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宫酒店位于佩拉山上。詹姆斯·邦德一早在昏暗的房间里醒来,下意识地伸手去挠右腿外侧奇痒的一块,昨晚不知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他恼火地抓着那个地方,他本该料到会这样的。
昨晚抵达酒店时,迎接他的是一名身着衬衫西裤,没打领结,阴沉着脸的夜班经理。他大概打量了一下大堂,看到铜盆里脏兮兮的棕榈、地板和墙上褪色的摩尔式瓷砖,他就料到房间的情况了。他本想换酒店,可是出于习惯,以及对经常发生在老式欧洲酒店的一夜情的偏好,他决定留下来。他登记入住后跟着那个男人乘坐老式滑轮电梯上到三楼。
他的房间里正如他所料,只有一张铁床、几件旧家具。在大堂经理离开之前,他仅仅检查了一下床头后的墙纸上有没有被拍死的虫子的血迹。
他的确有先见之明,当他走进浴室打开热水龙头,只听见一声长叹,接着一阵难听的咔咔声,最后一只小蜈蚣被冲到浴缸里。邦德怏怏地用冷水龙头细细的棕黄色水柱冲走蜈蚣。代价啊,他自嘲着,谁叫他因为想要逃离大酒店的舒适,被这家酒店的名字吸引而选了这里呢。
不过他休息得倒是很好,除了提醒自己必须买点杀虫药之外,他决定将个人舒适抛之脑后,开始一天的工作。
邦德从床上起身,打开厚重的红色窗帘,倚在铁栅栏上眺望世界最著名的景观之一——右边是金角湾平静的水石,左边是博斯普鲁斯海峡汹涌奔腾的浪花,而居于两者之间的则是佩拉清真寺高耸的尖塔与高高低低的屋檐。不管怎么说,他的选择还是对的,眼前的景色弥补了床上那些虫子带来的诸多不快。
邦德一动不动地伫立了十分钟,望着欧亚分界处奔腾的水面,然后他回到已经洒满阳光的房间,打电话订早餐。他说英语没人能听懂,最后用法语总算说明白了。他打开水龙头,用冷水耐心地刮胡子,祈盼他所点的异域早餐不会是一场灾难。
早餐没有让他失望,用蓝色瓷碗盛着的酸奶呈现出奶油黏稠时的深黄色,去皮的绿色无花果已经熟透了,土耳其咖啡颜色黛黑,略带煳味,是新研磨的咖啡。邦德坐在敞开的窗户旁享受着可口的美食,他望着汽轮和帆船穿行于眼前展开的两片海域,暗自好奇凯里姆的模样以及他会带来什么新消息。
9点整,那辆考究的劳斯莱斯准时到达,载他穿过塔克西姆广场和拥挤的伊斯边卡尔大街,渐渐驶离了亚洲。那些等候起航的汽轮冒出的黑色浓烟中,过往商船身上优雅的双锚交叉标志时隐时现;浓烟遮住了加拉塔桥的前半段,挡住了劳斯莱斯驶向的对岸。劳斯莱斯在自行车和电车的车流中艰难穿行,它那古老高贵的球状喇叭的鸣笛也只勉强把行人挡在车轮之外。随后道路开阔了,伊斯坦布尔欧洲部分的古城出现在半英里开外的桥的尽头,远望可见高耸入云的细高尖塔以及塔下匍匐的清真寺的一个个圆顶,仿佛女人丰满紧致的乳房一般。那里应该是阿拉伯之夜了,不过对于已在电车车顶和河边巨大伤疤似的广告牌上见识过它的邦德来说,它就像是被现代土耳其弃如敝屣的陈旧的舞台布景,现代土耳其更钟爱的是矗立在它背后佩拉山上的钢筋混凝土建造而成的熠熠生辉的伊斯坦布尔——希尔顿酒店。
