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夫”们受到了鞭笞,G将军容他们一些时间舔舐伤口,从官方指责的震慑中恢复过来。
没有人辩解,没有人为他的部门说话,也没有人历数苏联情报部门相对于区区几个过失而言所取得的数不胜数的胜利,也没有人质疑锄奸局局长传达严厉谴责的权力,他和他们一同获罪。最高领袖怪罪下来,G将军是钦定传声筒,这对G将军来说是非常大的荣耀,是恩宠的象征,是即将被重用的标志。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留心记下这一事实,有锄奸局做后盾的G将军已经爬到了情报部门的最顶层。
坐在桌首的外交部情报司的沃兹维辛斯基中将默默地望着指缝中长长的卡兹贝克香烟冒出的烟圈,忆起莫洛托夫曾私下里告诉过他,贝利亚死后,G将军会扶摇直上。这句话并非多有远见,沃兹德维辛斯基想,贝利亚不喜欢G,总是阻挠他的升迁,故意把他排挤到当时国家安全部的边缘部门,国安部在斯大林死后很快就被贝利亚撤销了。在1952年以前,G将军一直担任该部一位负责人的助理。在这一岗位被撤销后,他接受令人敬畏的谢洛夫将军的秘密指示,倾尽全力设计推翻贝利亚,而谢洛夫将军的资历超出了贝利亚可以操控的范围。
谢洛夫,苏联英雄,经历过国安部的前世今生——契卡、格伯乌、苏联内务人民委员会和内务部,无论哪一方面都比贝利亚了不起。他曾经直接策划了19世纪30年代的集体处决,一百万人因此丢掉了性命;他曾担任大莫斯科公开审判的现场指挥;他曾在1944年2月在加拉加斯中心制造了血腥大屠杀;他设计了波罗的海沿岸国家大规模驱逐行动;他还策划绑架了德国原子弹科学家以及其他帮助苏联战后取得技术上突飞猛进的科学家。
于是,贝利亚和他的党羽走上了断头台,而G将军得到了锄奸局。至于伊万·谢洛夫将军,他现在和布尔加宁与赫鲁晓夫一同统治着苏联,有一天他也许还能独揽全局。不过,沃兹德维辛斯基将军瞟了一眼桌首发亮的光头暗忖,到那时G将军也许就会紧随其后了。
光头抬了起来,那双棕色的金鱼眼冷冷地瞪着沃兹德维辛斯基将军,沃兹德维辛斯基将军慌忙佯装镇定地投以回视的目光,目光中甚至还带了一丝赞许。
“这家伙老谋深算,”G将军想,“我们多给他点镜头,看他在录音磁带中会有何表现。”
“同志们,”他咧开嘴,脸上堆出笑容,嘴角两边金牙时隐时现,“我们也不用太沮丧,再高的树也有被砍伐的一天。我们从来不认为自己的部门就无懈可击了,我受命向大家转告的上述信息对我们每一个人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因此,让我们积极迎接挑战,开始行动吧。”
对他这番套话,在场无人回应。G将军也没有指望会有热切响应。他点燃香烟,接着说:
“我们必须立即提出在情报界制造一起恐怖事件的建议方案,由我们中的一个部门负责实施,当然我的部门责无旁贷。”
在场的人们不易觉察地松了口气——幸好责任部门是锄奸局!这样事情就简单多了。
“不过目标的选择绝非易事,我们需要承担的集体决策责任将非常重大。”
先来软的,再来硬的,一会儿硬,一会儿软。现在球又踢回给众人。
“这可不是简单的炸大楼或刺杀总理那样的事件。那种资产阶级的马术表演不在考虑之列。我们的行动必须巧妙、周密,而且切中西方国家情报机构的要害,必须重创敌人的机构——造成一种公众不知情,仅限政府部门内部流传的隐形伤害。不过这一事件还必须造成具有轰动效应的丑闻,让全世界来嘲笑敌人的愚蠢。各国政府自然知道是我们干的,那样也不赖,那样也展示了我们的强硬政策。西方的特工和间谍也会知道,他们将被我们的谋略折服并闻风丧胆。叛徒和骚乱分子们将会因此改弦更张。我们自己的行动小组将会受到鼓舞,在我们所展示的智勇激励下更加努力工作。不过我们当然不会承认知情,苏联的百姓最好也毫不知悉。”
