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尔德先生,”杰得·米的奈特低沉地说道,“自打该隐杀了亚伯,犯下人类第一桩罪起,您的这次行动肯定是人类最可怕的罪行。”他稍作停顿,加重语气补充道,“能与您并肩参与这次行动,我感到很荣耀。”

“谢谢你,米的奈特先生。你呢,日格先生?”

邦德有些怀疑比利·日格,他在除了日格和斯普林格以外的名字旁都标了加号。他给日格一个圆圈,给斯普林格一个减号,这个结论是通过观察他俩的眼神、嘴巴和双手做出的。这个怪笑人的右眼随着脉搏一眨一眨的,像是上了节拍器,双手放在桌子下面,一成不变的假笑说明不了任何东西。

比利·日格从桌下拿出手来,他的手在绿呢绒台布上蜷成猫窝状,两个大拇指快速交替转动。过一会儿,他朝金手指抬起做了噩梦般的脸。右边跳动的眼睑停了下来,两排牙齿开始像口技人的木偶那样动起来。“先生……”他发b、m、p的音有一些难度,只能像马从人手里吃糖果一样,将上嘴唇贴到牙齿上才能发出来,“我和朋友们早就遵纪守法了。我的意思是,20世纪40年代一过,地面上处处是尸体的日子早就一去不复返了。我们这帮伙计老老实实地找姑娘、吸大麻、玩赛马。手里没钱花的时候,联盟的老伙计就塞点票子过来。啥意思,老人家……”怪笑人张开手,又缩成圈,“过去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吉姆·克罗西莫、乔尼·托瑞欧、迪扬·欧班年、艾尔·凯博那,这些伙计都去哪儿了?都在摆弄监狱篱笆上的牵牛花呢。先生,那时还没您,我们这种人在密尔沃基后面的小波西米亚打遭遇战,习惯打了之后躲起来。接着大家都厌倦了,有些人还能打,但人也累得不行,您明白我的意思了吧?20世纪50年代我接管队伍时,大伙一致认为还是别干军火生意。看看现在怎么样,先生,您出现了,希望我和伙计们帮助您引爆史上最大的炸弹。先生,想让我对您的动议说什么呢?行吧,我就告诉你。每个人都有价格,对吧,十亿美元,这买卖不错。我们收拾大理石碎片,再把投石机带过来。我们加入。”

“怪笑人,你他妈说个‘是’要绕这么一大圈吗?”米的奈特先生酸溜溜地说。

金手指客气地说:“日格先生,多谢你精彩的陈述。我非常欢迎你和你的属下。”

娑罗先生没急着回答,而是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电动剃须刀。他一按开关,整个房间都是愤怒蜜蜂的嗡嗡声。娑罗先生头向后一仰,若有所思地在右脸上剃须,眼睛像是在天花板上寻找答案。他突然关上剃须刀,放在面前,头像攻击中的蛇一样上下晃动。他的黑眼睛如枪口一般凶狠地望着桌子对面的金手指,缓慢地从月盘脸上的这个器官打量到那个器官。这时娑罗先生的半边脸剃光亮了,另一半还是黑魆魆的,意大利人的胡须真能疯长。邦德猜他每隔三四个小时就要剃一次。娑罗先生终于有话说了,他的声音令房间颇有些寒意,他轻声说:“先生,我一直在观察你。对于做大事的人而言,你看上去很放松。上一次有个家伙也很放松,被我用斧子彻底放松了。好吧,好吧。”娑罗往后一靠,不情愿地摊开手掌,“行啊,我们也来。但是先生,”他停了停,加重语气说,“要么我们拿走十亿美元,要么是你的命,怎么样?”

金手指嘲讽地撇撇嘴:“多谢,娑罗先生。我接受你的条件,当然希望活下去。赫穆特·斯普林格先生,你呢?”