下了桥,汽车右转经过一条与水岸平行的狭长的鹅卵石街道,停在一处高高的挡雨棚外面。
一个身穿破旧的斜纹军服,面目凶悍的看门人从门房迎了出来,胖圆脸上堆满笑容地敬礼。他打开车门,让邦德跟在他身后,带邦德走进门房,穿过一扇门来到一个整洁的碎石花坛。花坛中心长着一棵扭曲多节的桉树,树底下有两只斑鸠正在觅食。这里远离城里的喧嚣,安宁而静寂。
他们走过碎石,穿过另一扇小门,邦德发现自己走进了一个巨大的拱形仓库。仓库位置很高的地方开着圆形的窗。灰尘飞舞的阳光光柱透过一堆堆物品斜射过来。仓库里有香料散发出的凉爽的霉味和咖啡香味。邦德跟着看门人走过中间走廊时,一股浓郁的薄荷味道扑面而来。
在长长的仓库尽头有一个围栏围住的抬高的平台,十几个少男少女坐在高脚凳子上在老式的大账本上忙碌地书写着。这里就好似狄更斯笔下的账房,邦德注意到在每张桌上的墨水瓶旁边都有一把旧算盘。邦德在人群中走过,店员无一抬头观望。一名长脸黝黑,居然长着蓝眼睛的高个儿男人从最后一排桌子后面走上前接替看门人继续护送邦德。他冲着邦德热情地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带着邦德走到平台背后,他敲了敲装有耶鲁弹簧锁的红木门,没有等回应就推开门让邦德走进去,又轻轻带上门。
“啊,我的朋友,进来,进来。”一个身穿剪裁合体的奶白色罗缎西装的高大男子从红木桌前起身迎上前来,向他伸出手。
友善的大嗓门隐含着权威的口气,提醒邦德他就是T站站长,而且邦德此时正在别人的领地,理应受他指挥。这不是一种礼节,而是必经遵循的一个原则。
达科·凯里姆的手温暖而不潮湿,那是一双强壮的西方人灵活的手——不是东方人黏湿的双手,握过之后你恨不得立刻在衣襟上擦干手指,而且那只大手有一种环绕力,提醒你它可以轻松地捏紧你的手,直到捏碎你的骨头。
邦德身高六英尺,而这个男人至少高他两寸,并且看上去身材高大健硕,是邦德身材的两倍。邦德抬起头看着那张皮肤光滑的棕色脸庞,一双蓝眼睛间距很宽,笑意盈盈,鼻梁坍塌嵌在大脸盘上。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布满血丝,像极了经常靠近火堆的猎犬的眼睛,邦德知道那是一双纵情声色的眼睛。
从那卷曲的黑发、鹰钩鼻以及强烈的自尊感可以看出这个人有些像吉卜赛人,而戴在他右耳上那只细小的金耳环更是突出了他的流浪士兵的气质。这是一张非常戏剧性的脸庞,充满活力、残忍而又放荡、堕落。可是令人注目的不是它的戏剧效果,而是它所散发的生命力。邦德从没在其他人脸上看到这种生机和暖意,就好像是靠近了太阳。邦德松开那只干燥有力的手,回敬了凯里姆一个对陌生人鲜露的友善的笑容。
“感谢你昨晚派车去接我。”
“哈!”凯里姆乐了,“你还得感谢我们的朋友,接你的人有两拨,每当我的车去机场他们就会跟踪。”
“是黄蜂还是兰美达?”
