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德拾级而上,穿过精美的青铜门廊,走进英格兰银行敞阔的大厅。脚下勃里斯·安瑞普精湛的马赛克图案熠熠放彩,不远处透过二十四英尺高的拱形门窗可以看见中心花园里茂盛的绿草和天竺葵。左右两边是光滑的霍普顿·伍德石艺,烘托出开阔的视野,厅堂上空弥漫着空调送风的温和气息,巨大财富营造出沉甸甸的庄重氛围。
一位体格魁梧,身着粉色长制服的门童走过来:“您好,先生。”
“史密瑟上校在吗?”
“您是邦德上校官?这边请。”门童穿过门柱,向右边走去,一座隐秘的电梯敞开铜质大门,电梯上升了几英尺到了二楼。一条长长内嵌走廊尽头是一扇高高的亚当式窗户,地板上铺着米黄色的惠尔顿地毯。门童敲了敲最后一扇精雕橡树门,这些门远比普通门大气精美,墙壁上镶满了灰色的金属文件柜,一位头发花白的女人坐在书桌后,像是刚喝了一杯双料威士忌。这位太太一直在四开大小的黄色备忘簿上写着什么,她神秘地笑了笑,拿起电话,拨了号码。“邦德上校到了。”她放回电话,站起身来。“请这边走。”她穿过房间,打开一扇镶着绿呢面料的房门,让邦德进去。
史密瑟上校从书桌后站起身来,严肃地说:“您能来真是太好了,快请坐。”邦德挑把椅子坐下。“吸烟吗?”史密瑟上校将情报局的银盒推过来,坐下来,开始装烟斗。邦德取了一支点燃。
上校的相貌同史密瑟这个名字挺吻合的。他可能在参谋部供职,气度平和优雅,而又不失庄重,的确名副其实。要不是戴了一副镶边眼镜,他挺像一位皇家的干练但收入并不优渥的侍臣。
屋内气氛沉闷,邦德主动说道:“您像是要给我普及黄金的一切知识。”
“我也如此理解。行长递了个条给我,用不着对您隐瞒什么。当然您要明白,”史密瑟上校望向邦德右肩处,说道,“我讲的大部分都是机密。”他迅速地瞟了邦德一眼。
邦德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史密瑟上校感到他是有意为之,抬起头,发现言语不当,赶紧赔不是:“显然,我没必要提这点,以您的专业素养……”
邦德说:“大家都觉得只有自己的秘密是重要的,您提醒我可能没错,别人的机密再怎么重要也没自己的重要。您用不着担心,除了跟上司谈,我不会跟其他任何人说这些事。”
“没错,没错,您能这样看挺好的,银行的人习惯了过度谨慎。”史密瑟上校急忙转入话题,“那行,黄金这些事,估计您不会想很多吧?”
“看到了,还是认得。”
“哈哈,没错。最紧要的是,黄金是世界上最值钱、最易上市流通的商品,有一点黄金,你可以去世界上的任何乡镇、任何村庄,用它交换任何物品或者服务,不是吗?”史密瑟上校嗓音清亮,眼神炯亮,他甚至备了讲稿便签。邦德往后一靠,准备洗耳恭听。“另外一点也要牢记,”史密瑟上校举起烟斗提醒道,“黄金几乎是无法追溯的。金磅没有流水号,即便铸币厂在金条上打上烙印,这些标记也能被刮掉,或者被熔化制成新的金条,因此几乎不可能查验出黄金的源头和去向,还有在世界上的行踪。比方说,我们英格兰银行只能统计自己金库中的黄金,以及其他银行和铸币厂中的黄金储备,粗略估算一下珠宝业和典当行的黄金数量。”
“你们为什么急于知道英国有多少黄金?”