斯普林格眼露凶光,颇为傲慢地说:“我正在充分考虑此事,但我要跟同事再商量一下。”

米的奈特不耐烦地插嘴道:“还是那个老滑头。他在等什么‘灵感’?在天使调频上聆听上帝的讯息?他可能已经有二十年没听人间的声音了。”

“那么,斯坦布先生……”

杰克赫·斯坦布冲金手指皱着眉头,平静地说:“先生,我想您知道这个风险,也给了最好的报酬,我在拉斯维加斯的一台机子跑得相当不错,不停地给出大奖。如果我们出力出枪,这个活动的收益还是不错的,算上我吧。”斯坦布先生收起了笑脸,又面露凶光,跟金手指一道望着普西·加罗和小姐。

加罗和小姐垂下眼帘,避开两人的目光,她对着屋里的人冷冷地说:“我那旮旯地的生意可不轻松。”她用银色的长指甲弹了弹面前的金条,“跟你交个底,我的银行卡可是透支的,不过,反正存的钱不够,当然要来。我和美少女们还得吃东西。”

金手指稍微同情地笑笑。“真是好消息,加罗和小姐。那么,”他对着桌子那边,“斯普林格先生,您是否决定了?”

斯普林格先生慢慢站起身,像歌剧院观众一样,克制地打着哈欠,又微微打嗝。他掏出一条讲究的亚麻手绢,拍拍嘴唇,漠然地扫视圆桌,最后落到金手指身上。他慢慢晃动着脑袋,像是在锻炼颈部肌肉的纤维组织。他表情严肃,像是拒绝贷款的银行经理。“戈尔德先生,我在底特律的同事们恐怕不会同意您的计划。”他给在场的人微微鞠了一躬,“我还是要感谢您这个极为有趣的计划。先生们,女士们,再见。”在刺骨的沉默中,斯普林格先生小心地将手绢放回左手衬衣的袖口中,轻轻从门口走出去。

门咔的一声猛地关上。邦德发觉金手指的手随意地放到了桌下,大概是给杂役一个暗示。什么暗示呢?

米的奈特先生恼怒地说:“还好他走了,这种顽固腐朽的人。”他轻快地起身,转向邦德,“现在喝点酒怎么样?”

众人站起身,聚在冷餐桌旁。邦德居然夹在普西·加罗和小姐和蒂丽·玛斯顿之间,他给两个人倒了香槟。加罗和冷冷地打量他,说道:“帅哥,一边去。我们女生有秘密要谈。对吧,小可爱?”玛斯顿小姐先是脸红,接着又煞白煞白的,她恭敬地、小声地说:“是的,加罗和小姐。”

邦德冲蒂丽冷冷地笑笑,朝房间另一头走去。

米的奈特看到邦德撞了一鼻子灰,便走过来,诚恳地说:“先生,如果那个布娃娃是你的,你可要看紧些。普西有成打这样的宝贝,想怎么来就怎么来。”米的奈特疲倦地嘘口气,“这些小姐真够烦人的。等着瞧,她很快就会在镜子前琢磨怎么分头。”

邦德乐呵呵地说:“我会留意的,但能干什么呢?她是那种很独立的女生。”

“这样吗?”米的奈特颇有兴致地说,“我大概能替你打开局面。”他把领带理直,“我去会会玛斯顿,她的自然资源相当不错,等你过来啊。”他冲邦德眨眨眼,走开了。

邦德安静地享受着鱼子酱和香槟的大餐,心想金手指还挺会主持会议。这时另一头的房门开了,一个韩国人匆匆朝金手指走过去,金手指垂着头,听着耳语。他神色严肃,用一把刀叉敲着装有萨拉托加矿泉水的水杯。

“先生们,还有那位女士,”他悲痛地看了众人一眼,“我刚刚接到一个坏消息。我们的朋友斯普林格先生不幸从楼梯上摔下去,当即死亡。”

“噢,噢!”日格先生的脸上笑出一个洞来,“他的助手斯莱派·汉普古德说些什么?”

