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彤彤的黎明渐渐漫溢出来,太阳驱散了阴影,无边无际的黑色草原慢慢现出了著名的肯塔基蓝。6点钟,火车开始减速,不久便滑过路易斯维尔的正在醒来的郊区,随着一声液压的回响,停在几乎废弃的车站。
一小群人恭恭敬敬地等候着。一夜没睡的金手指黑着眼圈,朝一个德国人点点头,威严地拿起一个黑色小皮包,踏上了站台。接着是秘密的小会,路易斯维尔的车站主管说着什么,金手指插问些问题,得到回答后,一本正经地点点头。金手指疲惫地走回列车,娑罗先生被派去做文字记录,他站在卧铺车厢另一头的门口处。邦德听到金手指伤心地说:“大夫,恐怕情况非常糟糕。我现在带这个去火车头,”他举起黑色小包,“我们正慢慢开进受感染区域。请让所有人员预备好防毒面具。司机和司炉工也备了面具,其他车站人员都已撤离火车。”
娑罗先生严肃地点点头。“教授,好的。”他关上门。在德国随从和一群摇头晃脑的人的尾随下,金手指离开了站台。
长长的列车短暂停留后,默默地、毕恭毕敬地驶出站台,站台上的一小群官员和四个满脸惭愧的列车员举起手祈祷。
还剩半小时三十五英里!护士们拿来了咖啡和油炸面圈(金手指什么都考虑到了),给神经衰弱的人拿了两颗中枢神经刺激剂。护士们脸色苍白,一声不吭。没人开玩笑,也没人说三道四。列车紧张地要爆炸了。
过了十分钟,列车突然减速,火车咣当一声猛停下来。咖啡洒了一地,列车几乎停下来,然后又是震动,回到原速度。一个新手从死人手中接管了火车头。
几分钟后,斯坦布先生一阵风似的穿过列车。“还有十分钟!伙计们,起来吧!各小队带上装备。一切进展顺利!保持冷静!记住各自的任务!”他冲到下个车厢,又把命令说了一遍。
邦德转过身,对杂役说:“听着,猴子,我要去盥洗室,玛斯顿小姐大概也去。”他对女孩说,“蒂丽,怎么样?”
她漠然地说:“行啊,最好这样。”
邦德说:“好的,走吧。”
姑娘身边的韩国人怀疑地看着杂役,杂役摇摇头。
邦德说:“你最好别碰她,不然我揍你。这,金手指可不喜欢。”他转过身,对女孩说,“蒂丽,走吧。这些猴子我看着。”
杂役叽里呱啦叫了一阵,似乎让其他韩国人明白。守卫站起身说:“好吧,不过别上锁。”他跟着女孩穿过卧铺车厢,等着她出来。
杂役也按这个程序跟着邦德。邦德一到里面,脱下右边的鞋子,掏出小刀,塞进皮带的内侧。有只鞋子没有后跟,但是今天早上不会有人注意。邦德洗漱一番,镜子里是一张苍白的脸和一双紧张的灰蓝色眼睛。他走出去,回到座位上。
远处的右前方闪着微光,清晨的雾霭中低矮的房屋如海市蜃楼般显现,渐渐地邦德看清楚了,是带着控制塔的飞机库。高德曼机场!火车沉重的喘息松弛下来,窗外滑过一些齐整的现代别墅和房地产新项目,像是没人居住,左边飘着勃兰登堡站台路的黑丝带。邦德伸直了脖子,诺克斯堡闪亮亮的现代市区在光霭中显得很柔和,参差不齐的天际线上方,空气如水晶般清澈,一丝烟雾都没有,没人做早餐!列车缓慢前行。去车站的路上有一起很严重的交通事故,两辆轿车似乎迎头撞上。一个男子的身体倒挂在撞坏的车门处,另一辆车像只死臭虫一样翻了个底朝天。邦德的心脏怦怦直跳,接着是大信号站,塔架上吊着什么白乎乎的玩意。这是一件男士衬衫,里面倒挂着一个人,头比窗户的下沿还要低。一排现代平房。一具裹着汗衫长裤的身体脸朝下躺在平整的草坪中央。割草线很漂亮,割草机正停在新翻地块的边上。一位妇女想抓住一条晾衣绳子,绳子断掉了,一大堆白色家居服、抹布和浴巾落下堆在一块,盖住了那个女的。现在火车慢腾腾地开进了小镇。每条街道,每一处人行道,到处都是四仰八叉的人,有单个的,有连成片的,有的在门廊的安乐椅上,有的在十字路口的中央,而红绿灯还有条不紊地闪烁。还有的在停下来的轿车里,而有的就直接撞到了商店橱窗里。死亡!随处可见的死亡!没了一切活动,除了刽子手的火车驶过坟场时铁轮的咔咔声。
这时车厢里又忙乱起来。比利·日格咧着大嘴笑哈哈地走过来,在邦德身边站住。“嗨,小伙子!”他开心地说,“老戈尔德肯定是下了蒙汗药。有些人真倒霉,不过是开着车出来兜风,就给撞上了。但不是常说,不打碎几个鸡蛋,哪能做鸡蛋煎饼呢?我说得没错吧?”