“因为黄金和黄金支持的货币量是我国国际信用的基础,只有知道我国货币的交换价值,我国和其他国家才能真切知道英镑在国际汇率市场的强弱度。邦德先生,我的主要工作——”史密瑟上校呆滞的眼睛猛地锐利起来,“就是监督银行任何黄金外流情况。在英镑区域内,一旦我发现黄金外流到某国,可以获取高出我们官方买入价的交易利润,我就有责任指派侦缉局黄金小队拦截外流黄金,带回我国金库,堵上漏洞,拘捕相关责任人员。邦德先生,问题是,”史密瑟上校凄凉地耸了耸肩,“黄金大盗们是最聪明,也是最胆大妄为的。说实话,很难抓住他们。”
“这个阶段难道不是暂时的?黄金为什么会持续短缺?从非洲挖出黄金的速度也还可以。流通难道还不够?这不就像其他一些黑市,只要供应上去了,黑市就自行消失了吗?比如战后的盘尼西林的倒买倒卖不就是这样。”
“邦德先生,并非如此简单。世界人口每小时增加五千四百人,这些人中的一小部分不放心纸币,就会在花园里、床底下囤积黄金,还有一部分需要黄金镶牙,而其他人需要金边眼镜、珠宝和订婚戒指。所有这些行为会从市场中每年拿走好几吨的黄金。新兴产业需要金线圈、镀金片、汞合金等。黄金的特殊属性令其每天都有新用途。它富有光泽,可延展,可轧压,几乎不变形,比除白金之外的任何普通金属密度都要大,它的用途是无穷的。不过,它有两个缺陷:首先它不够硬,易磨损,口袋衬里和皮肤汗渍都会磨损它,每年世界黄金储量因为磨耗而无形减少。刚才说了,它有两个缺陷。”史密瑟上校有些沮丧,“另外一个更主要的缺陷是它是恐惧的护身符。邦德先生,恐惧让黄金退出流通。人们囤积金子以防坏年景。在有些历史阶段,眼看第二天就是倒霉日子,相当数量的黄金从地球的一个角落被挖出来,立刻又被埋进另一个角落。”
史密瑟上校滔滔不绝地大谈黄金,邦德不禁笑了笑。这伙计活在黄金的世界里,思考着黄金的一切,梦想着黄金的种种。没错,这话题是挺有趣,他或许也该沉迷其中做番探究。邦德追捕过钻石走私客,那些日子,他首先要搞懂对石头痴迷的人,以及钻石的神话。他问:“在解决您最迫切的问题之前,我还需要知道什么?”
“您烦了吗?这样,您刚才的意思是,如今黄金产量很高,应该能够满足各色消费者的需求。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很不幸,世界的金矿储量正日渐萎缩。您或许认为世界还有大片区域尚未进行黄金勘探,那您就错了,总体上而言,只有海下陆地和大海自身还有可观的黄金蕴藏。为了黄金,人类已经在地球表面搜刮了几千年。古埃及人、迈锡尼人、蒙特祖玛人和印加人都曾拥有巨大的黄金财富。中东地区的黄金早被克罗伊斯人和依达斯人挖干了,欧洲不少地带也是如此。例如莱茵河谷、波河流域、马拉加地区和格林纳达平原,塞浦路斯和巴尔干地区也被掏空了。印度也染上过淘金热。蚂蚁从地下钻出来,带着些金屑,这把印度人引向了冲积平原。罗马人挖空了威尔士、德文郡和科恩沃。中世纪时的墨西哥和秘鲁发现过黄金,接下来就是黄金海岸的开发,然后是黑奴的土地,再接着便是美国淘金热。著名的育空区域和黄金国的掘金潮,以及优莱卡的黄金暴富是首例现代黄金热。同时,澳大利亚的本迪哥地区和巴拉腊特开始出产黄金。而勒拿河和乌拉尔流域的黄金储量使俄罗斯成为十九世纪中叶世界最大的黄金生产商。伴随着威特沃特斯兰德区域发现黄金,第二个黄金时代来到了。氰化的新方法取代了用汞元素从岩石中萃取黄金的工艺,极大助推了黄金挖掘。随着奥兰治自由邦黄金储备的开发,今天我们处于第三时代。”史密瑟上校松开手。“现在黄金正快速从地球流走,克朗代克流域、霍姆斯特克山脉,以及黄金国的全部产量,一度是世界之奇观,而现在的产量总共算起来也只是非洲两三年的产量。告诉你一个数字,从1500年到1900年,根据现存的大概数据,整个世界大约生产了一万八千吨黄金。而从1900年到现在,已经挖出四万一千吨黄金!以这个速度,邦德先生,”史密瑟先生激动地向前一靠,“请不用说这是我的话,但是再过五十年,地球的黄金蕴藏即使没有耗尽,也差不多了,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史密瑟上校这番黄金史让邦德听蒙了,他也开始和上校一样严肃。他说:“这故事的确很吸引人,或许局面并未像你想得那么糟。已经在开采海底石油,说不定有办法开采金矿。好了,说说黄金走私吧。”
