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未挂门牌的白色门前,塔蒂安娜已经闻到了屋里的味道。听到简短的叫她进去的声音,她打开门,满脑子充斥着那种气味,屋子中间的灯下一张圆桌后面坐着一个女人,正与她对视着。
这是夏天夜晚地铁里的味道——掩盖在廉价香水下的狐臭味。俄罗斯人喜欢抹香水,不管洗没洗澡,多数情况下是没洗澡就抹。像塔蒂安娜这样爱干净的健康姑娘下班后总是步行回家——除了雨雪太大的天气——就是为了逃避火车或地铁的臭气。
此刻塔蒂安娜就是置身于这种臭气包围之中,她的鼻孔因为恶心而抽动着。
有谁能受得了这种气味?出于恶心和鄙夷,她低头望着正在凝视她的四方镜片后的黄眼睛。那双眼睛里的眼神令人捉摸不透,那是一双索取的而不是给予的眼睛,它们像摄像头一般,缓缓地从上看到下,仔细打量着她。
克莱勃上校开口说话:“你是个漂亮姑娘,下士同志,在屋里来回走一遍。”
这些甜言蜜语是怎么一回事?新的畏惧涌上心头,那是对传闻中这个女人臭名昭著的坏习惯的恐惧,塔蒂安娜身体僵硬地执行着命令。
“脱下外衣,放在椅子上,胳膊举起来,高一点。现在弯腰摸你的脚趾,挺直。好,坐下。”那个女人说话的口气像个医生,她指了指桌对面的椅子。那双圆睁的、探索的眼睛垂下去,开始研究桌上的文件。
那一定是我的档案,塔蒂安娜想。能亲眼看见决定人的一生的东西真是很有意思,档案那么厚——接近两英寸厚,里面都写了些什么呢?她睁大眼睛,好奇地望着打开的文件夹。
克莱勃上校翻过了最后几页,合上封皮,封皮是橘色的,上面有一个黑色的斜杠,那些颜色代表着什么?
那个女人抬起头,塔蒂安娜鼓起勇气勇敢地迎接她的目光。
“罗曼诺娃下士同志,”这是高级官员不容置疑的声音,“我这里有关于你的工作状况的好评,你的记录相当不错,无论在履职还是运动方面,国家对你非常满意。”
塔蒂安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感觉快要晕过去了,她的脸红到耳朵根,然后又变得苍白。她用手摸着桌边,结结巴巴地小声说道:“我很感、感谢,上校同志。”
“鉴于你的出色表现,我们现在挑选你去完成一个极其重要的任务,这对你来说是了不起的荣耀,你明白吗?”
无论是什么,都要比刚才料想的要好:“明白,是的,上校同志。”
“这个任务责任重大,级别很高,我要祝贺你升职,下士同志。在你完成这项任务以后,你将升为国家安全部上尉。”
这对于一个二十四岁女孩来说闻所未闻,塔蒂安娜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她就像是看到肉块下方的金属夹子的野兽一样全身绷紧。“我深感荣幸,上校同志。”她无法掩饰自己声音中的警惕。
罗莎·克莱勃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她很清楚这个姑娘在接到召唤时的反应。接到通知时的惶恐、听到好消息时的惊喜、重新燃起的恐惧,一切都没有逃过她的眼睛。这是一个美丽、单纯的姑娘,正是计划需要的那种。现在她必须缓和一下气氛。“亲爱的,”她平静地说,“我真是粗心,应该喝一杯来庆祝你升职。你可别以为我们高级官员都不通人性,我们一起干一杯,这个好消息值得开一瓶法国香槟来庆祝。”
罗莎·克莱勃站起身,走到角柜旁,她的手下早已按她的要求备好东西。
“我来开瓶,你尝尝这种巧克力。开香槟酒可不容易,干这种事我们女人的确需要男人帮忙,是吧?”
她一边继续着这瘆人的唠叨,一边拿出一大盒巧克力放在塔蒂安娜面前。“这是瑞士巧克力,最好的巧克力,夹心的是圆的,方的不夹心。”
塔蒂安娜喃喃道谢,她伸手拿了一个圆的巧克力,圆的比较好咽下。当她意识到陷阱的存在,感觉到脖子上的绳索时,她的嗓子紧张得发干。这些表演一定都是为了掩盖什么可怕的东西。巧克力像口香糖似的黏在她口中,幸好香槟递到了她的手上。
罗莎·克莱勃站在她身旁,她欢快地举起酒杯:“为了您的升职,塔蒂安娜同志,热烈祝贺!”