金手指正色道:“哦,汉普古德先生也从梯子上摔了下去,正在疗伤。”

娑罗先生敬佩地看着金手指,轻声说:“先生,您最好赶在我和助手究里奥下楼梯之前,将它们修好。”

金手指十分严肃地说:“已经找出问题了,马上派人维修。”他若有所思地说,“只是担心底特律那边会误解这起事故。”

米的奈特乐呵呵地说:“先生,压根不用多想。那帮人挺爱搞葬礼的,能让心情轻松些。那个老地狱也活不了多久了,这十二个月,他手下那些家伙都在瞎捣鼓。”他对站在一旁的斯坦布说,“杰克老弟,我说得没错吧?”

“的确如此,杰得。”斯坦布先生明智地说,“算你赢了,斯普林格先生就得给干掉。”

“干掉”是谋杀的俗称。一直到上床睡觉,邦德都在琢磨这个词。杂役收到暗号后,就把斯普林格及其助手干掉了,邦德一点办法都没有,即使他想帮忙。虽然斯普林格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可能也活该这么倒霉,但是还有其余五万九千九百九十八个人也要被干掉,除非自己,也只有自己能采取点行动。

顶级大佬们的会议终于结束了,众人都被派了任务。金手指打发走蒂丽,只留邦德在屋里,让他做记录,接下来的两个小时,两人把活动最小的细节都过了一遍。当说到在蓄水池里下药时,邦德问了药品的细节和药效的速度(邦德需要确切的时间表以保证诺克斯堡的居民能按时倒下)。

“你用不着管这事。”

“为什么不?一切都取决于此。”

“邦德先生,”金手指逃避似的朝远处看了一眼,“那我就把真相告诉你,因为你没机会告诉其他人。从现在开始,杂役和你的距离不超过一码,他会寸步不离地跟着你。好吧,可以告诉你,整个诺克斯堡的人在第一天的子夜就会全部殒命,或者失去活动能力。这种物质会被投入过滤厂外的供水管中,这是一种高浓缩的沙林毒气。”

“你疯了!你不会是要杀掉六万人吧?”

“为什么不呢?美国的公路司机每两年就干掉这么多人。”

邦德惊悚万分地凝视着金手指,着魔一般。这不可能是真的!他并非当真要如此!他紧张地问:“什么是沙林毒气?”

“沙林毒气是最厉害的醋酸曲安类的神经毒气,1943年经德国国防军改良,由于担心可能的报复,因而从未使用过。实际上,它比氢弹更具杀伤力,缺点是难以在人口稠密区使用。苏联人在波兰边境的戴亨菲尔斯缴获了德国人的所有存货。我是从朋友那里获得了必要的剂量,将其注入供水管道是针对人口稠密地区的理想方法。”

邦德说:“金手指,你这个恶心的浑蛋!”

“别犯傻了!还有活要干。”

稍后讨论怎么把数吨的黄金运出小镇时,邦德最后又试了一把:“金手指,这么多货,你运不出去。没人能挪动一百吨重的黄金,更别提五百吨重的了。最后只能是卡车装着被伽马射线污染过的金条损毁道路,而后面是美国陆军的追杀。就为这个,你竟然要杀六万平民,太可笑了。即使你能运出一两吨,你他妈的把它们藏在什么地方?”

“邦德先生,”金手指很有耐心,“正好苏联的一艘巡洋舰‘斯维尔德罗夫斯克号’将对弗吉尼亚的诺福克港进行友好访问,正好是在行动第二天从诺福克起航。黄金先是坐火车,再由大卡车在行动最后一天的子夜送到船上。我将乘船奔赴喀琅施塔得。一切都精心策划,所有的差池都备了预案。我策划这个行动已经五年,也该上演了。我在英国和欧陆的活动都收拾干净了,过去生活留下的玩意就交给清道工吧,这些家伙闻到味道,很快就会跟上来,那时我该走了。邦德先生,到时候我就移民了,还会带着美国的黄金心脏走。”金手指挺陶醉地说,“当然,这场独特的演出不会完美无瑕,但已经没有时间彩排。我需要这些蠢笨的黑手党带着人和枪过来,但直到最后一刻,他们才会知道计划。他们会犯错,可以想见他们要把掠夺品搬走也不容易,有些被抓起来,有些丢掉性命。我管不了那么多,可以说,这些人是这出好戏需要的业余演员,是从大街上拉过来的额外人员。我对演出结束后他们的命运没有丝毫兴趣。行了,接着谈工作。天黑前,这个文件我需要七份。刚才说到哪儿了?”

