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献遗言》

如果想要学习山鹿素行的话,读一读《武教小学》和《中朝事实》就好了;可是要了解山崎暗斋,却没有能够一目了然的推荐著述。不过万幸的是,暗斋留下了为数众多的优秀门生。这些门生们很好地继承了老师的学说,虽然人走人来,时间流变,同样的精神却一以贯之。十人也好,百人也罢,无论是问谁,得到的答案都是相同的,这可以说是暗斋门下的一大特征。暗斋本人也将门生的教育作为自己一生努力的目标。有评价称“若言其志,则非入仕藩国,亦非屈从王侯,仅为诱引后学,欲将其学传于将来而已”,这一点是很清晰的。

理解暗斋的学问,并忠实地将其学说传承下去的其中一位叫作游佐木斋。这位木斋曾与室鸠巢进行过论战。鸠巢乃是惺窝门生松永尺五之门生木下顺庵的门生,受新井白石的举荐在六代将军家宣时期为幕府工作,特别是因为他受到了八代将军吉宗的信任,可以说是当时学界主流中的一位人物。木斋的思想与鸠巢大相径庭。鸠巢的思想是,道乃世界唯一仅有之物,万国共通之物,即儒教,在此之外,诸如日本之道或者神道等本不应该存在。虽然木斋重视日本的国体,视其为与天壤一样无穷之物,然而恐怕这世间并没有永恒不灭之物,国有兴则必有亡,人有生则必有死,由中国的历史观之,这一点本是很明白的事情。鸠巢说,自己还是很克制地表达自己的想法的,而京都的藤井懒斋也与自己抱有同样的想法,并为了将其快速实现,而希望劝说幕府接受这些思想。

木斋在对此进行回答的时候,表现得非常温和:“君臣之间的道德无论在哪里都不应该有变化,君为君,臣为臣,君不可为臣,臣不可为君。天照大神在将天孙琼琼杵尊降临世间之时,赐予神敕‘宝祚之隆,当与天壤无穷者矣’,这是祝福的话语,更是通过神德与正教得以实现的祝福。因此,我们明明应该对外国遭到革命污染的历史感到羞耻,并对于吾国拥戴万世一系天皇之事感到自豪,然而鸠巢等人以中国为标准来思考问题,将革命当作理所当然,讨论日本也会迎来这样革命的机会,这是相当错误的。本人曾于去年从某个羽黑氏那里听闻这样不吉之言,当时只是将其当作愚蠢之言处理,并未特别重视,然而如今听闻鸠巢与懒斋的学说,深感邪说之毒害或许会在皇国之前途上留下阴影,忍不住感到忧虑。如果这一不幸之事当真发生,我等只得舍身卫道以殉国家,不过我希望鸠巢可以认真反省,并向懒斋发出忠告。”木斋在回答鸠巢的时候,大体上叙述了上述宗旨。

还有一位比木斋年长六岁,较其早两三年进入暗斋学塾的名浅见絅斋。此人乃是暗斋门下名气最大的一位。他一度无法完全理解老师的学说,为张扬自我而脱离暗斋而去;然而随着研究的进一步深入,他认识到自开天辟地以来,揭示了至正之道的日本学者“无出山崎嘉右卫门先生其右者”,遂再次回归暗斋门下。浅见絅斋著有名为《靖献遗言》一书,这本书不仅是絅斋的主要著作,可能也是暗斋一门的代表性著述了吧。此书将中国历史中的忠烈人物在国家遭遇不幸之际,不惜以生命捍卫道义,砥砺灵魂以叙述至诚之意的话语进行收集整理,通过对其熟读并透彻思考,从而砥砺自身的灵魂。所收八篇,取自对屈原、诸葛孔明陶渊明颜真卿文天祥谢枋得刘因方孝孺诸位人物人生最后的言论。絅斋于元禄元年在家塾中对此进行了讲习,阐述了为何要创作这一作品、这一著作的主旨又是什么。他明确阐述了该书的主旨,即如果平时没有非常严格地讲究君臣之间的道义,一旦面临紧要的关头就很容易出现错误。此书乃是要以大义磨砺人心的作品,人们读后会明白学问是多么重要的东西,脱离学问则寸步难行,所有的行为也都不过是妄动而已。