塔蒂安娜勉强挤出一丝惨笑,她拿起杯子,略欠身:“为了您的升职,上校同志。”她按照俄罗斯饮酒风俗一饮而尽,把杯子放在面前。
罗莎·克莱勃又给她迅速斟满,洒出一点在桌上:“现在为了你的部门干杯,同志。”她举起酒杯,脸上甜腻的笑容有所收紧,望着女孩的反应。
“为锄奸局干杯!”
塔蒂安娜麻木地站起身,端起酒杯。“为锄奸局干杯。”话几乎没有出口,她呛了口香槟,不得不分两次喝完,她跌坐在座位上。
罗莎·克莱勃没有给她思考的时间,她坐在对面,双手平放在桌子上。“现在说正事,同志。”不容置疑的语气又回来了,“有很多工作要做。”她俯身向前,“你有没有想过去国外生活,同志?去外国?”
香槟开始起作用了,也许还有更糟糕的消息等着塔蒂安娜,不管怎样,让它快点来吧。
“没有,同志,我很喜欢莫斯科。”
“你从未设想在西方国家生活——那些美丽的衣服、爵士乐以及现代化的物品?”
“没有,同志。”她实话实说,她从来没有想过。
“那么假如国家需要你去西方生活呢?”
“我会服从命令。”
“自觉自愿地?”
塔蒂安娜有些不耐烦地耸了耸肩:“服从命令是义务。”
女人停顿了一下,下一个问题是女人之间的问题。
“你是处女吗,同志?”
噢,天哪,塔蒂安娜想。“不是,上校同志。”
湿漉漉的嘴唇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有过几个男人?”
塔蒂安娜满脸通红,俄罗斯女人一般羞于谈论性问题,性生活也不会很随意。在那里,性环境相当于维多利亚中期。这个叫克莱勃的女人问的这些问题,因为是从她未见过的国家官员用这种冷冰冰的质问的口气问出,让她感到格外反感。塔蒂安娜鼓足勇气,自卫般地瞪着那双黄眼睛:“您问这些私密问题是什么意思,上校同志?”
罗莎·克莱勃挺直腰杆,她的声音像鞭子一样抽打过来:“记住你的身份,同志。你没有资格问问题,你忘记在跟谁说话了,回答我!”
塔蒂安娜退缩了:“三个,上校同志。”
“什么时候?你多大的时候?”那双严厉的黄眼睛盯着女孩仓皇失措的眼睛质问着。
塔蒂安娜几乎要流泪了:“在学校,我十七岁的时候,后来一次是在外语学院,我二十二岁那年,还有一次是去年,我二十三岁,是滑冰时认识的一个朋友。”
“请告诉我他们的名字,同志。”罗莎·克莱勃拿起一支铅笔,扯下一张便笺纸。
塔蒂安娜双手捂住脸,放声大哭。“不要!”她抽泣着喊道,“不要,不行,不管你们要拿我怎么样,你没有这个权力。”
“别说傻话了。”这是威胁的口气,“只要五分钟,我就能从你嘴里套出他们的名字,或是其他我想知道的信息。你在和我玩一个危险的游戏,同志,我的耐心是有限的。”罗莎·克莱勃顿了顿,她有点太粗暴了,“现在就算了,明天你把他们的名字告诉我。他们不会有什么事,只会被问一两个关于你的问题——简单的技术问题,就这么简单。现在坐过来把眼泪擦掉,不许再犯傻了。”
罗莎·克莱勃站起身,绕过桌子。她站着俯视着塔蒂安娜,声音变得平缓而和气。“喂,喂,宝贝儿,你得相信我,你的那些小秘密在我这里很安全。喏,再喝点香槟,忘掉刚才的不愉快,我们得成为朋友呢。我们还要合作呢,你必须学着,我亲爱的塔蒂安娜,把我当成你的妈妈。喏,把这个喝掉。”
塔蒂安娜从裙子腰带处抽出一条手帕擦眼泪,她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去接过香槟酒,低着头小口啜饮。
“喝完,亲爱的。”
罗莎·克莱勃像一只可怕的母鸭一样站在女孩旁边,咕咕叫地怂恿着她。
塔蒂安娜顺从地喝完杯中酒,她感到自己已经失去了抵抗力,疲惫不堪,一心只想着快点结束这场会面,找个地方去睡觉。她想,这就是躺在审讯台上的感觉吧,刚才听到的就是克莱勃在审讯时用的声音。嗯,确实有效果,她现在已经被驯服了,她会配合。
罗莎·克莱勃坐下来,她躲在妈妈的面具后打量着女孩。
“现在,亲爱的,就问一个隐私问题,只是女人间的谈话,你喜欢性爱吗?能够感觉到欢愉吗?很强的快感?”
