆了几张空桌子。背后高高的后墙墙头露出树冠来,他们下了车,车子开走了。他们等待着兰美达的到来,可它大黄蜂般的轰鸣声停止了,掉头下了山,他们看到的只是一个戴了眼罩的矮胖男人坐在驾驶座上。

凯里姆带着邦德穿过那几张桌子进了咖啡厅,那里好像空荡荡的,有一个男人从收银台迅速起身,一只手放在柜台下面。当他看清来客,他冲着凯里姆紧张地笑了一笑,有东西当啷落地。他从柜台走出来,带着他们穿过后院,走过碎石路,来到嵌在高墙上的一扇门前,他轻敲了一声,打开门,请他俩进去。

里面是一个果园,树下摆放着一张张厚木桌。果园中心有一块舞池,四周木头杆子上绕满了没有开启的彩灯。远处一张长桌边,坐着年龄各异的二十来个人,他们在吃饭,不过此刻都放下了刀叉向这边看过来,孩子们本来在桌后的草地上玩耍,此刻也静静地朝这边望着,四分之三的月亮明晃晃的,树下疏影晃动。

凯里姆和邦德走上前去,坐在桌头的男人对其他人说了些什么,他站起身上前迎接他们。其他人接着用餐,孩子们也继续玩他们的游戏。

男人和凯里姆打招呼时态度有些矜持,他站着向凯里姆做了一番冗长的解释,其间凯里姆认真听着,偶尔问一个问题。

这个吉卜赛人是个令人过目不忘的戏剧化的角色,他身着一袭马其顿服装——白色长袖衬衫、肥裤子和软皮系带长靴。他的黑色头发乱蛇一般蓬在头顶,两撇向下的黑色胡须遮住了丰满的红色双唇。他的眼睛凶猛残忍,鼻子上长着梅毒大疮,月光照耀在他的尖下巴和颧骨上。他的右手拇指上戴了一个金戒指,右手搭在一把短剑的把手上,短剑的皮剑鞘顶端镶嵌着精致的银饰。

吉卜赛人说完话,凯里姆说了几句,显然是介绍、吹捧邦德的话,同时手指向邦德,好像他是个夜总会的主持人,正在推介一个新的节目。吉卜赛人走到邦德面前仔细打量,他突然行了个礼,邦德回敬了他一个礼。吉卜赛人面带讥讽地笑着说了些什么,凯里姆大笑着对邦德说:“他说你今后如果失业就到他这里来,他会给你一份工作——帮他驯服女人,为他打仗。这对外国人来说是很高的赞誉,你得回敬一句什么。”

“告诉他我认为他在那些事务上不需要别人帮忙。”

凯里姆翻译过去,吉卜赛人礼貌地露了牙齿,他说了句什么,走回餐桌,大声拍着巴掌。两个女人站起身走向他,他简短吩咐着,她们走回餐桌,拿起一只大陶碗,消失在树丛里。

凯里姆拉起邦德的胳膊,带他走到一边。

“我们今晚来得不巧,”他说,“饭店关门了,他们有家庭纠纷需要解决——以激烈的方式私下解决。但我是老朋友,所以他请我们一起吃晚饭。晚饭会很难下咽,不过我已经叫了拉克酒,然后我们可以旁观——条件是不要管闲事。我希望你理解,我的朋友。”凯里姆捏了一下邦德的胳膊,“不管你看到什么,你都不能动也不许说。他们已经进行了审判,就要履行正义——他们的正义。这是一起关于爱和妒忌的事件,部落的两个女孩都爱上了他的一个儿子。空气中弥漫着大量死亡的气息,她们两人都叫嚣着要杀掉对方来得到他。他选了一个,落选的那个发誓要杀掉他和那个女孩。这是一个僵局,部落里争执不断,所以他的儿子被送去了山里,这两个女孩今晚要在这里决一死战。他的儿子同意娶获胜的那个女孩。两个女人现在分别被锁在车上。这种自相残杀娇气胆小的不适合看,但这将是桩大新闻。我们能在此是很大的荣幸,你明白吗?我们是外国人,你会忘记自己的礼数吗?你不会干预吧?要是你那么做,他们会杀了你,可能也会杀了我。”

“达科,”邦德说,“我有一个法国朋友,一个叫马西斯的人,他是二局负责人,他曾经跟我说过,‘我就喜欢这种刺激的感觉’。我和他很像,不会让你丢面子。男人打女人是一回事,女人打女人是另外一回事。不过炸弹是怎么回事?那枚在你办公室爆炸的炸弹,他是怎么说的?”