G将军顿了顿,望了一眼外交部情报司的代表,那人依然面无表情。
“现在我们要选定打击对象,接着选定要打击的具体目标。中将沃兹德维辛斯基同志,既然你们对国外情报工作一向采用中立的视角(这是对臭名昭著的存在于军事情报机构和国安部特务机构之间的相互猜忌的一种讥嘲),也许你能为我们分析一下形势。我们想听听你对西方情报机构重要性排序的分析,然后我们再来选出危险性最大的、最需要打击的对象。”
G将军靠在他的高背椅上,胳膊肘架在桌面上,手指交扣托住下巴,像一位等待倾听长篇报告的教师。
沃兹德维辛斯基将军并不慌张。他曾经在情报机构干了三十年,大部分时间常驻海外。他在李维诺夫担任大使时在苏联驻英国使馆做过“门童”;在纽约的塔斯社工作后回到伦敦,之后又去了阿姆多尔戈——苏联驻美贸易组织;他曾在斯德哥尔摩使馆有名的柯伦泰大使麾下担任武官;他曾在苏联英雄间谍佐尔格去东方之前参与培训过他;他在战争中曾在瑞士任苏联情报机构负责人,在那里,他参与布置了曾经轰动一时却不幸遭到误用的“露西”网络;他甚至作为“红色乐团”的信使去过几次德国,还差一点和“红色乐团”一起遭到清洗。战后,他调任外交部,曾作为核心力量参与伯吉斯与麦克莱恩行动,也曾无数次参与渗透到西方国家外交部内部行动的策划中。他是一名彻头彻尾的职业间谍,他随时说得出自己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对手们的情况。
可他身边的随行助理就不那么镇定了,看到自己的部门被人质问,手头又没有现成的报告文件,他感到惶恐。他努力清空大脑,竖起耳朵,尽力记住每一句话。
“在这件事情上,”沃兹德维辛斯基将军字斟句酌地说,“不能把人和机构混为一谈。每个国家都拥有出色的间谍,倒不是说大国拥有的间谍数量最多,能力最强,只不过间谍工作代价昂贵,小国家负担不起能够带来有价值情报的多部门协调行动——伪造部门、无线电网络部门、监听部门还有情报数据分析部门。挪威、荷兰、比利时,甚至连葡萄牙都有间谍人员,倘若这些国家知道自己谍报人员情报的价值,或是能好好利用那些情报的话,他们会成为我们的心病。可是他们没有,他们往往把情报攥在自己手里奇货可居,却不把它转交给更有能力的机构。因此,我们不用担心这些小国家。”他顿了一下,“但是瑞典除外。瑞典人一直在监视着我们,他们的情报工作做得比其他波罗的海国家都强,甚至强于芬兰和德国。他们很危险,我希望能终止他们的行动。”
G将军打断他的话:“同志,瑞典的间谍丑闻已经不是新闻了,再有一条丑闻也不足为奇。请你继续。”
“意大利可以忽略不计。”沃兹德维辛斯基似乎没有在意自己的话被打断,他接着往下说,“他们精明而且活跃,但是他们对我们没有害处。他们只对自家后院——地中海感兴趣。西班牙也是一样,只不过他们的反特工作对我们是一个巨大的绊脚石。这些法西斯分子害我们失去了不少好战士。但是要对他们采取行动的话可能会让我们继续损兵折将,还不见效果。他们革命的时机尚不成熟。在法国,尽管我们已经渗透到他们绝大部分特务机关,法国二局仍然雄风不减。二局的负责人叫马西斯,是孟戴斯·弗朗斯总统选的人。他是个不错的打击目标,在法国也比较容易行动。”
“法国人只关心他们自己的事。”G将军说。
“英国就完全不一样。我想我们大家都见识过英国情报机构的厉害。”沃兹德维辛斯基环顾四周,在场各位头一次点头表示赞成,包括G将军在内,“他们的安全机构非常优秀。作为一个岛国,英国在国家安全方面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而且他们那个情报局保安处用的都是受过良好教育、头脑灵活的人。他们的特工就更出色了,打的胜仗都是可圈可点。在一些行动中,我们总被他们抢先一步。他们的间谍很敬业。