塔蒂安娜再次举起双手捂住脸,呜呜咽咽地说:“嗯,是的,上校同志。恋爱的时候,自然而然……”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她还能再说什么?这个女人想听什么?
“嗯,假如,亲爱的,假如你不在热恋中,那么和一个男人做爱还能给你快感吗?”
塔蒂安娜犹疑地摇了摇头,她把手放下来,低垂着头,头发从两侧瀑布般落下来。她努力想象,希望能想出答案,可是她完全想象不出那样的场景,她觉得……“我想那将取决于这个男人,上校同志。”
“这是个理性的回答,亲爱的。”罗莎·克莱勃打开桌子的一个抽屉,她拿出一张照片,推过去给女孩看,“比方说,这个男人如何?”
塔蒂安娜小心翼翼地接过照片,好像照片可能会着火似的,她警觉地看了看照片上这张英俊、冷酷的脸。她努力去想象……“我不知道,上校同志,他模样不差,假如他很温柔的话……”她紧张地推开照片。
“不,你留着它,亲爱的,把它放到床边,想这个男人。在你的新工作中,你将对他有更多了解。而现在,”那双眼睛在镜片背后闪烁着,“你想知道你的新工作是什么吗?为什么在全国这么多女孩中单就挑了你来承担这个任务?”
“是的,的确,上校同志。”塔蒂安娜温顺地望着对面那张全神贯注的脸,那张像只猎狗一样对着她的脸。
那双润湿的、弹性很好的嘴唇张开了,哄着她说:“你已被选中执行一项简单、愉快的任务,下士同志——我们称之为真正的爱的工作。就是去陷入爱河,就这么简单,没别的。只要和这个男人谈恋爱。”
“可是他是谁?我都不认识他。”
罗莎·克莱勃乐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可够这个傻妞想一阵子了。
“他是一名英国间谍。”
“我的神哪!”塔蒂安娜慌忙捂住嘴巴,一半是因为害怕,一半是为了捂住自己喊出的神的名字。她坐在那里,吓得浑身紧绷,瞪大了微醉的双眼,看着罗莎·克莱勃。
“是的,”罗莎·克莱勃说,她对自己说话的效果很满意,“他是一名英国间谍,也许是最著名的一个,从现在起你要和他谈恋爱。所以你最好适应这一事实,而且不许犯傻,同志,我们必须严肃点。这是一次重要的国家任务,你被选中作为执行这一任务的工具。所以,不许废话,现在让我告诉你一些具体细节。”罗莎·克莱勃停下来,严厉地说,“把你的手从那张蠢脸上拿开,不要摆出一副受惊的母牛的样子。在椅子上坐好,认真听,不然会对你不利,明白了吗?”
“是的,少校同志。”塔蒂安娜迅速挺直腰杆,两手放在腿上坐正,像是回到了安全军官学校一样。她的大脑一片混乱,不过现在不是想个人问题的时候,她所受的培训告诉她这是国家任务,她正在为国效力。不管因为什么原因她被选中执行这项重要行动,作为国安部的一名员工,她都必须履行职责,并且尽心尽力,她全神贯注、一丝不苟地接受着指令。
“此刻,”罗莎·克莱勃换上公事公办的口吻说,“我将提纲挈领地介绍一下任务,以后你将了解到更多内容。在接下来的几周里,你将接受最为详尽的行动特训,使你完全清楚如何应对各种突发情况。你还将学习特定的外国习俗,部里将发给你各种好看的服饰,你将被教授所有的媚惑手段。之后,你将被派往外国——欧洲的某个地方。在那里你将和这个男人相遇,你得去引诱他。关于这一点,你不必愚蠢地自责愧疚,你的身体属于国家,从你一出生那一天起,国家养育了你,现在你的身体必须为国服务,明白了吗?”