邦德的脑子乱得像团麻,实际上金手指的行动不单单以锄奸局为后台,锄奸局还有其最高常委会,这实质上是美国人和苏联人的对抗,金手指则是其前哨!从一个国家偷运东西是不是战争行为呢?但是谁会知道苏联有这些黄金呢?如果计划按金手指的意思进行,没人知道,甚至对那些黑帮成员也不会泄露什么。对于这伙人而言,金手指跟他们一样,是另一个黑帮成员,稍稍不同寻常些。那么金手指的属下,把黄金送到海岸的卡车司机呢?还有邦德本人和蒂丽·玛斯顿呢?有些人可能会没命,包括他和蒂丽;有些人,比如那群韩国人肯定会上巡洋舰。金手指不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连一个目击人都没有。这是包含所有旧式元素的现代海盗。金手指正在准备进攻诺克斯堡,如同劫掠巴拿马的海盗摩根船长,两者没有区别,除了金手指拥有最新式的武器和技术。

而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阻止这一切,但是该怎么办呢?

第二天,邦德没完没了地抄写文书。每半小时金手指的运作室就会递来一张纸条,要这个进度表,那个抄件,还有什么估计表、时间表和存储清单,又拿来一台打字机,还有地图、参考书什么的,只要是邦德要求的必需品都拿来了。但是杂役没放松丝毫警惕,他小心地给邦德开门,每次他来送饭、递纸条、送东西时,都非常谨慎地打量邦德的双眼、双手和双脚。邦德和那姑娘不可能是团队成员,只是危险的奴隶,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蒂丽·玛斯顿话很少,她像台机器般工作着:快速、主动、精确。邦德起先想同她做朋友,把想法告诉她,但她只是冷静而客气地回应一下。直到晚上,他只知道她在联合利华做文秘,是个不错的业余溜冰运动员,而且还是冰雪节上的明星角色。她爱好室内射击,爱玩来复枪,已经是两家射手俱乐部的成员。她朋友寥寥,没谈过恋爱,没订过婚,独自居住在伯爵宫的一处两居室的住所。她二十四岁。是的,她知道现在很麻烦,但会有变化的。这个诺克斯堡的项目真是扯淡,肯定要出问题。她还觉得加罗和小姐犹如女神,指望加罗和小姐帮助自己摆脱这堆乱麻。女人们啊,对于细节的事总是很在行,跟着本能走,邦德不用担心她,不会有事的。

邦德的结论是,蒂丽的荷尔蒙肯定是紊乱的,这类人他挺了解的,她们和男同性恋的产生是支持妇女解放和性别平等运动的直接后果。经历了20世纪50年代的性解放,女性特质逐渐消失殆尽,要不就转移到男子身上,双性恋、同性恋到处可见,即使不是完全意义上的,但这些人也糊涂地不知道自己是谁。结果这群人性别失调,女人颐指气使,男人总是要人哄。邦德替这些人难过,但没时间顾得上他们。邦德想起跟这姑娘飞驰过卢瓦尔河谷时的那些幻想,不禁哑然失笑。

一天结束时,金手指递来最后一张条子:

我本人与五位负责人将于明日十一点整,乘坐专属包机从拉加迪亚机场起飞,对“大猛攻”项目进行航测。你陪同,玛斯顿留下。

邦德坐在床边,盯着墙,又站起来朝打字机走过去。他打了一个小时的字,在纸面上以单倍行距把整个活动的细节在双面纸上打出来,接着叠好,装进小拇指一般大小的圆筒,小心封上口。接着他又打了一个便条:

十万火急。重谢五千美元。任何人发现这张便条后,请送至纽约市拿骚街154号平克顿侦探社的菲利克斯·莱特尔处。送到即支付现金,保证不提问。

邦德把便条裹在圆筒外面,将“五千美元”涂红,把这个小物件粘在三英寸透明胶带中间。接着他又坐在床边,小心地将胶带的一头粘在大腿内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