这时电话响了,上校不耐烦地拿起听筒。“我是史密瑟。”他听着听着,突然有些恼火,“菲比小姐,关于每次的夏季比赛,我肯定提醒过你。下一次是在周六同贴现公司举行比赛。”他又听了听,“这样,如果弗雷克太太不愿意当守门员,那只能请她做替补了。赛场上只有这个位置适合她。不是每个人都能打中前锋的。没错,拜托你了。对她说,我非常感激她。她的体形各方面都很好,肯定没问题。谢谢,菲比小姐。”
史密瑟上校掏出手帕,擦擦前额。“不好意思,英格兰银行太热衷搞体育活动和员工福利了,刚刚把女子曲棍球队的一摊子事扔给我,每年的赛马会已经够让我烦了。不过……”上校对这些小烦恼很不屑,“你说得不错,该谈谈走私了。首先,仅以英国和英镑区为例,走私实在是大宗买卖。邦德先生,英格兰银行有三千名雇员,而一千多名是在兑换控制部工作,这里面至少有包括我的小部门在内的五百名负责控制货币的非法流通,监控走私或者规避《外汇控制条例》的人员。”
“人手够多了。”邦德心想,情报局总共才两千名员工,“能不能举个走私的例子?黄金走私的,我不懂这种货币骗局。”
“好的。”史密瑟上校语音轻柔,但带着政府公职人员过度劳累的倦态。他操着司法部门某类专家的口气,显得既对这一门类的细节了如指掌,也对其他事务了然于胸。邦德熟悉这种口气,一流公务员的口气。虽然史密瑟上校挺乏味的,但是邦德不由得开始亲近他。
“这样,假设你口袋里有一根金条,有若干包选手香烟那么大,重五点一五磅。先不管它是偷来的,还是继承来的,还是从什么地方搞来的,成色是24K,绝对的千足金。法律规定,你必须按每盎司十二点一英镑的限价出售给英格兰银行,大约是一千英镑。但你并不满足,正好有到印度的朋友,要么你跟某个飞往远东的航空公司飞行员或者司乘人员关系不错。那你只要将金条切成若干薄片,还能很快找到人把比桥牌还要小的薄片缝进棉质腰带中,付给朋友一笔佣金,最多也就一百英镑。你的朋友飞到孟买,在巴扎市场直接找一个黄金商人,你的五磅重的金条将值一千七百英镑,这可要多不少。”史密瑟上校挥了挥烟斗,“请注意,这仅仅是百分之七十的利润。如果在战后,会得到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如果当时你每年操作几次,现在就可以退休了。”
“印度金价为什么高?”邦德其实不想知道,不过M可能会问他。
“说来话长,简单说,印度比任何国家都缺黄金,特别是珠宝业。”
“这种走私贩卖的规模有多大?”
“规模庞大。这么跟你说,1955年印度情报局和海关总共缴获了四万三千盎司的黄金,但可能只是走私总量的百分之一而已。黄金从各个角落涌进印度,新近的方式是从澳门入港,用降落伞抛到一个接收站,一次投下一吨,就像我们战时向抵抗战线投放物资那样。”
“这样哦,那其他地方有没有同样丰厚的黄金收入?”
“在大多数国家,差价多少都有一些,比如瑞士,但是不值得费太多工夫,印度这地还是不错的。”
“明白了。”邦德说,“大致情况我应该清楚了。你到底是有什么问题?”他向后一坐,燃起一支烟,“很想听一听奥里克·戈德芬格(即金手指)先生的故事。”
史密瑟上校面色坚定,但目光又有些狐疑不定。他说:“此人1937年来到英国,他是里加的难民。初到时,他仅有二十岁,但人很聪明,因为他感到祖国很快会被俄罗斯人吞并。他是干珠宝和金匠出身,祖父和父亲曾为俄罗斯著名的金匠法贝热加工黄金。他身上有点钱财,或许有一条我刚才讲的黄金腰带,搞不好是从他父亲那儿偷来的。他是那种不会惹是非的小伙子,又在有益社会的行当,很快就备齐了各种文件,取得了英国国籍。之后不久,他便开始收购全国的小典当行,安排自己人进去,待遇优厚,把店名统一改成‘金手指’。接下来这些店出售廉价珠宝,买进老黄金。你大概知道这类地方,不论大小,高价收购老黄金,还有特别的广告词‘用奶奶的项坠,为你的她买婚戒’。金手指干得不错,地方总能挑对,总是介于富人街区和中低人群的分界之间。他的典当行从不沾染偷来的玩意,各地警察也知道他的好名声。他住在伦敦,每个月巡视各地店铺一次,收购各式旧金器。他对珠宝这一块兴趣不大,经理们可自由发挥。”史密瑟上校怪怪地看着邦德,“你可能觉得这些项坠、金十字架之类的小玩意都无足挂齿,的确是小玩意。不过如果你有二十家小铺,每周买进半打子这些小玩意,累积起来数量就可观了。接着战争爆发了,跟所有珠宝商一样,金手指必须申报所持黄金的数量。我查了过去的档案,他只上报了五十盎司,而且说这是他所有连锁店的总量!仅能让各店铺配点戒指等玩意。