“明白,上校同志。”这种逻辑是不可避免的。
“你将跟这个男人一起去英国,在那里,你肯定会受到审问。审问的过程不会很难,英国人不会使用暴力手段。你可以在不危害国家的前提下尽量回答他们的问题。我们会告诉你一些我们想给对方的答案。你也许会被遣送到加拿大,那里是英国人遣送特定外国囚犯的地方。我们会从那里救你出来,把你接回莫斯科。”罗莎·克莱勃瞟了女孩一眼,“你看,任务比较简单吧,现在还有什么问题?”
“那这个人会怎样呢,上校同志?”
“这对我们无关紧要,我们只是利用他介绍你去英国,这次行动的目的是给英国人提供假情报。当然,同志,我们也很愿意了解你对英国生活的印象,一个像你这样受过高级训练的聪明姑娘是我们国家的宝贵财富。”
“真的吗,上校同志?!”塔蒂安娜飘飘然起来,顷刻间这次的任务听上去令人振奋,只要她能圆满完成,她肯定会竭尽全力。可是假若她没有让那个英国间谍爱上她呢?她歪着头再次端详那张照片。这是一张迷人的面孔,刚才那个女人所说的“媚惑手段”是什么?会是什么呢?也许会有所帮助。
罗莎·克莱勃满意地站起身:“现在我们可以放松了,亲爱的,今晚的工作到此结束。我去整理一下,等下我们一起好好聊聊,一会儿就好。把那些巧克力吃掉,不然就浪费了。”罗莎·克莱勃一挥手,若有所思地起身去隔壁房间。
塔蒂安娜靠在椅子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原来没那么糟糕,真是松了一大口气!能被选中真是荣幸,刚才还吓成那样,真傻!国家高层领导人当然不会让一名辛勤工作而且毫无污点的无辜公民受到伤害。她顿时对父亲一样的祖国满怀感激,并且为有机会报效祖国感到自豪。她甚至觉得那个叫克莱勃的女人也没那么讨厌了。
塔蒂安娜还在愉快地回味着,卧室门开了,那个克莱勃女士出现在门口。“你觉得怎么样,亲爱的?”克莱勃上校张开短粗的双臂,踮着脚像塑料模特一样转了一圈。她一只手掐着腰,一只手伸展开来摆了一个姿势。
塔蒂安娜情不自禁地张大了嘴巴,她赶忙合上,努力找话回答。
锄奸局的克莱勃上校穿着一件半透明的橙色双绉纱睡裙,低胸方领和宽荷叶边袖口点缀着同质地面料做出的扇贝形状,透过裙纱可以看到粉红色丝缎玫瑰状胸衣。她的下身穿着旧式及膝粉红丝缎松紧带内裤,一条椰果黄的胖腿从裙缝中伸出来,摆出模特的经典造型。她脚踏一双粉红丝缎拖鞋,上面饰有鸵鸟毛做的绒球。罗莎·克莱勃拿掉了眼镜,她的脸上现在涂着厚厚的睫毛膏、腮红和口红。
她看去像世界上最老最丑的妓女。
塔蒂安娜张口结舌:“很漂亮。”
“是吗?”那个女人咯咯地笑了。她走向屋角的一只大沙发,沙发上覆了一片土气俗艳的织锦盖布,沙发靠墙处放着脏兮兮的柔色绸缎靠垫。
罗莎·克莱勃快活地嘎嘎大笑,倒在沙发上摆了一个雷卡米埃夫人的造型(半躺着转过头)。她伸出手打开粉红色灯罩台灯,台灯底座是仿法国莱俪水晶的玻璃材质,形状是一个裸体女人。她拍拍身旁的沙发。
“把顶灯关掉,亲爱的,开关就在门口,然后过来坐在我边上,我们两人得加深点了解。”
塔蒂安娜走到门口,关上顶灯。她的手毅然决然地落在门把手上。她扭动把手,打开门,冷静地走向走廊。她的神经一下子崩溃了,她重重地带上门,双手捂着耳朵狂奔而去,试图把身后的喊叫声堵在耳朵外面,可是喊叫声并没有如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