“你看见了?是兰美达。他们给手下小矮子们都配了一辆,我叫他们‘无名氏’。因为他们的长相几乎一模一样,没法分辨。那些小混混,大部分是讨厌的小偷,为他们干些脏活儿。不过我看这些家伙会保持距离的,自从那天我的司机突然停车然后拼命倒车之后,他们就不敢再靠近劳斯莱斯了。虽然车身花了,车架底部也坏了,但好歹给他们一个教训。”
凯里姆走到他的座椅坐下,示意邦德坐在桌对面那只一模一样的椅子上。他递过一只白色的扁平的烟盒,邦德坐下来抽出一根点上。这是他抽过的最好的香烟——最温和、甜香的土耳其烟草包裹在细长的椭圆形烟管里,烟身上还有一枚精致的金色新月。
当凯里姆把一支香烟塞进一支细长的被尼古丁熏黄了的象牙烟嘴的时候,邦德乘机打量着房间,房间里油漆味很重,好像刚刚重新装修过。
房间四方四正,面积很大,用抛光红木做的墙群,只有凯里姆座椅背后从房顶处悬挂下来一块东方织锦挂毯,在风中轻轻地晃动,好像背后有一扇打开的窗户似的。但这好像不太可能,因为光线是从墙壁上方三扇圆形窗户照进来的。也许在织锦挂毯的背后是可以俯瞰金角湾的阳台,邦德听得见波浪拍岸的声响。右手边的墙壁中间挂了一幅镶金框的英国女王画像,是阿尼戈尼画作的仿制品。正对面的墙上,也镶了奢华边框的,是塞西尔·比顿拍摄的丘吉尔战时的照片,照片中的温斯顿·丘吉尔像一个睥睨众生的斗牛犬一样坐在内阁办公室的桌前抬头望着。靠着一面墙立着一个宽大的书架,书架对面有一只舒适的真皮沙发,位于房间中央的大写字台抽屉的铜把手闪闪发亮。杂乱的写字台上摆着三只银相框,邦德瞥见两处铜版体书写的信使字样以及大英帝国军事勋章。
凯里姆点燃香烟,他冲着织锦挂毯方向甩了一下头。“我们的朋友昨天来找我了,”他若无其事地说道,“他们在外面墙上安了一个吸附式爆破弹,把它定时在我到办公桌前时爆炸。算我运气好,和那年轻的俄罗斯姑娘在沙发上放松了一会儿,她还以为男人会为爱泄密呢。炸弹在关键时刻爆炸,我倒是不以为然,可那姑娘可吓坏了。当我松开她时,她已经歇斯底里了。我怕她会断定我的做爱方式太暴力。”他歉疚地晃了晃烟斗,“不过时间比较仓促,在你到来之前只来得及换上窗户玻璃,换掉我的照片,房间里还有新漆的味道。不过……”凯里姆靠在椅子上,眉心微蹙,“令我困惑的是他们为何要突然破坏现有的平静,我们在伊斯坦布尔一直都是和谐共处,各忙各的事,从没听说过我的朋友们会如此唐突宣战。这让人非常不安,只会给我们的俄罗斯朋友带来麻烦,我不得不找出肇事者来算账。”凯里姆摇摇头,“这太令人费解了,但愿此事与我们的任务无关。”
“可是有必要把我到来的消息广而告之吗?”邦德温和地问,“我可不愿意你卷入这些事,干吗要派劳斯莱斯去机场接?这样做只会牵连到你。”
凯里姆宽厚地笑了笑:“我的朋友,我必须告诉你一些你应该知道的事情。我们和俄罗斯人还有美国人在所有的酒店都有线人,并且我们已经买通秘密警署总部官员,他会向我们提供一份每天乘机、乘火车或乘船入境的所有外国人名单。如果再多给我几天的话,我可以从希腊边境把你偷偷弄进来,不过有什么必要呢?那边必须知道你的存在,这样我们的朋友才能联系你。这是她提出的条件,她会负责安排你们的会面,可能她不信任我们的安全防范措施,谁知道呢?不过她很坚决,她说——以为我不知道似的——她的中心即刻能收到你到来的信息。”凯里姆耸了耸他的宽肩,“所以干吗要为难她呢?我只关心让你在此一切顺利舒适,这样你至少会享受在这里的经历——即使徒劳无功。”
邦德大笑:“我收回所有的话,我忘记巴尔干规矩了,无论如何,我在这里一切听命于你,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凯里姆把这个话题丢到一边:“现在,说到舒适度的问题,你住的酒店怎么样?我很诧异你会选择水晶宫,那里只比乱糟糟的棚子强一点点——是法国人所说的那种房子。俄罗斯人喜欢去那里,倒不是说这一点很重要。”
“不算太差,我只是不想住伊斯坦布尔的希尔顿或其他什么时尚的地方。”