干这行的人把这叫作‘珠宝商的发现’,尽管有欺诈嫌疑,他也还是获准保留这些。战时他躲在威尔士的一家机械工具厂,那里离火线很远,还运营着尽量多的店铺。这家伙肯定同美国特种兵交往不错,这类人一般会携带金鹰币或者留一些五十比索作为储备。于是战争一结束,金手指就活动起来,先是在泰晤士河口的瑞库佛小镇买了一幢虚张声势的别墅,接着又购进一艘装备齐全的布里克丝姆拖网渔船和一辆劳斯莱斯‘银魂’老爷车,是装甲车,本来是为南美某国总统定制,结果那人还没收货就命赴黄泉了。他在住处的底层设立了一个‘闪网合金研究’的小工厂,雇用了一位德国冶金学家,此人是不愿回国的战俘,还在利物浦码头找了几个韩国籍装卸工。他们对欧洲的文明语言一无所知,因此不会有任何安全风险。这样过了十年,我们只知道他每年开着拉网渔船去趟印度,驾着车每年去几趟瑞士,在日内瓦附近设立了合金公司的一个附属公司,所有店铺照旧运行。一个韩国雇员给他开车,他不再亲自收集旧金器。好吧,金手指先生可能不是很老实,但他遵纪守法,跟警察关系不错,虽然他在全国各地的黄金欺诈越发明目张胆,但没有人注意他。”
史密瑟上校停顿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看着邦德:“您听烦了吧?我只是想让您大概了解此人。他的品德令人敬佩:不声不响,小心谨慎,遵纪守法,富有开创力而且专心致志。要不是最近倒了点小霉,甚至都没人听说过他。1954年夏天,他的拖船从印度往回开,结果在古德温兹触礁,他以极低价格把残骸卖给了多佛救援公司。拆船的时候,公司把能捞的都捞了上来,发现木材浸泡了某种不知名的黄色粉末,他们将样本送到当地药剂房做检查。这玩意居然是黄金,他们都大吃一惊。化学公式有点烦,不过你知道黄金能分解成盐酸和硝酸的混合物,二氧化硫或者草酸这样的还原剂能加速金属化为褐色粉末。这些粉末如按一千摄氏度加以煅烧能复原成金锭。只要留心氯气,但除此之外,过程相当简单。
“打捞公司那些爱管闲事的家伙向多佛海关官员打了小报告。没过多久,一份报告经由警方和侦缉局上报到我这里。此外还有一份金手指每次去印度的货物清单,所有货物都是用于农作物化肥的矿灰基,完全可信,因为现代化肥的确使用多种矿物质。整个情况再清楚不过。金手指一直把加工好的旧金器分解成黄色粉末,然后冒充成化肥运往印度。但是我们能对他下手吗?不能。我暗暗调查了他的银行账户和缴税情况。他在拉姆兹盖特的巴克莱银行存了两万英镑,每年按时缴纳收入税和附加税,这些数字表明他的珠宝行经营良好,收益稳定。我们还让几名黄金小队的成员乔装成巡视员,到他在瑞库佛的工厂巡视。‘不好意思,先生,劳工部小型机械司派我们下来进行日常巡察,检查安全卫生,确保工厂法案切实执行。’‘请进,快请进。’金手指先生热烈欢迎他们。你知道吗?可能有银行经理或者别的什么人暗中提醒他,黄金小队的人发现的是这个厂子专门是为珠宝商设计一种廉价的合金,比如像铝和锡这样的非常规金属。当然有金的痕迹,还有加热到两千度的熔炉等迹象,但金手指毕竟是个珠宝商,还有点像熔炼工。因此所有这些完全是能拿到桌面上的。黄金小队走得挺难堪,司法处认为如果没有辅助证据,单凭木材里的黄褐灰末还不足以起诉此人,”史密瑟上校慢慢摇了摇烟斗柄,“除非我先不要结案,而且开始调查全世界的银行。”
史密瑟上校停了下来。金融城的喧哗声从墙上半开的窗户上传过来。邦德暗自瞄了手表一眼,5点钟。史密瑟上校站起身,手背向下靠。“邦德先生,我花了五年工夫查出,金手指是英国仅凭现钞最富有的人。他在苏黎世、拿骚、巴拿马、纽约的保险箱里存放了价值两千万英镑的金条。而且邦德先生,这些金条不是皇家铸币厂的金条,没有任何官方标记指示其来源地。这些全是金手指亲自熔制的。我飞到拿骚,看了一眼他在加拿大皇家银行金库里存放的五百万英镑的金条。奇怪的是,他和所有的艺术家一样,忍不住在手工制品上签名。这需要显微镜,但是在金手指的每块金条上,总有个地方能找到字母‘z’。所有这些黄金或者绝大多数都归英国所有,英格兰银行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因此我们请您,邦德先生,将金手指缉拿归案,拿回那些黄金。您听说过货币危机和银行高利率,对吧?”
“当然听说过。”
“是的,英国需要那些黄金,非常迫切,越快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