邦德勉强笑笑:“没错。”
比利·日格嘟着嘴安静地笑笑:走了过去。
列车车轮滚过勃兰登堡站,这里有成堆的人。男人、女人、儿童横七竖八地躺在站台上,有的脸朝上对着屋顶,有的扑在泥灰中,有的侧缩成一团。邦德努力找一点动静,一双好奇的眼睛,哪怕是一只微颤的手。什么都没有!等等!那是什么?紧闭的窗户里传来微弱的婴儿啼哭声。三辆童车立在售票处外面,母亲们则倒在了一旁。当然是这样!童车里的婴儿喝的是牛奶,而非致命的水。
杂役站了起来,金手指的整个团队也起来了。韩国人还是那副表情,只有眼睛像紧张的动物一样眨个不停。德国人脸色苍白,挺严肃。没人盯着其他人看,所有人列队走向出口,排好队等着。
蒂丽·玛斯顿拉了拉邦德的袖子,颤抖地说:“这些人只是睡着了吗?有些人的嘴角怎么挂着泡沫?”
邦德也看到了,是粉色的泡沫。他说:“有些人昏过去时,大概正在吃糖果或者其他玩意。你知道美国人总爱嚼东西。”他又轻轻说了一句,“别靠近我。可能有人射击。”他瞪了她一眼,她明白了。
蒂丽并没看他,愣愣地点点头,嘴角蠕动着说:“我去普西那边,她能照应我。”
邦德笑了笑,鼓励她说:“那也好。”
列车越来越慢,随着火车头的一声长鸣,终于停了下来。车厢门全开了,各个小分队拥到了金锭存放处那边的站台上。
一切都按军队的精确度推进着。各小队按战斗顺序排列好,先是带轻机枪的冲锋小队,接着是担架队把警卫等其他人员抬出来(邦德想,当然是多余的点缀),然后是金手指带领的炸药小队,十个人带着笨重的防水帆布覆盖的物资。后面还有一个由多余司机和交管人员组成的混合编队和一群护士。这些人都配了手枪,跟一群荷枪实弹的后备小队断后,好处理突发事件,用金手指的话说,“可能会有人醒来,然后突然闯进来。”
邦德和蒂丽跟金手指、杂役和五个匪帮头目组成了指挥小组。他们待在两列列车的平顶上,一边是旁轨大楼,从这里行动的目标和进攻路线一览无余。邦德和蒂丽负责处理地图和时间表,注意秒表,邦德则留心观察行动中拖延掉链子的情况,并立即汇报给金手指,由他通过步谈机跟匪帮头子沟通,加以整改。等到引爆炸弹时,他们就躲在机车头的后面。
火车拉响了两声汽笛。邦德和蒂丽回到第一个火车头屋顶的座位,这时冲锋小队带领其他小队快步走过铁轨和金锭大道之间二十码的空地。邦德尽量靠近金手指,而这家伙正拿着双筒望远镜看着,嘴紧贴着胸口前的微型话筒。但是杂役像一座结实的肉山杵在他俩之间,他的双眼对进攻的闹剧毫无兴趣,一眨不眨地盯着邦德和蒂丽。
邦德假装浏览塑封地图册,时不时看看秒表,计算着尺寸和角度。他瞄了一眼隔壁的四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这些家伙全神贯注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杰克·斯坦布兴奋地说:“他们穿过第一道门了。”邦德正半琢磨着自己的计划,匆匆瞄了一眼战斗现场。
这样的场景真是非凡。中央坐落着巨大敦实的环形陵寝,阳光从光洁的花岗岩外墙上倾泻下来。开阔的空地外的迪斜公路、金锭大道和藤林路上排列着卡车和运输车辆,每个运输队的头一辆和最后一辆车子上插着各匪帮的旗帜。司机们躲在金库的护墙外面,而战斗分队的成员们正有条不紊地下火车,穿过大门。绝对的宁静包裹着运动中的世界,仿佛整个美国面对这个巨大的犯罪行动,屏住了呼吸。金库外面横躺着士兵们的尸体,拿着药盒子的哨兵还握着自动手枪。护墙内是两个东倒西歪的士兵小队,有的人衣衫不整地横躺着,有的压在伙伴身上。外面的金锭大道和大门之间,两辆装甲车撞到一块,卡在一起,两挺重机枪,一挺对着地,一挺朝着天,还有一个司机横挂在驾驶座上。