像这些忠义之人,遭遇国难而态度不改,遭受屠戮而坚守正道,这才正是应该赞赏的行为,没有任何应该被指责的地方。而如此说来,这本《靖献遗言》乃是一本应该被广泛地推荐给全天下的作品,反对这本书的理由也应该是不存在的。然而,宝历九年(1759)竹内式部却因为将此书讲解给公卿众人一事被问罪,结果父子二人均遭到流放。式部生于新潟,上京出仕于德大寺大纳言,其学德受到重视,公卿中多人成为他的门生。他讲解的内容是暗斋的学问,特别是诵读《日本书纪》和《靖献遗言》,对公卿们进行鼓舞。日本之中明明没有比天子陛下更加尊贵的存在,然而世间只知道将军的尊贵,而不知道天子的尊贵,这被认为是公卿们学问不足所造成的,于是公卿们奋起精研学问,特别是德大寺大纳言、坊城中纳言等人不仅自己学习,还向当时年纪尚幼的桃园天皇上言进讲。最终这成了问题,宝历八年,正亲町三条、德大寺、乌丸、坊城等足足二十名公卿受到处分,次年竹内式部被以武藏、山城为主的日本国几乎一半以上的地区驱逐,其个人财产被没收。式部时年四十八岁,其子主计十五岁。八年后式部又被抓获并流放至八丈岛并死在那里。对式部所问之罪在于,说到学问则四书五经足矣,讲述《靖献遗言》之类激进的作品是不可饶恕的事情。由此可知,当时幕府的方针,以及天下主流学派的学问,与《靖献遗言》所追求的东西是不相容的。这一点从之后的内容可以看得更加清楚明白。

望楠轩

山崎暗斋也尊崇楠木正成。浅见絅斋也在《靖献遗言》的讲义中褒扬过正成。不过要说起尊信楠公,谁也不及絅斋的门人若林强斋,他甚至将自己的家塾命名为望楠轩,意为以楠公为目标探究学问。享保元年时有门人向强斋提问,如果到了弱肉强食的战国骚乱之时,有志大名该如何是从,以及吾等是否应该驰援京都,捍卫皇室。强斋对此回答道,日本既已确立君臣之义,上下之分,那么为了拱卫皇室,无论身在何处都应该发兵勤王以讨伐叛逆,成功也好,失败也罢,有恩赏也好,没有也罢,全都不予考虑,虽然实际的做法需要随机应变,现在也没法具体言说,但须以忠诚贯彻始终。

强斋在其门人广木忠信去世之时,曾作祭文一篇。看过这篇祭文,就可以很好地了解望楠轩的生活。夏天不用扇风,冬天不近火钵,还有根据日期绝食之事,以期在困苦的生活中也不会有一点点内心的屈从,并以这样的心态求学。落雪的清晨、满月的夜晚,师徒一起饮茶温酒,议经论义,悲今慕古,慷慨相责,生死相托,是为如此。其酒也并非常有,时不时会让门人们少少地买一点回来,其他的门生都羞愧于只买这么一点点酒,故而会以袖掩面去买,但广木则心平气和地提着很少的酒,把大胁指刀往腰里一塞,摇头晃脑地归来。强斋因为清贫,在用纸上很拮据,感染风寒之际为了擤鼻涕很烦恼,这时广木会送纸来。问他是买的么,广木回答说不是,是自己本来所有之物,请尽情使用;而到天气好的时候再看,广木把强斋擤鼻涕扔掉的纸收集起来,用竹子夹起来晒干,把新纸送给老师用,广木自己则用老师扔掉后晒干的纸。望楠轩中的生活贫寒,他们却丝毫不屈服于这种贫寒,师徒一起享受学习,相互激励,而且其学问还是以守护日本的国体为着眼点的,由此可知此乃生死攸关之学。

广木忠信于享保十五年八月病死,若林强斋也于两年后的享保十七年正月故去,然而望楠轩的讲义则由小野鹤仙、西佐成斋等人继承,最终在梅田云滨一代迎来了幕末的风云。

谷秦山

暗斋门下众多优秀的人物之中,不能被遗忘的一位叫作谷秦山。秦山生于土佐,延宝七年十七岁上京,先是遇到浅见絅斋,之后接受暗斋的教导满半年,短暂回归故里之后再次上京,又接受了刚好半年的教导。也就是秦山从十七岁到十九岁的三年时间里,真正有一年左右的时间是接受了暗斋的教导的,在他再次回土佐的时候,于次年得知暗斋亡故的消息,马上赶往京都进行祭奠。在暗斋的数百位门生中,秦山是最年轻的一位,排在最末位。然而他的纯真和热诚,以及他的勤勉学习,使这位最后辈的谷秦山,成为最正确地理解暗斋的学术思想并加以继承的人。作为暗斋门下而在世间受到追捧的人也有佐藤直方和三宅尚斋,然而暗斋门下最为正统的传人还得说是谷秦山。之前说到了望楠轩清贫苦学的状态,秦山的生活就与之相同。其家族由于原本是因关原合战而灭亡的长曾我部氏的家臣,在山内藩中被授予了乡士的待遇,不过实际上则不得不依靠努力农耕才能维持生活。元禄元年其父去世之时,家里因为贫困而没办法举行葬礼。之后秦山在参拜先祖墓地的时候,还是拜托朋友才借来一件木棉的夹袄。秦山面对如此贫困也没有屈服,还是对学问全情投入,不过他治学的态度与世间之人沉醉于博识的喜悦不同,而是执着于学问的核心,辨识正邪,非常之严肃。有一位接受暗斋门人桑名松雪教导的学者名曰栗山潜锋,乃才气突出之人,十八岁时作《保建大记》。保是年号保元,建是年号建久,日本之衰退起于保元大乱,至建久年间完全堕落于霸道之手,这是一本探讨衰退的原因、对事情进行分析、评判功罪的作品。这之后,潜锋受德川光圀招徕前往水户,从事《大日本史》的编修工作,却于宝永三年以三十六岁亡故。在其去世之后,谷秦山应门人之请作《保建大记》的讲义,其开讲词非常精彩,这里撷取其中要领简要叙述如下:

各位都是日本人,若欲探究道理,当然应以日本之神道为主。在此之上如有余力,则进而阅读外国书籍,以之为日本之道之辅佐为宜,如能做到如此,则再无超越之学问也。而这也正是《日本书纪》总监修舍人亲王之本意,虽然惶恐,我等内心之志向也是以此为标的。然则如今神道研究较外国学问黯淡,儒学者宣扬外国,却以日本之道乃邪道而加诸非难,并无统一内外学问之力量。本人忧心于此,欲行事以一新学界之风气,然山崎先生故去年久,浅见絅斋虽于晚年有志神道,惜未几病故,如今再无可为我等后盾且得以相依托之前辈。世间虽有知名学者,却多埋头于外国学问,不亲近日本学问,或者热衷于写作华丽的诗文,皆乃不足取之徒。余平生以此为遗憾,直至未曾料想《保建大记》之出世。此乃无比珍贵,古今罕见之作品。此书才真可谓以神道为根本主干,以儒学为其羽翼。故而本人对其特别信奉。日本之学者本应以此学为真学问也。

这是一篇不仅可以考量秦山的风格与见识,同时也可以了解暗斋门下主流学风的重要议论文章。秦山在与三宅尚斋的论战中,将这一思想进行了更为简单明了的阐述:“日本之人应以天照大神为本,唐之人应以孔子为本,此乃道理之极致也;汝等亦为日本人,却弃天照大神,而以孔子为本,谬甚矣。”

前面已经说到秦山家境贫寒一事,不过他所遭受的苦难并没有止步于贫困,宝永四年秦山被藩当局判处禁锢之刑。虽然说是禁锢,实际上就是在自己家中谨慎活动,然而秦山自四十五岁时被限制自由,到五十六岁去世为止的十二年时间里不被允许外出,却一点也没有对此有所怨恨的样子,白天读书写作,入夜则仰望星空痴迷于天文学的研究。秦山曾向涉川春梅学习天文学。春梅既是暗斋的门人,也是天文学方面非常杰出的学者,可以说是开创日本天文学研究的人。

秦山住在土佐,特别是晚年因为被禁止外出旅行,因此他的学问并没有立即影响到天下;然而尽管他一生不幸,却受惠于其优秀的子孙,他的学问得以长久地在其家中代代相传。在秦山死后一百数十年后,其家族中出现了一位继承这些教诲的人,名作谷干城。

谷干城在明治十年西南战役中,作为熊本镇台司令长官,阻挡住萨摩军的前进,率寡兵死守孤城之功勋大概无人不知。此人少年时代受教于其父祖之事,如下所述:

万一国家发生大动乱,要不惜各种途径赶赴京都,尽力保卫天子陛下,没有旅费的话就沿途乞讨,保护御所的时候精疲力竭之时,就靠在御所的外墙上死去,即使是死去也要保卫御所。

这就是秦山在他的家中留下的教诲。

接受谷秦山教诲的众人之中,有一位叫作宫地介直,介直之子名曰春树。宝历十二年(1762)桃园天皇驾崩之时,幕府发出命令停止演奏和欣赏音乐五天。德川幕府的性格实际上可以从这一点上看清楚。基本上在将军病故的场合,如四代家纲、五代纲吉、八代吉宗等去世时都是停止五十天,三代家光去世时则是七十天,之后到十一代家齐去世的时候则发出了长达百日的禁止令。所谓“御三家”,就是尾张、纪伊、水户三家。御三家当主病故之时,禁止演奏和欣赏音乐七天。其次是老中病故之时,停止演奏和欣赏音乐三天。以这样的惯例观之,天皇驾崩之时,却只有三天或者五天。也就是说,幕府虽然表面上重视朝廷,尊重皇室,实际上却只为天皇提供与老中相同的待遇,淡然地进行处置,谁也没有对此感到奇怪。暗斋的门派则自然地对这一点进行了批判。结果,在桃园天皇驾崩之后,幕府一发出五天的音乐停止令,宫地春树便十分愤慨,向土佐藩的大目付提出了意见书,痛陈由于将军的威势愈发强盛,天子的威光日渐微弱,不知不觉间,人们就会把将军当作君主,认为天子不过是现世神而已,社会上将形成这样极端低劣的风气;现在当然无法违背幕府的命令,可是土佐藩内以及每个家族内部,都应该对此特别重视;另外,还有指派身份很低的武士作为藩主的代表参拜伊势神宫的事情,像这样“不经深思熟虑”的态度是不谨慎的;等等。

暗斋的门徒们大多是身份低微,在世俗上毫无力量的人。然而,其学问却是探究日本的本质,并内藏着转而批判现实、开拓未来的力量。