他们薪水微薄——每月只有一千至二千卢布,但是每个人都尽职尽责。这些特工在英国也没有特殊待遇,不享受税收减免政策,也不像我们有特供商店,可以买到低价商品。他们在国外的社会地位并不高,老婆也只能作为秘书的妻子生活。他们很少有人在退休前被授予勋章。但是这些男人、女人却义无反顾地坚持将这危险的事业进行到底。这着实令人费解,也许是英国公学和大学的传统使然吧,是热爱冒险的本性驱使。不过奇怪的是他们也不是天生的谋士,怎么能如此胜任?”沃兹德维辛斯基将军感到自己这番话有长敌人志气之嫌,他连忙纠正,“当然,他们的力量多半来自于传说,来自苏格兰场、夏洛克·福尔摩斯以及对于特务工作的传说。这些人不足畏惧,不过那些传说的确是需要摧毁的阻力。”
“那么美国人呢?”G将军想打断沃兹德维辛斯基自圆其说的话。终有一天他的这番关于公学和大学传统的话会在法庭上回放。接下来,G将军揣测,他要说五角大楼比克里姆林宫厉害了。
“在我们的对手中,美国情报机构最为庞大,经费也最为充裕。在技术方面,诸如无线电、武器和设备方面,他们是一流的,但是他们根本就不懂行。要是有哪个巴尔干间谍声称在乌克兰有一支秘密部队,他们立马就会兴奋起来,拍一大笔钱给那支部队添置军靴。这个家伙当然马上揣上钱跑到巴黎嫖女人去了。美国人喜欢用钱开路。真正优秀的间谍并不只为钱干活——只有没本事的间谍才会这样,而美国盛产这样的间谍。”
“他们也打过胜仗,同志。”G将军幽幽地说,“你也许低估了他们。”
沃兹德维辛斯基将军耸耸肩:“他们肯定打过胜仗,将军同志。种下上百万颗种子不会连一个土豆都长不出来。我个人以为对美国人无须关注。”这位外交部情报机构的代表靠在椅背上,面无表情地掏出烟盒。
“很有意思的分析,”G将军冷冷地说,“斯拉文将军同志有何高见?”
格鲁乌(苏联陆军总参部情报局)的斯拉文将军并不想代表总参谋部表态:“我对沃兹德维辛斯基将军同志的话很感兴趣,没有什么要补充的。”
国家安全部的上校尼基廷感觉借这个机会揭露格鲁乌的无知和愚蠢应该无伤大雅,同时还可以提一条谦虚的建议,说不定就说出了在场诸位的心里话呢——况且那也是G将军要说的话。尼基廷上校也知道,鉴于是常务会议提出的这个要求,苏联特务机构会支持他的。
“我建议将英国特务机构列为打击对象,”他斩钉截铁地说,“倒不是我的部门把他们多当回事,而是因为他们的确是矮子里的将军。”
G将军对此人说话的语气十分反感,尼基廷越俎代庖抢了自己的锋芒,他刚要宣布打击英国人的提议呢!他用打火机轻敲着桌面以示权威:“同志们,大家意见一致了吗?打击英国情报机构?”
在座的人谨慎地缓缓点着头。
“我同意。那么现在需要在这个机构里选择具体打击目标。我记得沃兹德维辛斯基将军同志提到这个组织的威力源自于传说。我们要怎样才能摧毁这一传说,从而狠狠打击该组织的气焰呢?这个传说到底藏在哪里?谁是英国情报机构的负责人?”
尼基廷的助理在他耳畔嘀咕了一句。尼基廷认为他能够,而且可能也应该回答这个问题。
“他是一位将军,人称M。我们有他的简历,不过内容很少。他不好酒,年龄大了也玩不了女人。外界不知道他的存在,他的死很难构成丑闻,而且杀死他也不容易,他很少出国。要是在伦敦大街上开枪打死他可算不上高明的行动。”
“你的话信息量很大,同志。”G将军说,“但是我们今天是要找到一个符合要求的目标。他们中有没有人是组织里的英雄?一个备受崇拜的人?让他屈辱地毁灭是不是能够有效打击他们的士气?传说是建立在英勇事迹的基础上的。他们没有这样一个人吗?”
沉默,每个人都在冥思苦想。他们的脑子里有着无数个名字、无数份档案,每天那么多行动在世界各地进行着。英国特务机构有什么人呢?谁是那个符合条件的人?
国家安全部的尼基廷上校开口打破了令人尴尬的沉默。
他犹疑地说:“有一个叫邦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