邦德拼命寻找一丝生命迹象,一丁点儿动静,甚至没一点儿线索表明这不过是场精心策划的埋伏。什么都没有!连一只猫都没有,作为布景的建筑群里没有一点响动传出。只有几个小分队忙活着各自的任务,要么就原地待命。
金手指对着微型话筒,静静地说:“最后的担架。炸弹小队准备好。掩护好。”
此时掩护部队和担架队朝出口冲去,躲在一堵护墙的下面。爆破小队成批地躲在大门口,在他们进去之前,清扫场地会拖延五分钟。
邦德突然说:“他们提前了一分钟。”
金手指的目光越过杂役的肩膀,苍白的双眼像是着了火。他逼视着邦德,嘴巴扭曲成刺耳的怒吼:“邦德先生,看到了吧?你错了,我对了。再过十分钟,我将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也是历史上最富有的人!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他啪啪地吐出这些话。
邦德镇定地说:“还要等十分钟才能见分晓。”
“是吗?”金手指说,“就算吧。”他看看表,对着话筒说。金手指的小队慢慢、轻轻地跨过大门,四个人扛着沉甸甸的担子。
金手指的目光跳过邦德,看着第二个火车头顶上的那群人。他用胜利者的姿态说道:“先生们,还有五分钟,大家务必藏好。”他又看着邦德,轻声补充道,“邦德先生,要说再见了,谢谢你和那位姑娘的协助。”
邦德的眼角捕捉住什么东西在移动,是一个旋转的黑点。它沿着上升轨迹到最高点稍作停留,接着传来震耳欲聋的信号的声音。
邦德的心怦怦直跳。成队的士兵猛地苏醒过来,两辆卡住的装甲车上的机关枪摇摆着回到大门口,不知从哪儿传来扬声器的怒吼:“放下武器,不许动。”可后续部队噼噼啪啪地乱射一气,一切立刻乱套了。
邦德一把抓住蒂丽的腰,从距离站台十英尺的高处一块跳下去。邦德靠左手支撑落地,用屁股把蒂丽垫着站起来。当他要跑到火车后面躲起来时,金手指大叫道:“干掉他们!”金手指的自动步枪朝左侧的水泥地噼噼啪啪一阵扫射,但他只能用左手射击,所以邦德并不担心,邦德担心的是杂役。这时,邦德拽着蒂丽正要冲下站台,他听到身后紧追的跑步声。
蒂丽使劲往后拽,怒吼道:“不,不要,站住!我要跟普西在一块,跟她一起是安全的。”
邦德大吼一声:“住嘴,你这个傻瓜!快跟我跑!”可是她拖着他,速度放慢了。她猛地挣脱手,朝一节卧铺车厢的门冲过去。邦德想,老天,这下完了!他从皮带里抽出小刀,转过身对着杂役。
杂役在十码开外的地方,一刻不停地冲过来。他一手抹下那顶可笑而致命的帽子,看了一眼目标,这顶半月形的黑色钢帽嗖地从空中滑过,一举击中了女孩的后脖颈,她一声不吭地倒在平台杂役奔来的路上。路上的障碍栏挡住杂役,他正要朝邦德踢过去,却踢不高。他转身一跃,左手如同利剑一般戳向邦德。邦德躲过这一击,拿着刀朝上挥舞过来,刀落到靠近杂役的肋骨处,但是在飞行的冲击力下,刀子从手里飞了出去。站台上传来叮当声。杂役又扑将过来,他显然没受伤,展开双手和腿脚,试图再跳一下,再来一脚,他正在气头上,眼睛红彤彤的,颤抖的嘴角沾着点口水。