“那是那帮无名氏的头儿干的,他亲自安上的炸弹,他们坐船来到金角湾,他爬上梯子把炸弹安在墙上。不走运的是他没炸到我,计谋设计得倒不错。那人是黑社会的,一个保加利亚来的叫克里兰德的难民。总有一天我要找他清算的,天知道他们干吗突然想杀我,不过我可不允许这么被骚扰,我可能今天晚些时候会决定采取行动。我知道他住哪里,考虑到瓦乌拉可能知道答案,我叫司机回去取必要的装备。”

一个穿着老式厚实黑色连衣裙的特别迷人的年轻姑娘,脖子上挂着一串串金币,每只手腕上套了大约十条的金手镯,从桌边走来,在凯里姆面前环佩叮当地行了个躬身礼。她说了句什么,凯里姆回应着。

“他们请我们去餐桌坐下。”凯里姆说,“但愿你会用手指吃东西,我看他们今晚都是盛装出场。那姑娘值得娶,她披金戴银,那都是她的嫁妆。”

他们走到桌前,吉卜赛首领的两侧已经清空了两个位置,凯里姆礼貌地对着大家打了个招呼,人群冲他点点头。他们坐下来,面前摆放着一大盘蒜味很重的蔬菜炖肉、一瓶拉克酒、一罐水和一只便宜的玻璃酒杯。桌上还有很多没动的拉克酒,凯里姆伸手拿过他的酒瓶,给自己倒了半杯,大家都纷纷效仿。凯里姆往杯子里加了点水,举起酒杯,邦德跟着举杯。凯里姆简短而热切地说了几句话,大家一起举杯痛饮,气氛轻松了一些。坐在邦德身边的一位老年妇女递给他一大块面包,说了句什么。邦德笑了说:“谢谢你。”他掰下一块递给凯里姆,凯里姆此刻正用拇指和食指拨弄着他的蔬菜炖肉。凯里姆一只手接过面包,同时用另一只手抓起一大块肉塞进嘴里吃起来。

邦德正要效仿,凯里姆轻声严厉地说:“用右手,詹姆斯,这些人左手只有一个用途。”

邦德的左手停在半空中,他用它伸过去抓过离他最近的拉克酒瓶。他给自己又倒了半杯酒,开始用右手进食。蔬菜炖肉很好吃,但是滚烫。邦德每次把手放进去都往回一缩,大家都看着他俩吃,老年妇女时不时把手伸进邦德的菜里,替他拣一块出来。

当他们把盘里的食物吃光以后,一个盛满水的银碗被端了上来,上面漂浮着玫瑰花瓣,还有一条干净的餐巾放在邦德和凯里姆之间。邦德在水里洗干净他的手指和油乎乎的下巴,转头对主人说了些感谢的话。凯里姆翻译过去,餐桌边众人喃喃回应,吉卜赛首领向邦德一欠身,说(凯里姆如是翻译),他讨厌邦德以外所有的外国人,但对于邦德他很愿意称作是朋友。然后他响亮地拍拍手,人人站起身,拿开长凳,把它们沿舞池四周摆放。

凯里姆绕过餐桌走到邦德面前,他们一起走到一边:“有什么感觉?他们去带那两个女孩了。”

邦德点点头,他今晚感觉挺好,眼前的场面美好而又刺激——皎洁的月光照在环坐在长凳上的人群身上,人影移动之间只见珠宝金饰熠熠闪光,舞池灯光亮如白昼,而四周树木哨兵一般静静地站在各自的阴影之中。

凯里姆带领邦德来到吉卜赛首领独坐的长凳,他们在他的右侧坐下。

一只绿眼睛黑猫慢步穿过舞池,走到一群静坐着的孩子中间。孩子们像在静候着有人来到舞池给他们上课的模样。黑猫坐下来,开始舔它的胸毛。

高墙外,马在嘶鸣,吉卜赛人循声回头望去,像是在读取马鸣的讯息。路上一阵自行车铃声,有人正从山上下来。

压抑的沉寂被拉开门闩的声音打破,墙上的大门轰然开启。两个女孩,像发狂的野猫一般扭打着互相吐着口水,被推搡进门,穿过草地,来到舞池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