“需要钱吗?”凯里姆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绿色的新票子,“这里是土耳其币一千里拉,按照黑市价格,约合二十英镑。这些用完了你告诉我,需要多少我给你多少。等任务结束我们俩再算账。不过那不值钱,自从第一个百万富翁克鲁索发明出金币,钱就贬值了,并且金币上的面孔和价值一样不断贬值。金币上起初印的是神像,然后是国王的,后来是总统,现在根本就没有头像了。看看这东西!”凯里姆把钱扔给邦德,“现在就是纸了,上面只有政府大楼和出纳的签名。狗屎!奇怪的是你还可以用它买东西。不过,其他东西呢,比如香烟?只能抽这个,等一下我叫人送几百支到你的酒店。最好的那种,外交官牌,不容易弄到,大部分都供给了部委和使馆。执行任务时除了钱还有什么要准备的?不用担心你的一日三餐和休闲娱乐,我会安排的。我很乐意做这些,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希望在你在伊斯坦布尔期间不离你左右。”
“乐意之至。”邦德说,“只是将来你必须去伦敦。”
“不去,”凯里姆一口回绝,“那里的天气和女人一样太冷了,我很荣幸你能来到这里,让我想起打仗的时候。现在,”他按了按桌上的铃,“你想喝原味还是加糖的咖啡?在土耳其,没有咖啡或拉克酒就没法谈正事,而现在喝拉克为时太早。”
“原味的。”
邦德背后的门开了,凯里姆粗声吩咐着,门关上之后,凯里姆打开一个抽屉,拿出份文件放在他面前,一掌拍在文件上。
“朋友,”他神色凝重地说,“我不知道对于这个任务该说些什么,”他靠在座椅靠背上,双手环在领后,“你有没有感觉我们这种工作很像拍电影?每当我在所有人安排到位后,以为我可以开拍了,这时候就会出现天气状况、演员状况、突发事件。拍摄电影的过程中还会有其他因素,爱情会以某种形态或方式出现,最糟糕的是场景,就是眼前这种,发生于两个明星之间。对于我来说,这是这次事件中最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部分。这女孩真是爱上了她理想中的你吗?她见到你以后还会爱你吗?你能爱她到让她投诚的地步吗?”
邦德一言不发,有人敲了一下门,仆役长在两人面前各放下一只镶金边的瓷碗后走出去。邦德喝了一小口咖啡,放下杯子,味道不错,就是渣子多了点,凯里姆吞了一大口咖啡,把香烟插入烟斗,点上。
“不过对于爱情这种事我们无能为力,”凯里姆接着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们只能静候旁观。与此同时,还有其他事情。”他紧贴办公桌坐直,望向邦德,眼神瞬间变得十分冷漠而世故。
“敌营里出现些状况,我的朋友。不仅是这次企图除掉我的行动,他们来来走走,我没有多少证据,”他举起粗壮的食指,放在鼻翼边,“但是我有这个,”他像轻拍小狗一样敲了敲鼻翼,“这是我的一个好朋友,我相信他。”他把手缓缓地、夸张地放在桌上,轻声说道,“要不是赌注那么大,我会跟你说:‘回家去吧,朋友,回家去,这里很危险,赶紧走吧’”。
凯里姆靠在椅背上,声音里的紧张感消失了,他粗声大笑:“可我们不是老妇女,这是我们的工作,让我们忘掉我的鼻子干活吧。首先,还有什么不清楚的需要我来告诉你?在我发出信号以后,那姑娘没出现过,我也没有其他消息。不过也许你想问一些关于会面的问题。”
“我只想了解一件事,”邦德直截了当地说,“你怎么看那个女孩?你信不信她的话?她关于我的那番话,其他都不重要,假如她对我没有那种神经质的迷恋,这整桩事情就毫无根据,这就成了苏联国家安全部精心策划的计谋。现在,你相信那个女孩吗?”邦德的语气急迫,他的目光盯着另一个男人的脸寻找着答案。
“啊,我的朋友,”凯里姆摇了摇头,他摊开两手,“这是我当时问自己的问题,也是自那以后我一直在问自己的问题。可是谁能分辨出一个女人在这种事情上是不是撒谎呢?她长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美丽而无邪,双唇湿润,唇形美妙绝伦。她的语气急切,被自己的言行吓着了一般,抓着船栏的手指关节发白。可是她心里想什么,”凯里姆举起双手,“恐怕只有天知道了。”他无奈地放下手臂,双手平放在桌上,望着邦德,“只有一个办法来判断女人是不是真心爱你,而且即使用那种办法也得靠专家来分辨。”
“嗯,”邦德半信半疑地说,“我懂你的意思,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