车站外面机枪的扫射此起彼伏,火车司机又拉响了三声汽笛。杂役咆哮着,向上一蹿,邦德全身向侧面扑过去。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他的肩膀上,一下将他击倒在地。他躺在地上,心想,完了,没命了!接着他颤巍巍地站起来,脖子拱到肩膀上,以缓解冲击力。但是并没再受到一计狠拳,邦德茫然地看见杂役飞奔而去的身影。
领头的火车头已经开动了,杂役上了车,朝司机室跳过去,有一会儿工夫,他悬挂在车厢外,两脚乱蹬想找个落脚处,接着他躲进了车厢,巨大的流线型机车加速驶离。
邦德身后军需主任办公室的门突然开了,传来一长串跑步的声音:“圣地亚哥!”有人高喊一声,圣詹姆斯,这是莱特尔在科特斯有次开玩笑跟邦德说的战斗暗号。
邦德转过身。那个褐色头发的德州佬还穿着战时海军特种兵的战斗制服,带着一群穿卡其布制服的人从站台上咚咚地跑过来。他握着一把单人的反坦克步枪,右手扣着钢制枪栓。邦德赶紧跑上去,说道:“你这浑小子,别杀我的狐狸,都结束了。”他从莱特尔手上一把抓过反坦克步枪,岔开双腿躺在月台上。此时火车头开出了两百码远,正要穿过迪斜公路的那座桥。邦德大叫一声:“躲开!”让众人站在机枪反冲线外面,上了保险栓,小心对准目标。步枪微微一颤,射出的炮火穿透车身,火光一闪,喷出一股子蓝烟。飞驰而过的机车尾部落下几块金属,可机车已经过了桥,转个弯后就不见了。
“你是新手,打得还不错。”莱特尔评论道,“后面的发动机基本完蛋了,不过这种机车有两个发动机,它可以用另一个继续行驶。”
邦德站起身,热情地对着青灰色的鹰眼笑笑。“你这个蠢蛋,”他嘲讽地说,“你他妈干吗不封锁那条线?”
“听着,侦探先生,如果对舞台管理有任何不满,请直接跟总统说。他很随和,并且亲自指挥了这次的行动。头顶上有一架侦察机,那个火车头有人收拾,到中午,这些老金贩就会进局子。再说我们怎么知道他在火车上呢?”他没说下去,对着邦德肩膀中间打了一拳,“真见鬼,见到你我真高兴。我们这群人是派来保护你的,一直四处找你,害得老子们被两处夹击。”他对着士兵们说,“是不是啊,伙计们?”
大伙笑了:“上尉,的确如此。”
邦德亲密地看着这个多次跟他出生入死的德州人,一本正经地说:“菲利克斯,上帝保佑你。你向来擅长救我的命,但这次差点就晚了,蒂丽已经走了。”他走到一边,菲利克斯紧跟其后。那个小东西还躺在倒下的地方,邦德跪在一旁,头上那个角度的划伤足以让它致命,邦德摸摸她的脉搏,站了起来,轻声说:“可怜的小傻瓜,她太不看好男人了。”他看着莱特尔,辩解道:“菲利克斯,她只要跟着我,就没事的。”
莱特尔不是很明白情况,手搭在邦德胳膊上说:“那是肯定的,没事了,别太放在心上。”他朝手下说道:“你们两个把这姑娘抬到那边的军需办公室。欧布莱恩,你把救护车开过来,停在指挥岗那边,告诉他们我们已经接到了邦德中校,马上就带过来。”
邦德站着,看着地上这堆尸骨和衣物,回想起这个聪明傲气的姑娘驾着凯旋三号汽车,头发上的花点头巾迎风飞舞,可她已经去了。
此时在他头顶上空,一个旋转的小点腾空而起,飞到最高位时,停留了片刻,接着褐红色爆炸弹爆炸了,这是停火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